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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呀冯哥,我和成梁今晚商量完了,明儿准给你回话。”
“你是拿谢成梁挡我吧?小射什么时候那么当家呀?”冯瘫虽然还在摆风度,已经有很大的脾气在话音里了。“我上这儿来,你以为我真是休闲的?”
“那您干嘛来了?”补玉的脸在说:可怜见的您什么都有就是没“闲”同时她又想笑:要是他不瘫,他也不会这么忙。
“我就是想住下来,好好跟你谈宅基地的事儿啊!”冯焕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会被误认为是闲得长毛,住到她的山居安享中年来了?一个大忙人,被错看成闲汉,这可让他想不开,因为这等于是抵销了“忙”中的重要性。
“那冯哥您早该说一声!怎么住了三天才张口?我这就去找成梁商量,明天一早一定给您个答复。”
冯焕张张嘴,又没说也什么。补玉走出门时,正瞥见那彪形姑娘在给冯焕吹茶水。她的手又厚又大,端茶杯全身小心,就怕不小心把茶杯捏碎了。她给冯焕按摩恐怕花一多半力气在下手轻柔上,用很大劲儿提着劲儿,不然冯焕也会碎在她一双大厚手里。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补玉到豆腐坊去买刚出来的豆腐。回来见河对岸一个金鸡独立的身影,一脚立地,一脚蹬天,两腿拉成一条线。彪形女孩在干嘛?一眨眼,她又换了条腿,碗口粗的腿被她轮番玩,补玉看得让箩筐里的豆腐滴湿了鞋。上午她跟冯瘫子说,没想到他这回找了个女大侠,冯焕朝正在院里跟燕儿捉迷藏的彩彩投了一眼。多少温柔在那一眼里!
“还什么事不懂呢——一个孩子!”冯焕炫耀着。
“从哪儿来的?”补玉轻声问。
“从报纸上来的。”冯焕轻声答。
“吃过苦的孩子。”
“可不。”他突然一楞:“你看出来了?”
补玉笑着摇头:“看不出来。来我这儿住店的人,个个的我都看不出来——趁不趁钱呀、是不是夫妻呀、有没有偷我一条浴巾要不就一个烟缸啊,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笑起来。是那种能在男人那里办成很多事的笑。
冯焕一点也不笑,要她明白,她笑得多么妖在他这儿也甭想办成任何事。“我可是能看出你来。你在想啊,这瘫子钱包不知有多深,得好好地挖挖。”
补玉的脸不好看了。肯定很不好看。冯焕却哈哈大笑。笑得后脑勺向后一个劲仰去,这就是他动作的极限,等于一个正常人笑得四仰八叉。
“说——想在我钱包里挖多深?跟小谢商量好了?五十万?六十万?说吗。”冯焕的大笑把彩彩惊着了,从藏猫猫的玫瑰花丛后面走出来,朝屋里打探。冯焕朝她摆摆手,意思是“玩去吧”
“我们成梁说了,赁出那块地,这个店就关门。我们老老小小省着点,够吃到孩子们考学校了。”她看到自己的话在冯瘫子脸上收效,她慢条斯理,他五内俱焚。
“你要多少能吃到孩子们考学校?”他紧张地盯着她。
“怎么也得一百万吧。”
“曾补玉”冯焕急得舌头也要瘫了:“你存心毁我呐?!”
“谁毁得了您呀,冯哥?”补玉现在是一副“唯女子小人难养也”那种女子模样。
“你们祖祖辈辈的淳朴民风,就是让你这么干的?!”
补玉笑而不答。她的笑其实是说:“可不。”
“我们这样怎么谈?”
补玉感到侧后方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彪形女孩听见冯焕拔高调的话,赶紧来看看,看她那海碗粗的腿、茶杯粗的胳膊能帮她冯大哥什么忙。她热哄哄地一身就绪,冯焕对她摆手她也不走开接着“玩去”
“那您还价呀。”补玉说着,朝彩彩扭了一下头。彩彩到场,她莫名地不自在起来。
“没事吧,冯大哥?”彩彩问的是冯焕,瞪的却是补玉。她自己那两条又粗又长的腿,她玩得那么好,补玉到她这儿,她两下就能把补玉玩趴下。
冯焕说:“你出的这个价就让我生气!”
补玉说:“那您还个价,让我也生气呀!”
冯瘫子又对彩彩摆摆手。这次手不是大哥的手,而是主子的手:让你走你就走,没什么商量。
彩彩退了出去,却不再玩耍;站在葡萄架下接着观望这屋的冯焕和补玉。
“您自己说的,开价还价,买卖自由!”补玉说道。
“假如你不是跟我做交易,就是存心捣乱,我干嘛陪你玩?还价还有意义吗?”
“冯总,您在我店里住过好几次,我是存心跟人为难的人吗?问问街坊四邻,曾补玉什么时候存心跟人捣乱过?这是我的村子,我在我自个地盘上开店,挣一口不干不稠的饭吃,不图别的,只图孩子们长大能考大学,一辈子也有一口不干不稠的饭吃。您在这儿开五星级、六星级庄园,我们再想吃饭要靠您赏,是我们在您在毁我们,还是我们在毁您啊?”
“好,这话说透了,说穿了——你是觉着我要毁你,所以你干脆先毁了我。曾补玉,我不是什么厚道人,你知不知道?”他被自己的话呛住了。
补玉看着他,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意思却告诉了他:我从来没小看过您把您看成善茬儿。
彪形女孩彩彩再次走进来。她这次顾不上用眼睛来顶撞补玉的眼睛,赶紧替她主子摩挲着胸口。
“有话好好说,别起急,啊?”她轻声对冯焕说。
这种女人!一份体贴、一张笑脸、一记抚摸都不免费,都记在冯瘫子的账单上。冯瘫子欠得多了,最后终归会被这样的账给陷住,给埋了。于是,彪形女孩就将得到一个亿万的账户和一个什么雄性事物也干不了的冯瘫子。就那么回事。没想到她五大三粗,没心没肺,反而比那些浓妆艳抹、水蛇腰流水肩的妖冶小姐们更算计。彩彩嘻哈地说过自己体重是一百六十斤,原来是一百六十斤的一个大钓饵。
这时谢成梁走到院里,提着木梯,拿着剪子,一看就是要摘葡萄。他头一偏,看见了冯焕和彩彩“哟嗬!”了一声。
补玉的背靠在窗台下的书桌,所以他是看不见妻子的。
“冯总!老没见了!”谢成梁眼睛只是盯着彩彩打量:“每回见您,都换个新的!一个比一个年轻!哪儿修来的艳福?!”
补玉见彩彩的脸一片懵懂,但马上阴冷下来。冯焕飞快瞥了彩彩一眼。
“你瞎贫什么呢?”补玉转过身;从窗口对丈夫喝斥:“该干嘛干嘛去!”
“我这是夸冯总呢!每回来咱这儿,都换个新美女,一回比一回年轻!”谢成梁还是没领悟补玉的意思。
补玉此刻从门里跨出去,对着丈夫挤眉弄眼,做出恶脸,表示他那张嘴没及时闭住,祸已然从那儿惹出来了。谢成梁看着她,嘿嘿直乐,说:“挤什么眼呐?我没说错呀,冯老总招女人爱,不对吗?”
“别理他,他没正经!”补玉又转过身,对冯焕说,其实是让彩彩听的。
彩彩人站在那儿,心不知在什么地方;眼睛看着地,眼神是瞎子的。让晴天霹雳震的,一时满脑子都时嗡嗡声。彩彩再动作的时候,是五分钟之后;她慢慢打开连接冯焕卧室的房间的门,进去了。人们都不说话,似乎听她独自在那间房里做什么。她在那间房里一动不动,这份呆楞补玉和冯焕都听得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与那间房相连的门。门那边,是最靠西的屋;冯焕包的三间屋从东到西,座北面南。
冯焕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转了个圈,慢慢进了中间的屋。他是跟随彩彩的路线走的。补玉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那是彩彩把西屋的门从里面别上了。把跟她而去的冯焕锁在屋外。补玉接下去听见冯焕的呼唤声:“彩彩,彩彩!不点儿!怎么了,不点儿?”西屋没有任何动静:“不点儿,你信他的话?那人特‘二’!你还看不出来?”
补玉从来没见识过冯焕的这副慈爱面目。他不是在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在哄小孙女。
“你信冯大哥的还是信他的?”冯焕哄道。
反锁的门那边,似乎是个空屋。冯焕又是自问自答了几句,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静默。腰缠亿万一点都不能帮他改变无趣的处境。补玉从中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他无趣地坐在轮椅上,轮椅无趣地停泊在紧闭的门前,一艘不允许靠岸的孤舟似的。补玉看不清侧脸朝她的冯焕的表情,但他瘫痪的整个身体显得更绵软无力,任人宰割。她心里一阵疼。没用啊你,她气恼自己在最不该的时刻,把怜悯施给了一个最不该施于的人。
当天晚餐之前,冯焕问补玉有没有看见孙彩彩。看见她在路边上跟几个游客说话。都说了些什么?那怎么知道?隔大老远,谁听得见。那是几点?大概两点半。
冯焕点点头,不甘心所有的问答就此结束。他的嘴唇一层干皮。整个下午都没有喝过茶或水。没有彩彩,他宁可渴死?天下会端茶送水的女人太多了,他冯总爷在葡萄架下随便一叫,从各屋都可能跑出一个愿意提供服务的。哪个女人不想在他深不见底的钱包里狠狠地挖一挖?他是瘫子,不挖白不挖,挖了他和你也没法像正常男女之间那样办公。
他点点头,慢慢转着轮椅往门口去。轮椅上坡上得十分吃力,有一次上去了又退下来。补玉快起步子,赶上去推了一把。他马上回头,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他以为推他的是彩彩。补玉问他要不要她来推。他摇摇头。补玉又问他这是要去哪儿。他点点头。意思是哪儿都行?
补玉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出了山居的大门。他顺着巷子慢慢向前去,补玉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脊梁上有一块初秋的夕阳。
晚餐过后很久,补玉才听见冯焕的轮椅进院子。她正在水池前涮一两百个碗,听见冯焕轻声对谁说:“谢了,谢了!”补玉伸头一看,他在谢把他推回来的一个村邻。村邻大声叫着补玉,说冯总怎么一个人蹓弯去了?轮椅的轮子卡在河边石头缝里了!然后又对冯焕说,冯大老板可是给这儿的人造福的,咱可得好好巴结他,以后咱们种的果子蔬菜都上他的度假庄园卖高价儿!女村邻爽人快语,人走了笑声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