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寤生划着船,瞥一眼坐在对面的女词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上船后一直默默无言。
在女词人的脸颊两侧,寤生看到,富春江两岸都是沆瀣一气的红与黄,密实的枫叶簇拥着苍松,熟铜般的梧桐叶山山乱飞。他忽然发现,她的神情是那么衰弱和沮丧,眼帘耷下去凸现出青黑的眼泡,松弛的双颊和重叠的下巴耷成一圈圈细密的肉褶。有一刻,他还以为她的身体在浅色的棉麻裙袍中睡着了。
她的眼帘耷着,嘴角却浮出了笑意来。她说,寤生,你在看我吗?
寤生微微一惊,嗯,夫人?
你记得,你说过我像一只什么吗?
夫人,我,说过你像什么吗?他用手去抠自己乱蓬蓬的长头发。但长发已被女词人坚持要他套上的红肚巾驯服了,齐刷刷披到了后背上。
女词人虚开眼,她看到坐在船头的寤生只在腰间挂了一块布片,他平稳划动桨片的时候,腿臂和胸脯的肌腱轻松地此起彼伏着。江上的气流贴着他赤裸的黧色皮肤刮过去,爽快而又光滑。
她把眼睛从寤生身上移开去,正看见一只黑得出奇的大鸟在船舷的两侧飞来又飞去。大鸟滑翔时悠然舒展的翅膀,让她觉得水面越来越开阔了。
她听到寤生的声音。我们进湖了。他说,夫人,你饿吗?
她没有听懂他的话。她说,你说什么?
寤生从舱板下取出一包荷叶包住的食物。
你做的饭吗,寤生?
是青梅姐姐给我做的。
女词人点点头,她还说,她要给你什么呢?
她说给我留着肉,就是那种只有她才有的霉干菜丝蒸五花肉。
女词人摇摇头,不去接那包荷叶。她发现小船驶进了一派茫茫的莲叶藕花中间。当初她趴在黄桷树下的“磨刀石”上看见莲叶,并不知它们竟会广阔如林子。它们在湖水中浮动着,摇摆着,一直伸展到水天迷蒙的远方。但花早谢了,莲蓬已熟了,变黄的叶子收了水分,片片相撞时发出的声音干燥而枯涩。
但她的眼睛还是在远离荷叶群的水域找到了那一枝孑然独立的莲秆。她想它的花期乱了吧,它所有的叶片都枯萎并且颓落下去了,但莲秆的顶上,粉红的莲蒂却刚刚开出一朵玉兰色的荷花来。
寤生捧着那包荷叶饭,不知是该吃还是放下。他以饥渴的心情想到了青梅答应要给他的肉。他听见女词人在叫他。
寤生,你去把那一朵莲花替我摘过来。
他只向女词人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神色就变了,不,他说,不能去。那里下满了拦鱼网,网上挂满了倒钩。
拦住鱼了吗?
应该拦住了很多鱼。
你是说,没有人去取那些鱼?
下网的人死了。
淹死的?
不,杀死的。
女词人的声音停了一小会儿。她说,你父亲逃进太湖后,有消息吗?他摇摇头。他没有对她说,太湖的芦苇荡中每天都要漂出被鱼啃得千疮百孔的浮尸。他再次想到了黑亮卷曲的霉干菜丝,和它们下面荫蔽的积满乳液的肉心。他说,夫人,下雨了。
她望望天空,那只黑色的大鸟还在打着圈子飞,飞到遥远的湖心,再悠然地滑翔回来。雨没有预料的那么大,而且一片水域一片水域地下着,如同云层在一层层地脱落。
寤生,你的船为什么不像你父亲的有篷呢?
篷憋得人心慌。
她从袋子里取出一顶红色的油纸伞,递给寤生。寤生走近来,一手接过红伞一手搂住她的后腰,把她抱来骑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她没有想他的动作会这么突然和敏捷,他和她瞬息之间变得脸对脸眼对眼了,但她避开了他的眼睛,贴着他的脸看着不见一只帆影的湖面,湖面正被雨水分区分块地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她发觉寤生的纤长细腻的黑手指在反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他说,夫人,你的头发真黑。
黑吗?
青梅姐姐说,夫人用白蒿和乌菱烧成灰来染头发,染的头发会有这么黑?
她嘘出一口长气,定睛看着寤生浅蓝色的眸子,她看见自己的身影沉没在它们的最深处。她说,青梅没有说谎。
她的手在他富于弹性的脊背上滑动。她说,我们的人其实早就不行了,想要硬撑,也硬不起来了。青梅没有说谎。没有人比我明白胡人的厉害。胡人的精血,比我们的浓得多。
寤生的眼中升起一片雾气,什么也没有了。她拍拍他的脸,他不说话。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强硬地插入了。
小船在烟雨迷蒙的湖上踉跄,那把张开的红色油纸伞像一面紧急的信号旗,渺小而无助地摇晃着。雨打在油纸上的声音,焦躁、急促,压住了红伞下面惊涛骇浪的喘息。
女词人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刻不容缓的时候冒出一句哀求,寤生,北人不习水战
她觉得这句话愚蠢而又滑稽。她庆幸寤生没有听见。在寤生没有先兆,无需说明的突然挺进中,他刺醒了她身体中一片遗忘的空白。
他好像在偿还一次次无法偿还的债。而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木然地感受着那片无法补偿的空白。忽然,她听到伞顶一阵翅膀扑棱棱的拍打声,寤生的身体猛压下来,她仰后倒去,就在这刹那间,她同时
望见了鲜红的油伞、灰蒙的苍穹、水鸟黑暗的双翅和它雪白的胸脯。一股滚烫的流汁穿过她的肚腹、胸膛、咽喉源源不绝地涌上来,两颗大的泪珠坚持着,终于溢出了眼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