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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还有没觉察到,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时日了。我们在上海,算起来,已经过了十年我们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过了十年,就这样转眼间迅速地过了十年!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够在这种长期的磨难里,还保留下来一条性命,还生活到现在我是应当早就被折磨死的,就是不被折磨死,那我也是早就该走入自杀的路的,然而我竟没有自杀,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我的生活一方面是很艰苦,然而一方面又是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变动。至于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个月以前,她在跳舞场中遇见了一个美国人,据说是在什么洋行中当经理的。我曾看见过他两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模样,肚皮很大,两眼闪射着很狡狯的光芒。他虽然有四十多岁了,然而他守着美国人的习惯,还没有把胡须蓄起来。
这个美国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来肥得不象样子,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美丽,然而这个美国人竟看上了她,也许这是因为伯爵夫人告诉过他,说自己原是贵族的出身,原是一位尊严的伯爵夫人因之这件事情便诱迷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钟起情来了。美国人虽然富于金钱,然而他们却敬慕着欧洲贵族的尊严,他们老做着什么公爵,侯爵,子爵的梦。现在这个大肚皮的美国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为他要尝一尝俄罗斯贵族妇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处连宿了几夜,后来他向伯爵夫人说道,他还是一个单身汉,如果伯爵夫人愿意的话,那他可以娶她为妻,另外租一间房子同居起来伯爵夫人喜欢得不可言状,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这也难怪伯爵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乘此时不寻一个靠身,那到将来倒怎么办呢?现在她还可以跳舞,还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但是到了老来呢?那时谁个还在她的身上发生兴趣呢?于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离开我们而住到别一所房子了。
我们很难想象到伯爵夫人是怎样地觉得自己幸福,是怎样地感激她的救主,这个好心肠的美国人
“丽莎,”在他们同居的第一个月的期间,伯爵夫人是常常地这样向我说道:“我现在成为一个美国人了。你简直不晓得,他是怎样地待我好,怎样地爱我呵!我真要感谢上帝呵!他送给我这末样一个亲爱的,善良的美国人”
“伯爵夫人,”其实我现在应当称呼她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为习惯的原故,我总还是这样称呼她。“这是上帝对于你的恩赐,不过你要当心些,别要让你的鸽子飞去才好呢。”
“不,丽莎,”她总是很自信地这样回答我。“他是不会飞去的。他是那样地善良,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个月的开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面容上觉察出来忧郁的痕迹了。她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对于哥德曼的夸奖,有时她竟很愁苦地叹起气来。
“怎么样了?日子过得好吗?”有一次我这样问她。
她摇一摇头,将双眉紧蹙着,叹了一口长气,半晌才向我说道:
“丽莎,难道说我的鸽子真要飞去吗?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可能的呵!但是”
“怎么样了?难道说他不爱你了吗?”
“他近来很有许多次不在我的住处过夜了也许谁个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许不至于罢。”我这样很不确定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但是我感觉得她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
在这次谈话之后,经过一礼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里,向我哭诉着说道:
“唉,希望是这样地欺骗我,给了我一点儿幸福的感觉,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渊里。我只当他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我只当他是我终身的救主,不料他,这个浑蛋的东西,这个没有良心的恶汉,现在把我毫无怜悯地抛弃了。起初,我还只以为他是有事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来他是一个淫棍,在上海他也不知讨了许多次老婆,这些不幸的女人,蠢东西,结果总都是被他抛弃掉不管。丽莎,你知道吗?他现在又讨了一个中国的女人他完全不要我了”
我呆听着她的哭诉,想勉力说一两句安慰她的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足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里了。她的命运是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鸽子永没有向她飞转回来的时候了。
她自从被哥德曼抛弃了之后,便完全改变了常态,几乎成了一个疯女人了。从前我很愿意见她的面,很愿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闷,但是现在我却怕见她的面了。她疯疯傻傻地忽而高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时她的酒气熏人,令我感觉得十分的不愉快。
不久以前,那已经是夜晚了,我正预备踏进伏尔加饭馆的门的当儿,听见里面哄动着哭笑叫骂的声音。我将门略推开了一个缝儿,静悄悄地向里面望一望,天哪,你说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个醉了酒的疯女人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那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就同疯了也似的,忽而哭,忽而笑,忽而说一些不入耳的,最下流的,骂人的话客人们都向她有趣地望着,在他们的脸孔上,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惊讶而好奇的微笑。后来两个中国茶房走上前去,将她拉起身来,叫她即速离开饭馆,但是她赖皮着不走,口中不断地叫骂着我没有看到终局,便回转身来走开了。这时我忘却了我肚中的饥饿,只感觉着可怕的万丈深的羞辱。仿佛在那儿出丑的,不是伯爵夫人,而是我,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的女人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怎样地可怕呵!一个尊严的伯爵夫人,一个最有礼貌的贵族妇女的代表,现在居然堕落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个下流的,醉得要疯狂了的,毫无礼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尔库次克的那朵交际的名花,远近无不知晓的伯爵夫人当时她在丰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华丽的仪容,也不知收集了许多人的惊慕的视线。或者在热闹的跳舞会里,她的一颦一笑,也不知颠倒了许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华丽的衣裳,贵重的饰品,也不知引动了许多女人们的欣羡。总之,如她自己所说,当时她是人间的骄子!幸福的宠儿
然而十年后的今日,她在众人面前做弄着最下流的丑态,而且她遭着中国花房的轻视和笑骂天哪,这是怎样地可怕呵!难道说俄罗斯的贵族妇女的命运,是这样残酷地被注定了吗?为什么俄罗斯的贵族妇女首先要忍受这种不幸的惨劫呢?呵,这是怎样地不公道呵!
在这一天晚上,我连晚餐都没有吃,就向床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激太深切而剧烈了。我的头发起热来,我觉着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没有起床
住在楼下的洛白珂夫人,——她的丈夫积蓄了一点资本,不再为中国人保镖了,现在在我们的楼下开起鸦片烟馆来——她听见我病了,便走上楼来看我。她先问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了她关于昨晚的经过。她听后不禁笑起来了。她说:
“我只以为你害了别的什么病,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不要脸的泼妇这又值得你什么大惊小怪呢?我们现在还管得了这末许多吗?我告诉你,我们现在还是能够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象我初见那时那般地有神了。这大概是由于她近来把鸦片吸上瘾了的原故。这时她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向地板望着,仿佛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块什么东西也似的。后来她如梦醒了一般,转过脸来向我问道:
“你觉着不舒服吗?你觉着心神烦乱吗?让我来治你的病,吃一两口鸦片就好了。唉,你大约不知道鸦片是一种怎样灵验的药,它不但能治肉体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怀抱里,那你便什么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该是多末好的东西!请你听我的话,现在我到底下来拿鸦片给你吸”
“多谢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绝她说。我没有吸过鸦片,而且我也不愿意吸它。
她已经立起身来了,听了我的话,复又坐下。
“为什么你不愿意吸它呢?”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我。
“因为我厌恶它。”
“啊哈!”她笑起来了。“你厌恶它?你知道它的好处吗?你知道在烟雾绕缭的当儿,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吗?你知道在它的怀抱里,你可以忘却一切痛苦吗?你知道它能给你温柔的陶醉吗?呵,你错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领受过它的好处,那你不但不会厌恶它,而且要亲爱它了。它对于我们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牺牲者,的的确确是无上的怪药!也许它是一种毒药,然而它能给我们安慰,它能令我们忘却自己,忘却一切它引我们走入死路,然而这是很不显现的,很没有痛苦感觉的死路。我们还企图别的什么呢?丽莎,请你听我的话罢,请你领受它的洗礼罢!唉,如果你领略过它的好处”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试一试罢,我愿意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
洛白珂夫人走下楼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上来。我被她的一番话把心说动了,急于要试一试消魂的迷药,但是她老不上来经过半点钟的光景,我听见楼下起了嘈杂的哄动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一会,白根进来了。他向我报告道:
“适才洛白珂和他的夫人统被几个巡捕捉去了。他们说,他两夫妻私开烟馆,有犯法律”
我听了白根话,不由得身体凉了半截。我并不十分可怜洛白珂两夫妻被捕了。经过昨晚伯爵夫人所演的可怕的怪剧,现在这种事情对于我似乎是很平常的了。
我要试一试消魂的迷药,我要开始走入这种慢性的死路,然而洛白珂两夫妻被捕了这是不是所谓好事多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