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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叫穗子,我晓得回头那年,我两岁。
把下巴颏压在桌沿,在无线电里听戏,我五岁,然后我就会了“唉”地一声叹气。
一天我从外面跑回家,一根辫子齐根给人剪了。“给谁剪掉了!?”外婆问,我说:“革命小将!”我又说:“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对面楼的和平鸽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鸽一只鸽蛋那么大,要是那和平鸽下蛋的话)跳下来了。”
“你也去看了?难怪人家革命小将捉住你剪你小辫子!”外婆说。她拎着剩下的那根辫子,不知拿它怎么办。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见李叔叔给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来了。大家说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营养好,营养好’。大家都说自杀是‘活该’。”我从许许多多的腿看进去,看见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学大家那样白白眼睛说“活该!”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里难过,这样讲个“活该”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听,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你再也不会听见“李叔叔”了。
把门牙屏紧,再拿舌尖去顶,嘴唇一放开,就说出了“自杀”来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讲出这两个字。那年我八岁。
外婆去世我九岁。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有时邻居跑来偷看我爸,看他怎么会自己和自己讲三小时的话。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讲话,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鸡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会。邻居们慢慢就习惯了,不来偷听爸对着我这样一团死静的空气讲话了。
头次跟韦志远谈话是外婆去世后。他是老门房的儿子。老门房退休了,就从乡下换来了这个韦志远。韦志远跟他爸一点都不像,从不站在院子当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电话!邱振挂号信!”韦志远总是跑到人家门口,指头弹弹门,人家门一开他满脸通红地说:“电话电话!”
我心里的秘密是韦志远的英俊。我绝不跟人家透露这个秘密,绝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好看,让大家觉得他丑。别人说他又呆又蠢又斗鸡眼,我就哼哼地冷笑。当然“哼哼”是不响的,只在我心里。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韦志远的模样。
韦志远天天坐在他爸那个破板凳上看书。有人走进走出,他眼睛稍微从书上拎起一点,看看那些脚就晓得是谁走过了。有时看见一大串穿假解放军黄胶鞋的脚“噗嗒噗嗒”地跑来了,只只脚都跑得冒烟,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来,落得很低,眼皮全关闭了。等那些冒黄烟的脚跑远了,他赶快去看他们那些脊梁,看那些穿假军装的脊梁冲进谁家了,拖出谁来了。韦志远有数:谁给拖出去就没回来了。
我走过去走过来,韦志远也是从我的脚认得我的。他认得我这双鞋:底子翘在上面,帮子给踩在下面。有一天韦志远看到我这双滚蹄子鞋(外婆的话)站在他眼前,不动了。
“韦志远。”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说:“穗子你爸给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没拿,给贺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贺家一瓶。”
“韦志远你看什么书?”我问他。
他说:“你妈也不给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书没封面。他看的书从来没有封面,封面给剥干净了,连书脊背上的字也没剩半个。书这下就成了没名没姓没户口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住,连黄狗都有名有姓有户口;朱阿姨反动,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贼似的,顺墙根的黑影子溜,最后还是给人绑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样游街出风头。没名没姓没户口就什么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么办了。现在我们这里文化大革命,大家都不看书了,书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资产阶级还是封建主义,反党还是******。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员,就不会给****。谁也不想****朱阿姨,就想****她的名字。谁也不想拖我爸去关“牛棚”大家拖的是写剧本的邱振。韦志远去掉所有书的名字,书就不是它们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读的这些不是书的玩意儿叫什么玩意儿,该拿他怎么办,所以我们大家闹革命,只有韦志远安安稳稳读他手里谁也看不清叫不明的东西。
“唉,韦志远。”
我这样很乖地叫他,让他从我的“滚蹄子”鞋慢慢看到我的红方格裤子,再看到我的手。我的两只手上长得花花绿绿的冻疮。我外套胸前一片粥锅巴闪闪发亮。然后他看到我再也长不齐的头发,跟绑强盗一样狠狠绑出两个揪揪。我看见他眼睛像瞎子一样软和,又大又黑,眼睫毛跟毛驴那样长,斗鸡眼是斗鸡眼,不过梁山伯看祝英台的时候也斗鸡眼。
我没话跟他说。他也没话跟我说。
其实我天天都想跟他说:“韦志远你等我长大就娶我吧。”我心直跳,浑身发热就像突然过夏天了。他看见我笑的时候嘴里缺两个门牙。我晓得自己缺门牙是很有风度的。
这么近了,我看得见他书上的字。全是戏文,偶然有“歹、歹、歹、大大大大、仓”现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划什么了。他在划板眼。板眼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吸烟、咯咯笑都有板眼。韦志远的两个手指头还并得齐齐的,放在腿上。那条灰灯芯绒裤子有块地方绒全秃了,给他手指头划板眼划秃了。
我叹一口挺深的气。
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喜欢朱阿姨唱过的戏文。
这时一个小老头进来,背一根绳子的肩膀上,绳子拴一个平板车。一会小老头出去,他平板车上会堆满废纸。我们这个地方永远有许多废纸,因为全省的作家都住在这里。过去作家写书,写剧,现在写认罪书、检讨书、检举书,所以写出许多废纸来。穿假军装的革命小将也一会来一趟,往贴满纸的墙上再糊一层标语,大字报。我们这个作家大楼原先是红砖的,现在一块红砖也看不见了,糊满了纸。风一吹,整个楼“嚓喇喇喇”响;一下雨,满楼乱淌墨汁,人不能从那下面走,一走就滴一头墨汁。等另一批革命小将来了,前一批刚贴的大字报就成了废纸;不管糨糊味有多新鲜,更新鲜的糨糊就刷上来了,等到这小老头一来,谁的纸都是废纸。他只管撕得快活,撕得清脆嘹亮,每撕一下,双脚一蹦“嘶啦啦啦!”
韦志远的爸老门房一般不准这小老头进来。有时小老头连人带车都给撵出去很远了,老门房还要跑着再撵一段路。韦志远谁进来他也不撵;卖酱油的,收购鸡毛鸭毛的,补锅钉鞋掌的,牙膏皮换糯米糖的,都可以边走边唱就进了这个作家协会大门。
小老头很快就拉一车白花花的废纸出来了。要不是这小老头,我们大家早让白花花的纸淹死了也靠不住。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后面去了。韦志远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边。外婆说那是大跃进盖的猪圈,作家要自己养猪。猪给吃光了,就把猪圈盖成了宿舍。
小老头把拿不了的纸都堆在韦志远宿舍外面,每一垛子纸上压几块韦志远的煤饼,风吹不走。
我在同韦志远谈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着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们这里。她小孩的第三个爸爸是我们这儿的副主席。我们这儿刚闹文化大革命他就给革命小将不知拖到哪儿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长辫子,省得大家给她剪。我那一回给爸爸带到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走过来,讲话飞眉飞眼的,头后面有个大蜂窝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动了!她是名声很响的朱依锦。她名声太响了,所以我们这些邻居从来见不到她的。她手里夹着香烟,跟我想像的名演员一模一样。她笑的时候露出长长的两排牙齿,每颗牙四周有一圈咖啡色,就像我爸从来不洗的茶缸子里面的颜色。她跟男的讲话,老要说:“哎哟你气死我了!”然后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脸上似的,大家看着她那条看不见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讲话也那样,先看看我说:“老邱你的千金啊这么嗲,哎哟你气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驾了云雾,给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样,认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么舞着水袖走远了,一双脚大大的,走起来倒像完全没有脚,乘船一样。
下一个春节晚会我又见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台上东倒西歪地唱贵妃醉酒。那一段戏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最后一次见朱阿姨,我在大门口看批斗会。临时搭的舞台太小,给批斗的人只好轮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样。拼命往蹲在那里等着上台的一大片高帽子那边挤。一个男小将推我一把:“挤什么你?”
我还挤。看见一队高帽子下台了,另一队高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见朱阿姨在哪里。人戴了这种白纸扎的高帽子怎么都一模一样了?
男小将一只大手过来,提起我的棉衣后背,像我们逮蜻蜓那样。我四只脚悬起,使劲地乱刨空气。
“就你捣乱!小******!”
我被提起来这一下,可算看见朱阿姨了!她在一顶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刘海,两只手都给墨涂得漆黑。她一只黑手搁在胳肢窝下,另一只黑手翘在空中,夹一根烟。
“我操你妈!”我对男小将喊起来。
朱阿姨一下抬头,找到了我这条粗大的嗓门。
男小将把我一扔,说:“再骂!”
“我操你奶奶!”我边骂边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让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会,忽然笑起来。用那只涂黑的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坏了。从此以后批斗朱阿姨就单独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破鞋子。全国的著名女演员挨斗都要挂破鞋。大家说:“不做破鞋怎么做女演员啊?”朱阿姨对再高的帽子都没意见。就是不要挂破鞋。每次都哭啊闹地给人从大门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给拖出去的时候,韦志远都从板凳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边,就像给朱阿姨让座一样。五十岁的朱阿姨像个赖学女孩,屁股向后扯,身子又给人扯到前面。韦志远就那样站着,不知该帮谁。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广东保姆讲出来的。广东保姆费了许多力气才让大家听懂,朱依锦“食了毒药”朱阿姨一天到晚换保姆;一听保姆告诉她邻居家的丑事,她就把保姆辞掉。最后她到广东找回一个保姆,大家再想听她讲朱阿姨的事也没法子听懂了。革命小将对广东保姆说过许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广东保姆好好地谢了他们说:“那你给我买火车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着朱阿姨。连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划清界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毒药?”大家打听。
“安——眠——药!”保姆说:“一——百——粒!”
“唉哟!”有人说:“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脸一样抹一把鼻涕眼泪说:“反正不演戏了,有一个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门给封了,保姆也就被强行解放了。她拎着包袱,从韦志远脚边,迈着逃荒的步子从这个大门走出去了。
我到医院看朱阿姨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医院在开晚餐,满楼都是搪瓷盆子的声音。我不知朱阿姨床号,只好一层楼一层楼地找。问护士,护士反问我:“什么病?”我说:“没病。是自杀。”护士说:“我们医院没有自杀科。”
后来我发现这医院还真有“自杀科”所有给塞在楼道里的床上都插着小牌子,在“病因”这一格填有“畏罪自杀”每一层楼,不管内科外科,都有几张这样的床。自杀科的病员都是自杀到一半给人发现的。有的是杀得不够“稳、准、狠”有的一杀就怕了,赶紧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点,两个男小将来提审她;她刚把肚子胀鼓鼓塞满安眠药,他们就到了,两个药瓶子还在桌上轻轻滚动。
我上到六楼,就看到许多人站在过道里吃饭。有几个架着双拐,很困难地站在那里。这一层楼不该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楼。我从这些人的缝里挤着,看见女厕所对面有张床,床上是一丝不挂的朱阿姨。
我才晓得,那些架双拐的人怎么爬得动六层楼。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正在抢救朱阿姨。护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针,没血;又扎一针,还没血。那男医生嘴里哄她:“不要慌,慢慢来,在护校不是老拿橡皮来扎吗?把她当橡皮就不紧张了”
我叹了一口气。朱阿姨的脸这些人平时也看不到的,别说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挤到最前面,回头看看朱阿姨现在的观众。我的脊梁太小,什么也不能为朱阿姨遮挡。
朱阿姨这下子全没了板眼,怎么摆布怎么顺从。她眼倒是睁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网。针怎么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护士医生做完了事,把一条白布单盖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关上了,观众散戏一样,周围的人缩缩颈子,松松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开了。
我跑进护士值班室。一个老护士在打毛线。
我叫唤:“唉,要床棉被!”
护士说:“谁要?”
“天好冷怎么不给人家盖被子?”
“你这个小鬼头哪来的?出去!”她凶得很。
“就一条薄被单!”我跟她比着凶。我想好了:只要她来拖我我就踢翻那个大痰盂。“为什么不给人家穿衣服?”
老护士的毛线脱针了,顾不上来拖我。她一面穿针脚一面说:“穿什么衣服?浑身都插着管子你没长眼?她知道什么?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晓得吧?不晓得冷的,不晓得羞的!”
“大白菜也晓得冷!也晓得羞!”我说。
那男医生这时出来了,看看我,手上净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么多肥皂!他对我笑笑说:“她是你妈?”
“是你妈!”我说。
我最后还是把他们闹烦了,扔出一条被子来。
我给朱阿姨盖严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了一小觉,醒来见被子给撩在一边。朱阿姨还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网里。
韦志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来。
我讲着讲着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那个白得发蓝的发旋。那个圆圆的漩涡白得发蓝,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点都不奇形怪状,耳朵里有一层灰尘。
我说:“唉,韦志远。”
他不理我。
我又说:“朱阿姨可能不会死的。他们说过几天她可能会醒过来的。革命小将说了,她一醒过来,他们会把她和别人关在一块,她就不会吃安眠药了。”
他还是不理我。其实他从来都不怎么理我。其实他从来不怎么理任何人。有人说大清早天不亮,听见男厕所里有人唱戏,都唱男女对唱的段子: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进去,看见唱戏这个人是韦志远。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其实韦志远人在看门,心里根本不在看门。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纸到我家,说他写了个戏,是写给朱阿姨唱的,请我爸给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纸往床下一塞。他床下面塞满稿子,老鼠没啃完旧的,新的又塞进来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讨还稿子,爸就会猛一拍人家肩膀说:“他妈的写得真不赖!好好干,再改它几稿!”人家一听就开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计较了。
韦志远不同,一个礼拜后他又来用手指“嗒嗒嗒”弹我家门。我爸拔上鞋后跟就要出去。韦志远脸洗得白白的,站在门口。我爸说:“谁来的电话?”韦志远说:“不是”我爸说:“挂号信?”韦志远笑笑说:“您叫我过几天来的。我的剧本”
我爸来不及耍花招了,说:“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个礼拜怎么样?我跟你好好谈,啊?”
韦志远还不走,问:“几点?”
我爸不耐烦地说:“几点都行,几点都行!”
爸关上门就说:“这种人也想写剧本!这种人也想写剧本给朱依锦唱”他像牙疼一样咧着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给老鼠啃成了邮票的锯齿边,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说:“他也写剧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刚泡了茶,点了烟要看韦志远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盘进来了。那时李叔叔还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从和平鸽上跳下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了。听见他“嗒嗒嗒”的弹门,我爸赶紧套上我妈搬煤的脏手套,门一开就对韦志远说:“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饼!”韦志远一声不响照爸的意思把煤饼从我家厨房一块块搬到晾台上,白脸让汗淌黑了。我爸对他说:“下礼拜吧?今天我累了。”
韦志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也来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韦志远的。我已经成了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但我跟韦志远还是有话说的。我把许多秘密告诉了他,比如,我下雨天总要跑到菜场去捡硬币。因为下雨天硬币落在地上人家听不见。我存了许多硬币,有时我妈会问我借,我催她还我,她就很赖皮地笑:“借你小钱,将来还你大钱!”大人在向小孩借钱时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时我就是为了看一下我妈那样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钱借给她的。
朱阿姨在医院住了三天了,还是老样子:多半时间是安静躺着,偶然乱动一阵子,把我给她遮盖得很好的棉被踢开。我从家里搬了一把小折叠椅,坐在她床边。大家来看她的身体,一看见我瞪眼坐在那里,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厕所,憋得气也短了,两腿拧成麻花才去。因为每次上厕所回来,朱阿姨的身子总是给亮在那里。我也尽量不睡觉,除了觉睡我,那是没办法的事。有回睡得脑子不清爽,看见那个电工走到床边,他看我头歪眼阖像个瘟鸡,就假装嘴巴一松,把香烟头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马上装出慌手乱脚的样子去拍打被子,生怕烟屁股把朱阿姨点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扑上扑下。棉被还就是给他拍打不掉。他干脆抓起棉被来抖,好像要把火灾的危险抖抖干净。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体上,手就僵住了。这个又瘦又白的身体天天都在缩小、干掉,两条甩水袖的胳膊开始发皱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鲜艳刺眼的橘黄色橡皮管不知从哪儿绕上来。电工动也不动。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榄核在乱动。不知他认为朱阿姨的身体是太难看,还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只白蝴蝶标本,没死就给钉在了这里,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她不防护自己,在你眼前展览她慢慢死掉的过程。她过去的多姿都没了,过去的飞舞都停止了
电工听见我这边有响动,回头看,见我脸上淌满眼泪。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妈妈到医院来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从牛棚放出来过年了!”妈不敢大声,又使着劲,所以挤眉弄眼的。
我说我要守着朱阿姨。有这么多的人要来掀朱阿姨的被子,守还守不住,怎么可以走开呢?
妈说:“已经五天了,她不会好转来了!”
我说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给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脸的。
妈看着我又脏又倔强的脸,过了好一阵说:“朱阿姨好转来,回到戏台上照样出名,才不会记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来,头一句话我要跟她讲的,就是:“千万别回戏台了。”
妈决定不跟我啰唆,上来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软和的雪花膏气味让我感到好亲、好亲。我回头看一眼朱阿姨,她还在脏棉被下很惨很惨地躺着。我突然双手抱紧我妈的手,全世界只有这只带雪花膏气味的手是干净的。被这只手拉着是安全的、幸运的。
我牵着妈的手回到了家。爸成了个老农民,直眉愣眼地把下巴颏放在桌沿上,喝稀饭。他和妈问我什么我都不响。看守了朱阿姨五天五夜,我已变成个更不响的人了。我一口一口往嘴里吸滚烫的稀饭,刚出芽的门牙给稀饭烫得发痛。
我只想去跟一个人讲话。韦志远。他不在那个板凳上坐着了,不知去了哪里。一个磨剪子镪菜刀的河南人东唱一声西唱一声地走进大门。
大年夜一过我就回到医院。朱阿姨的床空了,氧气瓶还斜躺在那里。曾经在她身体里有进有出的一堆管子乱七八糟地扔在床上,输液架上吊着的大小瓶子中都剩些药水,一个气泡也不冒了,成了死水。
我撞开护士值班室的门。这回是个年轻护士,也在打毛线,两根眉毛向额头上挑着,揪着眼皮,不然眼皮无论如何是要合到一块了。
我问她朱阿姨去了哪里。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手上针脚一点不错地告诉我:除夕医院人手少,病员也都准许回家过年了,不晓得谁乘机跑来,把朱依锦的氧气管拔了,把所有的管子、针头全拔了。
“那朱阿姨呢?”我脑子轰隆隆响,自己讲话自己也听不清。
“死了呗。”
我瞪着眼看着护士。
“那还不死?”护士伸个懒腰。
“谁拔的?”我半天才问。
“我怎么会晓得?唉,你把门关上!这点暖气还不够你往外放!看着我做什么?告诉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楼梯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观众也没有了。真的是散了戏。我觉得我很瞌睡。
清早我去找韦志远。那个板凳还是空着。我踩着死竹叶穿过死竹林,去敲他那猪圈宿舍的门。韦志远把门从里面拴住,敲得我手指骨头都快碎了,门才开条缝。门缝里是韦志远和平鸽一样的脸,斗鸡眼不看我,看我的背后。
我跟他说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说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刚爬起床的人带一股臭烘烘的暖气。他冰冷的清醒。
我说外面好冷,我要进去。他说你不能进去。我说我一定要进去,他说你走开。我说我非进去不可,他说你给我滚蛋。
门关上了。我突然感觉韦志远的屋里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后面窗户,窗户糊了报纸。一看,报纸是昨天的!拾废纸的小老头把废纸梱子堆在墙边,我把它们摞起来,爬上去。我现在是站在窗台上了。伸手可以构到瓦缝里吊着的一束灰尘结的黑絮。
窗子顶上有一条缝是报纸没能遮住的。我踮起脚把眼睛构到那条缝上。屋顶四周堆满了书,全是赤膊书,没有封皮。韦志远蹲在屋中央,把一本书一页一页撕下,填进小火炉里。我眼睛向屋的各个角落搜索,屋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我还感觉什么地方肯定有另一个人。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床。床也是冰冷的清醒,床中央有块皱巴巴的绿色。我认出来了: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给剥得净光,只有头发上系着这块手绢,一直系着,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药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韦志远始终没抬头来发现我。他就那样安安静静,一页页地把书塞进炉子。
我跳下废纸的垛子,沿着黄白黄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叶在我脚下响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头,看见韦志远屋顶的铁皮烟囱里飞出灰白的纸灰,有些片儿大,有些片儿小,在灰白的天空里不断翻身。
年过后,韦志远辞职回乡下去了。我有时会坐到他那个板凳上,学他的样光看人的脚。我成了个更不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