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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燹接到黄小嫚父亲的电话,说她今一早离开了宾馆。
杨燹看看表,此刻快十点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怎么到现在”
“不会吧?”老头在电话里说“我看她象是好多了,基本上全好了。她情绪近来稳定吗?”
“还好。她会去哪儿呢?”
正要挂电话,老头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写的那部小说,我回到北京后就给你到出版社打听一下”
“什么小说?”杨燹糊涂了。
“小嫚说你写得很好,她是去年偶然在你屋里发现的”
他明白了。他在两年前的确写过一堆稿纸,不过他不知该称它什么,或说称它什么都行,只不能称它小说。他只想满足一种冲动,把战争中那些独特的心理体验记录下来。他整整在桌上趴了五天五夜,写完了,他却连看一遍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把一大摞稿纸胡乱往抽屉里一塞,就再也不想去碰它。他在写作时无任何功利性目的,不知为什么要写,只觉得非写不可。他的写作过程象发了一场高烧,等热度退下去,谁又会去在意自已那连篇胡话?后来发现稿纸不见了,他猜想或许是阿姨清扫房间时当废纸弄出去了。
杨燹对着电话说道:“您不必去过问这件事,出版社大概早把那稿子扔进字纸篓了!”
“我一定要过问,不,是质问!他们太草率了。且不说你是怎样写完它的,小嫚可是花了三个月,躲在医院后面小山坡上誊抄她没告诉你吗?”
善良的小嫚,她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即使她那帮助令人啼笑皆非。杨燹怔怔地放下话筒。乔怡是不是为这部稿子来的?他恍然大悟:天,闹了半天,她要找的作者原来是我!这不等于骑着驴找驴吗?我这蠢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乔怡,算你没扑空。他再次抓起电话准备拨号,却听父亲咳嗽两声道:“杨燹,我等了你半个钟头了。”
看来这场话非谈不可,他们不会放过他。他撂下听筒。
“刚才,你跟谁打电话?”
“她父亲。”
“她父亲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请你把语气放客气点,爸爸,不然我可以不听。”
继母端着茶出来,随时准备打圆场。哥哥上楼了,皮鞋声象父亲当年的那样沉稳有力。三比一,看我临门一脚吧。
他们背诵事先排练好的台词。
杨燹不时看表。他们说什么无所谓,他只想着自己准时反攻。
“你怎么不说话?”父亲问。他缩在沙发里,远没有从前魁梧了。
杨燹在那里抖着腿,他这个动作最令父亲心烦。他就是要他烦。
“你说呀!”父亲用手叩叩茶几。
“你们都发完言了?”杨燹微笑道“我的发言你们准不爱听:我认为家庭到了干涉每个成员生存自由的地步,就应该解散。”
“什么?!”
“这不是家庭,是参议院,或者是学习班,我早就这么说过。”杨燹说完朝门口走去,打算退席了。
“站住!逆种!”老父亲头一次骂人。不过让这“逆种”站住的是他痰音颇重的喘息声。
“回来!坐下!”老头儿继续喘着。
杨燹看看他,坐到指定位置上。另外两座堡垒压根不敢开火了。
“老二,”老头儿给自已顺了顺气“你听我说,做父亲的我自己也知道,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你几乎从小就是自生自长,独往独来,我从来不过问你的事。那时我忙啊,孩子。”
“这我知道。”
“但我不是不关心你。那十年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侮辱。记得我从干校回来,头一次见你,我吓了一跳,要是在马路上迎面走过,我恐怕一点也认不出来。你变了。说良心话,你小时身上所有让我担心的地方都被你放纵了。我简直怕看你。”
“”杨燹做了个很难过的表示。
“你总是想方设法和我作对,和家里作对。当初我结婚,是征求了意见的”
“往哪儿扯?我当初同意你结婚,现在是你不同意我结婚!”
哥哥——帮凶:“这要看你和谁结婚!”
杨燹几乎叫起来:“那你们认为谁合适?!她这辈子总得嫁人吧?总得有个人承担爱护她的义务吧?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继母轻声道:“小燹,你安静点。”
父亲掏出烟,给了他一支:“我真不知道你最终要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只但愿你少些波折。可你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象是全家人合谋在坑害你。”
“我一点也没那样想”
“你听我说,孩子。过去我总是忙,现在不需要我忙了,我有空来照料你们了”
“您不是在照料您的小孙女吗?”
“听我说完!我曾经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以后争取是。过去欠你的,我正在加倍补偿”
“您也听我一句,爸。您想起我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爱也迟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个方式是自己凭脑子思考出来的。说真的,我巴不得您还象过去那样,索性撒手不管,这对您和我都方便些。”
父亲又感到气堵,不吱声了。
“小燹,可你的婚姻总是大事啊”继母意识到此刻冷场犹为可怕。
“是啊,是大事。是比婚姻本身更大的事。”杨燹打断她“这几乎在救一条性命。你们了解她过去的生活吗?我不想再把这个锥心的故事告诉你们。妥了,就这样。如果爸爸肯借一间房给我——就我住的那个九平方——我这星期日就和她结婚。”
老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着:“我我看你疯得不比她轻!”
“她不疯!”杨燹骇人地嚷着“我不许你们把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
“小燹!”
“我母亲从来只叫我杨燹。”他恶狠狠打断继母的话。好一会,他一字一板地说:“这么说,父亲,您不愿成全我,房子是您的,我不能强求。好吧,我们总不会流浪的。”
老父亲又咳起来,继母替他捶背。“你要把你爸气死啊?!”她颤声叫道。
“我?我要气死父亲?”杨燹从沙发上站起来,抖了一会腿“爸,假如您一定要逼我,那么我告诉您:黄小嫚的父亲叫刘沙。您不会忘了这个名字吧?别激动,爸,先别忙着为刘沙那两根折断的肋巴骨内疚。作为一个男人,那不算什么。我最好能帮你回忆起那个瘦小的、成天趴着窗栅栏朝外呆看的小女孩,那时她这么高从来没人给她梳辫子。我们打她,弄脏东西往她身上抹。记得你当时狠狠训了我一顿,用大人的语言对我说教:‘孩子是无罪的!’你记起来了!从你眼神里,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忘。后来长大点儿,听见你和妈常提起刘沙,总是谈着谈着就住了嘴,然后你叹口气,妈妈也叹口气。她常用这话劝您“冤是有点冤,可这不是你的错,老折磨自己干吗呢?’那时我还不懂事,我在你脸上看到一种少见的表情,现在我懂了:那是内疚。后来你调任了,提升了,偶尔有人把刘沙的消息告诉你时,你总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好多年后,你才从妈妈嘴里知道刘沙的妻子早已改嫁,去了上海,那个小女孩啊,那时需要你忙的事太多,小女孩,你怎么顾得上去想呢!关于那个小女孩,如果您有兴趣,我以后接着给你讲吧。”
“刘沙?就是那个右派刘沙,写了那首诗?”继母惊呼起来“小嫚是他的女儿?!”
“新华书店,最近又开始卖刘沙的诗集。”哥哥说。只有父亲沉默着。
“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父亲,我本来不打算告诉您,可您逼着我。我没您那么好的涵养。”
“她知道这些吗?”老头儿问。他被“炸懵”后方才苏醒。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或许知道。但她决不会恨您,因为您毕竟没有直接伤害她。而且她不懂得恨,从来不恨任何人,命运造出她忍受一切的性格。她以为这对她是正常的,所以她没有恨人的习惯。她怎么敢恨谁呢?恨是一种心理力量,她什么力量也没有。”
“哦,这姑娘的母亲又改了嫁。她后来的丈夫是谁呀?”继母插嘴道。她的兴趣在人物关系上。
杨燹不理会她,继续自已的话:“我没有父债子还的意思,那样的话,我的人格也并不怎么高尚。我只想从头做起,从我做起,弥补一个时代的遗憾。我说得太多了吧,父亲?”
“这些你该早告诉我呀”父亲说。
“那干吗呢?那不是在要挟您吗?好象您在外面亏空了别人的钱,我替你还上了,然后回到家,在精神上永远对您居于优势,用这来压迫您,窘迫您。我不会那样狭隘的。我倒希望您永远不知道这事,晚年能过得心安理得些。”
“再容我想几天,容我考虑几天,然后再决定你的事。好不好?”老头儿用一种哀求的声调说道。
“没关系,您尽管去考虑吧,因为您的决定我一点不在意。我说过,我早就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关于黄小嫚,如果您不能象我一样爱她,就求您别再跟我提起她,也别再干涉我。哥哥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瘟神,尽惹您不高兴,父亲。”杨燹说完,带着获胜的抻色走向门口。
“还是叫我爸爸吧,孩子。”
杨燹为这话一怔。他没想到被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击中了,他两臂很快垂下来,无力地在门上倚了一下!“行啊爸爸。”
院门外传来摩托车声。邮递员喊着:“杨燹,电报!杨燹”
继母道:“又是你的电报!上一封说的什么?”
“上一封?”杨燹困惑。
“前天来过一封,是小嫚下去拿的。怎么,她没给你看?”
杨燹直奔大门外。电文如下:
你被任命为团参谋长命令下达。接电后火速归队,有紧急任务。
杨燹想起前天小嫚往褥子下藏掖过什么。他急忙进屋,果然找到一封内容完全相同的电报。原来,她怕他离开,竟瞒下这十万火急的军情!
他的思维呈放射状:小嫚结婚考试揭榜乔怡小说
军人,你能轻装上阵吗?
乔怡在病区的走廊上被萍萍堵住了,她刚下夜班。徐教导员恰巧住在她的科里。
“你明天要走?”
“嗯,今天抽空来看看徐教导员。”乔怡拎了一大网兜瓶瓶罐罐的营养品。
“正在会诊。徐老头儿情况不妙,怀疑是”萍萍左右看看“怀疑他是肺癌。”
乔怡猛然盯着她:“从怀疑到确诊还有多大距离?”萍萍刚要说什么,忽然又捏捏乔怡的手:“暂停——达娅来了。”她朝楼梯口抬抬下巴。
黎副团长领着达娅走过来,隔老远就问:“啥情况?”他也是来听会诊结果的。
“主任刚来。”萍萍答道。
达娅因赶路太急,加上心情紧张,不停地喘着,额上沁着汗。这些天,黎副团长把她接到家里,老伴替她剪了头发,一排齐眉刘海,更衬出她那双奇亮的眼睛。她居然有了几分大姑娘的姿色。
“走吧,到院子里坐会儿。”萍萍说“在这儿站着等多焦心!”
达娅扭着肩膀不肯走。这种时候谁也拗不过她——一头牦牛犊子。黎副团长拍拍她:“好吧,你呆在这儿,可不许乱跑”
黎副团长和乔怡下了楼。火一样的罂粟,仿佛一夜间也象火一样灭了。院子里暗了许多。
“老徐前天忽然打电话叫我来,我正开会,跟他说脱不开身,他执意要我马上来我来了,他扯住我的手,要我一定答应他一件事”
他拉乔怡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什么事?”乔怡问。
“是啊,我说不知道什么事,我怎么答应你?”黎副团长点燃一根烟“可是他偏要我答应才肯说。”
“你就答应吧”
黎副团长淡淡一笑!“当然,我的心不比你硬。我们在一块工作十来年,他是个好人。诚然,许多观点他和我一直有分歧,但他的品质是无可挑剔的。我猜想,他无非是让我替他去领导那说说情,让他回到部队来,随便干点什么,哪怕收发报纸、扫扫院子,他都乐意。他说:早晚不听号音,白天黑夜都不分了我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没想到他话一出口倒使我意外他说等出了院就回老家,不再来了。部队有了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干部,要一个各方面水平都低的老头儿干吗?”
乔怡听此不禁心里一酸。
“他说他不会再来麻烦组织了。”黎副团长接道“我问,那你让我答应你什么请求呢?他停了好大一会,说:让达娅留下吧,留给部队。我说:你身边没个孩子怎么行?他火了:你看不上这孩子吗?她将来肯定是个出色的文工团员!”
“你怎么回答他?”乔怡问。
“正好明年春天团里要招一批十一二岁的小学员,我看达娅条件满够,只要老徐舍得,我有什么可说的。”
“那徐教导员老来更寂寞了。”
“我也这么说。他笑笑,又叹了一口气说,达娅交给部队,他最后的心愿就了了。”
乔怡一惊,仿佛这话含有不详的预示“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也许吧人老了,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会诊仍在进行。黎副团长上午还要忙团里的事,先走了。萍萍换了衣服下来,急匆匆道:“我得去跑跑晓舟的工作。”
这两天,她跑了四五个文艺团体,标准被迫一级级降低。前天在省乐团碰了个硬钉子,那里的头儿说上海音乐学院将有十个名额的应届毕业生分配到此,他们一律不接收其他途径来的人了。昨天她又在省歌舞团碰了个软钉子,说是他们今后不打算发展西洋乐,如果不是大提琴而是大革胡,兴许可以考虑。接着是市歌剧团,他们正拼命提高票房价值,那位团长倒反问萍萍可否推荐一名会拳脚的女演员,他们最近排练的歌剧,主角是一位女侠,如果能荐出这一角儿,他们可以考虑将大提琴“搭进去”那位团长苦笑着说:“这不是几年前啦,外国电影挤得我们快讨饭啦”末了,蒙他指点,劝萍萍再到曲艺团问问。一
乔怡看着萍萍那不灵便的身子:“晓舟怎么放心你到处瞎跑,他一个男人倒坐等其成?”
“他不知道。我想跑成了再告诉他,让他惊喜一下。既然他离不开那把该死的琴,我就成全他吧。这两天,他没琴可拉,连话都懒得说,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似的”萍萍嘘了一口气。
“可你也不能不顾死活呀,光挤汽车就够要你命了”
她顾不上听乔怡把话说完就走了。边走边回头挤眼笑道:“求人的事,女的比男的效率高,你懂不懂?”
谁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萍萍和晓舟的幸福或许是由多种不幸因素合成的。
乔怡来到徐教导员的病床前,大约各种各样的检查折腾得他心力交瘁,他已睡着了。一个女护士轻声告诫她:现在是非探视时间,病房一律不留人。显然达娅就是被这位极其负责的姑娘撵走的。
“我只呆一小会儿,我从外地来,明天就要走,恐怕没机会再来看他了。”
“二十分钟。别让护士长看见,不然要扣我的分了。”
乔怡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的方凳上。徐教导员躺在被子里,被子仍显得空瘪瘪的。窗外是难得的好太阳,但被摇来摇去的树影遮掩,使徐教导员的脸忽明忽暗。
他瘦了、老了,不,是更瘦更老了。他或许再也喊不出那种金属音色的口令了,他或许再也走不出以往那标准的步伐了,他或许再也不能领着鼓动组超过急行军的大部队,占领一块坡地说唱了。但他床下那双洗白了的毛了边的军用胶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衣帽挎包挂得那么有条理,仿佛这不是病房而是营房,仿佛一声紧急集合哨他还会戎装整齐地第一个到位。难怪啊,军旅生活几乎是他的全部阅历,统治着他的意识和下意识
记得杨燹被专案组带走后,乔怡心如槁灰,她递交了复员申请。徐教导员不解地打量着她:“怎么,部队不好?”
乔怡把玩着军帽,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他伤感地问。
“部队哦不,是我不适合留在部队!”
“不适合?”
“对。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和别人一样,但事实证明不行。”
徐教导员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可真麻烦。那些烂七八糟的书你读得太多啦!”
乔怡声明那些书并非“烂七八糟”全是世界名著,人类知识的结晶。
“所以你总是有些怪念头换了我,我一辈子也不离开部队,打都不走!你家里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对。”
乔怡又声明复员并非是那个家庭对她有什么吸引力。虽然那幢小楼又回到主人名下,但儿时臆想的童话世界早已荡然无存。父母变得更加卑琐和小心,他们对生活只求安宁,不求享乐。少了那个大吵大嚷的外婆,小楼静得让人发怵。乔怡每次探亲总是提前归队,她感到家里与外部世界的温差起码有十度。当全家围着那个旧红木八仙桌,用那些笨重的银质餐具吃饭时,乔怡偶尔对社会发几句豁边的议论,父母都会向她竖起食指:“嘘——解放军不能瞎讲的。”两个哥哥也会象受了惊吓似的频频眨眼。一个贫血的家庭;一个害过敏症的家庭;一个可怜巴巴的家庭——乔怡在心里对自已的家庭批判道。他们有文化,有相当高的文化,伹同样禁锢自已的思维。乔怡渴望的,是思维的自由。
“思维自由?”徐教导员偏过脸,吃不透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对,部队是没有这种自由的。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
“依你说应该怎么着?!”
看得出徐教导员已被她这些话惹火了。
乔怡答道:“我不能怎么着。所以我要求走。”
“就这么留不住?”
“对。”
“假如我非留你不可呢?”
“但愿你尊重个人意志”
没想到徐教导员在桌上猛击一掌,又亮出金属嗓音:“部队,就不能有那么多个人意志!”
乔怡浑身一哆嗦。她告辞了,一边戴上军帽。“回来,你的帽子怎么戴的?”他问。
乔怡慌忙摸了摸——没错。
“太靠前。”他指出。
她往后推了推。他走上来,一边整理她的军帽,一边琢磨她到底哪里不对劲。乔怡却从这老军人的眼睛里看到深沉的慈爱,这目光她甚至不曾在父亲眼里觅见过。那双眼睛仿佛在惋惜地问:一定要走吗?
乔怡不敢看这双眼睛了,不然她的决心会瓦解。徐教导员退后一步,忽然笑了“算了,你还象刚才那样戴吧。”
乔怡明白他这一笑是想减轻方才给她心理造成的压力,想缓解冲突,想总之还是想留住她。
不久“四人帮”被打倒了。乔怡没有走,倒是徐教导员卷着铺盖走了——去参加“讲清楚”学习班
二十分钟过去,徐教导员没有醒,乔怡悄悄留下那满登登的大网兜,离开了病房。走到门口,她想起桑采的信,又走回去,把那封带着淡淡香味的信放在他枕边桑采在信的结尾说,她想吃徐教导员包的饺子桑采还说她对不起曾象父亲一样爱她的徐老头儿桑采哭了,在信纸末端有一大片被泪水溶化的字迹
乔怡从医院出来,去车站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回招待所的路上,她发现前面走着一个人,背影很象黄小嫚。
她追上去,但被一群瞎撞乱窜的孩子阻隔了。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叫嚷着:“快看!神经病!女疯子!”
乔怡的心猛往下坠:怎么了?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她看见黄小嫚加快了脚步,显然想逃避孩子们的追喊。
乔怡急忙跑了几步,但起哄的人群象雪团似的越滚越大,人行道渐渐被塞住了。马路上许多人停下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边看边议论。
黄小嫚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乔怡透过人缝看见她、脸色煞白,充满惊恐。
乔怡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一边愤怒地叫着:“无聊!你们在喊什么?!”但她发现自己的嗓音立即加入到那起哄的巨大声浪里去了。她第一次产生想拳打脚踢的欲望。她左右开弓,推搡着骚动的人群,但她很快也发现,自己的力气与嗓音一样微不足道。
人群还在热闹地向前拱动。他们不肯放过生活中意外的消遣。
乔怡看见黄小嫚突然掉转方向,朝马路上跑去不得了!马路上全是长鸣着喇叭、不肯减速的车辆。这一带是全市的交通枢纽!
她完全失常了!不然决不会扎进车辆的铁流!
乔怡忘乎所以地冲上马路,朝那个茫然的瘦小身影跑去——
差一点!只差一点!一辆飞驰的吉普车尖叫着煞在她俩鼻子底下。
乔怡不知自己怎样扑上来,又是怎样和她一起摔下去的。
司机吓黄了脸,从车窗口伸出头来咒骂:“疯啦?你们——活得不耐烦啦?”
乔怡顾不上理会他,只想把黄小嫚往上拽,无奈她自己也浑身瘫软,军裤在地上擦破了,膝盖渗出血。
司机咒骂着,一手架起一个,送到马路边上。乔怡紧紧搂住小嫚,后者竟象刚刚认出她。
奇怪的是那起哄的人群依旧乱哄哄地向前滚动,慢慢上了十字路口的天桥。乔怡发现自己闹错了,他们喊的并不是小嫚:的的确确有个满身披红挂绿的女人,走在人群里。
“刚才多危险!”乔怡轻声道。
小嫚盯着那个打扮得象“吉普赛女郎”一样的女人。那女人旁若无人,急匆匆地走着,神情很认真。
“走吧,我送你回杨燹那儿”
小嫚不动,眼神呆呆的。
“他们不是喊你。”乔怡掏出手绢擦着她额上的淋漓大汗。
“我知道。”她说。然后又用强调的神色加上一句“我病好了。”
乔怡看着她。她显得更加瘦小,脸上那种奇怪的老相更显著。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只不过想散散步你一点都没变。”她说。
“你也是。”乔怡言不由衷。
“谁说的,我知道我变多了。”她忽然很明朗地笑了“那时候真有意思,你老是护着我。你是好人,乔怡。”
她们并肩朝前走。黄小嫚看了一眼乔怡的手,那只手始终神经质地摄住她的胳膊。乔怡一笑,赶紧撒开了。
在黄小嫚看来,任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和乔怡相比,她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这气质中透出的善良和聪慧,使每个与她靠近的人都感到自已忽然也变得美好起来。她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很象一尊菩萨,给人一种圣洁超然之感。记得刚入伍不久,她就显出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她不喜欢照相,不喜欢在军帽下剪一排刘海儿,不喜欢在钥匙上拴什么小花小鱼,最最不喜欢在军衣里衬一个色彩宜人的假领。她总是淡淡的,随随便便的。她无心出众,结果却非常出众。她说话不多,但偶尔冒出几句俏皮话却十分得体。她总是遮掩自己的聪明,似乎怕这聪明会刺伤别人。她美,从内到外透着一种很复杂的美难怪杨燹始终爱慕着她。
黄小嫚渐渐与乔怡拉开距离。她有些自惭形秽。她忽然生发一种感觉:乔怡和杨燹本是天衣无缝的一对,自己却象凭空打进去的楔子,眼睁睁拆开了他们,却永远是个不协调的角色。想到这里,她痛苦极了
乔怡停住脚,等候落后几步的黄小嫚。她脸色发暗,看上去象个久病初愈的小老太太。她的精神还很脆弱,这一点从她的表情上体现出来。她那双曾经还算美丽的眼睛闪着厌倦的、或说是疲惫的光。乔怡被她的形象弄得一阵心酸——她才二十九岁啊!
杨燹的选择是对的。除了杨燹,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这个孤单单的灵魂暖过来。
直到她把小嫚送到杨燹家,乔怡才算放下心来。见她俩进来,杨燹全家一刷齐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起立,全用惊惧的、意料不及的神色看着小嫚,又看看杨燹,那意思是说:哼,日后有的是热闹瞧呢!
全家刚才正商量如何去寻找她。父亲主张再找不到就请教派出所,继母建议到报社登启事杨燹这会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声道:“你可回来啦!我急着想告诉你好消息:我考试混了个第三!”
“考试——你考上了?”小嫚惊喜道,她很少象这样真切地笑“你可以不回部队了?!”
杨燹决定,不揭穿藏电报的事。对她刚刚趋于健康的神经,要象对才出土的嫩芽一样留心。他没忘了对全家投去挑衅的一瞥:你们瞎操心太早啦!
等杨燹顾念到乔怡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