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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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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缓缓驶进北龙市宾馆。在通往后院贵宾楼的甬道上,赵振涛隔着汽车玻璃看着小路两旁精美的园艺:绿树、花丛和假山石,旁边是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网球场周围的铁丝网上垂着爬山虎和狗尾巴花,绿叶子仿佛要胀破那高高的铁丝。这里的傍晚总是宁静的,还能听见一阵阵清脆的鸟鸣,与老蟹湾嘈杂而肮脏的码头形成鲜明的对照。

    赵振涛在两个小时前从家里躲避孙艳萍母女,到了盐化宾馆,发现市政府接他的汽车到了。这是胡市长留下的专车,也是他赵振涛的专车了。他上车的时候,柴书记和白县长等盐化的领导送他,但他并没有直接回北龙,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北龙港的工地上,找熊大进等人了解有关北龙港的第一手材料。

    熊大进等人对赵振涛的到来感到惊讶。赵振涛觉出熊大进的情绪低落,他看见胡市长坐过的奥迪轿车时表情很复杂,把赵振涛叫到一旁,向这位走马上任的总指挥递交了辞呈,他要求调走。赵振涛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他们想,即使他们不辞职,将来也会撤掉他们的。赵振涛没好气地说:“离了胡市长你们就不干工作啦?我不会让你们走的。”

    熊大进无奈地说:“看来赵市长是逼我们也像施英民那样跳海啦!”

    赵振涛并没有示弱,大声吼道:“你们跳哇,谁觉得自己有罪谁就跳吧!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

    他吼到这里,有人轻轻地笑了,新市长还是很幽默的,这是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一句台词。赵振涛这么一闹,他们反倒安静了,茫然地打量着这位新市长。

    赵振涛又到冲垮的跨海大桥遗址看了看,心情格外沉重。他离开港口的时候,熊大进一再请求他批准他的调动申请,赵振涛没有搭理他,他就将一张调离申请塞进汽车里。赵振涛打开这张纸,发现竟然是一张北龙港的地图,他料想是熊大进一时慌张掏错了东西。他定定地看着地图,这是从孙中山先生亲笔绘制的北方大港方位图改造而来的。从地图上看不出老蟹湾像一只巨蟹,这只有走到那里才能感受到那巨蟹的模样。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有谁知道他对巨蟹湾的感情呢?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不乏这样的情形,一些名不见经传甚至在地图上都难以寻觅的小地方,由于历史上一些重要任务和重要事件曾在那里发生过,那个地方就会以庄严的文字走进干古流传的史册,凝固在我们的记忆中。老蟹湾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

    走进贵宾楼大厅,赵振涛就想到了酒。今天北龙市委常委们要给他接风洗尘,这场酒是躲也躲不过去的。市政府的曹秘书长告诉他,这几天他就暂时住在宾馆里,军分区大院里的小楼正在让人清扫。

    到了酒桌上,高焕章书记把北龙的常委们介绍完,赵振涛就等着每人的夸官酒了。他难说酒量的大小,每每只是喝个情绪酒,比如跟老爹赵老巩喝酒,喝上半斤八两也不醉的,喝官场上的酒,则全凭临场发挥了。

    高焕章第一个举起酒杯,高兴地说:“赵市长是我的小老弟,在我高焕章临退位之前,我还能与我的小老弟合膀子干一回,是我高焕章三生有幸!振涛是咱北龙的才子,今天回北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座的除了徐书记,都是北龙人,胡市长一走,有人骂我高焕章喜欢搞北龙帮,我不怕谁说谁骂,只要把北龙的工作干上去,搞北龙帮怎么啦?咱北龙的人就是抱团儿嘛!振涛,当老哥的敬你一杯!”

    赵振涛看着高焕章的脸,感动地说:“高书记,今天您用咱北龙的口音喊我老弟,我听着特别亲切!咱这个班子,您老大哥就是老班长,我赵振涛没经验,您可不能看热闹,您得扶上马送一程啊!”他笑着就喝了这杯酒。

    高焕章是红脖汉子,一连又喝了三杯。

    赵振涛抬手摁住高焕章的胳膊:“高书记,您胃不好,就少喝一点吧,老大哥的这份情意,振涛领啦!”

    韩副书记也阻拦说:“高书记过去下煤窑,那酒喝得瘮人哪!生把胃给喝坏啦!高书记,下面的酒我替你喝吧!”

    赵振涛听说韩副书记也是从煤矿提拔上来的,是高书记的得力助手,眼下他还不知道他与高焕章铁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高焕章心里是否真正得意他。眼瞅着韩副书记敬酒,赵振涛只有沉着应战:“这里的常委们,除了高书记,我惟一见面最早的就是韩书记啦!高书记别喝啦,咱们喝!”说着一饮而尽。

    高焕章绷着脸:“啊,你们年轻人不要我这个老头儿啦?”

    赵振涛说:“我们先喝,您先歇歇!看见了咱北龙的变化,看见高书记为我预备的好酒好菜,我干脆别光等啦,也敬敬大伙儿吧!”说着就起身敬酒。

    高焕章抬手说:“别,你别坏了规矩,大家先敬你一圈儿,然后你爱咋喝就咋喝!嗳,刚才赵市长的话我爱听,以往到北龙上任的干部,在酒桌上先说,是来改变北龙一穷二白面貌的。谁说我们一穷二白啦?这山珍海味八碟八碗地招待他,还说我们一穷二白,气人不气人?”他哈哈地笑了。

    赵振涛说:“高书记爱北龙,我们大伙也都爱北龙!那就喝了这杯酒!”他脸上泛出红红的酒晕。

    高焕章也随着喝了酒:“大伙儿可能不知道,振涛是这场风暴潮吹来的市长!本来他已经接到通知,差一天就要到中央党校学习去啦。省委让赵市长来,是对我们北龙的支持!当然啦,胡市长干得也不错嘛!组织上的事,咱就管不了啦!目前北龙的工作,省委是肯定的。也确实是这样,形势大好,也是形势严峻!特别是这场风暴潮的袭击,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啊!明天是礼拜一,上午我们开个常委扩大会,重点研究治理整顿形势下,再度打开局面的问题!”

    赵振涛笑着说:“潘书记说您是拼命三郎,真是没说错!喝着喝着酒,就谈起工作来啦?”

    高焕章一拍脑袋:“我错啦,我错啦!我自罚一杯酒!”说着自己喝了一杯,逗得众人大笑。

    赵振涛的情绪还真被高焕章调动起来了,他喝着酒,观察着这些北龙的要员们。这一桌里,除了高焕章都是生人,往后要在一起共事了,不能让人说他赵振涛年纪不大“谱”不小。临来时,岳父大人叮嘱他:回家乡做官万万不能摆谱。你年轻,你要是大老高的岁数怎么痛快怎么来。遇事要学会忍。

    这场风暴潮对于北龙,是个不小的灾难,可对于他赵振涛或许是一生中的喜事。过去在团委是常务副书记,他是个副厅级,省对外开放办也是副厅级,现在他由副厅升任正厅了,这是他这个木匠出身的苦孩子想都不敢想的。赵振涛很和善地敬酒喝酒,因为心情好,今天没有一点醉态,一直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沉默。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在场每个人的言谈举止,也包括别人打量他的第一瞬间所用的眼神和神情。

    与这些人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分别与赵振涛预订自己给他接风的时间,都被赵振涛谢绝了:“高书记今晚就全代表了。”

    高焕章有些醉态地说:“你们都有好烟好酒,我知道!就先省着吧。赵市长刚来,还要到各县各机关各大厂矿熟悉熟悉,搞搞调研,你说那酒能少喝得了吗?有我一个老胃病就行啦,把振涛也灌垮了,谁给我们北龙卖命呢?哈哈哈——”

    高焕章说笑着陪赵振涛回到客房。他往客房的床上一躺,稀里糊涂就睡着了,还打着很响的呼噜。韩副书记拿起毯子给高焕章盖上了。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赵振涛把高焕章叫起来。高焕章醒了酒,喝了一口水,吸上一支烟,说:“振涛老弟,这伙人还行吧?没有什么特别各色的,以后谁跟你调歪,找我说就是啦!”

    赵振涛抬起头,似看不看地望着他:“老高,当兄弟的就烦你这点,把手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好吗?他们还敢提反对意见吗?”

    高焕章大声说:“基层的一把手难当啊!这么大的一个地区,这么多的人口,你不拿起点来,就全乱套啦!等你当上一把手就会明白的!”

    赵振涛说:“老高,我不跟你争了,往后我赵振涛可不会像他们那样老实,你可得有思想准备!”

    高焕章笑着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老弟,还是我高焕章佩服的人,你就是骂我,我也爱听!你行他们不行!这叫一物降一物!”

    赵振涛苦笑着说:“你看你,挖煤的那套又来啦!老高,明天就开常委会啦,我想与你沟通一下盐化和北龙港方面的事情!我好知道怎么说!”

    高焕章想了想,说:“振涛哇,你这么快就进入情况真让我高兴!其实,我高焕章向省委举荐你来北龙,除了咱哥俩儿的情分,就是看中你的才华!你的才华用于北龙港,我也就放心啦!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对你的期望也是在北龙港!”

    赵振涛摇头一笑:“老高,你过奖啦!我赵振涛有什么才华?怕是你老哥看走眼哪!”

    高焕章点点头说:“我高焕章挖煤的出身,能耐不大,可我看人还是很准的!你能干好的!我对盐化和北龙港的意见,今天不妨全亮给你,省得你心里埋怨我高焕章不仗义!盐化是我多年的蹲点单位,柴书记当过我的秘书,这人话不多,可很有头脑,什么事都能干在点子上!这次跨海大桥工程给盐化,没有干好,是出乎我的预料的!当然也是遇见百年不遇的风暴潮了,该着他不走运!柴书记与行贿的卢国营、在逃的李广汉关系不错,他带他们也到我这里来过!所以那天雷娟找我一说,我心里就没底了,很怕柴书记跟着搅进去,嚷了他一通,还把他单独叫进屋里。我只问他一句话:你有没有受贿?他很坦然地说没有!”

    赵振涛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有插话。

    高焕章声调高了许多:“我自信他不敢跟我撒谎!但我还是追问了他一句:雷娟的反贪能力你是知道的,如果到那时查出你来,我是不会管你的!你是知道的,我高焕章最恨堕落的伪君子!但他还是咬定与他无关!然后他提出要调离盐化。我说你脚正不怕鞋歪!继续干下去,有我高焕章信你,你还怕什么?他向我保证,在短时间内干出一件惊人的事来!你看,盐化是不是还先让他干着?”

    赵振涛说:“这个当口,稳定盐化的班子是对的!”

    高焕章说:“盐化班子的一二把手先不动,可以做些调整,我回来就跟组织部的许部长交换了意见。蟹湾乡的党委书记齐少武在这次抗灾救港的非常时期,表现出色!他又是副县长的候选人,所以将他提上来,已将材料报往省委组织部——”

    赵振涛没有马上表态,是亲三分向,不管他怎么腻歪齐少武,可他冲着三妹海英也愿意齐少武提上来。他故作镇静地说:“潘书记对齐书记的表现很满意呢!可我不好说什么,因为他是我的妹夫啊!”高焕章笑道:“你好鬼啊!不好表态,你把活书记都端出来了,还叫没表态?振涛啊,你得拿出点魄力来,该说就说,只要对党和人民有益,怕什么呢?”

    赵振涛瞅着高焕章没说话。

    高焕章又说:“今天我贪了几杯酒,就是想将他们熬走,有事跟你商量!我想,我不能在盐化蹲点啦,这个地方就分工给你这赵大市长啦!一则你是盐化人,二来你要常跑北龙港,捎带着的事儿!我想到北部山区的三个县跑一跑,把扶贫工作抓一抓!”

    赵振涛有些吃惊,他听说胡市长几次要插手盐化,都被高焕章挡了回来。老高怎么这样信任他?高焕章既然敢撒手盐化,就说明他与柴书记没有利益关系,自己没有必要护着盐化。赵振涛点点头,说:“既然高书记说了,我只有从命啦!你老高挖个坑儿,我赵振涛就得往里跳!”

    高焕章说:“跳吧,施英民不是跳下去了吗?北龙港不能通航,将来我们都得往海里跳,你意识到了没有?”

    赵振涛说:“是啊!我正想问你北龙港怎么办呢?”

    高焕章眨眨眼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赵振涛说:“我今天下午又去了北龙港。施英民死了,胡市长调走了,熊大进他们情绪很低落,而且工程管理没有章法,原有工程质量也不完全过关!国家和人民的大量资金扔进海里,如果换回的是一个豆腐渣工程,您说不能通航跳海,我看通航以后毁掉,想跳海咱都没脸见阎王!”

    高焕章说:“你说咋办?停?这个不行,在盐化我说停工,只考虑到资金,是一时的气话!静下心来一想,上上下下不好交代呀!老百姓会质问我们,省委会责备我们,中层干部会耻笑我们!咱就是瘦狗拉硬屎,也得强挺着!”

    赵振涛站起来,说:“老高,今天的停工是为了明天更好地上马!我们不能搞花架子。眼下我们没钱,就是那些败类不贪,也是大闸蟹脱壳乱咬牙,只能是末流工程!我捧着老蟹湾的地图想了一路,今年是银行紧缩银根、治理整顿的第二年,许多外资在观看,新的开放大潮就快到来啦!我们现在只能是积聚力量。准备财力物力。但是海港的科研不能停,要搞一个强有力的班子攻下风暴潮,等将来再施工时,就可以把治理风暴潮的配套工程搞起来啦!这样我们自己是顶了压力,可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一个安心港!”

    高焕章想了想,说:“你的思路是对的!可是我们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呢?”

    赵振涛笑着说:“你大老高不是常说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高焕章说:“我没看错人,就按你的思路办!不过,这个空当儿,盐化的小柴有想法,小柴跟我说过,让我给骂回去啦,那就先唱一出好戏吧!”

    赵振涛没有问他的好戏是什么,他对柴德发总是上不来热情,难道是自己有偏见?在高焕章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赵振涛忽然问了他一句:“老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柴德发这样关心?我看不仅仅是他当过你的秘书——”

    高焕章又坐下来,叹了口气,说:“小赵啊小赵,你是成心不让你老哥回家呀!你嫂子怪罪下来,我可找你算账啊!你问的这个问题,北龙的人问过多少回啦,我谁也没说。其实很简单,我与小柴的关系源自他的父辈。我与他的父亲柴福善是拜把子哥们儿,我们一同下井,他比我年长十几岁,处处护着我。在一次煤井漏水事故中,那老哥是为救我而死的啊!就是说小柴他爹对我有救命之恩。老哥临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托我照顾好他的独生儿子!不久小柴他娘又病逝了,这等于有托孤之重啊!几十年过去啦,眨眨眼就好像发生在眼皮底下。每年我都到柴大哥的坟上看看,跟他念叨念叨小柴的情况,我这心里才踏实哩!”他说不下去了,眼眶里有泪水噙着。

    赵振涛恍然大悟:“哦,是这样,小柴是孤儿。”

    高焕章红着眼睛接着说:“我们煤黑子之间的感情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这孩子是跟着他奶奶长大的,也是在我眼皮底下干出来的!他爹活着的时候想让他做个好医生,他是医科大学毕业的,毕业后要改行,他愿意从政。他一从政就不能公开我们之间的关系啦!也希望你给保密,将来我老高退啦,还指望你给照看着点哪!”

    赵振涛说:“人家都是县委书记啦,还用我照看?”

    高焕章很得意地说:“你别说,自打他去了三年,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一番!跨入了全国百强县!盐化的煤牙石发电厂、大型冷库和这段高速公路,如果不是这场风暴潮,还能算上跨海大桥,小柴在盐化是干出了一些政绩的。盐化的老百姓有目共睹!盐化是潘书记和傅省长找总理特批下来的沿海开放县!盐化还是能为咱北龙港出力的!盐化人懂得什么叫开放,开放不光指市场,还指人的精神!盐化人的精神面貌也是全市一流的!”

    赵振涛说:“听你这样一说,我为盐化骄傲!可我也看见盐化黑手高悬哪!”

    高焕章大咧咧地笑道:“不怕,黑手高悬霸王鞭!”

    2

    赵小乐并没有因为大哥回乡当市长而趾高气扬,相反,他倒因为大哥的到来变得缩手缩脚。过去与他一起倒私盐的哥们儿又纷纷拉他加盟,说有你大哥这个靠山,你还怕再入狱吗?赵小乐说,俺是个渔民,就得活个渔民的样儿,凭力气从大海里抢食吃。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别给大哥惹祸的意思。自从上次他和刘连仲袭击了海港技术员高天河,就心里有些后怕,过去他可从没有怕过。所以四菊审他时,他就哆嗦着全招了,还知道如果不是四菊救驾,高天河小命呜呼了,他和刘连仲就全歇菜了。为了个朱朱,把小命搭进去,值吗?后来他听四菊说,高天河并没有想跟朱朱搞对象的意思,他就更加后悔了。

    刘连仲被四菊狠狠骂了一顿,也不敢跟小乐混了,把乡里关门的造纸厂承包过来重新启动,自己踏踏实实去挣大钱,等着把四菊娶过门来。赵小乐没有了一块儿闹事的伙伴,自己也就踏踏实实地闯海捞鱼了。

    小乐刚把朱朱退亲的事忘掉,那天从老河口卖了鱼回来,就被朱朱的娘辣花叫住了。辣花扬着那张势利的老脸笑着道:“小乐啊,你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赵小乐倔倔地走着,没有搭理她。辣花颠着小脚又追了几步:“小乐,听见没?娘跟你说话呢!”

    赵小乐扭头骂了一句:“玩蛋去,俺娘早死啦!”

    辣花嘴角上的笑意依然不见退去:“你还生俺的气呀?朱朱跟你的事不怪俺,也不怪朱朱,都怪那个姓高的小白脸儿勾搭朱朱!你爹跟俺家朱朱爹都和好啦,你个大老爷们儿,还总是小肚鸡肠?”

    赵小乐嘿嘿笑了两下:“俺没怪你们,俺怪俺自己不争气!老爷子是老一辈儿的事,他们该好。俺呢,就当不认识你们老朱家人,咱们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

    辣花不气不恼地说:“小乐,你这孩子就是犟!你听俺有话跟你说:朱朱想见你,她想跟你破镜重圆!你说你哥都当大市长啦,还不把你弄进城里?当个公司经理啥的?”

    赵小乐说:“城里是俺呆的地方吗?俺哪儿也不去!老子要想当经理,在咱老蟹湾也就当啦!俺再跟你说一句,你转告朱朱吧:她是海港的大工人,俺是海里的渔花子,配不上她!让她死了心吧,俺赵小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娶她了!”

    辣花气得喘不上气来,呸了一声站住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赵小乐扭头瞪了她一眼,心里有一种发泄的畅快。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得越来越小,眼光看得越来越短,前前后后才几天的工夫,老朱家就对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人活的那口气呢,咋就没了呢?老爹常说一句话:气在人在,气泄人就完了。

    小乐回到家里跟老爹和四菊一说,逗得四菊捂着嘴笑。他拍着胸脯神神气气地说:“自从大哥来到北龙,俺赵小乐如今是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

    赵老巩没有搭理他,阴眉沉脸地吸烟,身子弯曲得像鲁班先师的那把曲尺。白天朱全德也找过他说情了,赵老巩知道他是个怕老婆的主儿,老下脸来求他真是够为难的了。他没说上几句就抹老泪。他觉得老朱头可怜,老朱头知道自己可怜吗?早知现在当初干蛋去了?这要是他赵老巩的闺女,别说是退亲,就是不孝敬老人他都要打折闺女的腿。他把一肚子埋怨老朱头的话都咽进肚里,含含糊糊地应着说:这是孩子们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当家吧!好多事求是求不来的。不过,俺还是要劝劝小乐,朱朱的确是个好孩子,俺打心眼里喜欢呢。

    想着,赵老巩吐出一口烟说:“小乐啊,爹知道你还很着朱朱!”

    赵小乐打着哑谜说:“朱朱,朱朱是谁?俺不认识她呀!”然后就偷偷地笑。

    赵老巩生气地吼道:“兔崽子,你爹跟你说话呢!朱朱是个好闺女,人家回心转意又想跟你,你还有啥扬蹦的?你就娶了吧,朱朱又不是刚嫁了人的二茬货!”

    赵小乐板着脸说:“爹,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朱家人真是厚颜无耻啊!俺这不是破烂收购站,她爱嫁谁嫁谁去!”

    四菊也附和着说:“爹,您平时骂小乐俺都站在您这边,今天俺不赞成您的话。这婚姻大事不是小孩过家家!”

    赵老巩眼看着自己说不过两个孩子,就嚷了一句:“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吧!”气得扭身躲出去了。他脑袋发胀,呼吸浑重,两只脚板也沉如铁锚。

    赵小乐的婚姻大事并不像老爹想象得那样悲观,谁也没想到,他的桃花运竟然像海浪头一样翻着花地来了,更没料到他会搞上一个海港的女教师。

    这是个平静的午后,尽管太阳钻进了云朵,还是蒸得老河口海汉子的老船蔫眉搭眼地走了相。赵小乐躺在自己的船上歇潮儿,他雇用的三个山里伙计上岸买烟去了,所以船上很静。他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儿,就听见有个渔人喊:“小乐,你狗日的做梦娶媳妇哪!”

    赵小乐也不抬头,回骂了一句:“玩儿去,钻你娘们儿被窝去吧!”他嘿嘿地笑了,笑声消失得很慢。

    有一声响雷,天就阴了下来。小乐用塑料布将船舱苫好,自己就摇摇摆摆地跳下渔船。他是直奔滩上的一个老屋来的。这是六指老汉的泥屋,他出海回来经常找六指老汉下棋,听六指老汉唱渔歌子。

    没走几步,就见滩上吼风,一阵雷鸣电闪,铜钱大的雨点子僻哩啪啦砸下来,在滩上溅起盐花状的水泡,转眼就破碎了。小乐抱着脑袋朝泥铺子跑,大脚片子一甩一甩的。他缩头缩脑地跑到屋檐下,从屋檐上抽出一把干透了骨的芦苇草,刮着鞋上的泥巴和沙粒。猛一低头,他看见一双女人精精巧巧的脚,他用很馋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沿鹅黄色的裙摆移上来。天陡地粉亮了,小乐一时傻了眼:“妈呀,这是哪来的姑娘?”

    姑娘正在很专注地画画,没有发现小乐的到来。小乐盯紧了姑娘红扑扑被海风染就的一张脸,脸像气吹的,透圆。他细看这脸相,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模子,可身条儿却没比的,嫩闪闪的腰肢一摆一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姑娘连雨珠溅过来也不顾,埋头画着画儿。赵小乐被撩得口干舌燥,心里有一种占有她的渴望。这时,他才看出姑娘是在画他的船呢。屋里的六指老汉唱起渔歌子,使小乐有点烦,但他看出画画的姑娘很爱听,不时地跟着哼哼。

    极富神韵的渔歌子从小泥屋里流出,在女画家的耳畔营造着一种氛围,像绘声绘色的古老传说,领着她的思维走进大海的蓝色迷宫,彻悟渔人跨越蛮荒时代征服自然的雄健之风。小乐的大船也在她眼里变了形,成了一个古老载体,纯粹由原始色彩构成的世界。仿佛灵魂的眼睛睁开了,她涂抹在画布上的麻麻疙疙的色块儿也成了神来之笔。

    小乐站在姑娘身后,将酸乏的手臂故意弄出一些声响,好让这个姑娘注意他,哪怕只向他笑笑也就够了。然而姑娘没有口头,这使小乐很恼火。还挺傲,要知道你画的是俺的船哩。他不知道姑娘为啥对自己的船感兴趣?他的船还没有刷油漆呢!他从画里看见了自己白不毗咧的船。他被冷落的羞辱却使他有了征服她的欲望,他往她跟前蹭去,一歪脑袋,就瞧见她的正脸了。她的正脸比侧面看要清秀一些。他猜测着姑娘是真没看见他,还是故意不理他?便也学着六指老汉的调子吼了一嗓子:“哇呦呦——”

    姑娘吓了一跳,拿画笔的手一哆嗦,扭头骂了一句:“讨厌!”

    赵小乐嘻嘻一笑:“你骂俺讨厌,可你知道你画的是谁的船吗?”

    姑娘问:“谁的船?”

    “俺赵小乐的白茬船!你等俺上完漆再画吧!”赵小乐说。

    姑娘却脸上有了喜色:“想不到你还真有眼光哩!你要是上了漆,我可就不画啦!”

    赵小乐懵着:“嗳,你可够怪的,你是哪儿的?”

    姑娘继续画着,抿嘴不答。

    六指老汉从泥屋里走出来:“小乐子,你小子又欺负人呢?欺负女人俺可不依你!”

    赵小乐亲呢地拍了拍六指老汉的秃脑袋:“老六指,你大雨天的,瞎哼哼个啥?跟猪叫似的!”

    没等老六指说话,姑娘大声说:“大爷唱得好听,我爱听!”

    六指老汉笑着说:“你看有米老师给俺捧场呢!”

    赵小乐这才知道姑娘是海港小学的美术老师米秀秀。他觉得米秀秀周身笼罩着清凌凌的仙气,女人味十足,又是那么不可捉摸。只是这一面,他就不能忘记她了。

    回到家里,赵小乐把米秀秀的模样跟四菊说了,四菊羞他说:“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天下好姑娘多去啦,与你赵小乐有啥关系?爹说把大哥叫来劝劝你,快跟朱朱把婚事办了,老爹还等着抱孙子哪!”

    赵小乐不服气地说:“你们死了这个心吧!”他说着就把米秀秀画坏的一张画拿出来点点滴滴地瞧着,趁四菊不注意,还瞅冷子把画送到嘴边,偷偷笑着,亲了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米老师是不是有了恋人?仅仅是一头炕热的单相思而已。

    为了等米老师,这几天,赵小乐误了几次潮儿。

    3

    从常委会会议室出来,赵振涛与新配给他的秘书郑进见了面。郑进是市政府政研室的台柱子,赵振涛对小伙子的第一印象很好,就让他带着去市政府前院的对外开放办,看看自己的老部下。他在省对外开放办的时候,与北龙的同志们关系搞得十分密切。对外开放办的同志们十分感动,非要给他接风洗尘,都被赵振涛婉言谢绝了。他让郑进先回家吃饭,自己步行去了宾馆。他想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等待北龙港的熊大进等人来汇报。

    走进宾馆大厅,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走来了葛老太太和孙艳萍。赵振涛躲也躲不掉了,因为孙艳萍的眼神已经与他的眼神相碰,谁也不能回避谁的眼神。他心里一紧,还是镇定自若地迎过去了。大概是三年前,他与这娘俩儿在省城见过面,葛老太太还是那个样子,而孙艳萍就不同了,比那时还要显年轻。她好像刚洗过澡,湿润黑亮的头发,缩成一个好看的髻,巧妙地盘在脑后。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映衬得脸色更加白润新鲜。她的眼角还是有了浅显的皱纹,嘴唇饱满,嘴角旁边的小痞子使她显得刁俏。粉色的丝织内衣很外露,使人分不清肉和衣服的界限。她的眼睛跟她娘年轻时的一样,看见孙艳萍就让人看见了葛老太太的当年。葛玉琴是葛海霸与小姨太太生下的,是老蟹湾的美人。孙艳萍呢,比她娘当年要风光啊,因为她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赵振涛在接近她们娘俩儿的一瞬间,孙艳萍的脸模糊了,模糊得像一瓣一瓣的小橘子。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孙艳萍甜甜地喊了他一声:“振涛,可等到你啦!”

    赵振涛故意躲开孙艳萍火辣辣的目光,先与葛老太太握了手,还亲切地喊了一声孙大妈。尽管孙艳萍的爹早已死去了,他一直这么叫着,葛老太太也习惯了。葛老太太拉着赵振涛的手,笑成了菊花脸:“瞧瞧,振涛都当上大市长啦!”

    赵振涛与孙艳萍握手的时候,感到孙艳萍的手很凉,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们没有说话,双方只是会意地点点头。

    赵振涛把她们带到宾馆的餐厅里坐下,刚一坐下,葛老太太就先声明了:这顿饭由她们公司来请。

    赵振涛微微笑着,说:“我请孙大妈吧。”

    葛老太太说:“大妈给振涛接风!”

    孙艳萍在一旁笑着,说:“你们谁请我都吃卢伊然一副讨债的模样。她不时扭头看看墙上的镜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回过头来时就问赵振涛说:“我是不是老啦?”

    赵振涛最懂得这类女人的心理,当她们同男人说自己老了或丑了,那就是等你夸她漂亮年轻呢。赵振涛并不违心地说:“艳萍真是越来越年轻啦!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啊?”

    孙艳萍很开心地笑着,露出了满口的牙齿。尽管她的牙齿像白玉似的好看,仔细一瞧,赵振涛从她的牙根儿的虫洞里还是看出了她的凶恶。赵振涛常常根据人的牙齿来判断女人的善恶。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牙。好女人是好牙,坏女人是坏牙!坏牙的女人一旦咬住男人,就会让你永远记住她的魔力,以及由她的魔力带来的恐惧。

    菜点好了,葛老太太问赵振涛喝什么酒。孙艳萍很武断地说:“喝洋酒,xo或人头马什么的!过去振涛经常出国,他喜欢喝洋酒!”

    葛老太太说:“那就喝洋酒!是不是振涛?”

    孙艳萍的语气使他失去了解释和辩白的可能。赵振涛惊叹孙艳萍的记忆,他只在省城请她吃过两次债,她就将他爱喝什么酒记住了。

    的确,连赵振涛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个老蟹湾滚出来的木匠,为什么爱喝洋酒。他经常问自己,你这胃是故乡的高粱米酒泡出来的,你头顶刚几天不顶着锯末子啦?为这,妻子盖瑶说自己出国后,一定要把赵振涛带到国外去,而身居高位的老岳父就不这样说了,叮嘱他把洋酒戒了:当领导干部的要格外注意。一来有经济原因,二来是脱离群众,一个喝洋酒的基层干部能够与老百姓同甘苦共命运吗?他把洋酒就戒了。

    他淡淡地说:“艳萍真是好记性,我是喜欢喝洋酒,不过,太贵了,再说让人看见也不好!就喝点白酒吧!”

    孙艳萍任性地说:“不行,就喝洋酒!你在官场上喝啥酒我不管,今天是咱自家人聚会,必须喝个痛快!”

    赵振涛摆摆手说:“我下午还有个办公会,意思一下就算啦!”

    孙艳萍生气地站起身,亲自到服务台拿来一瓶人头马,急急地打开。赵振涛觉得她的脾气和意志都无法抗拒,就默认了。

    孙艳萍很嫩的纤手上溅满了酒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站在那里也犹如一条朦胧的黑影,使他感到陌生。这原本是他多么熟悉的身影呢?他的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给炸开了个洞儿,积存了很久的东西又漫了上来。

    对面的老太太,是孙艳萍的母亲,从另一个角度上讲,葛老太太也是他赵振涛的母亲。他饿得要死的时候,也曾吃过这个老太太的奶水哩。尽管是队长给安排的,还给葛老太太记着工分,可他毕竟吃了她几个月的奶水。

    赵振涛与孙艳萍产生感情是在上学的时候,这感情与他们一乳喂养是有关系的。孙艳萍看他的眼神那时就不一样,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光,那是别的女孩儿身上没有的。

    赵老巩家里孩子一多,生活就十分紧巴了。一次,一连三天赵振涛啃着书包里的盐疙瘩,饿得小脸发青,回家的路上就晕倒了。孙艳萍一直跟着他,吃力地将他背起来,背到自己家里,给他煮粥喝。葛老太太对赵老巩一家有仇,可对他家抱养的赵振涛没仇,几次找队长要将他抱养过来。赵老巩死活不答应,骂道:“你们是啥出身?俺家穷是穷点,可俺们家根红苗正,过到你们家,孩子的前程就完了。”

    小时候,赵振涛去队里的舱船上偷过一书包棉籽饼,发了霉的棉籽饼。那是很黑的夜晚,他被队长抓到后捆绑在大队部里,恰巧给路过的葛玉琴瞧见了。葛玉琴就跪下跟队长求情:孩子还小,放了他吧,张扬出去孩子还怎么做人?赵振涛记得,葛玉琴膝盖都跪出血来了。队长问她为啥对这个小杂种这么上心?葛玉琴流着眼泪说,他要是赵老巩的种儿俺才不管呢!他吃过俺的奶水,俺就心疼他。你要真不给面子,就拿俺换下孩子吧!队长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强,就真的拿葛玉琴替下了赵振涛。后来在全村召开批斗葛玉琴的大会上,赵老巩幸灾乐祸地拉着小振涛去受教育。赵振涛心如刀绞,躲在一个小角落里哭了。这是赵振涛心里永远欠着葛老太太的情债。

    赵振涛欠孙艳萍什么呢?他与孙艳萍的感情是从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的。现在看来,这不幸的感情可能是个怪圈,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没有出路。那时的孙艳萍就爱上他了。少女最初的情感萌醒是默默和偷偷的单恋,她经过了见他脸红、悄悄审视他,到大胆追求他的阶段。许多琐琐碎碎的小事,赵振涛几乎都记不清了,他永远不忘的是那个夜晚:他和孙艳萍等几个同学去海汉子里捞蛤蜊,大雨几乎将他们冲散了,只有艳萍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和孙艳萍背着蛤蜊到看船佬六指爷的小泥铺子里避雨。六指爷不在,就是他们两个人。打雷的时候,孙艳萍惊叫了一声,靠在他的怀里。他忘记她当时说了一句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里有肉感,声音像是从身体里飘出来的,像花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的头。她饱满的胸脯顶着他的腰了,他以为是她的手顶他,他本来是想择开她的手的,却摸着了她的rx房。她红着脸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哺哺:“振涛哥,你真坏呀!”他就摸上去了,感觉她很嫩,她的皮肤很嫩,一种湿润细腻的嫩,连她的心也很嫩了。她抱紧了他,任他脱掉她的衣眼。借着闪电的光亮,他看见了两个白白的东西,整体看是模糊的,局部又是清晰的,逼真的。这个时候,孙艳萍抖了,额头上冒着汗,像条美人鱼似的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把他给弄迷糊了。他听见她说着:俺好怕,俺好怕——平时是他怕孙艳萍,此时他不怕了,觉得浑身燥热而兴奋。他还没有挨着她的宝贝,就将一线湿湿的亮线洒在孙艳萍的脸上身上。他的鼻尖上流着幸福的汗,连声说: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多少年之后她与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还在争论这次发生了实质性内容没有?赵振涛一口咬定没有,而孙艳萍非说那次她的膜破了。不久,他们就偷偷恋爱了,私下定的终身是不敢暴露的,然而孙艳萍敢暴露。赵振涛对她的疯狂感到惊奇,她竟敢到赵家去,双手叉腰地跟赵老巩发难:俺爱振涛哥,谁也不能阻拦!赵老巩气歪了鼻子,把赵振涛叫到家里一顿好骂:你这杂种不是拿铁锚往老爹的心窝子里戳吗?赵振涛给赵老巩跪下了。

    道德常常是实现内心欲望的障碍,赵振涛那时所经受的情感折磨,是常人所难以承受的。这边是对他患重如山的义父,那边是他心爱的姑娘,而且两边是那么水火不容地难以调和。胆怯是对矛盾的躲避,人一旦到了没有躲闪的余地,怯懦者也会勇敢起来。赵振涛觉得赵老巩这样对待孙艳萍是不公正的,她娘与赵家的仇恨不能强加在艳萍的身上。他生气地对赵老巩吼道:您是我爹,是我的恩人,我永远不忘。可您不能阻拦我和艳萍!

    赵老巩只顾抽烟没吭声,可他内心风起云涌,他扭皱着老脸说:孩子,爹也知道难为你啦。爹求人给你在公社找了个差事,你去吧,爹眼不见就好啦!将来你们结婚千万别叫爹!他说着,赵振涛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后来,赵老巩悄悄躲在船场,蹲在木垛旁边抹眼泪,赵振涛则离开了船场,由一个木匠成为公社的报导员,这样,与孙艳萍的来往就方便多了。当时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背景的人能进公社,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多少年之后,赵振涛才知道自己能进公社,是老爹求了一个亲戚,这个亲戚在盐化当宣传部长,文化大革命中因参与打砸抢,被定为三种人撤职了,前年又因患糖尿病死了。

    恋爱的美满结局是婚姻,可婚姻的美满却全凭着机遇和侥幸。当时赵振涛立足未稳,不可能将孙艳萍也调进公社,可孙艳萍在他进入公社不久就进来了,在公社当上了一名话务员。孙艳萍说是怕他地位变了甩了她,其实赵老巩为他求人也是有这层意思。孙艳萍因母亲的出身不好,能进公社简直超出他的预料。但她不仅呆得很稳,而且与当时的公社书记马印奎关系很好,赵振涛的一些事情她都能照料。他们设计着美好前景,商量着要离开农村,到城里生活。1975年春天,赵振涛怎么也没有想到,全公社惟一的上大学指标落在了他的头上。孙艳萍却一点也不惊讶,说是你干得好呗。还说你前脚走俺后脚就跟上,俺也上大学,俺们不就可以留在城里了?她天真地笑着,赵振涛不敢怀疑她的能力了。她爹是贫农,她能不受娘的一点影响进公社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孙艳萍亲自将他护送到武汉大学校园,站在长江大桥上,他们拥在一起对未来好一阵遐想。在火车站分手的时候,两人都哭了,孙艳萍还把自己的一条红腰带亲手系在他的腰上。赵振涛知道这是老蟹湾女人爱情的信物,凡是出远门的男人,都要由女人给系上用丝绸做的红腰带,以示吉祥平安并拴住男人的心。赵振涛把红腰带珍藏在行李包里,思念孙艳萍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第二年夏天,孙艳萍来信说她已经填表,估计年底回家过节的时候,他就可以看见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发生在北龙市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将他们的姻缘无情地斩断了。赵振诗心里惦念着家人,更惦念着孙艳萍的安危。后来他听广播说,震中主要集中在北龙和东南县,盐化破坏程度很小,他才悬心略释。不久他收到了父亲让妹妹海英写的一封信,这封信几乎使他跌入痛苦的深渊。海英在信中说,家里都没事儿,只是坍了一间厢房。但孙艳萍出事了,她与公社的马书记砸在了北龙市五七干校的一间教师宿舍里,被人扒出来的时候,两人浑身都光溜溜的。孙艳萍受伤后被解放军的飞机转院到了山东枣庄医院,马书记则被停职检查。信上还说全老蟹湾都嚷嚷开了。

    赵振涛看完信半天没说话,脸色纸白纸白,泪水流了再流,顺着脖子流到了胸脯上。他向老师请了假,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到山东枣庄的医院来看养病的孙艳萍。他什么也没说,装作一切都不知道,可孙艳萍却羞愧得很,紧紧抱住他委屈地哭着,请求他的原谅。她说:不这样俺们能有出头之日吗?不这样你能走进武大的课堂吗?

    赵振涛原本是要原谅她的,可她最后那句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回到武汉后,他就把孙艳萍送给他的红腰带扔进了长江。第二年全国统一高考的时候,他找来了所有的考卷,夜深人静时坐在教室里认真地解答。在答考卷之前,他默默地想:如果他超不过分数线,就还娶了孙艳萍,如果超过分数线,那么孙艳萍你就死心吧!他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可他竟然超过了分数线——

    不论赵振涛在心里怎样找着平衡,他都觉得欠着孙艳萍和她母亲的。欠人钱好还,欠着情债是不好受的,她们永远都可以找他。想着想着,赵振涛扭头打了一个喷嚏,这个时候打喷嚏是不吉利的。

    葛老太太边喝酒边东扯西扯,最后回到了正题上。她很镇静地说:“振涛啊,赵老巩这个老东西,对你大妈总是存着成见,看来俺们俩的仇怨只能在下辈子去解啦!俺去家里找你,他总是又挡又拦的。你掏良心说,大妈这些年来,坑过你没有?大妈就是盼着你好哇!”

    赵振涛笑着说:“那是那是。大妈从小就护着我!”

    孙艳萍翘起手指欣赏着自己手上的金戒指,眼睛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问:“我的大市长,我呢?我孙艳萍对你不好吗?难道我不比你的孟瑶还惦念你吗?”

    赵振涛无奈地说:“当然,艳萍是我的好妹妹!”

    喝酒和斗嘴,赵振涛都不怎么犯怵,对付这两个女人并与她们周旋,他也是没问题的,他怕就怕她们提出盐化的腐败案,尤其是逼他解救孙艳萍的丈夫李广汉。对李广汉,他即使发话,铁女人雷娟也未必能听,而他从本质上也痛恨李广汉这样的腐败分子。他刚来北龙不能开这样的先例。

    赵振涛怕什么还就有什么,葛老太太终于看看手表,说:“振涛啊,时间也不早了,后半晌你还有事,俺们娘俩急着找你,是有一个大事求你。也许你知道啦,咱盐化东风盐场的场长李广汉是艳萍的男人,如今犯在了雷娟那娘们儿手上,在外地躲着不敢露面!其实他是冤枉的!县里有人故意整他!这年头跟前些年整人不一样啦,都是从经济上来。眼瞅着他就当上副县长啦,有人眼红,就——”

    赵振涛故意装糊涂说:“大妈,您不是常说,脚正不怕鞋歪吗?真是一个好干部,就该真金不怕火炼!既然他没事——”

    孙艳萍有些火了,尖声说:“振涛,你这话我不爱听,咋跟台上做报告似的?你要是跟我娘打官腔,我把这杯酒设到你脸上去!”

    赵振涛吃了一惊,愣愣地抬起头。

    葛老太太瞪了孙艳萍一眼:“去你的,给你脸啦?振涛是市长啦,不是过去拉大锯的木匠啦!说话得讲究点,不然娘撕烂你的嘴!”

    孙艳萍转怒为笑道:“我是跟他逗呢,试探试探他,看他敢不敢跟我急。哼,咱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赵振涛瞪了孙艳萍一眼,笑着说:“你简直是个坏女人!”

    孙艳萍在餐桌下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膝盖:“我坏吗?这年头办事靠权,没权靠钱。像我们这种没权没钱的老百姓,就得坏点,不然就没法活了!”

    赵振涛说:“两年不见你又变油啦!”

    孙艳萍说:“你干脆说我五毒俱全算啦!”

    葛老太太抬手狠狠拍了一下孙艳萍的脑袋,说:“死丫头,你还贫?你男人都大难临头啦,你还跟没事人一样斗嘴,气死我啦!”

    孙艳萍涨红着脸说:“我是冲着儿子才给他活动的,要是冲他李广汉啊,玩蛋去!这个时候,他那些狐朋狗友都哪去啦?小姘们都钻哪个爷们被窝里去啦?”

    葛老太大气得直抖:“住嘴!说着说着你就现原形啦!”

    赵振涛见这娘俩的样子有些好笑,他板着脸说:“大妈,您和艳萍的心情我都理解。广汉出事啦,家人是应该尽力,不过,这得根据情况来。据我了解,李广汉还不仅仅是卢国营咬出来的这点问题。那天省委潘书记来北龙港视察灾情,夜里就发生了盐工请愿的事,我整整做了一宿的工作!现在还不算完。你们应该劝说李广汉投案自首,悔过自新。逃,逃难的日子是那么好受的吗?躲过了初一能躲过十五吗?”

    孙艳萍说:“你别唬我们啊!你们的政策我早就领教过,坦白从严,抗拒从宽!这年头哪不能藏个人?风头一过也就搁黄啦!”

    赵振涛皱了皱眉头,说:“看你,说的什么呀?岁数大了,腰包鼓了,水平却变低啦!你说,李广汉走到这一步,是不是你逼的?”

    孙艳萍大大咧咧地说:“我和俺娘,老老实实做生意,是凭血汗挣钱。他的钱我一分见不着,有时他还沾巴我们呢!”

    葛老太太焦急地说:“振涛啊,大妈是明白人,不会逼你犯错误,只是求你在权限里给他说说话!你不认识广汉,他可是个重义气的汉子,你帮了他,他会报答你的!”

    赵振涛哭笑不得地说:“大妈,小时候您对我的情,振涛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是关于李广汉的事,还没弄清楚,很复杂,我不好向您许什么愿,就是许了愿也是骗您的!我能骗您吗?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他起身想告辞。

    孙艳萍附和他说:“妈,振涛初来乍到,就别为难他啦!”

    赵振涛笑了:“这回艳萍还说了一句明白话!艳萍,谁家都不愿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既然出现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得常劝着大妈点儿,别火上浇油啊!还有你自己也多保重!”

    孙艳萍终于撑不住了,黑亮的大眼睛里流出了泪:“振涛,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她啜泣着哭起来。

    赵振涛叹息了一声,走了。孙艳萍急忙抹抹眼睛,追到门口,眼里闪出狂热的神情,讷讷地说:“振涛哥,以后我能来看你吗?”

    赵振涛愣了一下,忽然感到她是一个经历坎坷依然有梦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最不容易忘掉初恋的情人,生命能不断地受伤又不断地复原,这将是很可怕的。他冷冷地说:“我很忙,很忙——”

    孙艳萍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身子险些跌倒。

    4

    走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有一丝光亮从赵振涛眼里透出来。他站在全国地图旁看北龙是一个手指印,再看老蟹湾就像针尖扎出的一个小眼儿了。几天来,他满脑子全是风暴潮留下的惨境,老蟹湾的风暴潮已经戏弄了人类多少个世界了。现在,在整个环渤海经济战略里,北龙港将举足轻重,因为在未来的日子里,谁赢得了出海口,谁就找到了广阔的生存空间,下个世纪将是向海洋进军的世纪。当年孙中山先生和另外两位辛亥革命领袖宋教仁、黄兴来到老蟹湾的时候,就绘制了令志士仁人热血沸腾的希望与梦想:这里水深岸陡,终年不冲不淤不冻,足以建立中国北方最大的天然良港。此时,他翻阅着这些书籍和孙先生亲笔勾画的北龙大港的蓝图,心想,难道这是伟人给后人设计的“乌托邦”吗?北龙港啊,你赔进了我父亲,难道还要把我也拖进这个陷阱里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赵振涛为自己的渺小感到羞愧,仿佛看见生父责备的眼神。生父在打他的嘴巴,狠狠地抽打,当北龙港的熊大进和黄国林等人被秘书郑进领进他的办公室时,他还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熊大进屁股还没坐稳,就急切地问:“赵市长,听说北龙港要下马啦,这回该放我走了吧?”

    赵振涛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黄国林不解地问:“为什么下马?这不是劳民伤财吗?老百姓骂我们劳民伤财!拿着国家的钱财在海里打水漂啊!”老工程师魏喜堂激动地说:“赵市长,我说两句行吗?我这辈子尽是和港口在打交道啦,龙山港、威海港、烟台港,我都参加过,可没有一个是半拉子工程,没有一个是半途而废的!进驻老蟹湾,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工程啦。当时我们来到老蟹湾,只有孤零零的两间平房,无水无电,吃水还得从县城运来,终日与波涛为伴,昼夜与泥沙捉迷藏。我不图别的,就图港口建起来,听见第一声轮船的笛声,我就告老还乡了——”他说着抬起袖衫擦擦眼睛。

    屋里冷了一下场,静得呼吸都能听到。

    赵振涛看了看大伙,说:“谁还有话要说?都说出来嘛!”

    副总指挥黄国林说:“北龙港不是拉开架势等时机的形象工程,它是卡住我们咽喉的急迫工程!我们北龙是煤都、煤码头,北煤要南运!这里三个盐场加起来,是亚洲最大的盐场,盐却一直运不出去,没办法,五年前才在盐化建起了大型企业大宝碱厂。我们都知道盐是碱的主要原料,可是碱厂能吃进多少盐?只能消化九分之一呀!还有碱,生产出来的碱也是运不出去呀!靠汽车有限的运力,成本增加,产品失去竞争力,盐和碱都成了闭塞的资源!还有,北龙港的运力不仅仅局限在北龙啊,铁路从京山线接往老蟹湾的工程也要启动,那么北龙港的承运范围是大半个北中国哩!这些,你们考虑过没有?”

    赵振涛听着听着,竟认真地做起笔记。黄国林不说话时,他抬起头说:“说,说下去——”

    黄国林摇摇头说:“说啥?想想施总也够没劲的!可不能让一只老鼠坏一锅汤!施英民在工程进料中吃了富强公司的回扣,他吃回扣并不等于我们大伙都这样啊!要是因为这个停工,我也辞职!领导不信任我们,我们还抓挠个啥?”

    一提起施英民,屋里又冷场了。

    赵振涛站起来说:“你们说完了,该轮到我说啦!谁说北龙港从此不建啦?惟恐天下不乱!我们今天暂停,是为了明天更好地上马!这个明天也不会很远的。我个人觉得,当初上马有些仓促,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把风暴潮弄明白。还有眼下正是治理整顿的大环境,资金确实有困难,如果勒紧肚子,还能挺个时日,可那就会影响工程质量。市委的想法,是要组建一个强有力的科研小组,专攻风暴潮,搞好港口防潮设计,除掉后患!”

    熊大进一愣,说:“研究风暴潮?”

    赵振涛大声说:“你熊大进别瞪眼,这项工作就交给你负责!你不是要走吗?我偏留你!我已经给胡勇打过电话啦!他要是敢挖你走我就跟他没完!你跟我赵振涛处处,我哪点不如他呢?于工作是凭本事,别老是因人划线!”

    熊大进嘟哝说:“赵市长,咱们没仇没怨,我不恨你!要恨的是我自己。施英民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推荐给胡市长的,他如今出了事,我有责任,我是有罪的!”

    赵振涛笑了:“你还是这点顾虑呀?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他,你是你!我赵振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雷娟查不出你有问题,我永远相信你!”

    熊大进有些动情地说:“有你这句话就够啦!不过,我有一个难处,你要是能给我解决了,我真不去找胡勇啦!你别误会,这不是我要挟你的条件!”

    赵振涛说:“你尽管提!”

    熊大进说:“我收养了一个女儿,叫米秀秀,中专毕业,一直没工作,现在在咱海港小学当代课教师!你这市长一支笔,能不能将她转为正式国办教师?”

    赵振涛说:“我喜欢你这种做法,别以为这年头不请客送礼就办不成事了。遇事找领导,咱公私兼顾,现在我就答应你!”

    熊大进点头致谢。赵振涛扭头对黄国林副总指挥说:“听说老黄是桥梁专家,我想让你先暂时离开一阵港口,参加一个跨海大桥的审计小组,对跨海大桥的设计、施工和验收等环节进行严格审计。具体情况审计局和反贪局的同志会直接找你的!”

    黄国林说:“那我就从命啦!”

    赵振涛也说了一句打气的话:“我赵振涛是奔北龙港来的。谁退我也不能退呀!我们把什么留给子孙?我们凭什么富甲天下?楼堂馆所终会倒塌,金银财宝终会散尽!惟有这海,这港——”他说着嘴唇就颤抖起来。

    他们走后,赵振涛让秘书郑进把孙中山先生亲笔勾画的北龙大港图纸放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郑进刚走,雷娟就打来电话,说他午饭是跟李广汉的妻子和岳母一块吃的。赵振涛脑袋轰地一响,中午没有人看见他,他是小心翼翼地吃饭、小心翼翼地喝酒、小心翼翼地说话,怎么会让雷娟知道了呢?难道她在跟踪自己?赵振涛很恼火地说:“雷娟同志,你在搞什么名堂?竟敢跟踪起我赵振涛来啦?”

    雷娟在电话里笑着说:“别生气呀,我们的赵大市长?我哪敢跟踪你呀?是跟踪孙艳萍的同志发现了你。你的谈话,很讲原则,还不时地为我们做工作!我雷娟真得好好感谢赵市长啊!”连我们的谈话你都知道?赵振涛更生气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雷局长,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啦?不要以为你可以凌驾于政府之上!你这样很危险的!我小时候,那娘俩有恩于我!找上门来,我还能把人家推出去?”

    雷娟觉得赵振涛真的吃不住劲儿了,急忙解释说:“赵市长,我不过是逗你几句,你还真生气啦?你等着,我当面跟你谢罪!我也还有新情况要跟你汇报!”

    赵振涛放下电话骂道:“这个娘们儿,不知天高地厚啦!”

    等雷娟风尘仆仆赶到办公室,反反复复地道了歉后,赵振涛板紧的脸才松活一些。赵振涛本来是不愿意直接过问李广汉这个案件的,一个市长陷在这里面将是很难缠的,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盼着自己能听到这个案件的一些情况。是不是与孙艳萍和葛老太太有关呢?他也知道雷娟是个有手腕的女人,她给他打这个电话,就是故意让他知道她知道他与孙艳萍的特殊关系,摸到他的脉,吊着他的胃口,争取他的支持。这个涉及盐化的大案,雷娟知道自己光指望高焕章和韩副书记是不行的,盐化是高书记的蹲点单位,盐化的柴书记又与他有着特殊关系,她的工作很难深入下去。

    雷娟坐在赵振涛的办公室里故意扯别的,最终还是赵振涛沉不住气了,问道:“你不是说,盐化的案子有新的进展了吗?”

    雷娟这才汇报说:“赵市长,听说市委对跨海大桥毁塌很重视?还要派审计小组?这就加大我们工作的信心啦!”

    赵振涛不耐烦地说:“雷娟啊雷娟,你向来都是快刀斩乱麻,一语中的!今天怎么也打起官腔来啦?是不是跟我赵振涛不便开口啊?要是那样,你就找高书记说去,我正忙呢!”

    雷娟说:“你是将我?你知道我在高书记那里的路被堵死了,不能不求你!你猜对了,我听说你负责包片盐化和北龙港,我能离开你的支持吗?跟你说,刚刚得到的消息,李广汉被我们抓到啦!”

    赵振涛一惊,眼一亮:“真的?真有你的,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雷娟笑笑说:“这得要感谢赵市长。中午你和孙艳萍娘俩儿吃饭的时候,孙艳萍说过一句话,这年头哪儿不能藏个人?事情一拖也就黄啦。我们根据这句话分析,李广汉没走远,很可能就在盐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振涛焦急地问:“他在哪儿?”

    雷娟说:“就在葛老太太的家里!葛老太太在城里有一个别墅楼,李广汉就藏在小楼的地下室里。”

    赵振涛说:“是这样?你想怎么办?”

    雷娟说:“突击审查!”

    赵振涛苦笑了一下:“他们是求我给你说情的,哪承想送上门来啦!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雷局长,李广汉落网与我有多大的关系呢?这句话孙艳萍跟谁都可能说呀,你是生把我往里带呀!”

    雷娟神秘地说:“你就别谦虚啦。告诉你,我有个预感,李广汉的后面可能有一条大鱼!”

    赵振涛的心被提了起来。此时他心里也很复杂,腐败分子人人痛恨,可李广汉是因为孙艳萍见他而暴露的,孙艳萍知道了能依他?而雷娟所说的大鱼是谁?是她职业性的瞎猜,还是真有这条大鱼?他心里很乱地说:“你我的职业有一个很大的区别,你必须怀疑每一个嫌疑犯,直到最终惩治腐败。而我必须信任每一个部下,不然工作就没法干啦!雷局长,我不会干涉你们的法律程序,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有什么大的结果,你必须跟我打招呼。你对法律负责,而我要对北龙负责!”

    雷娟说:“赵市长,今天对不起啦,我下不为例!”

    赵振涛想了想说:“雷局长,我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一个乡、一个县,或是一个市、一个地区,上级安排了一个非常有魄力十分有责任心的当家人,然而他是个贪官;如果上级安排一个十分窝囊没有进取心的当家人,然而他是廉洁的,你说哪个更好呢?”

    雷娟不假思索地说:“你是考我呢?我说哪个都不是好官!这种现象是有的,可你的提问是错误的,一个有魄力的贪官,不可能有责任心;一个不图进取的人,再廉洁,本身就是犯罪,他会使一方土地无情地错过起飞的良机!我希望我们的赵市长是两者合一的好官!”

    赵振涛笑着说:“谁让你说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