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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两个日本兵正把世海架到三点钟的酷日下。彼得冰凉的手按在了我那挨了一枪托的肩上。
我转过脸看着他。我心里在说,彼得,看见了吧?有国土也没用,人家找到你的国土上来作践你。
他的手在我受伤的肩头抚摸着。
彼得说:你的阳伞呢?他看见我在毒太阳下皱紧眉头。
我走回礼拜堂,七八个穿雪白制服的侍应生正在撤下餐盘。摆得像珠宝一样的俄国鱼子酱图案尚未被破坏。地狱中的天堂塌了个墙角,四五个日本兵仍在对那几个少年反日英雄盘问。他们的父母坐在一旁,母亲们不时擦着泪或汗。那个叫凯文的学生西装上全是污黑的尘垢,显然在钟楼上某个积了半世纪尘土的角落和日本兵捉迷藏。
我对日本兵比划着:阳伞。
日本兵横过步枪挡住我的去路。告诉你们,我们这样受外族人欺辱的孩子自尊心是畸形的,病态的敏感,在能倚仗自己身份优越的时候一定不放过机会。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包里放着美国护照。各种外族人在上海进行种族优越竞赛的时候,我决不放弃我美国身份的优越性。
就在这一刻,我和面前的年轻日本兵脸对脸。我真该服一服软,舍弃那把舶来品阳伞掉头走去。可是我的病态自尊心大发作。“啪”的一声,我按了一下小包的搭扣,金属的包口像贝壳一样张开。我取出我的美国护照,给年轻的日本兵看了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占领国的公民,别跟我神气活现。
他翻了翻护照。我在他眼里太神气活现。他干脆一横心,枪杆子抵在我身上。
按说他这样耍横也说得过去,因为他们正在盘问那些小嫌疑犯。
彼得不放心了,从院子那头跑过来,一面叫我:may!妹妹!(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喜欢叫我的乳名了!)不值得的!
彼得,可怜你们祖祖辈辈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仍然落个斩尽杀绝的下场。那是我在心里说的。
彼得的规劝让我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从步枪旁边绕了过去。我的伞就在那衣架下面搁着。我穿过日本兵的步枪射程向衣架走去。在租界打死一个美国身份的人,大概会有点后果,我正是依仗这一点。他们在三七年冬天攻占南京时假装误击,炸沉了美国军舰panay,上面载着大半个美国领事馆,但在租界里他们不敢轻易“误击”
站住!日本兵喊道。(虽然不懂他的话,但从他的语气我知道他一定勒令我“站住”)
我已经到达了那个衣架前面,无所谓站住不站住。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指指挂靠墙斜倚的那个白色绸伞。伞是旧货店买的舶来品,用降落伞绸做的,十分牢固,晴雨两用。我的背现在是个好靶子,黑洞洞的枪口怎样发射命中率都会不错。
抗日小勇士们都不为自己担心,为我担心起来。
我从挂钩上取下伞。那伞有一个伞套,边缘一圈黑地白点的裙边,非常的布尔乔亚。
戏剧到这里可以完了——我已经跨出了礼拜堂,对站在碧桃树荫下的彼得笑了笑。日本兵对自己不精彩的收场也认了。你们知道当时舶来品里刚刚有自动伞:第一代自动伞。按钮一按,那一声“砰”比现在的自动伞可响多了,伞就像点了捻儿炸出去的焰火,怒放在你的头顶。别忘了我从家里出走前也有小女人的可爱恶习:搜集各种奇物。这把舶来的自动伞是其中之一。(那时我买的不少舶来品是旧货商从犹太难民那里低价收来,包装一番,放在柜橱里,专供我这种女人去猎奇。)我已经走出礼拜堂的前门,可我又一次鬼使神差,抽下伞套。你发现没有,鬼使神差往往导致突然的灾祸和幸运。当我“砰”的一声按下自动伞的按钮,已经晚了:伞套中的纸片散落出来。日本兵们被那一声扬眉吐气的“砰”吸引了注意力,向我转过脸,看见的恰恰是这些散落的纸片。
只消一秒钟,我就明白它们是什么。是油印的小报。也许抗日小勇士们在危急中把它们藏进来的,也许是世海抬举我,想让我成为他们抗日主张的非自愿传播者(后来证实是后者)。
日本兵在门里就吼得震天介响:不许动!动一动就开枪了!(这些话都是我猜的,但他们除此之外还能喊什么?)
当翻译的娘娘腔男子马上就让日本兵明白这都是些什么纸片。纸质很差,不比烟纸店包大头菜的纸好多少,油墨味极浓厚新鲜,我应该隔着伞套就闻出来的。现在晚了。
彼得向我走了两步,看着日本兵们把我两只手扭到背后,看着我连衣裙的领口被扯得成了绞索。
误会了!他用漂亮的伦敦英文大声说,嗓音大幅度抖颤: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事!
全部日本兵都上来对付我,那些少年勇士们趁机在父母的掩护下匆匆奔出门,奔下台阶,眨眼间消失在一辆辆汽车里。
对不起,等一等,先生们误会了!彼得又向我的方向靠近几步。他的漂亮英文全白白漂亮,此刻没一个既懂英文又懂日文的人做翻译。
我也在不断地跟娘娘腔汉奸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伞套成了抗日宣传品的储藏箱,对此我完全无辜。
汉奸心地倒不坏,为我没少着急,翻译得一头汗,还让日本人不要拧我胳膊,横竖我跑不了。女教务长带着一个学生跑来,那学生会日文和英文,她要他把意思转告日本兵:误会实在闹得太大,必须安安静静坐下来,请美国领事馆的二秘来听审。女教务长指着我:像她这样一个有美国身份的小姐,何苦卷到这种徒劳无益、聊胜于打嘴仗的反日文字宣传里去?明摆着是一场误会。
日本军曹烦透了这个美国女人,对翻译说,劳驾美国领事派人去日本宪兵队澄清误会吧。美国领事若自己去,更欢迎。
我看见彼得的大黑眼睛瞪着我,还是在向我讨主张:他下面一步该怎么走。
彼得,去找我爸爸!电话:4259!我用英文对彼得说。
果然他顿时有了主张,转身飞快地走去。
其实这时我已经非常后悔。女教务长的几句话提醒了我:徒劳无益。我闯进去取伞本来已经够蠢,还要把戏剧推向高xdx潮:在自动伞上扣了一记扳机,为自己受辱的唐人街长辈和同辈爆炸一下吗?让中国同胞和彼得的同胞们的本性怒放一回吗?幼稚愚蠢啊。
我在拘留室里待了多久我不清楚。拘留室是没有窗的,也没有灯。我的手表在进来之前被抹下去了。没抹下去我也不会看得见时间。不过有秒针细微的“嚓嚓”走动声要好过些。否则时间空间混成一个大黑砣子,实心的,我被铸在里头。
唯一可干的就是想念彼得。他这会儿已经见到我父亲了,肯定见到了。我父亲第一个感觉是:他看上去真像个难民啊。他们立刻让司机把他们载到美国领事馆。糟了,两人大眼瞪小眼;这是星期日啊!美国人在某个高尔夫俱乐部打球,或者被沙逊请到他在虹桥的别墅骑马去了。他们所能求助的,是一个值班的中国雇员
情况比我在拘留室里想象得还糟。彼得连我父亲也没找着。接待他的是我的小继母,她除了会说:“charmed!”就是“mynameiskathrin”他怎么费劲也无法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所以五分钟后,彼得就从我家出来,在往美国总领事馆的路上小跑。(彼得非常节省,只要能用两条腿,绝不乘车。)
我昏昏欲睡,听着上百只蚊子向我冲锋呐喊的时候,彼得到达了美国总领事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所有外交官们都消失在上海各种豪华娱乐中,接待彼得的是一个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卫兵。
卫兵叫电话值班员接手这个案例,自己回到岗位上。接线员往所有可能的地方打电话,但官员家里都是举家外出。那时上海洋人社会的风气就这样,周末没人待在城里。外文报纸上登满好玩儿的事物:赛马,赛狗,赌回力球,消夏轮渡,水球,高尔夫
接线员告诉彼得明天一早再来。与此同时我在噼里啪啦打蚊子,浑身骚痒。我没有看见这间拘留室什么样子,从味道判断它的地上、墙壁上记的血债不少。粪便和血的气味,以及腐烂稻草的气味在六月梅雨季发酵,滋养了一个宠大的蚊子王国。或者蚊子就是被圈养的,是第一拨行刑者。我不停地打,皮肤还是肿胀起来。又过一会儿,我眼皮都给蚊子咬厚了。
我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位置。我怕一动会碰到什么不悦人的东西。似乎只有我屁股下的一小块地方是被我坐干净的,因此也就是安全的。外面的汽车、马车过往,偶尔也听见驳船鸣叫。我的希望上升又下降。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帮了忙的是那个女教务长。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真不该,她是一个我应该记住的人。我记得她的姓是d打头的,不妨就叫她d女士吧。d女士其实一直在和宪兵队交涉。我在小黑屋里喂蚊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拘留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她很硬气,说假如宪兵们在没有证人前对我动刑,日本方面就要对下面的连锁国际反应负责。
这就是为什么一时无人对我下毒手。
这个和我素昧平生的d女士是那种美国的开明精英,那种极少数对有色人种同情的人。这种开明精英有先知的素质,知道种族偏见迟早作为人性弱点被克服掉。
一夜之间,有那么多人为我不眠:d女士、彼得、我父亲。d女士就守在电话旁边,等着美领事馆的官员打电话来,她好向他们报告我的不幸。可她没有等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