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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在农历正月初五天寒地冻的清晨出发,去天州走马上任时,想到“女娲补天”在天州“炎黄相博”也在天州。
女娲补天的故事国人大多知道,炎黄逐鹿中原也是历史常识。只不过关于黄帝轩辕氏与炎帝神农氏在兵戈相交前,曾在天州最高峰上一对一较量过一番,却是鲜为人知的传说。两个人并未用拳脚,也未用武器,而是“博”了一局。据说“搏”这样古代斗输赢的局戏,就是炎黄二帝发明的。用六箸,加上六个棋子,斗输赢。这种称为博的局戏直到春秋战国都很流行,后来失传了。博了一局,结果炎帝输了。他不服气,说再弈一局。弈就是下围棋。又是炎帝输了。按协议,炎帝要撤退自己的人马,让出中国广大地方。但是炎帝依然不认输。于是两军大战。炎帝败退天州山区,黄帝又围了天州五百年,算是给炎帝留下勉强可以“做活”的棋盘一角。天州最高峰天台山上,至今留有炎黄二帝下过棋的棋盘石。
罗成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黑魆魆的省城街道,想到他曾对女儿罗小倩讲过这个故事。
那天,他正在看经济学书籍,在有关“博弈论”的章节旁批了两个大字:博弈!罗小倩在一旁问:“博弈是什么意思?”他告诉女儿博弈的典故,又告诉女儿博弈论是对英文gametheory的翻译,也译做对策论。女儿说:“gametheory不是游戏的理论吗?”罗成笑着说:“天下的游戏都在斗输赢,打扑克、下象棋、打篮球、踢足球,甚至包括石头剪子布,都是在斗输赢。”他说着还伸出手,和女儿石头剪子布玩耍了几下。告诉女儿:“斗输赢就要比反应、比智力、比策略,所以游戏论就是博弈论。自古以来,不仅在战尝官尝商尝外交尝交际场上博输赢,也在牌桌棋局里博输赢。”
罗成知道自己此次是去做一篇天州博弈的文章。
他博过。十多年前,他在一个县里当县委书记,博了一把。结果,一个县的财政收入超过周围十几个县的财政收入总和。在他治下这盘棋里,大获全胜。全县老百姓说他好。但是在一盘更大的棋里,他却算输了。管着十几个县的地区容不下他,他被出局了。好在他当时还没有危及到省里,凭着七分能够摆到桌面上的政绩,他又被调到一个市里当市长。他以为自己官升了是对前一段励精图治的善报。于是,出手更利索了。他不知道,这次在地级市干成一个球形闪电,芒刺就扎着了省里的一些父母官。如果把这个被大山和秦始皇筑下的长城围起来的省份看做一个王国,他这是又犯了“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的为官大忌。他那些新举措,为他赢得了超越省份的声誉,也为他“赢”来了在省里的败局。市委书记将一堆恶话捅到省里,省里也便对这个已经多少扎了他们的铁刺猥安排了。调到省里管一间三五个人的办公室,闲了十年。
这十年,把一个三十多岁前途无量的年轻干将磨成了四十多岁。
他成了一只笼中猛虎徒有其威猛,恰恰可供观赏。
被观赏了十来年,省里的主要领导不知怎么搞的阴差阳错成了锒铛入狱的贪污受贿犯。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要重新整治全省局面。这位省委书记叫夏光远,原来是省委副书记。他把笼子打开了,还说了一句:“我这是放虎归山。”
罗成当时对着夏光远笑了。
罗成知道自己人高马大,平时黑着一张国字脸威严有余,和善不足。但他知道自己面对省委书记笑得很和善,很开心,还很有些小心。十年的修炼,多少让他学会了眼前一盘棋、对上一盘棋同时博弈。这次再也不能“勇略震主者身危”了。
夏光远说:“我这放虎归山也不是没争议的,往下全凭你自己为自己创造条件。”
罗成掂出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夏光远原本想要提名罗成到天州市当市委书记,第一把手,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被通过。夏光远刚上台,对局面控制力有限。天州现在的市委书记叫龙福海,在天州从政几十年。干了多年的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熬走了三任市委书记,于一年前升任市委书记。罗成知道龙福海在天州根深叶茂,在省里也盘根错结。他知道,自己去天州不那么好干。当第二把手难。到天州当第二把手更难。除非披上羊皮装和顺,熬上几年,或许能把龙福海熬走,再接任第一把手放开干。他一想这套博弈策略就皱眉头。这不符合他本性,放虎归山,再不呼啸一番真是太窝囊。而且委屈求全最终可能一无所就。
他这一次博弈要博得超奇的大胆果断。
十多年的磨练使他对社会大棋局里的博弈有了深谋远虑。
他要做一个漂亮活儿,放在天底下。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黎明景象,罗成想到了有关龙福海的一些传闻,不禁露出一丝讽刺微笑。
二专程从天州市来省城接罗成走马上任的,是天州市政府办公厅主任洪平安。
这是一个和罗成个子差不多高,但是比他瘦两号的年轻人。圆脸上长着点络腮胡,炯炯有神的笑眯眯眼显出对任何人都见面熟的热乎。他昨天晚上就到了省城,到罗成家里看望,告诉罗成他带来两辆车,想带的行李尽可以带上。他指了指跟随的司机和办公厅秘书对罗成说:“您要收拾什么行李,我们可以帮忙。”他双手握住罗成的手,很热情地叫罗市长。罗成说:“现在还不能这么叫吧。”洪平安笑着说:“早晚得叫。”罗成摆了摆手:“总还有程序。”程序是:省委任命他到天州市任市委副书记,而后,天州市委向市人大推荐他出任市长,人大通过后,他这市长才算正式走马上任。
洪平安大学毕业后到天州市机关上班,因为办事周到很被龙福海赏识。知道罗成想沿途看看天州市所辖二十个县的大概面貌,便立刻和罗成商定清晨六点出发。
他对罗成说:“龙书记已经通知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下午五点钟开碰头会,专门迎接您。”他还告诉罗成:“天气预报今天有雪,特意开来两辆三菱吉普,走山路万无一失。”清晨出发时,又把一件军大衣递给罗成说:“车上不用穿,下车您想走走看看,穿上挡寒。”
洪平安对罗成的女儿罗小倩也极为亲热。他一定是看到了墙上罗成夫妇的合影镜框,也注意了桌上罗成妻子镶黑边的遗照,再三让罗小倩放心:“你爸爸就交给我了,出了问题找我算账。”他笑呵呵的说法,逗得十三四岁的罗小倩也开心笑了。
上了车,洪平安又将两页纸递到罗成手中,开亮了车内灯,说:“这是今天下午碰头会上两套班子的名单。”罗成看了看,人名、职务、分管工作都很清楚。他其实对天州这两套班子的名单早已看过,现在重温一下,对下午五点的会见添了一分从容。
罗成很舒服地往后坐了坐,问:“小洪什么时候到的市政府?”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当办公厅主任?”听完洪平安的回答,罗成说:“是老龙把你提到办公厅当主任的?”洪平安回答:“是。”罗成又很闲地问了一句:“小洪办事很周到,老龙去市委,怎么没把你带过去?”洪平安回答:“龙书记那儿有更得用的人眩”罗成显得很不经意:“现在市委那边办公厅主任是谁呀?”
洪平安回答:“是马立凤。”
罗成问:“是女的?”
洪平安问:“罗市长听说过这个人?”罗成看着车灯照亮的黑暗街道没做回答。他不过是似乎听到一些传闻。洪平安解释说:“天州驻省城办事处也是马立凤亲自兼管。龙书记来省里开会活动,她张罗联络得多。你在省里可能见过她。”
罗成却指着一辆超到前面去的摩托车说:“一个妮子开的摩托车,比咱们汽车跑得还快。”
众人便都看前面雪亮灯光中急驰的红色摩托车,上边是个穿红袄的女孩。
罗成不过借此说明自己注意力已不在刚才的话题上。
洪平安拿出一份天州市地图,展开递给罗成:“前边再有三十多公里就进天州地界了,您看看图,沿途想停哪儿看哪儿,也有个宏观。”说着,他在地图上指划了行车路线,指明现在的行车位置。罗成一边看一边表示满意:“我到什么地方,想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地图。”洪平安笑着说:“我知道。”罗成奇怪:“你怎么知道?”洪平安说:“您在咱们省算是知名人物哇。”罗成说:“知名是十年前的事,这些年没什么名了吧。”洪平安说:“反正听说您要来,市委市政府大院上下震动。”
罗成一笑:“是不是说来者不善?”
洪平安笑了笑:“我刚才说的震动是中性词。细分,当然反应不一。”罗成问:“都什么反应?”洪平安说:“我这是理论上的估计,没做实际调查。”
洪平安拍了拍司机肩膀:“能坚持吧?前边进天州地界,咱们就休息一下。”司机小李是个方脸小伙子,正打哈欠,揉了揉眼,摇头说:“没事。”罗成问:“是不是没睡好觉?”小伙子连忙摇头:“不是。”洪平安扭头解释道:“年轻人是烟瘾上来了。我和他们打过招呼,您不抽烟,也讨厌别人抽烟,让他们开车时忍祝”罗成一挥手:“你怎么知道我不抽烟?我是上班不抽,下班抽。我讨厌机关干部在我面前抽烟,从不讨厌老百姓在我面前抽烟。”他拍了拍小李后背:“你算老百姓,照抽不误。”
罗成对这位办公厅主任添了一分警惕。还没见面就对你如此熟悉,总有些特别。
这样办事周到的办公厅主任,龙福海当了市委书记怎么没带过去?倒是带过去了那个叫做马立凤的女人。那又是个如何“更得用”的角色?
三进天州地界时,天飘开了雪花。洪平安正指着天州路牌对罗成介绍,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孩骑着红色摩托车从后边追了过来。罗成疑惑了:“怎么又来一辆?”司机小李说:“还是早晨那辆,后来被我们超过去了。”女孩大声问:“这雪会下大吗?”小李摁下车窗回答:“难说。”女孩问:“你们是去天州吗?”洪平安和小李共同回答:“是。”女孩似乎放心了,拉下头盔,又急速开到前面去了。
小李说了一句:“下雪天一个姑娘家开这么快,真不要命。”
一进天州地界,洪平安就负起对罗成沿途介绍的责任。他指着两座巨人般对峙的大山说:“这就是天州山门。炎帝黄帝大战到这里,炎帝在山门里画了一条线,表示退到此为止。黄帝在山门外画了一条线,表示永远不许炎帝再出山门一步。”
罗成笑着跟了一句:“炎帝神农氏从此就闭关自守,专尝百草了。”
洪平安又指着这一段劈山修出来的高速公路说:“这是咱们天州的门面工程,还是龙书记当市长时修下的。”小李跟了一句:“龙书记给天州办了不少实事。”
罗成看着两边千沟万壑的山岭沉默不语。门面工程修得很气派。路两边陡峭的斜坡上,一个个用石块垒起的鱼鳞坑种着树,也颇装点地方官的政绩。当两边群山更加陡峭巉岩时,洪平安介绍说:“曹操曾经领兵作战到这里,他的苦寒行一诗‘北上太行山,艰者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就是写这里。”罗成说:“史籍记载不是在山西壶关吗?”洪平安说:“另一种传说,就是在天州。”
听说路边山上就是有传说的神农村,罗成让停车。
车拐下高速公路,进了一条伸向沟谷的岔路。洪平安指着一旁上山的崎岖小路说:“往上走半个多小时,能到神农村。”又指着柏油岔路说:“沿路往前可以到神农乡。”罗成点点头四处张望。路下河滩里,一个老农驼着背走过来,后面一颠一颠跟着一头毛驴。毛驴停住,啃起路边一棵小树的树皮来。老农转身拉过毛驴的缰绳,用手中的树枝抽它,一边抽一边说:“你当你是干部,想吃啥就吃啥?”
罗成听了讽刺地一笑,走过去:“大爷,你这几下抽得好。”
老农抬眼看到了汽车旁站的这伙人,说道:“你们也是记者吧?”
罗成笑了笑:“你怎么知道?”老农说:“刚才有个记者姑娘家,骑的摩托坏了。”老农指了指掏出手机的洪平安:“打那电话,和你们联系来着。”罗成问:“女记者呢?”老农指了指旁边:“那不是,坏的摩托车停在这儿,她人上神农村去了。”罗成一伙人看到河滩低凹处一辆摔坏的红摩托车掩在树丛后。
罗成与左右相视了一下,又问老农村里乡里干部怎么样。
老农说:“养鸡为了下蛋,养牛为了犁田,养干部为了啥?说是为了致富,可我们没富。”罗成接过话说:“您的意思是,养干部没用。”老农说:“可不是没用。”说着,拉上毛驴往前走了。
罗成一指上山的路说:“走马看一片,不如下马看一点,咱们上山去神农村看看。”洪平安又一指岔路:“是不是连神农乡也一同看看?让车开到神农乡等着,我们连村带乡看完顶多两个多小时。”罗成点头。洪平安吩咐两个司机开车去乡镇等,又叮嘱:“先不要进镇,不要惊动,我们下了山,你们和我们一起进。”罗成对洪平安的妥当安排十分满意。这种“微服出行”威风全在突来乍到。
沿着山路往上走了没一会儿,罗成就发现了什么。
高速公路两边山坡上的鱼鳞坑被石块垒着,还刷着白,里边种的树很好看。岔路山谷口两侧山坡上,从高速路一掠而过也能望见一些鱼鳞坑。但是,越高,离主路越远,鱼鳞坑就越不成样子。很快就变成在山坡上垒几块石头,刷一道白。远看是鱼鳞,近看没有坑。罗成指着说:“这是在山上画鱼鳞坑。这门面装点得好。”洪平安耸肩笑了笑:“官样文章到处都是。”跟在洪平安身后的秘书小张说了一句:“漫山遍野真的都搞鱼鳞坑,工程太浩大。”罗成瞪了眼:“要搞就不要嫌大,嫌大就不要搞。”
罗成一路黑着脸来到山上神农村,看到的是一村穷困。
几棵老槐树盘在村口,守着一些今人半信不信的神农传说。村里是一片破屋烂房。正是正月初五,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春联和倒福字,也有一些出村进村的走亲串友。但这点单薄的节日喜气遮不住各家各院的穷困。村里有所小学校。推开破篱笆门进去,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也都四壁透风地冷清在那里。推门进教室,光线不足,里面很暗,桌椅板凳更是粗糙简陋。秘书小张扶了扶眼镜说:“现在正放着寒假。”
罗成又瞪眼了:“我还不知道放寒假?”
罗成发现,一进入天州地界,他就进入了角色。
出了学校,他们看见有放羊娃赶羊出村,拦住问。
小放羊娃叫栓柱,今年十岁,放着家里七八只羊。问他上学没有?他说不上学。问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家里没钱,还要放羊。问他为什么家里没钱?栓柱裹了裹破棉袄,赶着羊低下头往村外走,说:“我刚才都说过了。”罗成问:“你刚才和谁说了?”而后俯身拍了拍栓柱瘦小的肩膀:“你家在哪儿?先领我们去看看。”
他们看到一幅穷困受欺的画面。
栓柱家的小院本来很破旧,旁边一栋在村里乍眼豪富的二层小楼挤破他家的篱笆墙,直压在他家的小草房上。穷困受欺的故事全在这幅穷困受欺的画里藏着。用现在的术语说,这是一个宅基地纠纷。邻居家儿子叫张虎林,在乡里当过干部,后来开煤窑发了财,耀祖荣宗地给自家盖楼房,挤掉了栓柱家的宅基地。栓柱爹气不忿,告状三年,告得家里锅底朝天。一次半夜赶山路,摔瘫了下半身,现在眨着眼躺在炕上不得死活。栓柱娘是个瘦小的女人,听明白眼前站的是市里领导,一把鼻涕一把泪,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遭遇。她要养着这个瘫男人,还要接着上访告状,乡里县里跑了不知多少来回。男人在炕上挣扎着坐起来说:“人活一口气,总不能欺人太甚。”
他们就是在这个黑咕隆咚的穷家里,遇见了摔坏红摩托车的红袄女孩。
她确实是记者,很俊秀地一抖头发,递过一张名片来——是省报的,叫叶眉。她说怕雪下大,急着赶路,躲路上石头,把摩托车摔坏了。打了电话到省城搬救兵,估计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干脆先到神农村来,调查一下孩子上学的情况。
罗成说:“看来咱们思路不约而同。”
洪平安请示:“要不要把村干部叫来?”
罗成背着手站在院里看着楼房挤草房没说话。洪平安立刻跑去将村支书村长都叫来了。村支书皱着一张高颧骨脸问:“您是?”罗成说:“先别问我是谁了。这位是你们天州市政府的办公厅主任,”他指了指洪平安:“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说清楚。”情况不说也是清楚的:张虎林家是违法侵占他人宅基地。罗成问:“你们村干部怎么不管?”村支书搓着手说:“管不了。”罗成虎起脸:“管不了要你们干什么?”又问:“楼里的人呢?”回答说是下山走亲戚去了。
罗成挥了挥手:“守着神农这个名牌,不知道拿它发财致富,搞得老百姓这么穷,要你们这些干部真没用!”
罗成领着一群人下山,村支书村长紧跟着。
那个叫叶眉的女记者拉着放羊娃栓柱的手也跟在后面。
到了乡镇上,乡党委书记不在,回县城家里过年去了。乡长叫鲁万杰,胖头胖脑的正在家里高朋满座。罗成看了看挺大的院子,挺模样的二层小楼,又看到的是一八仙桌酒肉周围坐满的人。鲁乡长看见洪平安,赶紧擦净嘴上手上的油,上来双手握他。洪平安却立刻伸手示意,引他向罗成。“这位是?”鲁乡长伸出双手不知如何称呼。罗成说:“我叫罗成,过年打扰你们了。”洪平安这才介绍:“这是咱们天州市的新市长,今天刚从省里来上任。”鲁乡长慌不迭地说:“罗市长,早听说您要来天州了。”
罗成说:“我还没去市里报到,先在神农乡提前走马上任行不行?”
鲁乡长连说行行。罗成把小栓柱揽到身前:“神农村的小栓柱,你该知道吧?他爹瘫在炕上,他娘接着上访。”鲁乡长胖额头上滚满汗珠,连连说知道,又介绍慌窘站起来的一桌人,都是副乡长之类的乡干部。罗成说:“既然老百姓没过好年,我也就要打扰一下你们过年。要求很简单,你们乡村两级干部都在,十天内正月十五前,把张虎林家侵占邻居宅基地的那一截楼房拆掉。”鲁乡长显出为难来:“大过年的,是不是过了年再办?”罗成火了,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人家一家的年怎么过的?就是因为考虑过年,才给他十天期限,要不,三天就该拆掉。正月十五前拆掉,为的是让小栓柱一家过个年尾巴。”鲁乡长嗫嚅道:“盖楼不容易,要拆损失更大。我们设法调解一下,让张虎林家赔偿小栓柱家一些钱。”小栓柱立刻昂起头:“我们家不要。”
罗成指着鲁乡长:“你们打着调解的旗号拖了两三年,搞得人家几乎家破人亡。如果你们确实解决不了,市里县里大概只能考虑诸位挪挪位,换能解决的人来当乡长。明白我的意思吗?”鲁乡长连连点头:“我明白,一定解决。”
罗成说:“第一点,正月十五我可能再来,不想再看见挤进人家宅基地的楼房没缩回去。第二点,帮助栓柱家将原院墙修好,地平整好。第三,几年来搞得人家人残废、家荡产、小孩失学,在经济上要做出合情合理的赔偿。”罗成问:“能做到吗?”鲁乡长回答:“能。”罗成说:“第四点,这一切都要求在正月十五前做好,过了正月十五,市里在神农乡开一个现场会推广你们的经验。”
鲁乡长立刻点头:“一定办到。”
罗成又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神农村辍学的小孩不止栓柱一个,他们的上学问题如何解决,也拜托你们了。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就开学了,来你们这里开现场会,希望能够看到他们背上书包。”
离开神农乡时,省报记者叶眉也上了罗成的车,坐在他身旁。
她稍有些兴奋地说,几年前读大学时,就听说过罗成的事迹,最近也听说了他要到天州走马上任的消息。罗成问她这次来天州干什么?她说:“来调查一本违法出版物。”罗成问:“调查违法出版物,怎么又想到上山调查小学生失学?”叶眉笑了:“一个是被逼无奈,摩托车坏了,等援兵。还有,违法出版物和山村小孩失学有点联系。”罗成问:“什么联系?”叶眉说:“这本违法出版物冒充德育教材,经天州市文教系统正式下文,和小学生教科书一起发行。据说印了二十万册,全市小学生人手一册,定价28元。这在大城市无所谓,在穷山村里,农民就要杀猪卖羊了。”
罗成一下重视了,问洪平安听说没听说这件事。
洪平安回答有些闪烁:“不太听说。”
回到岔路口,天空还若有若无飘小雪。
叶眉跳下车,从河滩树丛后推出了面目歪斜的红摩托车。罗成问,要不要连摩托带人拉上她?叶眉拿出手机说:“我叫的援兵可能马上也就到了。”这时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就是他到了。”眼见省城方向一辆豪华吉普飞驰而来,慢慢减速开下主路,在岔路口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很帅气的高个小伙子。
叶眉叫了声“夏飞”推着摩托车迎过去。
洪平安双眼一亮,也迎了上去,并立刻转身对罗成介绍,这是省委书记夏光远的儿子:“我陪龙书记去过夏书记家几次,每次都碰见他了。”
罗成也在夏光远家里见过夏飞,他十分亲热地和夏飞握了手。
小伙子白净干练,是个高科技公司的总裁,带着一股时尚的ceo派。他对所有人都表现了礼貌的亲热后,照顾叶眉:“是连人带摩托给你送到天州去,还是连人带摩托给你拉回省城?或者我把摩托拉回去,你就搭他们的车去天州?”叶眉说:“我人当然要去天州了,摩托车我也想带到天州去,修了好用。我在天州还要长停呢,总不能天天腿儿着吧。”罗成笑了:“干脆我们连摩托带人把你带到天州吧,就不用夏飞来回千里了。”
当夏飞一边连说着拜托了,一边与众人把摩托车塞进可以后开门的大吉普车里时,天空中轰响着飞来一架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
洪平安仰望着说:“龙书记可能在上边呢。”
罗成奇怪了:“他坐直升飞机干什么?”
洪平安说:“龙书记春节期间要巡视一下各县山林的防护情况。”
四天州市最高地方长官市委书记龙福海正在直升飞机上。
龙福海粗壮的身材,超大号的脸盘,俯瞰下面千山万壑时,让人想到非洲沙漠上的狮王。不过,他此刻的表情很有些顽童的开心。当他指点着下面大声说笑时,没人能真正领会他这种指东划西张罗一切的快乐。用他的话说,他喜欢当家做主。
有了这百分百当家做主的感觉,他大年初五才愿意坐上直升机巡视天下。
此刻飞在空中他多少有些担心飞行安全,但春节期间巡视一下全市城乡,在报纸电视台留下的头条新闻,却是让他放开胸怀的。他笑声宏亮地说:“老担心自己太重,把直升机压得坠下去。”这话引得一机舱人哈哈大笑。
随行的报社电视台记者前后左右为他拍照摄像。
龙福海最反对首长独行。当市长时,任何大活动,他都要带上几位副市长。当了市委书记,就又喜欢带上市委常委一班人。用他的话说是加强集体权威。用明眼人的话说,他的副手们都很众星捧月,他才乐于三天两头搞大团圆。今天陪他一起巡视的就有两位市委副书记。一位叫贾尚文,兼着副市长。一位叫孙大治,分管着公检法。
一上直升机,就说起今天下午五点钟两套班子聚会,欢迎罗成到任。
又说到洪平安昨晚打来电话,说罗成进入天州地界还要沿途看看。
贾尚文扶了扶眼镜,晃了晃圆胖的脑袋说:“还没上任,先微服出行埃”龙福海说:“深入情况,作风好。”因为有记者在场,贾尚文只是笑着耸耸肩。这样,龙福海干脆让直升机沿着天州通往省城的道路巡视一下,还告诫千万别飞出天州地界。他们或许发现了停在神农乡岔路口的两辆汽车。贾尚文还不无玩笑地说:“可以用手机和洪平安联系一下。”龙福海拍了拍贾尚文的肩膀:“不多此一举了,以后好好和他合作吧,来日方长。”他的手里和话里都含着力度很大的安抚与重托。
照理说,天州市同其他地方一样,该是四套班子: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只不过在龙福海眼里,市人大、市政协形同虚设。真正有实权的,是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而其中,市委是大权在握的第一套班子。这套班子通常由七个、九个、十一个不等的奇数常委组成,包括一个书记几个副书记。天州市现在正是这样。罗成到任后,市委常委正好九人,一正四副五个书记。龙福海是书记,第一把手。罗成是副书记兼市长,第二把手。其余三位副书记,各有分管。
贾尚文这位副书记,在政府兼副市长。通常副市长当副书记很罕见,龙福海极力向省里推荐,将副市长贾尚文提拔为副书记,就是想取代原来不太听话的市长。
结果,那个不太听话的市长调走了。
又派来一个可能更不听话的罗成。
对龙福海的安抚,贾尚文自然心领神会,他很随意地一笑:“只要您在天州主事,我干什么都行。真要哪个飞扬跋扈的来称王称霸,我不侍候他。大不了关起门来写字作画。”
“贾尚文呀贾尚文,说你尚文你还真尚文。”龙福海说着又拍了拍他肩膀,哈哈大笑,扯开嗓门念了一句戏曲道白:“还真是血气方刚好男儿。”
龙福海正月初五这一天安排得很满。巡视完全市山林,他就换车去离市区几十公里的西关县龙家村。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现在的辖地。父母虽然都已故去,但与乡亲同过年,对他这天州第一父母官也算是与全州百姓同乐了。记者又跟着他去了龙家村。只不过这次回老家看乡亲,不带其他市委领导了,只带了市委办公厅主任马立凤。
这个比他还高半头的年轻女人,总把他周边的事照顾得滴水不漏。用他俩私下的笑话,她是他的万宝囊,掏什么有什么;是他的万金油,抹哪儿亮哪儿。
马立凤在车上就把天州日报明天头版头条、二条新闻草样看了。头条是“龙福海巡视山林”二条是“龙福海看望家乡人民”标题已经排好,照片位置也已空下,开头结尾文字都排定了。中间空的一些行,是要根据今天实地实情填写的。马立凤指点了几句便把草样递给龙福海。龙福海大致一看,指着给照片和文字留出的空处笑着说:“我今天就是配合你们填空的。”然后一挥手:“对我的报道不用请示我。”马立凤却对坐在司机旁的报社副主编说:“照片一定要选好,来得及最好让我看看。”
龙福海表示多此一举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像喝了一盅好酒十分满意。
西关县龙家村的男女老少早在飘小雪的村口候着了。几辆车一到,放起了鞭炮。
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一个穿黑皮夹克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迎风雪急步上来给龙福海打开车门。龙福海笑道:“三国有个孔明大诸葛,我们有个孔亮是小诸葛。”
龙福海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村委会小礼堂里,和全村干部和六十岁以上老人团拜。又到各家各户看望,吃了东家的饺子,喝了西家的酒,家家户户围着龙书记亲热。他知道龙家村的男女老少真爱戴他。他给他们争了光,也给他们谋了利。他端着酒盅给老人们敬酒时神情激动:“龙家村是我的家乡,西关县是我的家乡,整个天州市是我的家乡。我敬全体家乡人民一杯酒。”
当晚,天州市人民在电视中看到龙福海讲这话时两眼潮红。
龙福海当然不停留在只给报纸电视做填空的文章。
他在别人不经意中就着补要害。要害是拢干部。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是他亲自提拔的。龙福海不止一次将孔亮拉到身边,笑着对镜头招呼:“一定把咱们西关县的父母官多拍一些。”孔亮说:“您才是天州的父母官呢。”龙福海说:“你是小父母官,我是大父母官。大父母官离了小父母官,就会成空架子。”
一直在周围张罗的马立凤上来轻声提示:时间差不多了。
龙福海在人群包围中看了看表,便一路春风地与村民挥手道别。他要去火车站接北京一位退休的老部长。孔亮紧跟随着送他出村,村口又放起了鞭炮。
孔亮说:“龙书记,要不要我送您回城?”龙福海说:“不用,我还要去火车站接客人。”孔亮殷勤地为他拉开车门,龙福海握住他说:“我把家乡就全交给你了。”孔亮连连说:“龙书记放心,您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又说:“听说罗成要来天州当市长?”龙福海拍了拍孔亮的胳膊:“这不妨碍你干。”孔亮连连点头:“我是怕他妨碍您干,他外号黑手高悬霸主鞭。”龙福海哈哈大笑了:“那是十多年前的话了,不能老眼光看人。十年还不磨一个人?”又说:“放心吧,不要杞人忧天。”
车一开,龙福海说:“这个罗成,还真是虎未到风先到。”
马立凤坐在司机旁扭回头说:“关键在省委夏书记那里。”
龙福海摆了摆手:“天州方圆不过几百里,好统一。”
龙福海手摩挲着下巴,在车的颠簸中陷入沉吟。这是他平常少有的神情。他是喜乐佛,走到哪里说笑到哪里,再说笑也不耽误用脑子。他见马立凤几次回头打量自己,干脆笑了笑眯起眼:“打两分钟盹。”两分钟没用了,他已经把事情想了个遍。
罗成这个铁刺猬放到天州来,是多少有点堵他。名义上是加强天州领导力量,推动天州经济发展。暗里什么含义,龙福海掂量出一百种说法。罗成没来时,天州上上下下都显得和顺。罗成一来,龙福海就看出了星星点点的不和顺处。就像一桌好饭菜吃到肚里,本来很好消化,因为咽了块骨头,喉咙划破了,肚也发胀。不过,他相信自己的消化能力,总不至于一根带刺的硬骨头,把一肚子肥汤瘦水都搅得不服贴起来。
提前到了火车站,火车却晚点了,还要二十多分钟才到。
龙福海说:“这样正好,可以多等等。”他走出汽车,来到站台上。车站站长立刻上来劝他:“龙书记,外面冷,您还是去贵宾候车室。”龙福海摇摇头。听说车要停到第三站台,那里露天,龙福海说:“也好,可以好好观着雪等老部长。”
他就把自己暴露在霏霏小雪里了。
站长为难地看看马立凤。马立凤说:“龙书记等老部长心切,是他的老上级。”站长找来一把伞,举到龙福海头顶为他遮雪。龙福海火了:“我不要,知道不知道?”马立凤立刻摆手:“龙书记喜欢在雪里站一站,你们别打扰他。”
龙福海小心地看了看肩头落下的一层薄雪,继续在站台等候。
火车到了,老部长走下车时,迎接他的龙福海衣帽上披的雪已经有一定厚度了。马立凤在一旁介绍:“龙书记在站台上等您半个多小时了。”老部长姓曹,瘦削矍铄,说:“你看你没必要站在站台上啊,在候车室等就可以了,看你手都冻得冰凉。”龙福海双手紧握老部长:“等您和等别人不一样。”老部长显然大为感动:“我一个退了休的老家伙,不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是万全之策了。这样惊动你们,实在不好。”
龙福海一群人几辆车浩浩荡荡地接着曹部长来到天州宾馆。
马立凤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曹部长住的是宾馆最豪华的套间。一进门,马立凤就特别说明:“这套房间最安静,龙书记知道您喜静怕吵。”曹部长连连点头。马立凤又指着窗外说:“这两天院子里有些维修工程,龙书记也让停了,怕吵您。”
曹部长鹤发童颜满脸生辉,指着龙福海说:“太过分。”
龙福海受到这样的嗔责,大脸盘笑得像一坛暖热的黄酒。他一边坐下,一边指着大茶几上堆满的各种水果、香烟说道:“您是不抽烟的,这为您万一接待个客人,没给您撤。”又说:“您先洗涮一下,休息休息。晚上我和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全体人马陪您一起吃饭。”曹部长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又不是在职检查工作,一个老百姓故地重游,你有时间,你来陪陪就行了。”龙福海照直说自己的话:“人是全的,饭是简单的,不搞太多的山珍海味。有您喜欢吃的天州荞麦灌肠,天州五香牛肉,还有您晚饭离不了的小米稀饭,各色天州小咸菜。小米稀饭是您最喜欢的长火温炖出来的,里面有天州红枣。您胃寒,不知道好点不?”
曹部长仰在沙发上,拍了拍龙福海的手,笑着说:“龙福海,你到底是不一样埃”龙福海对着一客厅人说:“曹部长是咱们天州的老专员了。那时天州还是地区,没改市,我不过是机械厂的车间副主任,全凭曹部长把我一点点提拔起来。要不,没有我龙福海的今天。”马立凤在一旁添话:“龙书记经常这样讲到曹部长。”曹部长连连摆手:“不值一提。现在人们都向前看,不向后看。”龙福海自然品出已经退休多年的老部长话中的感慨。他今天这样热接热待曹部长,一定很暖人心。知恩必报。他绝不说在嘴上,而做在实际中。知恩必报,其实是联络上级、开发人事资源的重要手段。眼浅的人才见谁上台巴结谁。龙福海对退了休的老上级热乎到家,就是他要的一个说法。还有一层旁人不知道的,曹部长的几个儿女都在中央机关工作,有一个还在组织部。
这都是难免可借用的人事资源。
龙福海这两年学会用“资源”这个词来编织自己的思想了。现在搞经济都谈资源。他触类旁通,搞政治也要凭借资源。人事资源最重要。人事资源中,上层人事资源最重要。人事资源又可分为感情资源,关系资源,信息资源。各位首长的家庭社会背景就属于信息资源。他知道曹部长几个儿女在中央哪些部门工作,别人不知道,他就多一分主动。首长的好恶,也属宝贵的信息资源。他知道曹部长不抽烟,少喝酒,喜素厌荤,喜静厌闹,还知道他爱听天州梆子地方戏,喜欢书法字帖,他就能把他安排舒服。而且,能记得领导的习惯,就显出了对领导的感恩戴德,念念不忘。
龙福海其实有自己的“资源手册”那是几个平常的软皮笔记本,里边密密麻麻记满了只有他看得明白的内容。一本专记天州内的人事。一本专记省里的。还有一本专记中央的。还有两本是综合的。有关曹部长的人事资料,他早就记在一个旧本上了。一个绿豆大小的“曹”字,就代表姓名。有关文字中就包括“胃寒、喜红枣”这样的细节。最新添的人物资料是罗成。一个“罗”字下面又有了密密麻麻两整页。里边记有罗成的简历,罗成得罪过谁,谁反对罗成,当然也包括“丧妻多年,独女十四”这样的文字。
这些资源手册他锁在抽屉里,老婆不知道,儿子不知道,马立凤也不知道。
他粗门大嗓说笑不断,表演粗线条,没人知道他会这样算细帐。他把自己的资源手册叫做“小九九”常常记完后一锁抽屉,得意洋洋地一抹那张比旁人都大一半的粗脸,笑呵呵地唱一句戏文:“竟没人知你这大汉龙福海,还有这样一本小九九。”
小九九里的一行字,有时可以解决一个大问题。
有人进来对马立凤耳语几句,马立凤跟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立凤回来,对龙福海请示道:“罗成已经到了。”龙福海问:“不是五点一起见面吗?”马立凤说:“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了。”龙福海说:“让他们再等等,我和曹部长说几句话。”曹部长问:“哪个罗成?”龙福海说:“咱们省还有哪个罗成?要调到天州当市长,今天到。”曹部长说:“噢,年轻人很有些标新立异。”
龙福海已经把一屋子陪同打发走了,这时说两句单独话:“是夏光远当省委书记后,把他安排来天州的。”他在试探曹部长对夏光远、对罗成的态度。
曹部长只是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了声“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马立凤再次推门进来,对龙福海说:“你还是先去吧,再迟了不好。”龙福海这才起身,握着曹部长的手说:“您先休息,晚上一起吃饭。吃完饭,请您看天州梆子。”
五叶眉一路上坐在罗成身旁,一直有点兴奋。
她根本不审视自己为何兴奋,只把兴奋变为一连串有些挑战的话题。
她先是回答了罗成的问题。罗成问她:“和夏飞早认识?”她说早认识。因为夏光远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读经济系时,曾是她父亲的学生。罗成问到她父亲是谁?她如实说了:“叶栋楠。”罗成惊讶这位知名的经济学老教授竟有这么个小女儿。她便说,她父亲快五十岁时,才有她这个老末。她也是在北京大学读了经济系。问到为什么没留北京?她说,因为省报到北京招聘,她又想到外地闯一闯,就来了。
聊着聊着,她带刺的话题就出来了。她说:“栓柱一家人也太轴,受欺负可以上访告状,犯不着这样亏本投入。告得赢就告,告不赢缓缓。他们这么做,虽然令人同情,但也过于非理性。”罗成说:“山沟里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官司怎么打?冤怎么伸?各级衙门大门朝哪儿开?衙门里是什么名堂?”叶眉说:“那他们上下告了七八回,也该知道告不成,就该算了。何必搞得家破人残呢。这都是非理性,不算帐。”罗成说:“什么叫理性?你的意思是,栓柱爹妈告状告不赢就算了,先把孩子供养上学,慢慢再发财致富,对吧?但是我问你,如果十个人站在你面前,一人往你脸上唾一口,然后一人给你一万元,你干吗?”叶眉说:“我不干。”罗成说:“几秒钟的尊严卖十万块,你都不干,你理性吗?你十万块可以出国留学,可以投资开公司,然后换来无限成功。但你不这样算帐。”叶眉又说:“可以不让侵占栓柱家宅基地的邻居拆楼房,让他们赔更多的钱,帮栓柱家建新院盖新房,这样在资源利用上更合理。盖的房子拆掉总是浪费。”罗成说:“只有拆了,才能让老百姓觉得这个天下有法有理,政府才有品牌。政府的品牌是发展经济的重要资源。”
叶眉看到这个虎着黑脸、让人有些畏惧的铁腕人物认真地和她辩论起来,心中稍有些得意。好像小女孩的调皮游戏把大人蒙得上当一样。
当一路小雪快到天州市区时,她已经成了和罗成平等对话的老熟人了。
她毫不客气地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你来了,就能改变天州穷困落后的面貌?”罗成看到叶眉脸上掩藏着一股并不认真的笑意,一下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讲得太多了。他一指车窗外问:“是不是要进市区了?”
洪平安立刻从司机旁转过头来,开始对罗成介绍起两边情况。
罗成隔着小雪看起天州市区来。
天州他过去来过,这次感觉自然全不一样了。
这是个六十来万人的中小型城市,辖着周围二十个区县,共五百万人口。大半天来穿山越岭,现在是进入它的中心了。中国中小城市的平均繁华程度,或者还略低一些。英雄路,八一路,人民路,解放广场,听着洪平安的介绍,开过一条条街道。罗成说:“街道太脏。”洪平安说:“小雪一化,尤其脏。”一辆垃圾车从街道上驰过,车厢没有遮盖封闭,车上的塑料袋、纸片一路飞下来。罗成皱了眉,对洪平安说:“这辆垃圾车尾数是048,你们去查一下。”
又闻到一片恶臭,罗成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平安说:“是条污水河,还没治理好。”罗成说:“下车看看。”停车,看见一条干枯见底的黑河。罗成问:“治理了多长时间?”洪平安回答:“两年。”罗成问:“为什么还没治理好?”洪平安说:“资金问题。”罗成问:“这样的污水河还有几条,总长多少?”洪平安说,还有两三条,总长他可以去查问一下。
罗成又问:“城市吃水如何?”洪平安回答:“吃自来水。”罗成问:“水质有问题吗?”洪平安说:“三分之二的饮用水没问题,三分之一受污染。”罗成问:“这三分之一计划什么时候解决?”洪平安说:“两年内。”罗成问:“市委市政府吃水不在这三分之一内吧?”洪平安说:“是。”罗成说:“所以还不着急。”
污水河旁有一片房屋,灯笼彩带,显得很旺盛。房前停满了汽车。
罗成问:“那一片是什么?”洪平安说:“是歌厅。”罗成说:“大白天人气就这么旺,歌舞厅不都是夜晚营业吗?”洪平安说:“今天是正月初五,来玩的人多。”罗成说:“是红灯区吧?”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您过去看看吗?”
罗成挥了一下手:“今天先不看了。”
车开了,罗成虎起黑脸又进入他的角色了。他无暇顾及身边的女记者叶眉。
洪平安指着街道左边说:“市委市政府大院到了。”
罗成却发现街道右边冒起浓烟。洪平安摇下车窗看了看:“那是天州剧院,正在门口烧垃圾。”罗成挥手让停车。剧场门口的空场上正在展销景泰蓝瓷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有的还带着包装箱。众多摊贩正在指挥下往两边挪,让出中间宽阔的通道。七八个人正在清扫满场地的草席、碎纸,堆在中央放火烧。
罗成问:“剧场经理呢?”一个拿着扫帚的中年瘦男人说,他就是。
罗成一指火堆:“这是干啥?”经理说:“今天晚上要开戏。”罗成说:“开戏就放火吗?”经理说:“市委龙书记晚上要陪首长来看戏。”洪平安对罗成说:“听说北京曹部长今天到天州。”罗成对经理说:“我不是问你谁来看戏,是问你为什么放火?”洪平安在一旁说道:“这是咱们新来的罗市长。”经理嗫嚅道:“这两天办展销,垃圾太多。”罗成火了:“我不是不让你扫垃圾。我是问你,为什么放火烧垃圾?”洪平安说:“赶紧灭了。”罗成接着说:“你怎么不在自家屋里放火烧垃圾?”说着夺过一人手中的铁锹,与众人一起把火拍灭。
众人又接连浇了几盆水,烟才全熄了。
罗成放下手中铁锹,对经理说:“没有首长来看戏,垃圾也要天天扫。再大的首长来看戏,也不能放火烧垃圾。明白吗?”而后接着说道:“写个检查,送到市政府来。看你们的检查,再做对你们的处罚决定。”
罗成走到两边束手旁观的瓷器商贩面前:“你们是江西景德镇来的?货卖得怎么样?”商贩们有的回答不怎么样,有的回答一般。罗成一指满地堆积的华丽大花瓶:“我看你们标价不便宜。卖不动,总不能再拉回去吧?不如降点价,都卖了。再在天州收购一些土特产,卖到景德镇去,省得跑空。我们可以帮助你们组织物美价廉的土特产,这样好不好?”商贩们看明白眼前立的是天州市领导,凑合地说:“行吧。”
洪平安说:“上车吧。”
罗成一指街斜对面的市委市政府大院:“这两步路,走过去吧。”
罗成大步穿过马路,一行人跟在后面。
叶眉说:“随便放火污染大气,是因为大气没有产权。”
罗成说:“这就是经济学讲的‘外在性’了。”他转头对洪平安:“一个人一个单位做事,本来应该自己承担成本。他放火烧垃圾,污染了空气,这个成本他不承担,让整个社会承担,就叫做成本的外在性。在家里烧垃圾,他要承担成本,他不烧。在这里烧垃圾,他不承担成本,他烧。所以要处罚他们。”洪平安说:“就是要他们付出成本。”罗成说:“对。对于一个企业,你的处罚到一定力度,他觉得再排放污染吃亏了,才会去治理污染。对于当官的,摘他们的乌纱帽,这是让他们承担的最大成本。”
罗成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口站住,看了看两边的围墙和贴墙临街而建的一些平房,有店铺,还有治安办事处。他皱了皱眉:“这些围墙和房子,以后最好拆掉。”又指了指大院里草坪:“拆墙透绿不好?”
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大院里大大小小十几栋楼,中间最高的一栋是市委市政府机关楼。罗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市委市政府一直一个楼办公?”洪平安回答:“过去是分开的。龙书记当书记后,把市委市政府合到一个楼里。他说这样方便。”
进到一楼大厅,罗成扫视了一下吸着鼻子说:“这一进门,气味就不对呀。”寻味来到两间大办公室门口,牌子上写着“接待处”屋里地上堆满了肮脏被褥,桌上窗台上都是脸盆、碗筷、牙缸,还拉了很多绳子挂满了毛巾衣袜。罗成瞪起眼:“这是什么名堂?”洪平安说:“这是上访的人占住的。”罗成问:“人呢?”洪平安回答:“过年前发了他们一些钱,回去了。说是过了正月十五再来。”
罗成说:“真是岂有此理。”
洪平安说:“他们是太不象话了。”
罗成说:“一个政府,连个上访问题也解决不了,弄得门庭若收容站,真是岂有此理。”他转身走:“见面会在几层?”洪平安说:“不在这里开,在天州宾馆。宾馆就在大院旁边,您休息也安排在那里。”罗成说声走,便黑着脸上了车。
一群人小心跟随。叶眉也没话。
罗成凶狠地坐在车里。他知道自己脾气大。磨了十年,来天州前,也曾想过这次要含威不露。但是一进天州市,他发现自己的角色就这样一点点确定了。他大概只能雷厉风行。要是上下左右照顾和平,很可能一事无成。
天州这场博弈,一定要有最佳策略。
车在天州宾馆门前停下,叶眉说她告辞了。她要去省报驻天州记者站,还要去修摩托车。罗成让司机送她去。
当罗成踏着台阶走上宾馆大门时,他感到,他面对的最大难题其实是龙福海。
六给罗成准备的是宽敞套间。洪平安说:“还没给您找下住房,这一阵就安排您在这儿祝”一行人把罗成的几个箱子搬进来。洪平安又说:“呆会儿见面会,就在宾馆会议室,现在离五点还有十几分钟,您稍微休息一下。有事——”洪平安指着站在一旁的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白净贤惠的娇小女人说:“您可以找她。这是宾馆的副经理,田玉英。”洪平安说去看一下见面会安排的情况,匆忙走了。
田玉英说:“罗市长,您这阵住这儿,生活上有什么事情,随时找我。”
罗成点点头。他洗了把脸,背着手走出房间。
这是二楼,站在环形楼梯口可以俯瞰一楼大厅。看见洪平安和一个个子高挑、模样活灵的女人说着话。洪平安匆匆走了,那个女人又在大厅里左右张罗着,扶着胳膊派走一个人,又指点着另一个。转眼吩咐了七八个。又忙而不乱地迎接着一个个走进大门来的人物,客气周到地和他们说着什么。田玉英在罗成身后出现了。
罗成问:“那个女人是谁?”
田玉英说:“市委办公厅主任马立凤。”
罗成点了点头,这就是所说龙福海得用的人。看她那股张罗劲儿,让人想到大观园里的凤姐。
又来了一个高颧骨的矮胖女人。马立凤丢下周边一切,快步迎上去,俯下身对她娓娓说道。矮胖女人很当家地点着头,不等马立凤说完,就和左右围上来的人说话。田玉英介绍:“那是龙书记夫人白宝珍,市妇联主任。”
白宝珍在人群中因为什么话开心大笑,声音像一群受惊的野鸭扑面飞来,爽朗嘹亮。
五点快到了,洪平安匆匆上楼来。
罗成说:“时间到了,怎么还不安排见面会?”洪平安说:“龙书记还在和曹部长谈话,其余人大多也还没到。”罗成说:“平时也这样,五点开会六点到?”洪平安说:“多少有点提前量。”罗成说:“这哪儿叫提前量,叫迟到量。”洪平安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笑:“您也趁机再休息一会儿,跑了一天。”
罗成说:“我不习惯不准时。会议室在哪儿,先领我去。”
到了会议室,空无一人。罗成自顾自在长圆会议桌旁捡个座位坐下了。
洪平安窘促地搓着手,又匆匆走了。罗成像座塑像一样端坐在那里。田玉英进来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又问:“罗市长,要不要看报纸?”罗成抱起双肘没有说话。田玉英退出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将一份天州晚报放到罗成面前。头版已登有龙福海当天乘直升机巡视山林和到西关县龙家村与父老乡亲欢渡春节的消息。田玉英将长圆桌上摆放的二十来个茶杯一个一个沏上茶,那动作很轻很缓,算是陪了一段时间。
过了快二十分钟,洪平安引来第一位与会者。
他介绍是副书记兼副市长贾尚文。
贾尚文人高胖,戴着眼镜,满脸红光。他伸过手说:“当好你的助手。”罗成握着他却想,市长领导副市长,名正言顺,副书记领导副书记,不伦不类。这已然是个为难的格局。贾尚文很健谈,坐在那里扯开了,说:“这是小地方,民风和干风都散漫一些,不能用赶马的速度赶牛拉车。”
马立凤匆忙进来了,上来就叫罗市长。然后解释道:“龙书记正在和曹部长说最后几句话,他说马上来。曹部长几十年前是咱们这儿的老专员,今天接他火车晚了点,龙书记总要和他寒暄几句。他让你别着急。”马立凤揭开茶杯看了看,又叫来服务员给罗市长重沏热的,就匆匆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楼道里人声嘈杂,一个谈笑风声的洪亮嗓门响过来。一群人簇拥着谈笑风声者出现在会议室,这自然是龙福海。
他哈哈笑着握住罗成的手:“罗成来了,我们天州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