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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燹的估计半点不差:乔怡在招待所安顿好住处就来看望季晓舟和宁萍萍了。她在文工团单身汉大楼的楼梯上碰上大腹便便的萍萍。萍萍还那样,亲热起来伸手就在你胳膊上脸蛋上又掐又拧,仿佛高兴到了顶点非用暴力表现不可。
穿过长而拥挤的走廊——各个单身汉成了家,都尽量多地占用走廊——萍萍打开门,象仪仗队员似的立在门旁,等候乔怡对这个新生小家庭的检阅。屋里一派暖色,并无什么上乘的家具和摆设,但给人亲切和随意的感觉。乔怡庆幸这新房里没有永不凋谢的塑料花;她还庆幸这里的一切不如想象中那样崭新整洁。门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尚未褪色,就被一张宣传画覆盖了,那画上画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和一个漂亮的女孩,下面有一行字:“妈妈只生我一个”计划生育工作者们可谓无孔不入。
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宁萍萍一边忙着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边咬牙切齿地抱怨,说乔怡把她忘了,信也不写。“忙?我不比你更忙?!”她压根不许乔怡解释。
她从书包里掏出几个鸡蛋和一把豌豆苗,让乔怡先坐,她去洗菜。乔怡翻着她那几本沉甸甸的书:高中物理、临床护理导论、中级英语、化学、医用拉丁语。萍萍端着洗好的菜进来说:“我在军医学校上护训班,科里又不让脱产。干我这一行,过去我想混混算了,现在看也不行。那些从学校出来的小丫头就是比我们强,所以我下决心学习它两年。不过又上班,又上课,肚里还揣着个小家伙,累得我真想两脚一伸——死掉算啦!”
她边说话边摘菜,三下五除二,说不上是麻利还是马虎。“我真不该这么早要孩子!可生孩子也不能误了节气:今年我二十九,再不生就生不动啦!”乔怡转来转去也帮不上忙。萍萍往锅里倒油,又说:“下个月就要考试,那时候我也正好临产,你说要不要命?我真怕到时吃鸭蛋。不行了!怎么拼也拼不过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家伙了!”
“哎,油冒烟了!”乔怡提醒她。她不仅插不上手,连嘴也很难插上。
“哧啦”一声,葱花下了锅,碧绿,渐渐变黄了。乔怡夺过铲子:“看你累得那样!你休息去,我来。”
萍萍疲惫不堪,对她抱歉地一笑,拖着脚走进屋。乔怡煮上面进来时,见她还在吃力地伛腰脱鞋,便赶紧上去帮她。脱下鞋的脚,肿得一捺一个坑。
“你这样怎么行,萍萍?你要垮掉的”
她嘻嘻一笑,躺下去:“反正不是叫我们垮掉的一代吗?”她把脚并拢,自己端详一会儿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信上讲你失眠?我真羡慕死了,失眠一天能赚多少时间呀。”
乔怡往煮好的面里打了两个鸡蛋。她羡慕萍萍,不管中途怎样千曲百折,但最终还是得到自己所爱的人了。她多想象现在这样站在煤油炉前为杨燹准备晚餐
萍萍在屋里叫她:“乔怡!”她趿着鞋跑出来“你聋啦?多下点面,你也一块吃!”
“我吃过了。”
“扯谎!”
“现在快八点了,谁象你那么耐饿!这面你和晓舟吃够吗?”
“别管他,他恐怕早凑合吃过了。现在我和他谁也顾不上谁”
“可他应该照顾你,你正怀孕,应该以你为主”
“可谁以他为主?他没准这次就被淘汰了!这会儿,他不知又缩在哪个角角落落练琴呢。这个不走运的人,从生下来就不走运。”萍萍眼圈下出现两条浅浅的褶纹,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乔怡:“你今天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刚下火车。”
萍萍赶紧推开她“真差劲!你刚下火车我就让你干活。好了,我缓过劲来了,让我来吧。”
“我不累,你去躺着!”
萍萍不容分说地把乔怡推进屋。一会工夫,她端着两碗色彩鲜亮的汤面进来了。她那张似乎永远也不会变老的娃娃脸此刻显得有些浮肿,乔怡心疼地看着她。
“萍萍,你何苦在这个时候去上什么军医学校”
“再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知道,二十九岁的人碰到一次学习机会多不容易”
门一响,季晓舟回来了。看见乔怡,咧嘴笑笑,在屋里兜了两圈,似乎苦于寻找不到一个恰当的举动来表示欢迎。
“你吃过饭了吗?”萍萍问他。
“吃了。我还给你留了米饭和菜。”他从纱罩里端出两只扣在一块的碗。
“食堂的?我不吃。我没那么多工夫往外挑砂子。”萍萍转脸对乔怡笑道“你看这傻伙计象要当爹的吗?”
乔怡笑着摇摇头:“顶多象个高中生。”
“但愿生出男孩别长他这么个溜肩膀,稀黄毛,一辈子也成不了男子汉。”
季晓舟手足无措地看看客人!“要是女孩呢?”战争留在他唇上的疤痕使本来不俊的晓舟又添了点缺陷。
“女孩一定象我!”萍萍霸道地嚷着“象你就丑疯啦!你说呀,对不对?”
季晓舟在抽屉里翻找什么,应付地:“对对。”
“对什么?”
“象我呀”
“狗屁!”萍萍笑瘫了。
乔怡叫道“萍萍,你吃不吃饭了?”
萍萍仰面躺着!“我累得什么也不想吃了,待会再说吧!”
“我那几根琴弦放哪儿了?”
“我给你收到五斗橱里你还要拉你那短命琴?”
“还早才八点半嘛。”
“我吃了饭还得上别人家对今天的课堂笔记,你得留下陪陪乔怡,人家从几千里外跑来!”
这下乔怡难堪了:“不,不用”
“那这么着:我八点五十准回来,再练二十分钟”晓舟说。
“不行不行!”
看着季晓舟的为难样儿,乔怡笑道:“萍萍,你也讲点道理”
季晓舟赶紧往门口溜:“她厉害起来,嗓门是降8调的!”
“你敢跑!”萍萍跪在床上威胁道。
“咱们来个君子协定吧”丈夫拉着门把手说。
“我喊一二三,你回来!就不信你一晚上不拉琴会死!”
“萍萍!”丈夫哀求了,但并不示弱。
萍萍毫不容情地拾起床边一只拖鞋,嘴里喊道“一——二——”
季晓舟迅速往门外一闪,拖鞋扑空,掉下来,萍萍伏在床栏上咯咯笑起来。
“我都准备要拉架了,你们这两个家伙!”乔怡恼恨地在萍萍头上拍了一下。
然而萍萍笑着笑着,目光渐渐暗下来:“我还是吃饭吧”她端起碗,无声地叹了口长气“总这么练呀,练呀,一点指望也没有”
楼下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琴声。又是那首无穷动。帕格尼尼在天之灵一定为他的曲子有这样一位勤奋的演奏者感到欣慰。只是这曲子被他拉了十几年,似乎总也没有拉顺畅过。
萍萍毫无食欲地吞咽着荷包蛋:“你说呢?”
“什么?”
“一点指望也没有。就这么练呀,练呀!在乐队里出差错最多的还是他——从来就是他。几乎每次排练他都被弄得狼狈不堪,谁都可以指责他,谁都可以埋怨他。当初军宣队解散,干什么不好,偏偏又到这里来拉那短命琴!这是专业文工团,要求更高。去年从音乐学院附中收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现在都没鼻子没眼地指责他,说他笨。他永远坐末席。可谁有他吃的苦多?谁象他这样傻卖力气?换一个人使出他一半劲也成大音乐家了。我不忍心对他说:‘你拉倒吧,练不练对你都一样,干脆改行吧!’这是实话,但这话等于对一个满怀希望的病人说:你别活了,反正你治不治都得死!他爱音乐爱得发痴——老天爷在捉弄他,给了他一颗敏惑之极的心,同时又给他一副迟钝的感官。有时连我都听出他拉的音哪个不准。搞音乐音准差怎么行?”说到这里,她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听说文工团正在拟订整编精简计划,我想他和他的大提琴缘分算到头了。”
萍萍含着辛酸的话语震撼着乔怡。她本来打算向她打听杨燹的情况,假如他要结婚的消息不是讹传的话,她或许还能在萍萍这里得到些安慰,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萍萍也需要安慰,她的痛苦或许比她更实际。
晓舟那瓮声瓮气的琴声不断从窗口传进来。不流畅的琶音,不敏捷的快弓,不柔曼的行板得承认萍萍的评价。一个人与艺术发生了严重的误会,在他,在别人,都是痛苦的。这倒也罢,但他最好不要有一个理解他、爱他的妻子:这妻子的痛苦是那些痛苦的总和。
“别想那么多,晓舟在宣传队的表现,在文工团的表现谁都清楚,也许不会精简到他头上”乔怡例行公事般地安慰着萍萍。
“现在不同前几年了。表现好?什么叫表现好?那时大会小会能发言,早上晚上扫院子叫表现好。现在得务实。”萍萍收拾着碗筷,一面看表。
“实在不行,改行到军区机关”
“去打杂?收发报纸?如今文工团下去的人,人家只当废物利用,只是工资不少你一个子儿就是了。晓舟不会干的。再说以后部队也讲究文凭。”
文凭,将要成为现实生活中一个时髦的字眼,就象过去的“工人出身”、“贫农成分”、“政历清白”等等。乔怡勉强算是个有文凭的人,而当她听到背着沉重的大书包的孩子在街心花园里诵读英语,那么漂亮准确的发音,那么娴熟流畅的语调,她真想掉头躲开。她,他们,曾经真诚而愚蠢地相信过这个或那个,等这个或那个宣布“过期”时,青春年华已荒唐地过去了。
那时候宣传队扫院子成风,为捞着扫那两下子,许多人挖空心思把条帚藏起来;还有冲厕所成风,为捞着冲那两盆水,有的人甚至专门买闹钟,四点起床。还有“成风”的多了。譬如穿打补丁的衣裳。新兵刚领到军装就用肥皂搓,开水烫,大板刷刷那个时候谁会想到,有朝一日求知会成风呢!从头来吧?毕竟不是一切都能够从头来的啊“哟!八点四十五分了,我得赶紧走”萍萍拎起书包,
“我和你一起走”
“胡说,晓舟说好他马上回来!”
“不,我们路上还能谈谈。”
萍萍这才注意到乔怡忧郁的眼神“你怎么了?苦巴巴一张脸。”
“累了,想回去早些睡。”
她们下了楼,看见季晓舟在楼梯与围墙的夹缝里练琴。看他面朝墙壁正拉得卖劲,乔怡制止萍萍,大概她想让他“礼貌”一下。
可蒋萍执意扯住乔怡,她们就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听着他那十年一贯制的无穷动。
“你过去对他说:晓舟,你拉得比过去好多了,大有进步”萍萍轻声对乔怡说。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祈求她。
乔怡走过去,依着萍萍布施了一个辛酸的欺骗。等她回到这位妻子身边时,萍萍急切地问她!“他高兴么?他笑了么?”
乔怡使劲点着头。路灯下,她觉得萍萍眼里有泪,但她看不清,大概她也有。
“我真怕”萍萍捏捏乔怡的手“一旦他真的被精简了,怎么受得住这事现在人人都明白,只有他蒙在鼓里。我真可怜他!”
文工团楼前楼后都没有乐器声了。这个时侯季晓舟的琴声越发显得单调。
人们第一次领教季晓舟的琴声是在那次“欢迎新战友”晚会上。五湖四海来的新兵们将在这里接受老兵们的挑剔。萍萍当时挨着乔怡坐在长板凳上。乔怡很快从这个新伙伴嘴里得知了她的经历:萍萍姓宁,十七岁,在一个地区歌舞团跳过“吴清华”萍萍爱说爱笑,伏在乔怡耳边嘴不停。
新兵们要挨个汇报自己的“业务”头一个上台的是个漂亮的男孩。他从首都来,据说是素有“神童”之称的乐队指挥。他是新兵中唯一胆敢不穿军装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让人暖和的厚绒线衣,并把手插在军裤兜里,在几十名老兵又几十名新兵的眼皮下来回踱步。他参军前是中央“五七艺校”的尖子,指挥过正经八百的交响乐沙家浜。因此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可说是从容、潇洒,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茫然。踱了几个来回后,他对期待良久的新老战友说道!“对不起,我的专业是乐队指挥,今天没有条件向大家汇报我的业务。”他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脚后跟。这些动作发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实在令人惊讶。乔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惊叹赞赏的目光瞪着他,换句话说,是被他“镇住了”包括乔怡身边这个曾跳过“吴清华”的萍萍,她几乎每隔半分钟,嘴里就“啧”一下。
萍萍很快把她打听来的消息转告乔怡:这个叫廖崎的“神童”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荐来的。人们这时倒并不在乎他对他们的轻视,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证实他超群的才华。对于才华,人们感到理应谦卑,尤其一个天才能屈尊到小小军宣队,与一些半吊子“艺术家”为伍,实在已够令人感动。神童廖崎又开口了“这里有架钢琴就好了”话音刚落,全队唯一的钢琴被轰轰隆隆地推到他面前。神童不太情愿地坐在琴凳上,按了几个和声后对眼巴巴的众人说:“钢琴是我的第二专业。弹得不好,请大家批评。”
一曲结束,人们起劲地为他鼓掌。而乔怡想告诉大家,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完全符合规范。外婆曾经总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记牢!记牢!手腕上要能放一个五分钱硬币。”幸而她从小学了几年钢琴,如今不至于和大家一道上这神童的当,尽管他弹得十分花哨。
节目进行到最后,轮到季晓舟的大提琴独奏。他费力地拎着大提琴走上去,窘迫地介绍自己的姓名、年龄、琴龄及一切别人并不想打听的事项。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安置好琴,局促使他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小动作:一会儿摸摸琴上的松香够不够,一会儿又拧拧琴耳,把本来校准的音反而弄得变腔变调。“观众”出现了不耐烦的骚动,他意识到了,细瘦的脖子在空荡荡的军衣领子里不自在地扭动几下,然后告诉大家他将演奏的是某某练习曲。他刚抬起弓,那位神童站起来,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他一点:“请暂停。你的音没有校准!g弦低了,c弦偏高。”演奏者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位未来的统治者。全场一片哑然,唯有季晓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动。然而神童却越来越不满意:“g弦还低!低!奇怪,你怎么听不出来?”
宁萍萍突兀地站起来:“喂,到底看你俩谁表演?!”
大伙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吓了一跳,都扭头对她瞠目而视。
“好有意思!这不是开联欢会吗?又没托哪个指导哪个。是好是坏让大家听嘛,凭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指手划脚?”
廖崎扭头看看她,又扫了众人一眼。那副神情似乎在说:瞧瞧,这种什么也不懂的人,我能跟她一般见识吗?艺术多么神圣!音乐多么高深!你们呢唉!
季晓舟得到这个泼辣姑娘的声援,终于开始拉琴了。刚拉两个乐句,神童就断然离开座位,走过萍萍身边时翻翻白眼球:“简直在糟蹋别人耳朵!”
宁萍萍胸脯一起一伏,瞪着廖崎的背影,鼻子使劲“哼”了一下说:“看他了不起的!”这挑衅丝毫未得到神童的理会,排练室的门帘被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乔怡扭过头,见斗输了的萍萍眼里汪起泪来。
“你认识他?”乔怡指指台上的季晓舟。
“不。”萍萍倔犟地摇头。
“他看上去象个中学生,不象他实际年龄”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说。
“别说话!”她喝斥她“你还听不听人家拉琴?!”
白莉被她吓一跳,朝乔怡做了个鬼脸。
台上的演奏者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已显得心力交瘁。他两眼盯着乐谱,一只脚“砰、砰”地在木质地板上击着节拍,这声音甚至比他的琴声还响。这人太拙,太老实,选择了一首难度甚高却又毫不动听的练习曲,一下子让大家胃口倒尽。
宁萍萍专注地听着,脸上充满忧虑。到乐曲将终时,她碰碰乔怡胳膊:“你觉得他拉得好听吗?”
“你说呢?”
她为难地舔舔嘴唇:“不好听。不过我不懂。可他拉得多卖力气呀!”她的神情象在争取选票“你瞧,他都出汗了。今天数他最认真。一会等他拉完,你拍手么?我们一块给他拍手吧”这时老兵有不少已陆续退场。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来的场子“我们拍得响一点!”她说。
这时坐在不远处的说数来宝的丁万嘻笑道:“瞧他出那么些汗!三根毛都贴脑袋上了。”
萍萍斥他:“去你的!”
“怎么,他不象三毛?那么瘦,头发又少,活脱一个三毛!”
不是乔怡拉住,萍萍几乎要跟丁万闹成真格的了。这时曲子终于结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长音上。萍萍拍起手来,乔怡也跟着她一块拍。这掌声寂寞极了。她俩为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双手拍得又红又烫,而季晓舟却象逃一样走下场。
这时门帘一动,神童廖崎又走进来,嘟哝道:“这罪总算受完了。上帝知道,这也叫音乐”刚下场的季晓舟与他在门口相遇,听了这番评价,羞愧得僵住了。
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时,这一对冤家住进了一间寝室。廖崎一听季晓舟练琴就把眉一皱:“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一会儿?!”后者只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可这样还不行,廖崎每从走廊经过,听见那琴声,总做出捶胸顿足、痛苦不堪的样子。终于在某一天,廖崎特意上街买了一只弱音器,对季晓舟说:“劳驾你把这玩艺装上。不然日久天长,你那琴声要叫我发神经的。”季晓舟毫不介意,照他的话办了。从此以后,季晓舟的琴声和他的嗓音一样,变得胆怯而悄声悄气了
突围时,三毛让大家继续往山上跑,由他留下寻找掉队的了不起和小耗子。
四处黑乎乎的,他睁眼瞎似的扒开一丛丛茅草、一蓬蓬蒺藜,焦急地搜寻。他怀疑他们已受了伤,在绝望中盼望着救援。突围的紧张加之天黑,使他们翻过这座山头才发现少了两个人。
忽然,他听见脚下数米深的山沟里有类似喘息的微弱声响。这条沟大约是山洪暴发时冲出来的,随着年代的流逝,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三毛攀着棵长出地面的树拫,慢慢向沟底探去。树根如巨大的指爪,拼命抠住土地,似乎生怕大地会抛弃它。树根象痉挛的手、绝望的手:青筋暴露,显出粗硬的肌肉纤维。三毛悬着下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挪,每动一动,泥土便夹着小碎石落下来,看来树拫想抓住它们是徒劳的。这里的石头早被年年往这儿汇聚的洪水冲得松垮了。
这时还未进入雨季,沟底是干涸的。
他终于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问他伤了哪里,他只是叹息、摇头。三毛想把他扶起来,但很快发现他的两条腿象小儿麻痹患者一样绵软无力。
“别费事了,我不行了”了不起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痛得双眉紧蹙。他是从沟顶失足摔下来的,腰推重重磕在一块尖峋的石头上,那时他还不感到痛,只觉得脑子“嗡”的猛震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完了,我知道脊椎肯定断了,我成瘫子了”了不起万念俱灰。
三毛没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话,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躯体背上肩。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每迈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时,寻找弦上扯动的那种艰涩。
“我完了。三毛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比我强了。”了不起呐呐着。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驮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树根爬上去。他只得顺着沟往山里走。脚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了不起淌下的泪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后即使活下来也谁都不如了。成了瘫子,还要什么才华?我算交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说。他的嘴连用来喘气都嫌不够。
“还不如死了好”三毛挺了挺身子,终于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会儿?!”
了不起忽然不做声了。他受了这句话的刺激,由这句话想起他曾经给予这个救他的人多少次轻侮、难堪
“没那么严重你放心,不会成瘫子的”
了不起听了这番安慰反而嘤嘤地哭起来。那是为他曾经对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泪。他双臂搭在三毛发育不良的前胸,这胸是瘪的,甚至向里凹陷,这心胸里曾藏匿着多少羞辱,而这羞辱是他给他的。不一会儿,三毛就觉得脖梗上潮乎乎的一片。真拿他没办法。此时此地,咱们的大天才只会象女孩子那样哭。
三毛背着了不起顺山沟往上走。现在他只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向往前走,而前面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别说了不起,就连三毛自己也渺然无知
乔怡和宁萍萍经过一家电影院,正散场,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人人都喜滋滋的。萍萍说她和季晓舟忙得有一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见了。”她苦笑道。
自十余年前那次新老兵联欢会以后,萍萍和晓舟结下了友情。随之,队里传开种种她与他“关系不正常”的风言风语。萍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有点吃的送给晓舟,香皂牙膏一买也是双份。徐教导员多次找她谈话,她全盘否认:“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么家庭出身?我家里肯定不会同意。我爸怎么能让人指着脊梁说:宁校长的女儿找个没爹妈的野娃娃!教导员,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头发没几根,肩膀那么窄,谁都敢拿他开玩笑。我是同情他”她总能把领导和一些相劝的好心人说得服服帖帖。那时兴结“一帮一、一对红”对子,萍萍和晓舟也就理直气壮地“对”上了。不过他俩的谈心活动总是在傍晚开展“交换思想”的场地也总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谁也说不出他俩什么,然以“不正常”一语概之。
不久发生了那件事。
队里终于决定要把院后那座小楼拆毁,在那个基础上修—个浴室兼锅炉房。拆了楼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礼堂去看新电影青松岭,回来后发现偌大一堆碎砖头不见了。
第二天早操后,值勤分队长在队前问道“昨天晚上,是谁把院里那堆砖拉走了?”
没人应声。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砖头?”
仍是一片沉寂。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霉迹斑驳的砖墙时,从砖缝里蹿出一只肥硕的老鼠,接着掏出一窝粉红色的、尚未长毛的鼠崽,约有十来只,吱吱尖叫,四处乱爬,被男同胞们一锹一个在砖头上拍成了肉饼。那可不是一般的恶心!谁会要那砖头,且不论耗子之死,仅那股坟墓般的潮湿、霉臭也令人受不了。
值勤分队长又喝了一声:“我再问一句,把碎砖悄悄拉走的,请出列。”
“报告”
众人听出这是季晓舟那中气不足的嗓音。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全体疑惑、嫌弃地看着他。
“砖是你拉走的?”
“唔。”
“我听不见。大声点。”
“是我拉走的。”
在众目睽睽下,他伛着又窄又溜的肩膀,显出十足的窘迫。
“听司务长说,那堆砖不要了,准备当垃圾铲出去。”他咕噜道。
众人一齐把眼睛瞪大,不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家穷,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听说他的养父已七十多了还在街头钉鞋,养母靠给别人带孩子才把季晓舟养大。一对穷苦老人无生育功能,把季晓舟当亲儿子。
分队长微微一笑:“现在事情弄清楚了。”
而季晓舟慌乱地截住他的话:“假如那些砖队里还需要,我今天可以再拉回来。家里房子不够住,我想给两个老人搭间小厨房。”去过他家的人说他家象个小土地庙。
季晓舟说完,值勤分队长喊了声“稍息”便独个笑起来。
“本来我想表扬一个做好事不吭声的人,季晓舟做了好事,但是公私兼顾。这样,我就把表扬免了——立正!解散!”
这一解散,几乎全体女同胞都把萍萍瞪着。萍萍一抽身跑上楼,立即扑到床上大哭。
“你这是干什么?”与她同屋的乔怡吓坏了。
“别理我!谁也别理我!”她嚷着。
“谁得罪你啦?”乔怡俯下身问。
她却猛站起身,跑过去砰然关住窗子,那整天价在楼旮旯里嗡嗡嘤嘤的大提琴声被关在了窗外。她靠着窗子,大口大口抽噎:“我不要听见这倒霉的声音!不要看见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季晓舟并没做错什么呀!”乔怡说。
“没有错!是我的错!我瞎了眼!他就这样没出息!”她痛不欲生地跺着脚“丢人!丢脸!”
“这不能叫丢脸,又不是偷”
“你少在这里吃灯草灰,放轻巧屁!这事搁在你身上试试!”
乔怡被她骂得赶紧逃出屋子。这种时候劝说她是自讨没趣,她压根没有理智。况且萍萍也有她的道理,试想想,季晓舟拉着那车肮脏的碎砖头从马路上走过,街上的人鄙夷地为他让开路这事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身上都受不了。乔怡突然醒悟:这证实了萍萍在爱季晓舟,虽然她从来不承认,对自己也否认这一点
“你在想什么呢?”现实中,这个就要做母亲的萍萍推了乔怡一下。乔怡恍惚地看看她,她笑了“你呀,还象过去一样心不在焉,”
电影院的人总算散干净了。突然,一个胖胖的姑娘跑过来喊道:“宁老师!”
她是军部某处长的女儿。十年前不少干部把子女送到宣传队来学琴习舞。后台硬的,或条件好时,日后就有指望直接被宣传队录用,其次去投奔地方歌舞团,最差也能到县一级宣传队混混。总以不“上山下乡”为目的。那位处长有四个女儿,被数来宝喻为“一根藤上的四个瓜”一个个偏偏生性活泼,酷爱舞蹈。处长夫人也许是看中萍萍待人接物的热情,便一古脑把四个女儿全交给了她,并捏着嗓子一口一个“老师”的叫,远比女儿们叫得更虔诚。萍萍碍着都在一个军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便对“四只瓜”认了可。她不知费了多大劲,糟踏了多少周末和假日,才教会她们舞蹈的第—步!把那食之过饱的腹部收紧。每次教完课,萍萍都一头汗地叹道“这四个丫头要去学吹号,保不准能有出息。”
萍萍看着眼前这个胖姑娘,已想不起她是第几只“瓜”了。她刚和萍萍聊了两句,处长夫人走过来,冲萍萍敬而远之地笑笑,拉起女儿就走,走老远,听见她对女儿喝斥:“还不回家做功课!你大姐二姐那两年不学跳舞,现在肯定考上大学了!跳舞的如今有什么出息”
乔怡和萍萍相视一笑,都认为犯不上和这种人理论。
“杨燹有一次说:根据市场需要换标签的是商品,不是人!人的价值不在乎社会给他什么名称。”
萍萍朝乔怡看了一眼:“杨燹,杨燹,你八辈子都是杨燹!”她好象突然生了气“我不知你们俩谁欠谁。”
乔怡一直把萍萍送到目的地。
萍萍正欲上楼,忽然转身对乔怡道:“你知道吧?杨燹打算和黄小嫚结婚哩”
这双细弱的手更快更卖力地扒掘着。最后她该对付斜压在他身上这根粗大的木椽了。她拼命抱、搬、撬,一而再三的失败并不使她罢休。急速的喘息带出轻微的喉音,使人感到她那狭小的肺活量已无济于事。
“咣啷!”木头撬开了,接着,浑身的瓦砾也被清除。他感到一股清冷的夜风忽然扑过来,头顶的星星不再是一颗,而成了一群
—片静默。他知道她正在不远处观察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压住心的狂跳,等待新鲜的血液注入两条冰凉的腿。他的感觉苏醒了,伤痛恢复了,力量蓄足了。
那双脚轻轻地,轻轻地向他走来
他倏然爬起,同时操起冲锋枪。他听见一声恐惧的低号,那个矮小的身影向后退去
赞比亚慢慢放下枪。他这时才看清,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姑娘、这个救了他的小生命竟是——小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