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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时,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县城他不多不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山。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这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里,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
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见面先露出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至于那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不过,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的热情,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一会儿的意思。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龙的父亲,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
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他在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烦。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字,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将卢小龙几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了小院,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谢道别,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过去。”这一瞬间,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出挺浓的肥皂味,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有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腊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手指熏得焦黄。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任,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人才,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自己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说:“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
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你把这些去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说道:“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进了一个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迎面一块破影壁挡在那里。
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四面的房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确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音。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干部,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么,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字的干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他,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那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那几个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
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对方拉着他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现在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
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被判刑了。”卢小龙问:“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后摆了一下手说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
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他领着我到县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吧。”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咱们地区。”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扑过来。
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他觉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在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摇摇头,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金主任一边将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粮油关系也办出来。”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他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见。”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下说,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一个8,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xx,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然一惊,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建立联系。
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卢小龙站住和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他招手,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着。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他发现“走后门”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慧姝。”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说话。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你帮帮我,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地一笑。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用。”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纸来写上了地址、姓名,塞到卢小龙手中。
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卢小龙看着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一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没见面,颧骨显得更高了。卢小龙立刻把来意简单说明了,刘仁鑫紧张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脸上堆出的笑就自然多了。知道卢小龙已经在县计委盖过章,在县知青办拿了档案,便很有气派地一挥手,说:“剩下的事就都是咱们公社的了,我帮你安排。”他吆喝了一声,从靠门口的电话室中跑出来一个姑娘,刘仁鑫很权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说道:“去把管章的给我叫来。”姑娘扭着挺肉感的身躯跑出了院子,刘仁鑫又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五个人训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胡来,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明天再来找我。”四五个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为首的一个穿着一件蓝褂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头发剃得像个马桶盖,四周白森森,头顶一片黑,眨着眼嗫嚅地解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供销社的事情,而后,便领着一伙人走出了院子。
刘仁鑫依然想背着手和卢小龙说话,显然有点背不出气派了,他一边踢着脚下的几块石子,一边故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点回刘堡,大队、公社这几年调整了几次领导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卢小龙没那么健忘,他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应酬着这篇鬼话,刘仁鑫却好像越来越坦然,他说:“那年整‘5。16’,我顶了很大的压力,我就是说你来刘堡这两年表现好,上边逼我、压我、催我,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评。”这时,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进公社大院。刘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只手来对卢小龙说:“把手续拿来吧。”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从挎包里拿出来,刘仁鑫接过来递给那个年轻人,说道:“该盖什么章盖什么章,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利索点。”年轻人点着头进到一旁的办公室了。
刘仁鑫继续踏着脚和卢小龙说话,他说:“今年县委办公室尚主任见到我,还打听你的情况。”卢小龙说:“我上午在县委见尚主任了。”刘仁鑫马上说道:“去年年底,传说你爸爸要来咱们地区当副书记,我一听特别高兴,想着那样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过来,回刘堡看看。”卢小龙又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着这一切,闻见一股老鼠洞穴的气味从刘仁鑫那里一丝丝冒过来,他转头看了看院角那个曾经关押过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他问:“那个房子现在干什么用呢?”刘仁鑫朝那边看了一眼,赔着笑说:“还空着呢。”卢小龙走过去,刘仁鑫只好跟过来,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了门口,里边很暗,门洞里淌进去的光明被两个人的身影遮住了一多半。一股湿闷的味道从里面溢出,好像面对一个潮湿的垃圾堆。他背着手踏了进去,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脚跌进去,立刻觉出这真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四面的墙壁依然抹着黄土,空荡荡的,墙角铺着一些麦草,上边还有一块破烂的布门帘,不久前还像关过人的样子。
他走出了黑房,那个年轻人拿着卢小龙信封里掏出来的一摞材料从办公室走出来,说道:“刘书记,都办好了。”刘仁鑫说:“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年轻人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说:“全了。”刘仁鑫指了一下卢小龙,说:“让小龙自己再检查一遍。”卢小龙接过来看了一遍,又看了给自己迁出的户口,反反复复检查完了,将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纸信封里,放进挎包。刘仁鑫一眼就看见挎包里的档案袋了,笑着说:“把档案也带上了?”卢小龙点点头。刘仁鑫又说:“没吃饭吧?在这儿吃饭吧。”说着,就吆喝道:“崔老头。”公社管做饭的崔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来,那步伐像踩着高跷,有点僵硬地挪着,边走边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着手,刘仁鑫说:“加两个菜,招待客人。”卢小龙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刘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说:“我真是吃过了。”
刘仁鑫点点头,说:“那你不回刘堡看看?”卢小龙说:“回去看看吧。”刘仁鑫说:“也好,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这边还有个会。”
从公社大门出来,一路缓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转过头去,刘仁鑫还站在公社大门口,居高临下地挥着手。卢小龙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卫生院了,想起挨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从公社大院放出来摸黑回村的情景,就是在卫生院门口遇到了鲁继敏和贾若曦。
他又回头看了看,刘仁鑫已经不见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拐弯进了卫生院。院里还算整洁,前后有几间房,一间房子里似乎正在开会,卢小龙溜过窗户朝里看了看。里面像是小学生听课一样,坐了一些农村妇女,讲台上坐着两个人,都有些面熟。想必是自己一露头就被注意了,那两个坐在讲台上的人看着窗外交头接耳了一下,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卢小龙一看,正是贾若曦。
一见卢小龙,贾若曦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比过去胖多了,原来挺好看的小脸现在变得十分肥大,臀部像绑着面袋一样隆起着,卢小龙想到唐北生告诉他贾若曦曾经被刘仁鑫搞得两次流产。贾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迁户口来了?”
卢小龙点点头说:“是。”贾若曦问:“去哪儿?”卢小龙说:“去铁路局。”贾若曦问:“都办好了吗?”卢小龙说:“都办好了。”贾若曦脸上露出似羡慕又不是羡慕的感慨神情,说道:“鲁继敏也在屋里呢。”卢小龙问:“你们干什么呢?”贾若曦说:“我们给各大队妇联主任开会讲计划生育呢。”卢小龙问:“你们俩现在还都在卫生院?”贾若曦说:“我在卫生院,鲁继敏现在是公社妇联主任。”贾若曦依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卢小龙,有些内疚地说:“那年整你,我”卢小龙说:“不提往事了吧。”贾若曦有些求救地朝后看了看,屋里传出鲁继敏挺大的嗓门:“大伙先用脑子记一记,过一会儿我出题考大家。”
门开了,鲁继敏走出来,脸还是那样黑,眼睛还是黑得那样深,和贾若曦同样的变化是,也胖多了,本来不高的个子,胖得十分显眼。她走过来时,在不自然中准备着充分的亲热。聊了几句,卢小龙问:“今后怎么打算?”贾若曦说:“我还没想好,你问鲁继敏。”
鲁继敏说:“我爸爸死了。”卢小龙点点头,她的父亲鲁湘岭是著名作家。鲁继敏又说:“我三妹在陕西插队,办困退回北京了,照顾我妈妈。”卢小龙又点点头。鲁继敏说:“我现在想上工农兵大学,今年又没走成。”卢小龙问:“鲁敏敏呢?”鲁继敏说:“还在村里,放在来旺家了。”卢小龙皱了皱眉头,鲁继敏解释道:“家里本打算把她按病退办回去,可是我妈身体不好,鲁敏敏精神病,没人照顾她。”说这话时,鲁继敏眼中露出不安,卢小龙不再说什么。贾若曦问:“你吃饭了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贾若曦又问:“还回刘堡看看吗?”
卢小龙说:“我这就去。”
三个人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贾若曦看看鲁继敏,鲁继敏看看贾若曦,两个人又都看看卢小龙。卢小龙说:“好吧,我就去村里了。”两个人跟着送到卫生院大门口,朝公社大院的大门看了看,没有人,就又送出来一截,这才分手。
路过镇里的小饭铺,卢小龙掏钱买了两个饼子,沿着山脚下的大路边走边吃。黄黄的土地与黄黄的山坡在阳光下和煦地摆放着,一片片村庄高高低低,窑洞、土坯房、砖瓦房懒懒的一片。土路时高时低地起伏着,两边的小树也都黄茸茸地蒙着尘土。走着走着,地面更开阔一些,远远就看见刘堡村的堡墙了,那是几百年前干打垒起来的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和小树。山上的梯田里,有人赶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浪,将半尺来高的玉米茬连根翻起掩埋在土中。有人赶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计,耙子两米来宽,布满了钉齿,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脚,控制着均匀的压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一趟耙过去,犁过的地就见了平,隔一会儿,就将耙出的玉米根扔到地边。这是在准备抢种冬小麦。一个在坡地上犁地的农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卢小龙,露出疑惑的表情。卢小龙认出这是刘堡村一队的农民,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忠厚的一笑,卢小龙曾经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他吆喝了一声:“回来了?”卢小龙高声回答:“回来了。”对方又问:“是不是到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说:“是。”对方说:“有空去家里坐。”卢小龙说:“行。”
一路走过去,村边的场上正在摊晒老玉米棒子,男男女女正在干活。卢小龙知道,大多数玉米棒子一收下来就分到了各户,这是队里留下来做饲料、做种子的。金黄的玉米棒子摊了一场,晒干了,就要用碾子压,压脱了粒,就装麻袋过秤入库。他走到场上,农民们早就停下手中的家伙,远远打量着他,村里人对任何外来的人都关心,每一户来了城里的亲戚,都会立时传遍全村。有人先认出了卢小龙,高兴地喊了一声,而后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露出了笑容。卢小龙三步两步跳过路边的庄稼,来到了场上。人们对他都十分亲热,问长问短,卢小龙把回来干什么讲明白了,这才问起生产队三年来的情况,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是卢小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因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亲热中有了一点生疏的客气,好像他是一个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阳光金晃晃地照在场上,玉米棒子蒸发着香气,场四周是夏天才垛起来的新麦草。卢小龙走过去,拍着一个个麦草垛,麦草垛得很实,又抓起玉米棒子用手抠了抠,水分还在,晒干还要一些天,他用木锨翻了几下玉米棒子,大伙都笑起来,说道:“再回来给我们当队长吧!”卢小龙也笑了,又有人说:“再回来就该当大队长了。”人们说笑成一片。
卢小龙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盒海河烟,看了看场上,说道:“可惜这儿不能抽。”几个爷们都说:“没事,我们到下风抽。”说着,便都搓着手踩着玉米棒子来到场外,在土沟旁蹲下。
卢小龙发了一圈烟,和大伙坐在一起抽了起来。看着对面山坡下刘堡村的窑洞高高低低地排在那里,卢小龙想,这回离开刘堡大概很难再回来了,多少对这个土气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是一条狗在这儿卧过两年,大概也不会忘记这地方。烟抽过了,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卢小龙发现,自己和农民已经没有更多聊天的热情了,他急于离开农村。自己的事业不在刘堡了,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告别。
村里的知识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鲁敏敏。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人们告别,说要去看看鲁敏敏。大伙告诉他:“在来旺家。”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贴着堡墙进了村,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时遇见一两个熟悉的人,都停下来和他拉着手说话,他掏出烟来一个一个说明着自己回村来干什么。农民们对他回来是亲热的,那亲热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里上班的人回村一样,倒是一支香烟带出来的笑容更殷勤,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毕竟是自己干过两年的地方,以后又很难再回来,他把村里大概走了走。
机磨房、油坊还在哐啷哐啷地响着,冒着白面的气味、玉米面的气味和棉籽油的湿热气味。养猪场自然早已关闭了,豆腐房也早没了烟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还在,旁边的猪圈也还在。推开破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借着透进来的光亮看了看,那盘磨还立在房子中央,没了锅的灶台还黑乎乎地蹲在墙角。三年过去了,一丝豆腐的气味都没有了,听说点豆腐的丁老头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门走了出来,小木门碰响的声音让他想到在告别什么。这儿也有一个场院,也在翻晒玉米棒子,他和干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说笑了一阵,已经没有坐下来聊天的热情了,这伙人也都用又亲热又有点生疏的笑容目送他离开。下了坡,便看到生产队原来的饲养棚,远远看见饲养员田老头在饲养棚门口挪来挪去。田老头辨认了一阵,疑惑地打招呼,卢小龙走上去递了一支烟,说笑着聊了几句,低下头钻进了饲养棚。牛马都出去干活了,只有一匹马在里边嚼草,田老头进来说:“这是赶集回来刚卸了车的。”饲养棚里挺深,那盘大炕还在,过去点上一盏油灯,就是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的地方。卢小龙想起当年自己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开会情景。他拍了拍门边的水缸,伸手探了探,缸里水是满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清爽地抖了抖头,走出饲养棚和田老头告别。
他几上几下地走着坡路,最后来到知识青年过去住的院子。土崖上三孔窑洞现在都被大队占了,挂着生锈的铁锁,邻居大娘见他回来,亲热地招呼着,他也回了招呼,照例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回来,而后趴在门缝中将三个窑洞都看了看,里边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听说大通炕都拆掉了,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右边那间曾经做知青厨房的小房倒是敞着门,往里一看,堆着破缸破锅,邻居大娘走过来说:“前年麦收,在这儿开过一次集体灶,给收麦的人送蒸馍,后来麦收没再开过。”卢小龙看着小屋里布满的蛛网退了出来,和大娘告别后一路小跑上了一段陡坡,来到来旺家的窑洞前。
这里差不多算是村里最高处的窑洞了,几孔窑洞掏在一壁土崖上,住着三户人,土崖前一块平地,放着一盘石碾子,下面是水平的圆形碾盘,上面是围着碾盘中心滚动的石碾,碾盘上铺着一层刚刚开碾的玉米粒。推碾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碾子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妇女,正是鲁敏敏,还是胖胖壮壮的样子。对卢小龙的到来,她似乎毫不觉察,仍旧聚精会神地纳着鞋底,先用锥子将厚厚的布鞋底扎一个眼,将长长的针穿过去,拉着长长的细麻绳一直穿过,最后将麻绳勒紧;而后又拿起锥子扎一个眼,将针穿回来,一把一把将麻绳拉过又勒紧。鞋底的两面都是白布,已经纳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卢小龙走到她身边,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一针一针地纳着,偶尔还将锥子在头发上磨一下,使锥子被头油润得更光滑,看她干活的样子很利索,像是健全的人,可是看她对外界麻木的反应,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卢小龙想了想,推起碾子围着碾盘转了起来。碾子靠外粗,靠里面细,这样正好在碾盘上转起圈来,碾盘上的玉米在碾子的滚压下哗啦啦地响着,逐渐破碎。看着碾盘周围的石槽中有一溜碾碎的玉米碴,他就知道,主人是要把玉米都碾成这样的玉米碴,好熬粥喝。
鲁敏敏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纳鞋底,他推了几圈扶着推棍站住了,叫道:“鲁敏敏,就你一个人在吗?”鲁敏敏慢慢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没有什么反应,又低头全神贯注地用锥子扎着鞋底。卢小龙又叫了一声:“鲁敏敏,我是卢小龙。”鲁敏敏过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没有什么特别神情地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说:“鲁敏敏,你现在好吗?”鲁敏敏直愣愣地看了卢小龙一会儿,朝窑洞门口转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怔愣的眼睛中露出痴呆的疑惑来。卢小龙又推着碾子转了两圈,看着金黄的玉米粒在磨盘的碾动下微微起伏着,像是轧路机在轧马路。
这时,从窑洞里端着大簸箕走出来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是来旺。他先是惊讶了一下,很快放下簸箕,高兴地走过来,说道:“是你回来了?”卢小龙赶忙递过烟去,来旺一见海河烟,先冒出一句话:“嗬,大海河。”喜滋滋地叼上,美美地抽了起来。他拉过一个小板凳让卢小龙坐下,自己则蹲在一边,看着一直在纳鞋底的鲁敏敏,对卢小龙解释道:“你们大个子走了以后,就把鲁敏敏交给我了,没有人管她,我就让她住到我这儿了。”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好像偷了女儿的人遇到女儿的父亲一样。卢小龙平静地一笑,说:“她现在好点吗?”来旺摇了摇头,说:“她就这样,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认识人,也不说话。可是,你比划着教她干点什么,她就跟着干。让她纳鞋底,她就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一针一针地纳。”
说着,来旺又站起来走回窑洞,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笸箩过来,说道:“你看看。”卢小龙一看,里面已经放着一二十双纳好的鞋底,大大小小各不相同。卢小龙问:“纳那么多有用吗?”来旺说:“拿到集上换东西呗。”他把笸箩放下,又坐下和卢小龙说话。说了一会儿,看看山头已经没有太阳,远处的河滩地也都黄昏了,来旺说:“做饭吃吧,吃了就在我这儿住一晚上。”他跑到窑洞里点火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地忙碌着。卢小龙站起来又推开了碾子,推几圈,就将粗大的玉米粒往碾盘中间扫一扫,将下面的碎碴用小扫帚扫到四面的石槽里,再将聚在中心的粗大颗粒铺匀碾压。来旺屋里屋外地忙活着,冲卢小龙嚷道:“你放在那里,一会儿我推。”卢小龙说:“我推吧,以后想推怕是也推不上了。”
玉米粒碾成了碎碴,卢小龙将碾盘上的碎碴扫到四周的石槽里,又拿过簸箕来,将石槽里的玉米碴转圈从一个漏口扫到簸箕中,最后,再一次将碾盘上的玉米面打扫干净,磕打一下小扫帚,放到簸箕上。这件农家活就算做完了。来旺已经把饭做好了,现擀的面条,盛了几大碗端出来,在碾旁放了一个小方桌,叫卢小龙坐下,又拍一拍鲁敏敏的脊背,鲁敏敏停住手里的活计,抬起眼怔愣地看着来旺。来旺拿下她手中的鞋底、锥子和针,将一双筷子塞到她手里,又拍着她的肩膀连扶带推地让她站起来,走到小方桌旁坐下,然后将一大碗面放到她手中,他自己也端起一碗,对卢小龙说:“吃吧。”他把一小碗切碎的辣椒、一小碗盐还有一小碗醋推到卢小龙面前,说:“你自己加。”卢小龙一看这大碗的白面条,就知道来旺今天是盛情招待了。他也着实饿了,不再客气,端起一大海碗面条,加上调料拌和了一下,很香地吃了起来。鲁敏敏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好像在回忆往事。来旺对卢小龙说:“你吃你的,她吃得慢。”
一大海碗面条填到肚里,卢小龙觉得十成饱了,不在村里干活,饭量早已不行了。来旺伸手要拿碗给他添,卢小龙摇了摇手,说:“吃饱了。”来旺说:“那再来碗面汤。”卢小龙说:“我自己来吧,你照顾鲁敏敏。”他端着碗进了窑洞,灶台在炕头,掀开锅盖,拿起铁勺舀了半碗面汤,又盖上锅盖。扫了一眼,窑洞里边穷得叮当响,除了炕,贴墙放着一张紫色的长条桌、两个板凳,窑洞深处放着几个缸,卢小龙知道有的是水缸,有的是米缸,窑洞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几辫蒜。土炕上放着两床被子,有一床一看就是鲁敏敏的城里人的被子。卢小龙看明白了,端着碗又出了窑洞,在小方桌旁坐下,喝起滚烫的面汤来。
来旺也起身盛了一碗面汤,过来陪着喝。卢小龙问:“你吃好了?”来旺说:“那还不吃好?”窑洞前越来越暗了,下面的村子里也暗了,远处河滩地也都暗了,来旺说:“今天你就在我这儿睡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送你进县城。”卢小龙摇了摇头,他要连夜赶回县城去。来旺说:“急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卢小龙说:“明天一早我就得离开县城,办招工的事一天也不等人。”来旺又端上空碗回窑洞添面汤去了。卢小龙却想着要是再让他住窑洞,他会担心窑洞塌方,很难想象在插队的两年中能够一天一天睡在窑洞里,这死沉沉的窑洞一旦塌下来,还不把人闷死。那两年在刘堡,知识青年全被跳蚤咬得浑身起大包,他看了一下鲁敏敏粗糙的手腕和裤腿下露出的脚脖,刚才天还明时,就看见到处是被搔破的红肿疙瘩,看来,鲁敏敏至今也没有服跳蚤这一“水土”
来旺端上大碗又出来了,说道:“你今晚当真要赶回县城去呀?”卢小龙说:“可不,要不就误了招工的日期了。”来旺说:“那我借辆自行车送你。”卢小龙说:“不用,这路上坡下坡也不好走。”来旺说:“不要紧,下坡和平路我驮着你,上坡你就下来,咱们推着车走。”卢小龙还想谢绝,来旺说:“就这样定了,我去借车。”他将面汤喝完,带着一头汗气跑到下面村里去了。周围的两户人都是鳏夫,这时才黑着从外面回来,认出卢小龙,打过招呼后,都问:“不在村里住了?”卢小龙说:“不住了,以后来时再住吧。”说话间来旺推着自行车上来了,见鲁敏敏已经把饭吃完,就给她盛了一碗面汤,等着她把面汤喝完,将碗收到屋里,又拍了拍鲁敏敏的脊背,扶着她站起来。鲁敏敏驯服地跟着他,挪着步子进了窑洞,卢小龙也跟了过去。来旺点着了油灯,卢小龙问:“村里不早都通了电灯吗?”来旺说:“那是你在那年通的电,这两年不知有什么费没交,又给咱们停了。”来旺扶着鲁敏敏在炕上坐下,将那只没纳完的鞋底连同锥子、针线塞到她手里,鲁敏敏又开始用锥子扎起鞋底来。
来旺问卢小龙:“你还坐会儿吗?”卢小龙说:“不坐了。”来旺说:“那咱们就走。”
来旺骑上车,卢小龙跳上了后座,一路下坡出了村,坡起坡落地朝县城骑去。遇到两个大坡,他们便下来走,走着走着,月亮已经明明地挂在头顶。他们又上了车,一路下坡地飞快骑着,很快到了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卢小龙说:“你回吧,我进城了。”来旺扶着车,擦着额头的汗,说道:“你以后有时间再来村里看看。”卢小龙抬头远远看着刘堡方向的山脉在月光下黑苍苍的,心中升起一股挺复杂的情感,他说:“有时间我一定再回来,鲁敏敏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来旺点点头说:“你放心。”
自行车颠响着越走越远,卢小龙站在那里目送着,来旺远远地又向这边招了招手,便拐下大路上了小路,隐没在一片土坡后面了。卢小龙遥望着刘堡村方向的山脉,那里连隐隐的灯光也没有,只有记忆告诉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两年。他扭转身朝县城走去,他打算到县委招待所住一夜,天一亮,就到县粮站把粮食关系办好,然后立刻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