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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西市是各种外商聚集的地方,繁华更胜朱雀大街边的东市。每逢入夜是市集的旺潮。
他们在夜市中流连往返,但他的眼光却未曾离开她。此时正值十五,天上是明月一盏,楼上是绛纱灯万数,灯月交辉,耀烈空中,游人摩肩接踵,满城丝竹歌舞,乐声沸天。
“想必你也有耳闻,不止冯仲康,最近那华威容也频来府中纠缠。”他叹了口气,根本无心观赏夜市。
“爹是怪我接了华府的请柬吧?其实发柬者乃华绝容小姐。想那华威容如何糊涂呆霸,理应不致乱来。再说,有潇湘暗中保护我,爹勿需担心。”
“但愿如此。”他淡应,心里却分明有种隐忧。
啾儿从街边买来一袋热呼呼的蜜渍板栗。殷昼渭伸手揉剥一颗,递入她口中。
“好香!”她含笑也要给他捏上一颗呢,没料到爹看似轻巧的一捏经至她手,硬绷绷的一颗硬是揉不开。他见了莞尔,伸手轻轻一捺,栗肉破壳而出,仍是送往她口里。
“肩不担,手不能提,瞧爹身边养了这么个无用之人。”她自嘲。
殷昼渭不自禁执起她的一只手细细把玩,露出溺笑“这双手,只适合好好珍藏起来。”
她的脸蓦地羞红,注意到大街之上,夜色因灯辉的作用并不能发挥多少遮掩的效果,爹不自觉地做了这种暧昧不明的动作,顿时道道探索的眼光刷刷扫了过来,使她被面纱掩住的脸亦有赤裸之感,但却不希望爹就此放开。
他终于发觉她的羞涩,脑中一醒,自厌于自己一时的肆情,装作不经意地放下了手。
她心中失望。
他们一齐登上煮茶楼。煮茶楼乃长安街中的一处优雅去处,茶楼老板可以说是个雅人,嗜好饮茶。长安城中多有风雅或者附雅之人,煮茶楼一开张,顿时宾客如云,加上煮茶楼有个好位置,后能眺秦川渭水,前面正对的是泊秦楼的雕窗。如此坐于煮茶楼中品茶论赋,鼻能闻沁幽之茶香,目能瞩对楼舞姬曼妙的霓裳羽衣舞,颇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妙。
“煮茶耳丝竹,泊秦闻茶香。”她赞赏。
殷昼渭点头。茶楼设置极是清雅,每座以古朴的一榻一几组成,四周又以雕刻或盆栽自然分隔开来,自成天地驻立其间;墙壁上是几幅遒劲雄浑的草书,一幅饶富趣味的桥头呼孺图,在几位品茗闲坐对弈的老者座后方偏僻处,挂着一柄极粗沉的古剑。
殷昼渭一进茶楼,眼光便被它所吸引,连带把泾娘也牵引过去。
“神剑无锋,大巧无工,好剑。”她赞赏道。
他点头,忍不住起身背手朝剑走近,也不知那楼主是否有意,挂剑之处是楼中最阴暗角落,加上剑身古拙,一般人不会瞧至。殷昼渭看着剑柄上奇特狰狞的饕餮纹,心中若有所感。
“这位爷在看剑?”
后方忽传来温和的问话,殷昼渭一怔,回首只见一手持羽扇须发半白的老者,他衣着极是简朴,但一股悠悠出尘的气质自然流露,显然是个隐者。
老者眼含惊喜赞赏之光。
“是。”殷昼渭点头。
老者兴奋地走近两步,与之平行“可知这柄青铜剑是什么来历?”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柄剑是先冉朝的遗物,冉文帝最钟爱的饕餮剑。”
原是随意的一问,没想到对方真能回答。老者一挥羽扇,含笑道:“不错。”
殷昼渭见老者谦冲雅怀,不禁心生好感,对剑感慨道:“冉文帝是国之末帝,他的这柄饕餮剑流落于此,让人想不到。”
“国亡剑亡,并不希奇。这剑在此隐没了近百年,你看,剑锋可是斑斑绿痕了?”
“剑本无锋,但剑不因无锋而不利,不因绿痕而掩其锋。”回头见女儿关切的脸,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老者便与他一同回走。
“这倒奇了,爷认为锈剑也锋利?此话怎讲?”那老者道,他说时已走近榻边,老者的这句话便教泾娘接了去、
“重剑奇巧,似拙不拙。剑虽无锋,但有剑势,‘锋利’三字,当作此解。”
老者闻言又惊又喜,抬眼竞瞧说这句话乃一妙龄少女,脸上容貌被面纱掩去大半,只霹出一双灵黠秀眸,仍可感她秀美之姿,与旁边英挺沉敛的男子确是人间罕见的璧人。
殷昼渭朝她赞赏一笑,亲昵回护之意,自然流露。
“好呀!”老者捋须欢笑“我陆公开这茶楼七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贤伉俪这样的人间龙凤,值得庆祝。”
敢情老者乃茶楼老板,自称陆公。陆公话一停顿,却没看到泾娘因“伉俪”二字羞红了脸,殷昼渭脸色一沉的模样,兀自呼唤:“小二,去我房里拿出珍藏的童子茶来相迎贵客,记住,茶皿用景德饶玉,用沸水烫上一遍;水选清泉,要新开。”
泾娘道:“老先生何必客气?”眼角却悄悄瞧着爹有些沉敛的脸。
两人一齐请陆公上座,陆公道:“小娘子风雅,但觉我这茶楼如何?”
泾娘颔首道:“老先生茶馆没置高雅闲致,确是个好去处。但依小女子愚见,这茶馆仍少了两样东西。”泾娘说着指着盆栽“茶有逸意,在这里摆上一盆白菊岂不更妙?”
陆公抚须大赞,心下更想知道这第二件物事,却见泾娘闭了口不再开口,心中一怔,瞧见她美眸淡淡扫过墙上古剑。
正想开口,忽听那边厢有人急唤,显有急事,陆公略一踌躇起身告辞:“佳客到来,本应濯手论茗,但有急事,只能作罢。”他不无遗憾。
两人挽留无益,也就揖手相送。
陆公走后,小二陆续端来茶具,郑重沏茶。煮茶楼最著名的便是童子茶,有民间传说这童子茶乃唤幼龄于一天晨露未化之时以童男之口采撷,这期间从以口含濯至晒好收罐,每一道程序均自纯阳之手,茶沏开后腾浮蒸气于半空形成童子之状,故名。殷昼渭两人未见得茶开时的奇观,但见茶色鲜碧,啜之齿唇留香,确是好茶。
“方才为何略去那第二件物事?”他问。
她眼望向古剑。“看得出爹很喜欢那柄剑。”
殷昼渭一怔,忽然明白她以悬疑相饵,暗示陆公相馈古剑之意,他摇头。“古剑古稀,瞧得出陆公爱剑之深,岂会冒然割爱?”
“错了。”泾娘轻笑“爹瞧这茶。童子茶得来不易,珍藏于陆公房中。陆公嗜茶,对好茶自然痛惜,但他只与你我廖廖数言,便慷慨赐茶,可见这位老先生实乃性情中人。他喜爱这柄古剑,自是不假,但令他更为欣慰是另件事。”
“什么事呢?”殷昼渭问。
“爹发现没有?为何那剑挂于墙壁最阴晦角落?以陆公爱剑之深,岂会让心爱之物裸陈于大厅?爹未曾发现陆公方才的惊喜莫名吧?好剑如名马,没有伯乐的慧眼,终将埋没;陆公爱剑,不是要将之收藏于密室至埋没,而是要找一个伯乐,一个知音人,一个能将剑发扬光大的人。”
“我懂了。”殷昼渭豁然开朗“剑有灵性,但终是死物,只有到活人手中,才能肆芒毕露;深藏暗室,锐气蚀消。”他说时望她,泾娘的聪颖非他能比。
“爹,你心中有话问我,对吧?”缄默良久,她开口。
他点头“泾娘,爹的事瞒不过你,你应知爹此次一别九天为何吧?在这过程中,有件事爹久思不解。那是在商队刚过玉门关不久,后方遇上官府追兵,情况十分危急,此时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似乎十分熟知我的情况,并畴谋许久。他用同样数目,同样运送氍觎的商队李代桃僵,替爹挡去一厄。”他直视泾娘“此人行事潇洒隐蔽,当时情况危急,爹也无暇多顾许多,只知道他此举为人所授意,事后爹思起总疑惑。此人腰佩一青碧长剑,形貌风度极似一人。”
泾娘未接口,只径自缓缓啜茶,殷昼渭只得道:“泾娘,爹怀疑此人便是你所授意指使。”
“爹心中已有结论,何须问我?”她含笑。
“能让我见一见他吗?”
“别,他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不想沾上事端。”
“可他为了你却硬是招惹事端了!”他已自制,可仍忍不住说得气急。
泾娘一怔,看他额畔隐隐的青筋,心中若有所悟地雀跃起来。“他是我旧识,能求的,我只有他。”
心内在波涛汹涌,他瞧她,忍不住便想起了那该死的“春心暗掷”、“?坑忻贰庇氪笱闼?サ摹靶闹杏腥恕保?朴型蛞鲜赡凇?交嚎谄?骸熬偷***巳四昙腿你笥遥?矣衅奘遥?劾矶你阌t坪羲?簧?迨辶恕!?br />
泾娘摇头“江湖狂狷客,哪来这许多礼节?爹,我与他平辈相称。”
殷昼渭心中猜忌,瞧她神情似在说:爹,他与我平辈相称了,对你就该唤一声“长辈”你多了个后辈,岂不好吗?
他的手在后握成拳。“泾娘,时光—刹,你也十七啦,大雁塔之上,你说了句话儿,无论它是否属实,应该考虑了。”
泾娘持杯的手顿了顿,脱口唤: “爹!”
他罢住。“爹只问你一句,满城子弟中,你可看中了谁?”
她的眼中迅速有了抹调笑的颜色。“爹,若是此人年岁比泾娘多了一个打数呢?”
笃!殷昼渭手中的瓷杯放得不甚轻“为什么?”
泾娘装作没见,嬉然道:“难道爹不觉得泾娘做法甚好吗?周礼、礼记说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韩非子备内篇曰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事好色之丈夫,则身将被疏贱,这说明妾貌渐衰郎渐薄,齐年难偕老。与其色衰爱弛爱升欢坠,还不如事老年之夫,虽蛾眉鹤发,却可同衰老。”
殷昼渭脸已铁青。“乱讲,这些旧说相沿,却给你拿来胡闹。”
“旧说相沿亦能切中浮世薄俗呀!”泾娘眉色未改,但面纱下的唇角早忍不住掀起——如果爹知道这大段话正在拐个弯儿骂他,这个冤他可受得起?
一句话堵住了他,令他心中气结,而这怒焰从何而来,却令他不敢深思。
“泾娘。”他终化一叹,也许他该转念女儿说得有理,毕竟有些男人贪新忘旧,世事俗浅薄是事实“你是说中了一般,但想想,一个随时会变心而不能相偕终老的依附要来何用?你会要吗?天下男子之多,难道没有一个能痴爱一生的人?泾娘,你说这许多话是想告诉爹什么?”
她是想以此来暗示她对年龄的不介意,但依爹如今矛盾的心结,她多说亦无益,只能靠他意会了。
“爹说得对,天下男子之多,是有良人。”
他闻言脸色更难看,她一见,知他又转到许南潲身上,趁在他唇齿微动之际捂住了他。
“爹,许南潲与我,只是故友。”没想到自己稍作暗示的情话全教爹移花接木到别人身上,真是教她又气又无可奈何,她看他呆住的脸“爹的大事在即,这些事情等一切平安下来再说。”心中暗下决心,举事过后,爹若再这般囿于心结,就算要她抛开矜持,也在所不惜。
久思的事竟是猜测,教狂喜一时淹没心智,以致他没想到如果许南潲不为女儿所爱,那另有其人呢?
“泾娘,爹听你说过,在今天你有个愿望,是不是?”他清喉,想起方才的激动,有种尴尬。
她的脸别向对面泊秦楼,是不想让爹发现她鬓角也染上的红晕。
“我还没想好。”她扯谎。
他当下便戳破了她,惹得泾娘讨饶。“这事回府再谈,可好?”
殷昼渭瞧女儿神色,心中虽好奇,却也就不再进迫,抬眼见那边有人正在揭下那柄古剑,泾娘也瞧见,朝他淡然一笑。
“其实,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要得到手。”他若有所感。
她闻言,心中—沉。
“那是因为爹虽爱惜古剑,对它却又有摒弃之意,才会感觉可有可无。泾娘说得没错吧?我所认识的爹并非一个可退而求其次的人,一旦爹心中有了执念,爹定会不择手段。爹会这么说,便是因为没这个决心。”
她的言语使殷昼渭一愕,发现里面认真的意味。她的面容有丝疲乏,他心生怜惜,便提议回府。
“好罢,就不等陆公解剑了。”泾娘淡淡笑谑,由着他扶起身,那知身子刚定,那边厢传来呼唤的声音。
泾娘展颜一笑。“看来爹是命中拥有这把剑了。”她回头朝啾儿吩咐了声,啾儿匆匆而去,转身时见陆公捧剑匆匆而来。
“佳客莅临,岂可不赠物作念?”他一递手中古剑“两位请别推辞,这一剑两位拥之无愧,老大将剑置此几十年,今天总算找到一位能解剑的知音人,心愿已了矣!”
殷昼渭两人相视一笑,自然敬受,泾娘开口道:“老先生可愿知先前所提到的第二样物事?”
陆公两眼一亮“小娘子若再不告知,恐怕老夫今晚难成好觉了。”
泾娘赧然一笑,伸手指了楼口。陆公迎指一瞧,正可瞧见捧着蒲团上楼的啾儿。
“蒲团?”陆公接过往榻上一置,惊喜莫名,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下我陆公的论茗处,便添另抹韵味了!”
殷昼渭告辞,陆公捋须道:“不留下个名儿?”
“殷昼渭。”他说得简略。
那陆公一怔,想不到对方便是京城中被传得纷扬的殷昼渭,长安乃天子都下,高官大臣随时出现并不希奇,使人诧异的是传说中的朝中重臣竟是一个见识不凡的卓尔男子。
“难怪、难怪!”他朗笑,但眼光一接到泾娘,心忽“咯噔”一下,原本畅通无阻的笑险些给噎着。
“这位该不会便是令媛殷小姐吧?”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抹肯定。
陆公半晌呆住。
第二天,天色已然昏暗,显是一天傍晚又到来。
书房内,一人背手烦躁踱步,而——
书房外不远处,另一人搓手张望,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段公子,你在这里烦恼着什么呢?”师爷严三复拿着一卷羊皮卷笑问,段笃峒慌忙打哈哈略过。
“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严三复也没再同他多闲嗑牙,径自入了殷昼渭房里,留下段笃峒干瞪眼,愈是焦急。
不久后,从房中走出的严三复匆匆离去,他瞪着虚掩的房门,终于忍不住奔了进去。
“爷”
殷昼渭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什么事!段笃峒刚想脱口,猛地发现自己关心得不应该,看他神色不善的脸,心中叫苦,口中喏不成言。
“也没什么。”
“没什么?”他不悦到极点“没什么你跑进来耍我?!”铁拳助威地一拍檀桌,好大的砰然一声,吓得段笃峒身子软在一旁。
老——天!殷昼渭难得有暴躁的时候,他这是何苦来着?
门外匆匆进来禀告的小厮化解了段笃峒的困境,他说:“老爷,有圣旨到,在大厅候着。”
他眉一皱,大踏步而去,但当他接到圣旨,只脸色铁青地呆在原地。
“爷!”又鲁莽奔入的段笃峒满脸瞧急“刚刚华府那边的探子来报,华府遇到贼匪了!”
殷昼渭脸色一变,抓住他的衣襟喝问:“小姐呢?”
“没有消息。”段笃峒被他钳得有些气窒。
殷昼渭猛地放开他,一声不吭就走。
严三复在后担忧地喊:“爷要夜闯华府?”
“是的。”不待他说出什么劝阻的字眼,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华府一角正笼罩在空前混乱之中——
林苑中葱翠处,一群黑衣人正与一个缁装女子厮杀得难舍难分,女子武功虽强,但似乎无心恋战,几次想冲开重围却反而被拦了下来,顿时手忙脚乱,更脱身不得。
林苑不远处一间不起眼房中,一个粗鲁男子正一手挟住一个小丫婢迫问。小婢鬓发虽乱,仍倔强不挠,而房门门槛处正横躺着一昏迷厮仆,由地上散落的木凳可知其是在应门之时教人从后击昏,不然他的两眼也不会大睁得惊骇。
“说,你家小姐哪里去了?”华威容龇牙喝问。
苦心设下圈套,满拟进门便可瞧见美人,那知竞看到的是派守在门口的家仆横卧于前,佳人芳踪已杳,教他愕然情急之下,连假装也忘记。
啾儿从容呸了声,冷冷道:“小姐早就逃出去啦!若不是我啾儿这条腿早已扭伤,也不会在这里啦!”
华威容凶狠一摔,顿时将啾儿摔落于一旁。
“给我搜,整个华府就算我掀翻,也要将那美人搜出来!”说罢带头想身先士卒,却给旁边的獐头甲拦住。
“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何须劳动到公子?公子只管放心,小的定给您带来那美人人怀!”
鼠目乙奉谀地呼应:“是呀,公子安一百个心好了,奔劳的事待小的来,公子享受温柔乡,岂不美哉?”说时鼠目轻瞄房内啾儿。
华威容回头一瞧,便见委顿在一旁的啾儿虽容发凌乱,姿色更远不及殷泾娘,但清秀之姿,究竟难得——这么个色心一起,他立刻打退堂鼓。
“记住!找到殷小姐后决不能吓到她,就说本公子为了找她,正烦急奔忙着呢!”
“是!”小喽哕哈声而去。
地上只剩华威容一人,他蓦地一旋身,伸手带上了门,色迷迷地瞄着啾儿
夜色深沉。
提步急奔,不知不觉中,紧握的掌心已蓄满冷汗。
翻墙越壁,远远兵器相交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他的长剑已抽起。
圈子厮杀得激烈,地下倒着几具尸体,但仍以—敌十的人,是潇湘。
“小姐呢?”仗剑已刺倒两名黑衣客。
他一加入,声势立时大震,潇湘发现了他,许久以来的忧急自责儿令她崩溃,她狂挥手中长剑,嘶声叫道:“爷,华威容不怀好意,小姐给他带走了!”
他一震,剩下的黑衣客已难敌潇湘,他身形如鬼魅—掠。“查探他们的来历,别给我留下活口!”
而苑中房里——
“你想干什么?”啾儿步步后退。
“干什么?嘿嘿,这该怨你那狠心的小姐,她走了,那我只好将就将就些,换你服侍我了!”
“你敢?我虽只是一介奴婢,可也是殷府之人——啊!”华威容将啾儿强按于床中,狞笑道:“哈哈!你瞧我敢不敢!别说是你,就是你那小姐,只要动一动她便是我的了,就算一时委屈,亦没有不从的道理!”腥唇开始往床中捂去。
就在此时,震动的床下忽爬出一纤细身子,一提手中发簪猛向床中华威容刺去——
本拟拿捏极准,哪知翻覆之间准头即失,只刺中华威容一层皮肉,杀猪般的叫声震天价响起,吃痛的华威容反手一抠后方——
泾娘整个身子向后摔去,直对椅角,慌乱中只道吾命休矣,然千钧一发中,一双有力的铁臂接住了她——
她脑中一醒,就要挣扎,而对方却置若未闻,一挥拳已将吓得呆了的华威容击昏,回手将她娇软的身子抱个满怀。
这样的惊吓,他一生中有一次,便够了
熟悉的气息包围卜她,她呆一呆,难以置信。
“爹?!”
“泾娘,泾娘!爹来了!”他嘶声,紧紧将她搂于怀中,惊吓并不比她少。
她呼出一声长气,顿时手足瘫软了下来。“好在爹真的来了。”
“告诉爹,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长叹一口,在他松手后拿来一件披风罩在衣衫不整的啾儿身上,怜惜地为她拭去泪水,口中虽叹气,唇边却带着微笑。
原来今天她们主仆俩应华绝容请柬之约赴华府后园林苑亭中的“对赋小宴”但这小宴哪有什么名副其实的对赋?众位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互相奉承,却暗有比拼之意,这样的宴会泾娘素来不喜,于是不久之后借口身子不适,退了下来。那知经密林之时,突遭一群黑衣蒙面客袭击,潇湘被缠住,混乱中华府的侍仆将她俩引至这间房中。
泾娘在里面早瞧出事有蹊跷,与啾儿一同商量之后,使计撞昏了那侍从,啾儿在外诱敌,泾娘却钻进了床底下,果然过不了多久,华威容出现,并张扬出丑恶面目。
“呃,泾娘满拟这一簪刺在他的昏睡穴,没料到刺得偏了。幸亏爹来了。”她朝他婉笑,一张脸给灯光一照,竟酡红似醉。
他心中暗暗奇怪,但转念必是遭历险故之故,心中痛惜,忍不住又要将她紧搂于怀。
她轻轻挣开,背眼不去瞧他。地上的华威容突微微一动,他一脚踩在他颈项,手中长剑握紧。
“爹!”她赶忙制止“惩治人的方式不止这—种,咱们还是先回府吧。”她身子动了动,但觉无力,无奈伸起了手。
“爹,扶我一把,好吗?”
他眼中凶光渐敛,转眼见女儿盼切的眼,握剑的手转执住了她的小手,自然放弃了痛下杀手。
外面人声喧嚷,潇湘自窗中翻人,前来接应。殷昼渭朝她一颔首,一手搂了泾娘,潇湘挟了啾儿,两人如展翅的大鸟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梦里头的爹爹有双沉痛却无情的眼,将她推离带入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怀中,对她伸出的手避而不见。
“为什么?爹!”她惊恐万分“难道你竟舍得送走我,不永远同我在一齐了吗?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侧头不去看她“是爹不好!但为了蜇伏十几年难以出头的隼军,为了我的举事大业,爹不得不忍痛割弃你!”
“爹啊——”她徒劳大喊,眼前爹的一张脸愈扩愈大,也愈来愈陌生,最后她惊恐瞠张的眼竟发现爹的脸在瞬间变成那个面目糊模的男子的脸,惟一清晰的是男子眼里那熟悉的掠夺眼光
不——
“小姐,你怎么了?醒醒!”
焦距渐渐对准,眼前是啾儿惊喜的脸,看看四周,她正好躺在房中的床上,久郁的长气方始吁出。
啾儿喜得叨唠起来:“小姐醒来就好了,你从昨晚上一直昏睡到现在,都五个时辰了,这其间还高烧不断哩!”一张手贴上她的额头“谢天谢地,额头没那么热了。对了小姐,你怎会莫名其妙跌入水里,将啾儿吓死啦!”
昨夜的事
依稀记得自己在华府喝了一杯下了药的茶水,回府之后爹便发现她的不对劲了,怕自己的情不自禁,她旋身跃入湖水中冷却爹当时也跃下了,药力发作之下,她曾一度贴在爹身上脸微红了下,后颈传来阵阵痛,那是药力发作得过猛,逼得她不得不央求爹在水中将她击昏。
“爹呢?”她挣扎起身,穷张两眼亦难搜寻到爹的身影,梦里的悸恸恍惚之中,她一下子不确定起来。
“老爷他上早朝去了。”
“上早朝?”她瞧瞧外边高挂的烈日,凝眉道:“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婢子不知。”
“哦?”张眼瞧着啾儿犹豫的脸,手一伸捉住了怀中熨得暖了的琬圭,有股不祥的感觉正在渐渐扩散
其实啾儿口中尚未早朝归还的殷昼渭早回府多时。这期间华禀廉亲自提了儿子前来请罪,教他连人带礼撵出府门。
现在,他正把自己关在房中——确切地说,是关在房中发脾气。
笔、墨、纸、砚、杯子、瓷皿,甚至珍而藏之的线装书,珍玩字画,却一一叫他砸去,最后砸无可砸,连椅子也给掀了。使得门外站着的两个男子冷汗频流,心惊肉跳。
早朝过后,他便一直这个样子。
“师爷,怎么办?”等里面静默良久,段笃峒吞吞干涩的喉口,小心翼翼地说。
严三复还算平静。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们能做的是劝劝爷,我担心爷会抗旨拒婚,那后果不堪设想。”
段笃峒搓拳频频道:“唉!这冯仲康也真是,什么人看不上,却偏偏瞧上咱家小姐——”他蓦地顿住,想起自个儿的心事。
殷泾娘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会动心哪!
“现在可不是感叹的时候!”严三复瞧瞧房子方向,并无意压低声音“其实,依老夫所见,小姐许配这冯仲康也未尝不可。这冯仲康虽生性狂傲,
但人品俊秀,文采高彦,对小姐看得出是真心喜爱,这样的造化,未尝不可。”
“但,爷可不是这般想。再说,若举事得成,冯家有无立足之地还难说呵。”段笃峒皱眉道。
“不,这冯仲康难说不会再受重用。这端看爷的做法了。”严三复意味深长地朝里面注视一眼。
两人默然。
而在房里,昂立于一室狼藉的殷昼渭正背后手面窗而对,心,有发泄后的沮丧。
千料万料,料不到冯仲康为了得到泾娘,居然动用到后宫势力,使狗皇帝下旨赐婚。
为了让狗皇帝收回这一道圣旨,早上面圣,他说出拒婚的意思,就算软硬兼施,狗皇帝笃定的口,再难有转圜余地。
女儿的婚事,算是这么定了
严三复的话当然是“不小心”飘入他耳里了,他懂得他的意思,在当前骑虎难下的局势,他在朝中的地位一点儿动摇都不行,为了不影响他的举事大计,不想一波两折的话,最好乖乖地嫁女。
心,仍是踌躇
严三复说得对,冯仲康其实亦算得是难得的人才,女儿嫁给他亦算是一个依托。但——他在作崇的心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禀告老爷,小姐醒了——”外方传来婢子的声音,他精神一震,随即陷入进退两难之中——
该如何面对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