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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顾是天没大亮时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没回来。
法比阿多那多来到地下室,问赵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线跟阿顾讲清楚了。赵玉墨确信她讲清楚了,并且阿顾说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个大户人家祠堂里的水塘,供那大户人家夏天养莲。
法比说:“那阿顾去了三个多钟头了,还没回来!”
法比从两件袍子里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换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他要去找阿顾,万一日本人麻烦上了阿顾,他希望自己这副行头能助他一点威风。不找阿顾是不行的,连担水的人都没有,像陈乔治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律被日本人当中国战俘拉走枪毙,或者砍头,据最后两个撤出南京的美国记者说,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国人脑袋当奖杯排列照相,在日本国土上炫耀。
法比按赵玉墨讲的路线沿着门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个巷子,进去,一直穿到头。街上景观跟他上次见到的相比,又是一个样子,更多的墙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只狗忙忙颠颠地从他身边跑过。狗在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调开视线,那里准是化整为零的一具尸首。
法比右手拎着一只铅桶,随时准备用它往狗身上抡。吃尸体肉吃疯了的狗们一旦变了狗性,改吃活人,这个铅桶可以护身。从巷子穿出,他看见一片倒塌的青砖墙,是一片老墙。断墙那边,一注池水在早上八点的天光中闪亮。池塘边阿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阿顾碰到了什么好运,丢下苍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离去了。也可能阿顾被当成苦力被日本人征到埋尸队去了。尸体时时增多,处理尸体的劳务也得跟着增长才行。
池塘里漂着枯莲叶。这是多日来法比看见的最宁静和平的画面,他将铅桶扔进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来路回去。这点水对于教堂几十口人来说,是杯水车薪,必须用英格曼的老宝贝福特运水。
法比回到教堂,将福特的后排座拆出去,把教堂里所有的桶、盆、大锅都搜集起来,塞到车上。第一车水运回来,陈乔治煮了一大锅稀粥,每人发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气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腌菜,但所有人都觉得是难得的美味。
地下室里的女人们和女学生们已经好几天不漱不洗,这时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檐下的阴沟边,先用手绢蘸了杯子里的水洗脸,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发带沾上水,细细地擦着耳后、脖根,那一点点水,她舍不得用手绢去蘸,她解开领口的纽扣,把剐用水搓揉过的绿发带伸到上半部胸口,无意间发现法比正呆呆地看着她,她小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某种病恹恹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间曲曲扭扭地生长,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处的藤,从石缝中顶了出来。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时,就发现了阿顾的去处。祠堂前面居然驻着一个连的日本兵,是他们把阿顾打死的。法比断定出这样一个始末,阿顾担着两个水桶走到池塘边,正好碰见几个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顾不懂他们叫唤什么,日本兵觉得让这个中国人懂他们的意思太费劲,就一枪结果了阿顾。中了弹的阿顾懵头懵脑地逃跑,却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来的第二颗子弹使阿顾沉进水里。
那口池塘实在太浅了,法比运了三趟水,扎在淤泥里的阿顾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趟着没膝的泥污,把阿顾往岸上拖,拖着拖着,法比感觉到自己有了观众:十多个日本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十几个枪口都对准他。但法比的脸一转过去,枪口便一个挨一个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种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顾不同的待遇。
这一次法比的车没有装水,装回了阿顾。黑瘦子阿顾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父简单地给了阿顾一个葬礼,将他埋在后院墓地。
女学生们这下知道,这两天喝的是泡阿顾的水,洗用的也是泡阿顾的水,阿顾一声不响泡在那水里,陈乔治用那水煮了一锅锅粥和面汤
书娟感到胃猛一动,两腮一酸,一股清凉的液体从她嘴里喷出。
她从阁楼上下来,想让新鲜空气平复一下恶心。
这时她看见地下室仓库透气孔前面站着几个同学,是徐小愚、苏莫,第三个叫刘安娜,安娜也是个孤儿。那天徐小愚向同学们出卖了书娟,书娟一直不痛快她,睡觉时用背朝着她。徐小愚可不缺密友,马上就用刘安娜填了书娟的空。书娟猜出,徐小愚的父亲假如此刻来接女儿,徐小愚会请求父亲带走刘安娜而不是她孟书娟。尽管这样,书娟也铁下心决不主动求和。
书娟发现女同学们在看什么。从离地面两尺多高的扁长的透气孔看进地下仓库,可以看到一个宽肩细腰的男子背影,虽然法比借给他的绒线衣嫌宽嫌长,但肩膀脖子还是撑得满满的。这是能把任何衣服都穿成军服的男子。女学生们都知道二十九岁的少校叫戴涛,在上海抵挡日军进攻时打过胜伏,差点把日军一个旅赶进黄浦江,这段经历是英格曼神父跟戴少校交谈时打听出来的。戴少校对撤离上海和放弃南京一肚子邪火,并且也满脑子不解。从上海沿线撤往南京时,按德国将军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指导建筑的若干钢筋水泥工事连用都没用一次,就落花流水地溃退到南京。假如国军高层指挥官设计的大撤退是为了民生和保存军队实力,那么由国际安全委员会在中、日双方之间调停的三日休战,容中方军队安全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交到日方手中协议,为什么又遭到蒋介石拒绝?结果就是中国军队既无诚意死守,也无诚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乱了军心。英格曼神父和戴涛少校在这样的话题中有着共同兴趣。
受伤的小兵王浦生被窑姐们套上了貂皮大衣,绷带不够用,换成了一条条花绸巾。本来就秀气的男孩,经这么打扮,几乎是个女孩子,他靠在地铺上,铺边坐着豆蔻,各人手里拿着一把扑克牌,一本旧杂志搁在两人之间当牌桌。
从透气孔看不清地下仓库的全貌,谁挪进“西洋镜”的画面就看谁。现在过来的是赵玉墨,她低声和戴少校交谈着什么,没人能听见两人的谈话,无论我姨妈孟书娟怎样紧绷起听觉神经,也是白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对玉墨这种女人也会眉目传情,令十三岁的书娟十分苦闷。
既然我姨妈书娟无法知道玉墨和戴涛的谈话,我只好凭想象来填补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杀大狂欢的缝隙中,一个名妓和一个年轻得志的军官能谈的无非是这样的话。
“头一眼看到你,就有点面熟。”
“不会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过?”
“嗯,生在苏州,在上海住过七八年。”
“最近去过上海?”
“去过好几回。”
“跟谁去的?有没有跟军人去过?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热的时候。”
“一定是那个长官把你带到空军俱乐部去了,我常常到空军俱乐部去混。”
“我哪里记得?”
玉墨笑起来,表示她记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认,那位长官的名声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紧的。
是红菱的叫嚷打断了玉墨和戴涛的窃窃私语。
“我们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过上海百乐门,她跳得好!”
红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请求。李全有请红菱跳个舞给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红菱:“玉墨一跳,泥菩萨都会给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萨都会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搂她上床!”
这句话是叫玉笙的粗黑窑姐说的。
戴少校说:“玉墨小姐,我们死里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该不给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万一今晚日本人来了,我们都没明天的!”红菱说。
李全有似乎觉得自己级别不够跟赵玉墨直接对话,都是低声跟红菱嘀咕几句,再龇着大牙笑嘻嘻看红菱转达他的意思。
“谁不知道南京有个藏玉楼,藏玉楼里藏了个赵玉墨,快让老哥老弟饱饱眼福!”红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黄,扭不起来了!”玉墨说着已经站起身。
书娟必须不断调整角度,才能看见赵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长又细又柔软的黄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闹不和地扭动,渐渐她看见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点贱相都没有。肩上垂着好大的一堆头发,在扭动中,头发比人要疯得多。
渐渐地,书娟发现自己两腿盘了个莲座,屁股搁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边大腿靠。换个比书娟胖又不如书娟柔韧的女孩,都无法采取她的坐姿。她同时发现,原先在另外两个透气孔看西洋镜的同学都走了,也许是被徐小愚带走的,表示对她书娟的孤立。
玉墨又圆又丰满却并不大的屁股在旗袍里滚动。书娟觉得这是个下流动作。其实她知道,这种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就不堪人目。高等窑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戴少校,少校的眼睛开始还跟她有所答对,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轻男子甘拜下风的羞怯。玉墨却还把少校拉回来,简直是个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
书娟对戴少校越来越失望。一个正派男人知道这女人的来路,知道她这样扭扭不出什么好事来,还笑什么笑?不仅不该微笑,而且应该抽身就走。就像书娟母亲要求书娟父亲所做的那样,任何贱货露出勾引企图时,正派如书娟父亲那样的男人必须毫不留情面地抽身。书娟在夜里听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为某个“贱货”她始终没搞清那“贱货”是父亲的女秘书,还是他的女学生,或者是个女戏子。但愿那个被母亲一口又白又齐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贱货”没有贱到赵玉墨的地步。
书娟看着玉墨的侧影,服帖之至:一个身子给这贱货扭成八段,扭成虫了。
现在玉墨退得远了些,书娟可以看见她全身了,她低垂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的声音真圆润,为自己的舞蹈哼着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调似乎是因为懒惰,或因为刚从卧室出来嗓音未开,总之,那歌唱让人联想到梦呓。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盖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象赵玉墨当时是怎样的模样,她应该穿一件黑丝绒,或深紫红色丝绒旗袍,皮肤由于不见阳光而白得发出一种冷调的光。她晋级到五星娼妓不是没理由的,她一贯貌似淑女,含蓄大方知书达理,只在这样的刹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骚情。
而我十三岁的姨妈却只有满腔嫉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扭!
玉墨移动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女人身子跟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光看没实惠,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饰着满身欲望。只有豆蔻一人浑然不觉地跟王浦生玩牌,玩着玩着,小小年纪的新兵也被赵玉墨的舞蹈俘虏了。
“出牌呀!”豆蔻提醒。她扭头一看,发现王浦生从花红柳绿的绷带中露出巴掌大的脸蛋朝着玉墨,眼光在玉墨胸部和腰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里埋尸队把李全有和玉浦生送来,豆蔻就让出自己的铺位给王浦生。给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伤口时,豆蔻看见小兵瘦得如纸薄的肚皮裂开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样往外吐着红色唾沫,还露出一点灰色的软东西。李全有告诉女人们,他当时想把娃子流出来的肠子全杵回去,但还是留了一点在外面。只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请来外科医生处理。从那一会儿,豆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护,喂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让豆蔻打了一巴掌,回过神来,朝她笑笑。
根据我姨妈的叙述,我想象的王浦生是个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乡离南京一两百里,从小给大农户扛活,所以军队到他们庄子上抽壮丁,抽的一定就是这种男孩,因为没有人护着他们。这个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对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纪,连自己的姓都不记得,说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拐带出来,卖到堂子里的。
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结谁就说:“我俩是老乡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乡。她若想从客人或者姐妹那儿讨礼物,就说:“哎哟,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此刻豆蔻妒忌玉墨,但她从来都懒得像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越来越红,醉生梦死发出的爱意给她上了两片胭脂。
连我十三岁的姨妈都看迷了。
我在写到这一段,脑子里的玉墨不止是醉生梦死的。她还是怀旧的。她在想一个男人,最后一次让她对男人抱幻想又幻灭的男人。那个男人姓张,叫国谟,不过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张世祧家几辈人经商开实业,到了世祧这辈,张家祖父决定要让长孙世祧成为读书人。在海外读了书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个司长。这是张家贴钱也要他做的门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参加同学会的“男子汉之夜”就不会碰到赵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会堕落。他若碰上的是红菱、豆蔻之类,连一句话都不会跟她们说。当然红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样的舞厅。在中央路上的赛纳舞厅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贵,一块大洋一张,有时候当红舞女要三四张舞票才伴一场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着家人到那里玩。那是赵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优雅之极,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现代杂诗。她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超龄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帮人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厅侧边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汉之夜”的男人们的猎物就是此类小姐,他们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学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脚,把脚跳痛了,在短暂养伤。张世祧看着两个朋友上去,邀请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钉子回来。大家选举世祧去试试运气。
世祧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规矩的小姐一样。世祧听见朋友们和着舞乐怪叫,这是一声吵闹的集体醋意。
“小姐贵姓?”
“我叫赵玉墨。先生呢?”
张世祧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想,好一个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时,他问她在读什么,她就把她刚从杂志上读到的东西贩卖给他。现代杂志上都是现代话题,政治、经济、国人生活方式和健康,电影明星的动向和绯闻。虽然她端庄雅致,但他觉得她不仅止于此。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肿胀。世桃身边的女人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他妻子、母亲那样的女人成立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那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做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她碰上了张世祧,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四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已经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世祧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讲的身世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脱下订婚钻戒,心碎地大病一场,差点归阴。她泪美人那样倚在世祧怀里,参透人世凄凉的眼神谁都经不住,别说心软如糯米糍粑并有救世抱负的张世祧。世祧不仅没被玉墨的倾诉恶心,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张世祧决不做赵玉墨命中的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张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么。家里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么好事呢?张少奶奶照旅店上的电话打过去,上来便问经理:“张世祧先生在吗?”经理称她为:“赵小姐。”张少奶奶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说:“张先生请我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候。”
张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世祧摊底牌时,世祧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张少奶奶动员世祧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世祧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其实让张世祧这种男人浪子回头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现实,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欧洲待了六年,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害的弱者。张少奶奶不仅隐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一句为难世祧的话都不说,连他每晚去哪里都不过问。这就让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心眼动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政府各部门内迁时,世祧本来说好要给玉墨赎身,再给她买张船票,让她悄悄跟到重庆。出发前夕,世祧送来一封信,说自己在空袭中受了伤,一时去不了重庆,将由张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里静养。随那封信,带给玉墨五十块大洋和一根金条。还不如前面的负心汉,豁出一个钻石戒指。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来就平等的教育长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
我姨妈书娟此刻悟到,她的母亲和父亲或许也是为了摆脱某个“贱货”离开了南京,丢下她,去了美国。母亲和父亲吵了几个月,发现只能用远离来切断父亲和贱货的情丝。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作为资金,逼着父亲申请到那个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的考察机会。书娟此刻还意识到,她和母亲的生活里是没有赵玉墨这类女人的。要不是一场战争,她们和书娟永远不会照面。男人们在贱货们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儿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点。这些寄生在男人弱点上的美丽女人此刻引起了书娟火一样的仇恨。教堂墙外烧杀掳掠的日本兵是敌人,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抽象的敌人,而地下仓库里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窑姐,对于书娟,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反派。她们连英雄少校也不放过,也去开发他的弱点。
所以她对着透气孔叫了一声:“骚婊子!不要脸!”
屋里的声响顿时静下来。
“谁在外面?”玉墨问。
书娟已经从透气孔挪开了,站在两个透气孔之间,嵴梁紧贴厨房的外墙。
“臭婊子!”书娟换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脸!”反正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书娟听出,这是黑皮玉笙的声音。
“你们以为你们跟婊子不一样,扒了裤子都一样!”
这是红菱的声音。
书娟用假嗓子骂道:“臭婊子骚婊子不要脸!”
“你们听着,日本人就喜欢拿黄花丫头当婊子!英格曼神父看到几十个日本兵排队干一个黄花丫头,老头儿求他们发发善心,差点给他们开枪打死!哪个担保她不是爹妈的千金!”这是叫呢喃的窑姐的嗓音。
书娟发现自己微微张开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这婊子说的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真的,是当鬼故事编出来吓唬她的。
“安全区都给日本人搜出好几十黄花丫头来了!”红菱幸灾乐祸地欢唿。
书娟想,原来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这些窑姐。她们幸灾乐祸的正是强暴抹除了贵贱之分。
书娟从厨房后面铲来一铲煤灰,浮头上还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气孔跟前,掂量着:就算这一铲热灰有一半能挥进孔里,就算有两团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点喂养的贱货脸上,也让她书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给女同学们解了恨。要不是这些女人进来,洗礼池里的水一定够她们十六个人喝的用的,就因为贱货们偷水洗衣服洗脸洗屁股,她书娟和同学们才喝了泡阿顾的水,要是水够喝,阿顾也不会出去打水,中了子弹阿顾在她们翻墙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作为男人的弱点给她们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们放进来。
现在连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点宠她们,纵容她们。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来。少校宁可忍受左胁枪伤的疼痛,也要进入名妓蠕动的怀抱。
书娟发现玉墨一边搂着少校蠕动,一边不断朝透气孔转过脸,她知道书娟还没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骂声中,我赵玉墨又征服了一具灵肉。她还让书娟看看,她也会做红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漂亮的翘下巴枕在少校宽阔的肩上,两根胳膊成了菟丝子,环绕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伤让她挤得剧痛,却痛得心甘情愿。她突然给少校一个知情的诡笑,少校脸上挂起赖皮和无奈的笑容。她感觉到他欲火中烧,他的赖皮笑容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眼光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
书娟比量着铲子的长度,考量应该怎样提高带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儿干什么?”
煤灰连同铲子一块落到地上。书娟回过来,看着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干什么?”他看着地上的煤灰,还有三两个火星闪动。
书娟不说话,只是嵴梁贴着墙直立。被老师罚,也不必站这么直。法比个子高,当然是无法从透气孔里看西洋镜的。
地下仓库里更欢腾了,还有人击掌,舞步节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气气骂她们“骚婊子”的人。
法比向厨房的门走去。书娟明白他要去干涉地下仓库那帮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里来了。法比刚一转身,书娟就趴在透气孔上。
现在名妓赵玉墨的舞蹈变了,上流社交场子的姿态和神态全没了,舞得非常地艳。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适合她浪荡妖冶。她舞到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呢地挤撞一下他们。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时,少校给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个老丘八的笑来。她赵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她知道骂她“骚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观众,她就浪给她看,她的浪是有人买账的,天下男人都买账
书娟看到地下仓库里的人顿住一下,都往头顶上那个通向厨房的出入口看。书娟知道这是法比在那里叫他们开门。
玉墨只停顿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谁为法比打开了出入口的盖子。法比进到地下仓库时,玉墨对他回眸一笑。
副神父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后来,书娟知道,是小愚带着安娜和苏菲向法比告的状,要法比来干涉窑娜们“劳军”
法比不像以往那样用纯正的江北话下禁令。他只用带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复:“请停止。”他的脸枯黄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些窑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抬高了她们。他此刻要表现一种神性的高贵,像神看待蛆虫一样怀有平常心。
果然,一个无声响无表情的法比使人们收敛了,玉墨首先停下来,找出一根被拧得弯弯曲曲的仕女香烟,在蜡烛上点燃,长长吸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边,借她的烟点着自己的烟。
“请大家自重,这里不是‘藏玉楼’,‘满庭芳’。”法比说。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识对务,还在跟法比贫嘴。
“神父是不是上过我们的门?”玉笙更没眼色,跟着起哄吃豆腐。
女人们笑起来。
法比的目光瞟向赵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货。现在你本性毕露了,也好,别再想跟我继续冒牌,也别想再用你的妖邪织网,往我头上撒。
“对不起,神父,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其他人开释。
“外面情况越来越坏,日本兵刚进城的时候还没那么野蛮,现在越来越杀人不眨眼。”法比说“他们还到处找女人,见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横了一眼疯得一头汗的红菱和呢喃。他接下来的话不说,她们也明白。
法比离开地下仓库时,回过头说:“别让人说你们‘商女不知亡国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脸上。
红菱用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一个窑姐大声调笑:“肚里不止麦麸子,还有诗!”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呢喃说:“我就不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法比说:“如果你们亲眼看见现在的南京是什么样,看见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减少,就不会这样不知羞了。”
说完转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咙。
法比走到厨房外,沉默地对书娟打了个手势,让她立刻回到阁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