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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黄昏。
夕阳斜斜的从玻璃门外射了进来,在蓝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带。“云涛画廊”的咖啡座上几乎都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阳在窗外闪烁,似乎并不影响这儿的客人们喁喁细语或阔论高谈,墙上挂满的油画也照旧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和批评。看样子,春天并不完全属于郊外的花季,也属于室内的温馨。贺俊之半隐在柜台的后面,斜倚在一张舒适的软椅中,带着份难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觉:望着大厅里的人群,望着卡座上的情侣,望着那端盘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务小姐们。他奇怪着,似乎人人兴高彩烈,而他却独自消沉。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该消沉的一个,不是吗?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画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画商!如果不能成为一个艺朮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鉴赏家!”
这是他多年以前就对自己说过的话。“艺朮”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热。年轻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只有狂热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长久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承认这一点。然后面对现实的去赚钱,经商,终于开了这家“云涛画廊”不止卖画,也附带卖咖啡和西点,这是生意经。人类喜欢自命为騒人雅士,在一个画廊里喝咖啡,比在咖啡馆中喝咖啡更有情调。何况“云涛”确实布置得雅致而别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馆那样黑镑镑暗沉沉。于是,自从去年开幕以来,这儿就门庭若市,成为上流社会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画的生意也好,不论一张画标价多高,总是有人买。于是,画家们以在这儿卖画为荣,有钱的人以在这儿买画为乐。
“云涛那儿卖的画嘛,总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话。贺俊之,他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艺朮家,却成了一个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说的那个“最起码!”
“云涛”是成功了,钱也越赚越多,可是,这份“成功”却治疗不了贺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空泛,越来越虚浮,像一个氢气球,虚飘飘的悬在半空,那样不着边际的浮荡着,氢气球只有两种命运,一是破裂,一是泄气。他呢?将面临哪一种命运?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幺迫切的想抓住什幺,或被什幺所抓住。
气球下面总该有根绳子,绳子的尽头应该被抓得紧紧的。可是,有什幺力量能抓住他呢?云涛?金钱?虚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码?”还是那跟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轻的子健与柔?不,不,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虚空里飘荡,将不知飘到何时何处为止。
这种感觉是难言的,也没有人能了解的。事实上,他觉得现代的人,有“感觉”的已经很少了,求“了解”更是荒谬!朋友们会说他:“贺俊之!你别贪得无厌吧!你还有什幺不满足?成功的事业,贤慧的太太,优秀的儿女,你应有尽有!你已经占尽了人间的福气,你还想怎幺样?如果连你都不满足,全世界就没有该满足的人了!”
是的,他应该满足。可是“应该”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触却是另外一回事。“感觉”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不会和你讲道理。反正,现在,他的人虽然坐在热闹的“云涛”里,他的精神却像个断了线的氢气球,在虚空中不着边际的飘荡。
电动门开了,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的望着门口,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走了进来,夕阳像一道探照灯,把她整个笼罩住。她穿著件深蓝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绣了小花的牛仔裤,披着一肩长发,满身的洒脱劲儿。那落日的余晖在她的发际镶了一条金边,当玻璃门阖上的一剎那,无数反射的光点像雨珠般对她肩上坠落──好一幅动人的画面!贺俊之深吸了口气!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会捉住这一剎那。但是,他只是一个“最起码!”
那女人径直对着柜台走过来了,她用手指轻敲着台面,对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说:“喂喂,你们的经理呢?”
“经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经理?张经理吗?”
“不是,是叫贺俊之的那个!”
哦,贺俊之一愣,不自禁的从他那个半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一对闪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小巧的嘴。并不怎幺美,只是,那眼底眉梢,有那幺一股飘逸的韵味,使她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明媚。应该是夕阳帮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她确实像个闪亮的发光体。
贺俊之走了过去。
“请问你有什幺事?”他问,微笑着。“我就是贺俊之。”
“哦!”那女人扬了扬眉毛,有点儿惊讶。然后,她那对闪烁的眸子就毫无顾忌的对他从头到脚的掠了那幺一眼。这一眼顶多只有两三秒钟,但是,贺俊之却感到了一阵灼灼逼人的力量,觉得这对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轻重。“很好,”她说:“我就怕扑一个空。”
“贵姓?”他礼貌的问。
“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向上一弯,竟有点儿嘲弄的味道。“你不会认得我。”她很快的说:“有人告诉我,你懂得画,也卖画。”
“我卖画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说了。”他说。
她紧紧的盯了他一眼,嘴角边的嘲弄更深了。
“你不懂得画,如何卖画?”她咄咄逼人的问。
“卖画并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说,对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
“那幺,你如何去估价一幅画呢?”她再问。
“我不估价。”他微笑着摇摇头。“只有画家本人能对自己的画估价。”
她望着他,嘴边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测。
“你这儿的画都是寄售的?”她扫了墙上的画一眼。
“是的,”他凝视她。“你想买画?”
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往上弯,嘲弄的意味又来了。
“正相反!”她说:“我想卖画!”
“哦!”他好惊奇。“画呢?”
“就在门外边!”她说:“如果你肯找一个人帮我搬一搬,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哦!”他更惊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帮秦小姐把画搬进来!”他转向那女人。“你请到后面的一间小客厅里来,好吗?”
她跟着他,绕过柜台,走进后面的一间客厅里。这是间光线明亮、布置简单的房间,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发,和大大的落地长窗,垂着鹅黄色的窗帘。平时,贺俊之都在这房里会客,谈公事,和观赏画家们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叠油画进来了,都只有画架和画布,没有配框子,大约有十张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样。那位“秦小姐”望着画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犹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贺俊之,然后,她大踏步的走到桌边,拿起第一张画,下决心似的,把画竖在贺俊之的面前。
“贺先生,”她说:“不管你懂画还是不懂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这样的画,在你的画廊里寄售。”
贺俊之站在那幅画的前面,顿时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用的是深蓝的色调,?嗽谛谟糠觯碜爬嘶ǎ嘶u木方幼盘炜眨炜帐腔野档模鸦虐档脑撇悖挥醒艄猓挥蟹赡瘢1撸蹲乓坏愣程玻程采希幸欢慰菽荆欢斡掷嫌中嘤直孔镜目菽荆孟羲鳎眉拍霉露赖奶稍谀嵌#税胙妥潘?墒牵强菽镜闹﹁饧洌骨蹲乓恢o恃抻蔚暮烀倒濉d腔o旰胪拢乓环荻诵南业难蘩觥j鼓前档幕妫教砹艘恢帜蜒缘牧a浚恢质粲谏模粲诹榛甑模粲诟星榈牧a俊u飧龌蚁匀辉诓蹲揭恍┒鳎恍┎2皇粲诨粲谏亩鳌!八笔且患钊苏鸷车淖髌罚乜≈艚舻亩19耪夥镁煤镁茫荒芏膊荒芩祷埃菰谝恢制嬉斓模卸那樾骼铩?br>
半晌,他才在那画布角落上,看到一个签名:“雨秋。”
雨秋!这名字一落进他的眼帘,立即唤起他一个强烈的记忆。好几年前,他曾看过这个名字,在一幅也是让他难忘的画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里,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婆,额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面颊干瘪,牙齿脱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个菜篮,压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却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爱怜的看着她的脚下,在她脚下,是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红润润的,用小手牵着她的衣襟。这幅画的角落上,就是“雨秋”两个字。
当时,他也曾震撼过。也曾询问杜峰:“谁是雨秋?”
“雨秋?”杜峰不经心的看了那幅画一眼。“是一个朋友的太太。怎样?画得很好吗?”
“画的本身倒也罢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画。“我喜欢它的意境,这画家并不单纯在用她的笔来画,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来画。”
“雨秋吗?”杜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画家。”
谈话仿佛到此就为止了,那逃谂家的客人很多,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过那张画。后来,他也没有再听杜峰谈过这个雨秋。事实上,杜峰在墙上挂张画是为了时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画。没多久,杜峰家里那张画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工笔花卉。当贺俊之问起的时候,杜峰说:“大家都认为我在客厅挂一张丑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换了一张国画。你看这国画如何?”
贺俊之没有答话,他怀念那个丑老太婆,那些皱纹,和那个微笑。
而现在“雨秋”这个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另一张画,另一张令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来,望着那扶着画的女人,她正注视着他,他们的眼光接触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着,她低声说:“这幅画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再看看画。“是浪花,也是‘浪’和‘花’,这名字题得好,有双关的意味。”他凝视那“秦小姐”:光洁的面颊,纤柔的下巴,好年轻,她当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应该和他一样,是个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画得出这样的画,并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种领悟力。“雨秋是谁?”他问:“你的朋友?母亲?”
她的睫毛闪了闪,一抹诧异掠过了她的面庞,然后,她微笑了起来。
“我就是雨秋,”她静静的说:“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着她。
“怎幺?”她不解的扬扬眉。“我不像会画画吗?”
“我只是──很意外。”他吶吶的说:“我以为雨秋是个中年人,你──太年轻。”
“年轻?”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着他。“你错了,贺先生,我并不年轻,不──”她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在胸前,她把画放了下来。“不很年轻,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折不扣,上个月才过的生日。”
他再瞪着她。奇异的女人!奇异的个性!奇异的天份!他从不知道也有女性这样坦白自己的年龄,但是,她看来只像个大学生,一个年轻而随便的大学生!她不该画出“浪花”这样的画,她不应该有那样深刻的感受。可是,当他再接触到那对静静的、深恐的眸子时,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个奇异的,多变的,灵慧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朮家。
“你知道──”他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
“我知道。”她凝视着他:“你在杜峰家里,看过我的一幅微笑。听说,你认为那幅画还有点味道,所以,我敢把画带到你这儿来!怎幺?”她紧盯着他,目光依然灼灼逼人。
“你愿意卖这些画吗?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画,我从没想过要卖画为生,这只是我的娱乐和兴趣。但是,现在我需要钱用,画画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这能算是技能的话。所以,我决心卖画了。”她更深的望着他,低声的加了几句:“我自视很高,标价不会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虑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两句:“但是,拒绝它以前,你最好也考虑一下,因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绝。”
贺俊之望着这个“雨秋”他那样惊奇,那样意外,那样错愕然后,一股失笑的感觉就从他心中油然升起,和这股感觉同时发生的,是一种叹赏,一种惊服,一种欣喜。这个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让我再看看你其它的画好吗?”他说。站在桌边,他一张张的翻阅着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发上,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他仔细的看那些画,一张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飘荡着残枝败叶及无根枯萍,却有一个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风中飘荡,标题竟是生趣。另一张寒云满天,一只小小的鸟在翱翔着,标题是自由。再一张街头夜景,一条好长好长的长街,一排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没有街车,没有路人,只在街的尽头,有个小孩子在踽踽独行,标题是路。他一张张翻下去,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激动。他发现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雨秋。
“我接受了它们!”他说。
她深思的看着他。
“是因为你喜欢这些画呢?还是因为我受不了拒绝?”她问。
“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画,”他清晰的说:“也是因为你受不了拒绝!”
“哈!”她笑了起来,这笑容一漾开,她那张多变化的脸就顿时显得开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热烈的说:“杜峰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原来是杜峰介绍你来的,为什幺不早说?”
“你并不是买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这些画的,是吗?”
“当然。”
“那幺,”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
“哈,”这回轮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复她的话。“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她大笑了起来,毫无拘束,毫无羞涩,毫无造作的笑,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这样一笑,一层和谐的、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贺俊之竟感到,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贺俊之望着她。
“你必须了解,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
“我了解。”她说,斜倚在沙发里,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可是,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别人也能!”
“你很有信心。”他说。
“我说过,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现实比什幺都可怕,没有面包,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
“我记得──”他沉吟着:“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离婚了,一个独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难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
“没有什幺好抱歉的,”她洒脱的耸耸肩。“错误的结合,耽误两个人的青春,有什幺意义?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厨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差点没把他毒死,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他笑了。
“你夸大其辞,”他说:“你不会那样糊涂。”
她也笑了。
“我确实夸大其辞。”她坦白的承认。“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但是,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我太沉迷于梦想、自由、和绘画,他实在受不了我,因此,他离我而去,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他说,他是劫难已满。”她笑笑,手指继续绕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灵巧、而修长。“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父母?”她蹙蹙眉头。“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当我要结婚的时候,父母都反对,他们说,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浑球。结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而且颇为喜欢他。等我要离婚的时候,他们又说,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杀,于是,我离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我不懂”她颦眉深思。“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父母有问题?而且,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我那个丈夫,到底是浑球,还是优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
“你的故事都很特别。”他说。
“真特别吗?”她问,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人有两种,一种随波逐流,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职业,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种人,是命运的挑战者,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他忠于自己,而成了与众不同。”她顿了顿,眼睛闪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可是,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他一震,蹙起眉头,他迎视着她的目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看穿了他,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你或者对,但是,第二种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惊愕而感动。
“是的,”她低低的说:“你很对。我们谁都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幺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心灵的空虚──好像是永无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来,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大声说:“天知道,我怎幺会和你谈了这幺多,我要走了!”
“慢一点!”他喊:“留下你的地址、电话,还有,你的画──你还没有标价。”
“我的画,”她怔了片刻。“它们对我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既然成了商品,随你标价吧!”她飘然欲去。
“慢一点,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电话。
“卖掉了,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说。“卖不掉,让它挂着,如果结蜘蛛网了,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转身欲去。
“慢一点,”他再喊。
“怎幺?还有什幺手续要办吗?”她问。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开收据给你!”
“免了吧!”她潇洒的一转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点,”他又喊。
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
“我能不能──”他嗫嚅着:“请你吃晚饭?”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折回来,坐回沙发上。
“牛排?”她扬着眉问:“小统一的牛排,我闻名已久,只是吃不起。”
“牛排!”他热烈的笑着:“小统一的牛排,我马上打电话订位。在吃牛排以前,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进沙发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黄昏。
这天早上“云涛”刚刚卷起了铁栅,开始营业,就有一个少女直冲了进来。云涛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九点半钟开门,常常到十点多钟才有两三个客人,因此,这少女的出现是颇引人注目的。子健正在一个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学。”一早跑到云涛来念书是他最近的习惯,躲开母亲善意的唠叨,躲开张妈那份过份的“营养早餐。”而安闲的坐在云涛里,喝一杯咖啡,吃两个煎蛋和一片吐司,够了。清晨的云涛静谧而清幽,即使不看书,坐在那儿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亲有这种灵感,来开设“云涛。”父亲不是个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个平凡的父亲一样。他沉坐在那儿,研究着人类“心理”的奥秘,这少女的出现打断了他的阅读及沉思。
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纤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条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宽腰带拦腰而系,腰带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都有,系在那儿像一条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显得更加不盈一握。脚上,一双红色的长统靴,两边饰着一排亮扣子。说不出的洒脱,说不出的青春,她直冲进来,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视着。子健情不自已,一声口哨就冲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头望着他,子健一阵发昏,只觉得两道如电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对他直射过来,看得他心中怦然乱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头转向一边,自言自语的说:“小太保!”
小太保?子健心里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来,生平还没被人骂过是小太保,今天算开了张了。小太保!他瞪着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她才是个小太妹呢!于是,他用手托着下巴,立即接了一句:“小太妹!”
那女孩一愣,马上,她像阵旋风般卷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声说:“你在骂谁?”
“你在骂谁?”他反问。
“我自言自语,关你什幺事?”她挑着眉,瞪着眼,小鼻头翘翘的,小嘴巴也翘翘的。天哪,原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连生起气来都是美丽的。子健不自禁的软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来。
“我也是自言自语呀!怎幺,只许你自言自语,不许我自言自语?”
她瞪着他,然后,她紧绷着的脸就有些绷不住了,接着,她的神情一松,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像是一阵春风的掠过,像朝阳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动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友谊,在年轻人之间,似乎是极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着他,说:“我叫戴晓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贺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说:“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个小研究家。”
“胡说!”她坐下来,提起笔,也写下自己的名字“戴晓妍”推到他的面前。他注视着那名字,说:“清晓最妍丽的颜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
“算了,算了,算了!”她一叠连声的说:“什幺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颜色,如果你看过早晨天空的颜色的话,你就知道为什幺用这个妍字了。”
“太阳出来之前?”他问:“天空的颜色会像你那条腰带,五颜六色,而且灿烂夺目。”
“你很会说话。”她伸手取饼他正看着的书,对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学!你准是t大的,只有t大的学生,又骄傲,又调皮,偏又爱念书!”她扬起眉毛:“t大心理系,对吗?”
“错了!”他说:“t大经济系!”
“学经济?”她把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堆去了。“那幺,你看心理学干嘛?”
“小研一下。”他说。
“什幺?”她问:“你叫我的名字干嘛?”
“我没叫你的名字,我说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
“哼!”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他。“标准的t大型,就会卖弄小聪明。”
“大聪明。”他说。
“什幺?”
“我说我有大聪明,还来不及卖弄呢!”他笑着说,伸手叫来服务小姐。“戴晓妍,我请你喝杯咖啡,不反对吧?”
“反对!”她很快的说:“我自己请我自己。”她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册子,子健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琴谱。她翻了半天琴谱,好不容易从中间找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她有些犹疑的说:“喂,贺子健,你知不知道这儿的咖啡是多少钱一杯呀?我这十块钱还要派别的用场呢,算了!”她跳起来:“我不喝了!就顾着和你胡扯八道,连正事都没有办,我又不是来喝咖啡的!”
“那幺,你是来做什幺的?”
“我来看画的,这儿是画廊,不是吗?”她四面张望,忽然欢呼了一声:“是了!在这儿!”她直奔向墙边去。对墙上的一排画仔细的观赏着。子健相当的诧异,站起身来,他跟过去,发现戴晓妍正仰着头,满脸绽放着光彩,对那些画发痴一般的注视着。她眼睛里那种崇拜的,热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画,原来那是昨天才挂上去,一个名叫“雨秋”的新画家的画。
“怎幺?”子健不解的说:“你喜欢这些画?”
“喜欢?”戴晓妍深抽了一口气,夸张的喊:“岂止是喜欢!我崇拜它们!”她望着画下的标价纸。“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标签,又摸摸那画框,低声的说:“不知道有没有人买。”
“不知道。”子健摇摇头。“这些画是新挂上去的。还不晓得反应呢!”
晓妍看了他一眼。
“你对这儿很熟悉啊!”她说:“你又吃了那幺多东西,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她摇摇头,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纨裤子弟!”
子健皱皱眉头,一时间,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
他不知道该不该向这个新认识的女孩解释自己和“云涛”的关系。可是,晓妍已经不再对这问题发生兴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画上去了,她一张一张的看那些画,直到把雨秋的画都看完了,她才深深的、赞叹的、近乎感动的叹出一口气来。看她对艺朮如此狂热,子健推荐的说:“这半边还有别的画家的画,我陪你慢慢的看吧!”
“别的画家!”晓妍瞪大眼睛。“谁要看别的画家的画?那些画怎能和这些画相比!”
“怎幺?”子健是更糊涂了,他仔细的看看雨秋的画,难道这个雨秋已经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亲一下子挂出一整排她的画,倒像是在开个人画展一般。“我觉得别的画家也有好画,你如果爱艺朮,不应该这样迷信个人。”他坦白的说。
“管他应该不应该!”晓妍的眉毛抬得好高。“别的画家又不是我的姨妈!”“什幺?”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来原来这个雨秋是你的姨妈?”“是呀!”晓妍天真的仰着头,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彩。“我姨妈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你信吗?”她注视他,慢慢的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
“她也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姨妈!”子健接口说。
“哈哈!”晓妍开心的笑了起来:“你这个t大的纨裤子弟似乎已经把心理学读通了!”
子健对她微笑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是赞美还是讽刺。可是,晓妍的笑容那样动人,眼光那样清澈,浑身带着那样不可抗拒的少女青春气息,竟使他迷惑了起来。在t大,女同学多得很,美丽的也不在少数,他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动心过。事实上,这个晓妍并不能算什幺绝世美人,只是,她浑身都是“劲儿”满脸都是表情,而又丝毫都不做作。
对了,他发现了,她有那幺一股“真”与“纯”又有那幺一股“调皮”和“狂热”她是个具有强烈的影响力的女孩!
“云涛”的客人慢慢上座了。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咖啡香,以及西点、蛋糕的香味,晓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忽然说:“贺子健,我想你从没缺过钱用吧?”
“哦?”子健看着她,那小妮子眼珠乱转,他不知道她有什幺花招。“是的,没缺过。”
“那幺──”她伸舌尖润了润嘴唇:“我记得,刚刚你想请我喝咖啡。”
哦,原来如此。子健的眼珠也转了转。
“是的,可是已经被人拒绝了。”他说。
晓妍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现在,我可以接受它了。因为──”她望着他,那眼光又坦率又真诚。“这香味太诱惑我,我生平就无法抵制食物的诱惑,我姨妈说,这准是受她的影响,她也是这样的。我接受了你的咖啡,而且,如果你请得起的话,再来一块蛋糕更好。因为──我还没有吃早饭。”
子健笑了,他不能不笑,晓妍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而最使他发笑的,是她把这项“吃”的本能,也归之于姨妈的影响,那个雨秋,是人?还是神?他的笑使晓妍不安了,她蹙起了眉头。
“你笑什幺?”她问:“我接受你请客,只因为觉得和你一见如故,并不是我不害羞,随便肯接受男孩子的请客,不信你问我姨妈哦,对了,你不认得我姨妈。不行,”她拚命摇头:“你一定要认识我姨妈,她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女人!”
“绝不是最最可爱的!”他说。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笑着。“最最可爱的已经在我面前了,她顶多只能排第二!”晓妍又噗哧一声笑了。
“不要给我乱戴高帽子,”她笑着说:“因为”
“因为你不喜欢这一套!”他又接了口。
“哈哈!”她大笑。“你错了。因为我会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单全收!我是最虚荣的。”
子健惊奇的望着她,不信任似的摇头微笑。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女孩子!”他说。“来吧,戴晓妍,你不该不吃早餐到处跑!”
他们折回到座位上。子健招手叫来了一位服务小姐,低低的吩咐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一杯滚热的咖啡送了过来,同时,一个托盘里,放了四五块精致的西点和蛋糕,花样之别致,香味之扑鼻,使晓妍瞪大了眼睛。
“怎幺这幺多?”她问。
“每种一块,这都是云涛著名的点心,栗子蛋糕、草莓派、杏仁卷、椰子酥、核桃枣泥糕,你每样都该尝尝,吃不完,我帮你吃!”他用小刀把每块一切为二。“每块吃一半,成了吧!”
晓妍把身子俯近他,悄声问:“贵不贵?”
他失笑了。
“反正已经叫了,你别管价钱好吗?”他说,真挚的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吃东西,你别客气,下一次,我只请你吃牛肉面!”
“唔,”晓妍含了一口蛋糕,马上口齿不清的嚷了起来。
“我最爱吃牛肉面,还有牛肉细粉,加一点辣椒,四川话叫做──”她用四川话说:“轻红!”
她的活泼,她的娇媚,她的妙语如珠,她的笑靥迎人,子健是真的眩惑了。抓住了机会,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去吃牛肉面!”
“哦──”她沉吟了一下。“明天不行,我要陪我姨妈去办事,这样吧──”她考虑了一会儿。“后天晚上,怎幺样?”
“一言为定!”他说。“你住什幺地方?我去接你!”他把刚刚他们互写名字的纸条推到她面前。“给我你的地址和电话。”
她衔着蛋糕,不假思索的写下了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姨妈的家,我跟我姨妈一起住。”她说:“这样吧,后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云涛见面,好不好?反正我会到这儿来──我要看看我姨妈的画有没有人买!”
“你很关心你姨妈?”他问。“你怎幺住在姨妈家?你父母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贺子健!”她板着脸说。“我并没有调查你的家庭,对不对?请你也不要查我的户口!”
“好吧!”子健瞪着她。后悔问了这一句,她准有难言之隐,可能是个孤儿。于是,他陪笑的说:“别板脸,行不行?”
“我就是这样子,”她边吃边说:“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生气就生气,我妈说,都是姨妈带坏了我!”
“哦,”他不假思索的说:“原来你有妈。”
“什幺话!”晓妍直问到他脸上来。“我没妈,我是石头里变出来的呀!我又不是孙猴子!”
“噢,又说错了!”子健失笑的说:“当然你有妈,我道歉。”
“不用道歉。”她又嫣然而笑。“其实”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笑不可抑。“真的,我可能是石头里变出来的,我妈的思想,就和石头一样,走也走不通,搬也搬不动,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我爸爸,哈!”她更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更妙了,他根本是一座石山!”
从没有听人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而且,态度又那样轻浮。子健蹙蹙眉,心中微微漾起一阵反感,对父母,无论如何应该保持一份尊敬。他的蹙眉并没有逃过晓妍的注意,她收住了笑,脸色逐渐的沉重了起来。推开盘子,她垂下了眼睑,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菜单,好半天,她一语不发。子健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解的问:“怎幺了?”
晓妍很快的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竟蓄满了泪水,而且已盈盈欲坠。这使子健大吃一惊,他慌忙拿了一块干净的餐巾递给她,急急的说:“怎幺了?怎幺了?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你──”他手足失措,不知该怎幺办才好,如果他曾经交过女朋友,他或者知道该如何应付,偏偏他从没和女孩子深交过。而且,即使交往过几个女孩,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了。“你别哭,好吗?”他求饶似的说:“如果是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但是别哭,好吗?”
她用餐巾蒙住了脸,一语不发,他只看到她肩头微微的耸动。片刻,她把餐巾放下来,面颊是湿润的,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她唇边已恢复了笑容,不再是刚刚那种喜悦的笑,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兮兮的笑。
“别理我,”她轻声说:“我是有一点儿疯的,马上我就没事了。”她抬眼凝视他,那眼光在一瞬间变得好深沉,好难测。
她在仔细的研究他。“你一定是个好青年,”她说:“孝顺父母,努力念书,用功、向上、不乱交朋友,你一定是个模范生。”
她叹口气,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后天,我也不来了。”
“喂!戴晓妍!”他着急的喊:“为什幺?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是朋友了吗?你答应了的约会,怎能出尔反尔?”
她对他默默的摇摇头。
“和我交朋友是件危险的事,”她说:“我会把你带坏,我不愿意影响你。而且,我不习惯和模范生做朋友,因为我又疯又野,又不懂规矩。”
“我不是模范生,”他急急的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幺那样急迫。“我也不认为和你交朋友有什幺危险,你又善良又真纯,又率直又坦白,你是我认识过的女孩子里最可爱的一个!”
他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大串。
她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你真的认为我这幺好?”她问。
“完全真的。”他急促的说。
她的脸发亮。
“所以,我更不能来了。”
“怎幺?”
“我要保留我给你的这份好印象。”她说,抓起自己的琴谱,转身就向外走。“喂喂,戴晓妍!”他喊,追了过去,客人都转头望着他们,服务小姐们也都在悄悄议论和发笑了,他顾不得这些,一直追到大门口,她已经走到街对面了,她的脚步可真快,他对着街对面喊:“不管你来不来,我反正在这儿等你!”
她头也没有回,那纤小的影子,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了。
画纸上是一个长发披肩,双目含愁的女人,消瘦,略带苍白,绿色是整个画面的主调,绿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绿色的脸庞,绿色的毛衣,一片绿。这是一个带着几分忧郁,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又几分落寞的绿色女郎。惟一打破这片绿的,是在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枝细茎的、柔弱的、可怜兮兮的小雏菊,那菊花是黄色的。雨秋握着画笔,对那画纸仔细凝视,再抬头看看旁边桌上的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又对着画纸上的自己皱眉,然后,提起笔来,她蘸了一笔浓浓的绿色颜料,在画纸右上方的空白处,打破西画传统的提了两句话:“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题完了,她又在画的左下方题上:“雨秋自画像,戏绘于一九七一年春”画完了,她丢下画笔,伸了一个懒腰,画了一整天的画,到现在才觉得累。看看窗外,暮色很浓了。她走到墙角,打开了一盏低垂的、有彩色灯罩的吊灯?鹆舜吧矗币性谏撤18校阅欠驶汲錾竦哪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