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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彩必须一再克制自己,才不去给冯焕打电话。她觉得没有自己他会长褥疮,会消化不良,会两腿全是蚊子疱而溃烂,因为他不知痛痒的下肢会被人忽略。
直到离开冯焕的第三天,彩彩才忽然发现她走时没把现金卡交还给回去。她急出一身大汗,为自己损失了三天的名誉着急,为那三天里冯焕对孙彩彩这个好女孩形象的毁灭而着急。她把冯焕交给她保管的各种卡片,比如某某俱乐部卡,某餐馆贵宾卡和三张现金卡全部放在一个卡片夹里,整个卡片夹被她随身带到了北京。她知道冯焕什么事都能在网上办理,所以她希望他赶紧上网查一下账户,赶紧松一口气:彩彩并不是携财而逃。不管他多么肮脏好色谎言连篇,他轮不上她彩彩来打他一闷棍。那样的话彩彩跟他谎言世界中的所有人就彼此彼此了。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只但愿他偶尔打开手机时发现它。“现金卡都在我这里。抹药之前,皮肤一定要擦洗得非常干净,让热水敷热更好。红黄瓶子是防蚊喷雾剂,进口的,别人认不出英文字母,千万别弄到眼睛里。请告诉我一个安全的地址,以便我把现金卡和其他卡片寄回给您。多多保重,秋凉了。”她不想责备他,也不想解释自己。他了解她,一开始就了解她,那了解几乎神性,所以他应该了解她的底限在哪里。
可他并没有发回短信息,告诉她把现金卡往哪里寄。他的信息很短,仅仅是问:“彩彩你在哪里?”
又过一天,同样的问句又来一遍:“彩彩你在哪里?”
她只好彻底关了手机。到了第六天,她在一个方便店买矿泉水,看见柜台上一红一黄两部公用电话。她拿起红色的那部,拨了补玉山居接待室的号码。补玉的丈夫谢成梁一接电话,她这边马上自报姓名:是孙彩彩,请问冯总是不是还住在补玉山居。在在在,彩彩小姐,冯总绝食好几天了!病了、发高烧!冯总他能接电话不能?能能能,这就去叫!
彩彩隔着两小时车程的公路和大半个北京城,听着谢成梁的喊声:“冯总电话!彩彩来的!”
她听见谢成梁的声音远了,过一会,又近来。她听出他说话老是间断:不是推着轮椅就是背着瘫痪者。然后彩彩确信他们已经在离听筒很近的地方了。喘息是一粗一细两条喉咙里出来的,粗的来自谢成梁(因为他背上有沉重的负担),细的一定来自冯焕(那是细而短促的喘息,绝食几天,喘息饿得又细又浅!)。谢成梁还在边喘边说话:“坐这儿吧?这儿舒服点儿来喽!好好谈谈吧,有事叫一声,啊?”
彩彩心里感慨谢成梁的善良。他在弥补自己嘴巴惹的祸。
“喂?”冯焕先打招呼了。
她一楞,从声音都感觉到他瘦得脱了相。瘫痪似乎也恶化了,从中腰向上延伸,一直瘫到了胸口,因此他的气息和嗓音失去了原先的深度,(原先的深度也不怎么样),变得更薄,沙拉拉响得象一张半透明的蜡纸。她在这一阵联想和分析中匆匆地,冷静地,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赶紧道歉,说无意中带走了现金卡和其他一些卡,希望没有耽误他冯总的事。他却不接茬说卡的事。
“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他蜡纸般嗓音在风里沙啦啦地抖颤,抖出委屈怨怒。“彩彩,我自个儿也没想到,我这么离不开你”“冯总,咱们说好的啊,再扯谎就没下回的。”她耐下性子对他说。想象中自己高大的身子佝了下来,(年轻的幼儿园阿姨劝慰小朋友那样不怕腰酸地去将就小朋友的高度),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小朋友讲道理。很简单的规章,你得一遍遍带他回忆。
“就算我有过不止一个女朋友”
“也不止两个吧?也不止五个吧?那你怎么担保谭仲夏说的不是事实——她们那么一大帮,担保没有得病的?”
“你可以去检查呀”
“冯总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在得不得病这件事上跟您矫情,您口口声声说信任我,您就扯谎不断地信任我?我怎么保护您?!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谁!”
彩彩一边提高声音指控和辩解,一边听自己在劝自己:得了,何苦呢?你又不打算回到他身边,费那个劲较那份真干嘛?
“好了,我不告而别是不对的,我向您道歉,”自己还是把自己劝住了,彩彩准备交待一下如何交接那些卡片,就挂电话。“饭还是要吃,孙彩彩哪儿值得您不吃不睡呢?天下好人还是有的”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我不听您的解释。我也不接受您的道歉。违反聘用合同的是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您道一声歉。”
“别,别”他说着,大声地就哽咽起来。
“您就说个地点吧,咱们可以见一面,我把该交待的东西都交待了。”
“你愿意在哪儿见都行!”突然他连丹田气都有了。“你想吃什么?”
彩彩被他这句话弄得喉咙发梗。他一定把下次见面当成了她的一个退让,甚至当成了一个承诺。得多无望的人,多痴心的人才会这样!
“过两天再说吧。我刚刚上班,对现在工作还不太熟。过两天您打个电话,再约见面地址。”没容他再说什么,她一口气地说完“多保重等你电话再见”就硬把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小朋友甩下了。
走出那家方便店,彩彩就被逛隆福寺的人群夹带走了。走了五分钟,她发现自己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左右看看,看不出东南西北。她在打电话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她个头高,更加不幸,因为一眼看出去视野里一片攒动的头和脸,好难看的一片视野,哪里象走出镇子,一望无际的红高粱绿大豆金黄小麦?她突然找到了冯焕的感觉。曾经那个四十来岁的冯焕,坐在轿车里,笑迎老远跑来的七岁的莹莹。女儿请父亲不必下车来参加她的学校授奖大会,因为她太心疼父亲工作劳累,睡眠不足,身体残疾了。莹莹才七岁呀,那么体谅父亲,让冯焕心都化了。父亲坚持去参加大会,女儿要被授于荣誉学生啊。再说父亲也想弥补一下他从来没尽过的父亲职责,比如送女儿上学、接女儿下课而七岁的女儿也坚持她的体谅:快回去忙工作吧,能到校门口就很领情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再坚持下去就要吵架了。前冯太太突然冒了出来,挤到车窗边,小声央求冯焕给女儿留点面子,女孩子谁不虚荣好面子呢?刚刚入学不到一年,同学中没有不知道冯之莹的父亲是坐轮椅的。父亲看着在马路牙子上踢着水泥裂缝的七岁小姑娘,只说了一句:“别踢了,这么好的皮鞋。”他让司机掉头。他的背和车子的背转向学校的大门,越来越远了。一个会让女儿丢面子失虚荣的父亲,尽管这父亲一年给她的学校赞助十多万。钱和他,钱是女儿更亲更好更体面更称职的爸爸。
彩彩并不是听冯焕讲的这件往事。她是听前冯太太抱怨时,从中听出了这个故事。冯焕过强的自尊和自卑都不会让他正视和承认这件事。前冯太太的原话怎么说的?“我们莹莹没有爸——她爸什么时候去过学校接过她、送过她?七岁那年,在学校得了荣誉学生大奖,她爸到是到场了,迟到了十多分钟!人家家长都在礼堂里坐好了,捐款多的家长——象莹莹爸爸这样一年捐十万以上的,都得主席台上列席。你想大会都开始了,全礼堂大人小孩都要看着莹莹爸爸从礼堂最后面给人推到台下,再让人给抱上台,要不是连轮椅带人一块给抬上去,莹莹怎么受得了?我们孩子要面子啊,本来人家在同学里样样都是最优越的,谁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瘫子,这下好了,父亲让人太上台去。他不迟到还好点,早早在主席台上坐定了,至少不会当众让莹莹下不了台!”前冯太太的理由是充足的,是为女儿着想的。女儿和她以及其他人对于冯焕都是没错的。那么冯大老板的孤苦伶仃是谁的错?那么冯大老板孤苦伶仃起来随便找个陪伴是谁的错?人要不是孤苦伶仃到了极点,可能那么随便吗?拽进筐里都是菜?不挑不拣,只要是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一份生命在身边绕着,吐着比吐瓜籽皮儿还省力的甜言蜜语,好歹能给他自己一个错觉:我被命运糟践成这样了,还能有能供我糟践的东西。彩彩蓦然站在浑浑浊浊的头和脸中,一动不动,完全懂了作为冯总冯大老板冯焕的感觉。
她給自己的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临时出了点儿事,必须请半天假。她得到了个音调难听的允许,以及强压恼怒的警告:以后可不准再出事儿,再出了事儿也不必请假,直接卷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