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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凉了起来,水中鲈鱼正肥,湖上帆影点点,而女词人却感觉自己在日渐地消瘦。当寤生在黑暗中抚摸她的身子时,她悄声问他,你是不是摸到很多的骨头?寤生咕哝说,嗯。她又问,是不是摸到一张巨大的皮?寤生咕哝说,嗯。她叹口气,再问,我是不是真瘦了?寤生顿住,有力地捏了一把,说,夫人又胖了。但女词人以为寤生在骗她。她在自己的想象中,瘦得很可怕。可为什么会瘦呢,她不明白,只知道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簌簌的秋色,总是让异乡孤客念起故土和故人,女词人也这样。故土已然不能回头,而故人也只剩了一个了。寤生头一回像父亲那样,用乌篷船把女词人撑到了芦茨的小码头,时辰是在午后,天上正堆满了铅色的云层,一场大雨将下未下。
她一个人走在通往小潮音寺的石板山道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又大又冷清。两旁阴霾的黄桷树林中,潮湿的气流昼夜从暗无天日的深处飘出来。没有佛唱,经轮,没有一丝梵音,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而是一片荒原,一所寂地。山门外那截刻有“潮音寺”的断碑,依然还是一截断碑。地气漫上来,把凿子打出的字迹熏出了苔青色。一个小沙弥从井台上提着一桶水走下来,摇晃的井水把他的黄色袈裟映成了一圈圈绚丽的光环。她认出,他就是清明那天给她送还丧乱帖的小和尚。小和尚已经放下了水桶,他把两片又红又嫩的手掌合在一起。女施主,无净法师说,你要来的。就是说,他已经走了?
女词人很久以前就读过这首词,词人是王安石的老对手司马光。司马光传世的词也就三四首,首首都是艳词,初读时,她简直不相信这些空蒙纤丽、愁思无限的长短句会出自铁石心肠的党魁手笔。
司马光已经不在了,王安石也不在了,他们在女词人三岁那一年同时死去。由他们开启的党争在他们身后又延续了许多年,很多相关的人都死了,她的父亲死了,公公死了,丈夫死了,汴京十字街头由当政党竖立的胜利纪念碑垮了,罢黜反对党的党人碑也垮了连她自己也在颓然老去。她把这首前大宋帝国将军抄写的词读了又读,读到细微之处,不禁嘘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她把纸翻转过来,背面用粗壮的大笔写着三个秀丽的小楷:李师师。
女词人不觉笑出了声音来。她没有想到无净法师也想和周邦彦一样,偷吃道君皇帝的荤腥啊。她从没有一个机会见到李师师。在她的心目中,李师师就是那个遍体绮罗、繁华如梦的汴梁城。她隐约听说过李师师也流落来了江南,她想,她该有一百多岁了吧?
连李师师都流落了,女词人想,也真是该死的都死尽了,要毁灭的都毁灭了。只有注定要活的,还不知道活过了今天以后明天又将何如呢?
她把那张纸撕成一条条的,再撕成一块块的,一扬手,纸屑在风中漫天飞舞。她的眼睛透过飞舞的纸屑,看到富春江蜿蜒远去的上游,千岭万岭隐隐现现她不想揣测王将军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他真的是到潮音寺去寻访一个可能落发为尼的风尘老妓吗?这就像王将军脸上的红色疤痕,她永远也不会去问他,那是军人的荣誉,还是缘于一次醉酒。女词人走回码头的时候,看到寤生正站在一家新开的酒店外和着一群闲人凑热闹。满面风霜之色的老板身材高大,穿一领旧战袍,用纯熟的汴京官话打躬作揖地招徕着顾客。席上有人喊一声,来一对烤鹅掌,要麻辣酸甜。
老板拍拍手。一个伙计从炉膛中夹出一块烧红的铁板放在案子上,热浪冲起来把围观的人驱退了半步。另一个伙计抱来一只鹅,拧长它的脖子用酒杯分别灌入花椒油、姜汁、红辣子汤和糖浆。女词人大气不出地呆看着,仿佛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与她有关的大事了。
伙计把鹅放在红铁板的顶端,在它的尾巴上狠命一打,噗的一声焦响,鹅掌踩在了铁板上。这只鹅是那么的白和肥,当它的脚掌被烙出第一道青烟时,它摇摇摆摆地仓皇而逃,它鼓胀而悬坠的胸脯与屁股痛苦地晃荡着,好像要从骨架上抖落下来了,但它却无路可逃,只有在烧红的铁板上心急腿慢地跳跃着蠢肥的身子,歪扭着沉重的臀。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加速着自己的灭亡,调料的香味开始从烤熟的掌底一丝丝传出
来。它忽然定住不动,伸着长颈看了看四周,眼光越过神情激动的看客,停在了女词人的脸上。
白鹅把垂死的眼光停在女词人的脸上,并发出嘎的一声悲鸣。
女词人抓住寤生的光肩膀,她说我们走。
两下利斧的铿锵之声,接着是碟子清脆地落桌。老板喜气洋洋,客官,你要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