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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走出旅馆,踏上木板路。黄昏给小镇蒙上一层暮色,使现实的利刃变得柔和,也使那些虚门假面的房屋平添了一种白天所没有的厚实凝重。
“你好像很着急,”毕晓普跟在她身后出门时说。
“去晚了不礼貌。”她假装专心整理绕在手腕上的提包带子。
“不过五分钟的路,就是爬着去也来得及。”
“那可就大出洋相了,你不觉得吗?”这么回答他的俏皮话,的确有失幽默,但她现在没有逗乐的情绪。至少不会被她丈夫的话逗笑。然而他确实是她不折不扣的“丈夫”她想着,关于下午的种种回忆都涌上心头。她被相当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妻子,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更糟糕的是,两次她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好像这还不够似的,克莱姆来找毕晓普的时候,正撞上他在她的房间里。
“你是否还在为我去给克莱姆开门而心烦意乱?”毕晓普问,他一眼窥破她的心思,目光之锐利使她感到不安。
“发现你那样在我房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低声咕哝,手里还在不停地摆弄提包带子。
“我觉得他根本不会多想。我穿着衣服呢。即使我衣冠不整,我想他也不至于十分惊讶。我们已经结婚了,”他提醒她。
好像生怕她会忘记似的,莉拉想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印着他占有的痕迹。她的教养告诉她不该去想的那些部位现在变得十分敏感,而且她开始以一种过去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感受自己的身体。他被克莱姆唤出去以后,她用海绵擦身洗了一个冷水澡,但无论用多少肥皂和清水,都洗不掉他的抚摩留下的记忆。还有她自己充满激情的回应。
“是你告诉我莱曼先生爱传闲话,我还以为,对于他发现你在我房间后的反应,你会比我更关心呢,”她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有些装腔作势。
毕晓普用手托住莉拉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她猛地一怔。在苍茫的暮色中,他碧蓝的眼睛清澈逼人。“只有你才认为我在你的房间会成为新闻。如果有什么事情会引起议论的话,那只能是我们分室而住的事实。如果你那么担心会引出闲话,也许我们应该把孩子们安置在我的房间,然后我搬到你屋里去住,”他温和地低声说道,用大拇指轻轻摩擦她的双唇,那两瓣被他吻过的嘴唇微微红肿,十分敏感。“那样一来,你就不会担心当克莱姆发现我们同在一室或同床共枕时,他会有些什么想法了。”
他的话里无疑包含着一种色情的威胁。他的触摸提醒她,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对于他出现在自己床上并没有表示反对。莉拉抬头凝望着他,沉醉在他的眼神里,整个身心都在体会他的拇指轻压她下唇的感觉。她感到自己微微倚向他,随着内心深处涌起的渴望,全身都变得柔软顺从。她故意移开目光,偏过脸去,躲避他的抚摩。
“我认为,改变我们的安排并非上策,”她说,仍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孩子们已经安顿妥当,没有理由让他们来回折腾。”
这种说法充其量只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但毕晓普没有争辩,接受了她的意见,使她大大松了口气。他只是说“反正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
“是啊。”莉拉说,心中却不以为然。住在旅馆里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处于克莱姆和多特的监视之下,而搬进一所住房则意味着,她将与毕晓普同居一室。有了今天下午的经历,与毕晓普同居一室比她原先想象的更加危险。抵制他的欲望是一回事,而抗拒她自身的欲望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仅仅以一个眼神、一个抚摩,就能使她忘记一切,只想被他拥在怀里,这使她很不喜欢。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便对比利也不是这样。而她是爱比利的啊。
在往森迪家去的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街上与几个人擦肩而过,但谁也没有停下来说说话的意思。除了酒吧,大部份店铺都已关门,而那些酒吧离最热闹的时候还有两三个小时。小镇一片安宁。莉拉希望自己也能心静如水。
与宾夕法尼亚她家乡卡彭特牧师的优雅的石宅相比,巴黎牧师的住屋显得截然不同,白漆已经开始褪色,一面绿色的百叶窗歪歪斜斜地挂着,那是因为布里奇特的大儿子想把窗户当作扶梯,攀到屋顶上去。
卡彭特牧师一直深为其石宅周围的美丽花园而感到自豪。那些花园由他的一位前任创建,但他认为有责任对其加以改进,于是他开辟了一个低于地面的玫瑰园,并在玫瑰园和宅院之间修了一条雅致的枫树小径。当然啦,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他谦恭地强调。
约瑟夫森迪也是一位植物爱好者,但他更喜欢研究自然环境中的植物。从春到秋,他利用大部份余暇时间,走遍了附近的崇山峻岭,为本地的植物写生,观察它们的生长习性。布里奇特曾经很骄傲地给莉拉看过他的一些素描。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能再现叶子和花苞的每一个微妙之处,黑白的素描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的花株。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栽种和侍弄那种传统的花园。森迪家最接近正规花园的东西,是正门附近占据显赫位置的一棵有些蓬乱的蔷薇树,那是布里奇特的作品。
那棵蔷蔽,是布里奇特的母亲千里迢迢从爱尔兰带进美国的插枝繁衍出来的后代。布里奇特手里捧着那些插枝,把它们从波士顿带到野性的西部来,装点她的家园。这棵蔷薇在如此严酷的新环境中得以生存,使莉拉对自己的未来增加了一些信心。自从布里奇特给她讲过蔷薇的曲折来历之后,莉拉就觉得自己与这棵树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因此每次路过,她都专门送给它一个爱怜的微笑。
但是今晚,她却顾不上它了。今晚,她的心思都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身上。毕晓普推开门,又向后退了一步,让她先进。莉拉走过他的身边,努力不使裙边蹭到他的身上。他也许感觉到了她想要保持距离的意图,但并未加以理会,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他把手稳稳地放在她的腰际。
仅此轻轻一触,就像火焰灼透了她的层层衣衫,令她的肌肤禁不住发颤。使她感到庆幸的是,他们刚踏上屋前的台阶,门便猛地打开,两个孩子跟着冲了出来。一个是布里奇特的女儿,名叫玛丽。另一个是安琪儿。玛丽五岁,红头发,淡褐色的眼睛,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在安琪儿的金色卷发和温柔的蓝眼睛衬托之下,玛丽像一个调皮的小精灵。
莉拉把孩子当借口,弯腰去抱安琪儿,逃脱毕晓普的抚摩,安琪儿那么热切地扑进她的怀里,使莉拉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不少。在她纷乱的生活中,只有安琪儿鲜明、亮丽,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她已经开始像热爱亲生女儿一样热爱这个小女孩了。加文不愿与她亲近,最多也只是谨慎地对她表示承认。而毕晓普哎,她甚至无法准确描述她跟丈夫之间的关系。然而安琪儿欣然接受了她的新继母,对她那么亲切、那么热忱,简直叫她无法抗拒。
“你今天玩得高兴吗,安琪儿?”莉拉站起身。
“高兴。”安琪儿兴高彩烈地点点头。“玛丽和俺玩娃娃来着。”
“玛丽和我,”莉拉一边纠正,一边帮她拂去前额上一绺散乱的卷发。
安琪儿不解地皱起眉头。“可你莫在那儿呀。”
“没在那儿,宝贝儿。你没在那儿,”莉拉替安琪儿拉直褐色裙子上的腰带。
“我在那儿来着,”安琪儿说着,看了继母一眼,那目光仿佛对继母的智力感到怀疑。
毕晓普放声大笑,莉拉决定另找时间教她语文。
“你当然在那儿啦,”她轻快地说道。“我很高兴你今天下午玩得开心。”
“我很开心。”安琪儿关切地看着她。“你也开心吗?”
孩子天真无邪的发问,使莉拉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顿时飞红了面颊。她强迫自己不去看毕晓普,却无法阻挡他的声音传入耳中。
“怎么样,莉拉?你今天下午开心吗?”他的语调里充满恶意的挑逗,好像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毫无疑问,他确实知道,该死的。想到他的背上还留着她的指甲印,她没法对他的话佯装不懂。没有保险的办法回答他那带刺的提问,她只好选择了最合理的对策置之不理。
“让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帮森迪夫人干点活儿,”她说着,向玛丽伸出手去。
“妈妈叫我们躲远远的,别靠近厨房,”玛丽说着,以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所特有的自信握住莉拉的另一只手。“她说我们是一对讨厌鬼,还说,要是我们不滚出她的厨房,她到明天早晨都做不好晚餐。”
“讨厌鬼是什么?”安琪儿问,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画满了问号。
“我猜就是你和玛丽,”莉拉说。“我们为什么不想想,看能不能给你们俩找点有用的事情做做?”
毕晓普从来都不是经常光顾教堂的人。他并非跟上帝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是觉得没必要通过去教堂而把他同上帝的关系变得形式化。他最后一次踏进教堂时,年纪比加文还要小。他在去参加礼拜的路上,逮到一只青蛙,就把它装在口袋里保存。在礼拜仪式进行中,青蛙逃了出来,正当克利里夫人开始弹奏“捆麦谣”的第二通合唱时,它跳上了钢琴的琴键。青蛙本身倒没做什么,主要是那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造成了教堂里一片混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免不了被带到柴禾间去。
那个牧师是个毫无幽默感的人,将整个人类视为一个翻滚着罪恶的大锅,并将毕晓普视为这种理论的一个有力证据。牧师第二天造访了麦肯齐家。他要求得到并且确实得到了毕晓普的道歉。他还要求亲自公开惩罚毕晓普。孩子的父母拒绝了第二个要求,牧师便开始详尽地述说罪恶的种种报应,以及姑息罪恶的危险。但毕晓普的父母没有让步,牧师只好灰溜溜地走了,离开前还朝毕晓普这边狠狠盯了几眼。
从这件事情中,毕晓普学到好几个教训:屁股上那层裤子根本挡不住山核桃木手杖的重笞;他天生就不适合去教堂;献身上帝的人并不一定仁慈宽厚;还有,永远不要把青蛙带进教堂。
一晃二十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一位牧师的桌边。他强忍着才没有伸手检查口袋里是否装着活蹦乱跳的青蛙,那感觉就像一只公牛闯进了瓷器店,或者一个罪人来到教堂。他环顾四周,以为会遭到非难的眼神,却只碰上了女主人的目光。
“再来块饼乾吧,长官?”布里奇特端起碗邀请他。
“不,谢谢你,森迪夫人。”
“那么来点儿炖菜?”布里奇特提议。“炉子上还有很多呢。”
“我不”
“饶了这个可怜的人吧,”约瑟夫温和地吩咐妻子。“他还没来及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呢。”他瞥了毕晓普一眼,虽然嘴唇依然保持严肃,可那双黑眼睛里却露出了微笑。“我妻子相信,如果每个人多吃点东西,世界上的一切问题就都引刃而解了。”
“你不会否认,饥饿是当今世界许多问题的核心,是不是?”布里奇特问她丈夫。“一个人肚子空着,必然不满。一个不满的人就有可能到处惹事生非。只要你睁大眼睛,就会发现这种现象比比皆是。”
“哦,你肯定不用担心你的饭桌上会有人起来惹事生非,”约瑟夫对她说,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你唯一需要操心的是他们到底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你就尽管嘲笑吧。”布里奇特嗤之以鼻。“可这十五年来,我从不记得你哪一回拒绝添两次饭菜。”
“罪名成立,”约瑟夫轻声笑着承认。“我当然可以用自己来证明,饱食之腹对于人的满足大有裨益。但这不能说明我们的客人想把自己填得像一只圣诞鹅,我亲爱的。”
听着那对夫妇的调侃,莉拉心想,不知在自己的婚姻里能否得到这样的轻松和谐。会有那么一天吗,他们俩也能像布里奇特和约瑟夫一样谈笑风生?很难想象。她偷偷朝桌子对面的毕晓普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好也在看她。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的凝视中有一丝疑虑,使她怀疑他刚才是否转着和她同样的念头。他是否也在思考未来,对他们仓促的婚姻进行反思?
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绪,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桌子顶端乔治坐的地方。乔治是五个孩子中间最小的一个,坐在母亲身边。他还不满一岁,样子胖乎乎,小脸粉嘟嘟的,可爱之极,而且小家伙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他坐在一摞书上,一块擦碗的抹布围住他的身体,从胳膊下面绕过去,拴在椅背上。他挥舞着勺子,就像一个江湖术士攥着一瓶蛇油那么起劲,嘴里还不停地尖声怪叫,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天哪,乔治,你还懂不懂规矩?”布里奇特温柔地责备道。“你这样对着饭桌乱喊乱叫,让我们的客人以为我养了一个粗野的印第安人呢。”
发现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乔治得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看来他根本就没把妈妈的责备放在心上。
“他像是一个非常快活的孩子,”莉拉注视着布里奇特纯熟地把一勺土豆泥送进他嘴里,说道。
“他呀,是个被惯坏了的小伙子。不是吗,我的小宝贝儿?”布里奇特擦去他下巴上的土豆泥,看到儿子咧着塞满食物的嘴巴在笑,不禁无限爱怜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桌子下面,莉拉把一只手放在她依然平坦的腹部。她居然怀着一个孩子,这仍然像是不太可能。再过几个月,她就是一位母亲了。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教她害怕。现在看着乔治,她第一次感到期盼的痛楚。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酚邬,显得特别可爱迷人。她不会愚蠢地以为,婴儿永远是乐嗬嗬的小天使,可是
一直静静坐在莉拉身旁的安琪儿,似乎准确读懂了继母的心思,正好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莉拉要生小娃娃了,”她欢快地说。
顿时,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莉拉,她的脸涨得通红。安琪儿宣布的消息并不教人难堪,她告诉自己。她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保密。但她总是觉得,布里奇特和约瑟夫仅仅从她的表情就能猜到事情的真相她的孩子是未婚先孕。安琪儿不等别人发表任何评论,就又开始自说自话。
“我喜欢小娃娃,”她说,打破了即将引起尴尬的沉默。“我长大了要生一百个。”
她夸张的口气令大人们忍俊不禁。“那我可要为你的丈夫祈祷了,”约瑟夫逗她说道。“这么一大家子,他可要忙坏了。”
“我要嫁给乔伊1,”安琪儿平静地说。她朝小约瑟夫甜甜一笑,后者由于害羞而涨红了脸。小约瑟夫十二岁,继承了母亲的红头发和父亲的恬静性格。安琪儿从与他认识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看成自己的私人财产。
席间又是一阵哄笑。莉拉看着继女,不禁想道,也许小约瑟夫真的应该开始寻找挣钱的路子,准备养活那一大群孩子。如果她对安琪儿还有更多的了解,那便是在这孩子甜美的外表下面,有着钢铁一般坚定的意志。十五年后,如果她仍然对小约瑟夫情有独钟,就一定能够得到他,莉拉对此深信不疑。
潜伏着尴尬的时刻过去,谈话继续进行,没有人再提起莉拉怀孕的事情。晚饭过后,莉拉坚持要帮布里奇特清理碗碟。虽然她从小被仆人伺候着,而且一直认为将来会拥有自己的仆人,但她母亲也教会她如何在没有仆人的情况下操持家务。她也许没有洗过多少碗碟,但她知道怎么洗,正如她知道怎么洗衣服、擦地板,以及如果必要的话,怎么自制肥皂来进行清洗工作。
她和布里奇特一起干活,亲热地聊天,就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而不是才短短几天。与布里奇特的友谊虽然刚刚开始,却帮助莉拉排解了许多乡愁。起初,突然离别亲友来到两千英里以外的这个地方,莉拉是那么想家。而这天晚上结束时,她已经觉得轻松而平静了。
回旅馆的路上,安琪儿滔滔不绝地历数她白天的冒险活动,大大活跃了气氛。她大部份时间都是和玛丽一起玩耍,但莉拉从乔伊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数猜测,她一定在未来的丈夫面前着实表现了一番。加文跟平常一样,几乎一言不发。直接问到他时,他就耸耸一只肩膀说,他还是挺喜欢森迪一家的。从她这位沉默寡言的继子嘴里说出这话,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
莉拉与毕晓普在一起还是感到不自在,但只要有孩子们在场,她就觉得安全。他已经同意让房间的安排保持原样。她只想确保他们不再像今天下午这样单独相处。在她自己想清楚几件事情之前,她可不愿意再像那样毫无防备地被人撞见。
毕晓普对于孩子们在场同样感到庆幸。他十分渴望把妻子抱回床上,可同时他又隐约意识到这种欲望的强烈程度值得警惕。如此渴望得到某种东西,必定会带来危险。这会使一个男人变得易受伤害。
他们在莉拉的门前分手,尽管彼此都很敏感、在意,但谁也不想表现出来。
“这所房子已经空了六个月,”毕晓普一边开锁,一边说道。“比特莫尔顿找到一个银矿脉以后,建了这所房子。他打算把女朋友从波士顿接来,可派人去接她的时候,她却写信来说已经嫁给了别人。这里一直没人住饼。”
“莫尔顿后来怎么样了?”莉拉跨过门槛,轻轻提起裙子,以免蹭着地板上的尘土。
“他喝醉了酒,在一次玩牌中输掉了他的银行,然后离开镇子,去了内华达。”他把门开着,让阳光洒进蒙着灰尘的房间。
“可怜的人。他一定很爱她。”
“他是个傻瓜,”毕晓普说得很平淡。“他已经近十年没见过她了。”
“他仍然爱她就是傻瓜?”莉拉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疑问。
“他并不是爱她、那么多年之后,他已经不了解她。他爱的只是某种记忆。”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觉得,真正的爱情经得起很多磨难,包括漫长的离别。”
她语调里带有一丝忧郁,使毕晓普突然记起曾与她订婚的那个小伙子,那个死去的男子。她是不是想起了已故的未婚夫?
“如此说来,这就不算是真正的爱情了,对不对?我们很幸运,比特在发现这点之前造好了房子。”
莉拉似乎有些震惊,或是因为他的语调,或是因为他对另一个男人的失恋表现出的淡漠。毕晓普避开她眼中的疑问,大步跨进屋子,推开一扇窗户,放进来一阵清风。他转过身,挑剔地看了看屋内。
“他还为她置办了家具,这些都是从丹佛拖上山来的。”
“这样就简单多了,”莉拉说着,用手指划过一个小茶几上的灰尘。“现在这房子归谁所有?”
“银行。他们以银矿的价值为抵押,借给比特一笔钱。比特离开后,弗兰克林斯麦思掌握了抵押权。在巴黎,很少有人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所以它就一直空着。拖家带口的矿工并不多。”
他说话的当儿,莉拉轻轻把盖在一张带弹簧的高背椅上的床单掀开一角,仔细打量那张椅子。毕晓普注视着妻子,深切他感到,虽然这所房子以当地的标准衡量还算不错,可是与她出生和成长的那座大宅院相比,却有天地之别。看着她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他想,如果她根本看不上这所房子,他是丝毫不会感到奇怪的。她毕竟是费城亚当姆斯家的莉拉亚当姆斯。尽管她已改姓麦肯齐,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的本性和特点。
“租金包括家具吗?”她回到客厅,问道。
“包括。”
她把盖在沙发上的床单完全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退后几步,端详着它。毕晓普看着沙发,不禁想起摆放在河道老宅里的那些世代相传的精美家具。两相比较,使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并非安娜女王时代的,”他说。
“我倒不是特别喜欢安娜女王,所以就把你这句话听成是夸奖。”她把沙发打量够了,转过身子,又将屋子最后审视一遍,才看着他说道:“租金合理吗?”
“还算合理,”他说,很惊讶她居然问这么现实的问题。他还以为她压根儿瞧不上这所房子呢。
“当然啦,需要彻底打扫一下。”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满屋的尘土和肮脏的窗户。“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这里挺合适的。莫尔顿先生也许对女人看走了眼,但对房子倒是蛮在行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打扫?”
“什么时候都行。”看到她这么爽快地接受了这座房子,毕晓普大为吃惊。看样子,她还对它挺满意的呢!
“好的。我需要到费奇商店去买些东西,”莉拉说出自己的想法。“涂上一点家具上光蜡,再换上几幅新的窗帘,你就会发现这里完全变了样儿。”
他凝视着她,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太少了,甚至比他感觉到的还要少。
就在莉拉打扫房子的时候,那个念头突然产生。当年,比特莫尔顿要么打算马上成立家庭,要么认为建房子时应该多为将来考虑。这座房子不仅有客厅和宽敞的厨房,而且还有四间大小不一的房间,显然可以用作卧室。最大的卧室里放着一张相当豪华的械木床架,还有配套的梳妆台和衣柜。安琪儿马上宣布,那间最小的卧室属于她了,因为她喜欢那扇仅有的窗户外面的远山景色。加文表示睡在哪里都无所谓,莉拉便将紧挨他妹妹的那间屋子分给了他。
这样一来,还空出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没有放置家具,使她想象不出当初莫尔顿先生打算拿它派什么用场,但由于它的位置紧靠大卧室,似乎顺理成章应该成为婴儿间。如果她稍稍眯起眼睛,仿佛就能幻想出屋里的情景:窗户上挂着柔软的方格花布窗帘,墙边放着一只摇篮,旁边也许还有一张摇椅。
她把手按在腹部,嘴角露出一丝憧憬的微笑。这个孩子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真实了。她几乎可以看见她自己坐在那张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这副画面的轮廓有点模糊,但它甚至比几天以前清晰多了。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再过几个月之后他们才需要婴儿间呢。至于目前,这房间可以暂时让它空着。
莉拉刚要离开房间,那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她脑子里进行着新的构思,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太完美了。而且很现实。当她想到不知毕晓普是否赞成她的意见时,笑容隐去了。不过,如果她将这作为一个“既成事实”告诉给他,他肯定不会提出异议。是的,这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她的下巴显出拿定主意的神情,翘起脚尖,原地转了一圈,她的裙摆沙沙扫过刚刚上过蜡的地板。毕晓普叫她随心所欲地布置房间,还说他对家具摆设一类的事情没有任何意见。她这是在照他说的话办。
看见莉拉对房子进行的改造,毕晓普着实大吃一惊。经过短短几天的忙碌,她占领了这座空房子,并把它变成了一个家。地板刚刚涂了蜡,窗户上挂着窗帘,每件家具都是一尘不染、光洁如新。那只大炉子新刷了一遍黑漆。其中一个炉头上放着一只铸铁荷兰烘箱,里面飘出烤肉和土豆的浓郁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盘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搁板上,甚至还有一把野花插在一只玻璃罐里,放在桌子中央。
在桌上摆着鲜花的房子里生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第一个妻子也喜欢在家里摆放鲜花,但她偏爱的是玫瑰花,插在水晶花瓶里。他无法想象伊萨贝尔采摘野花,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水罐里。考虑到莉拉所受的教养,他以为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然而野花就在那里,骄傲地挺立在厨房桌子的中央。
看来,对这第二个妻子,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在寻找莉拉。当天早些时候,他替她把行李拿了过来,看来她一直在忙着拆开箱包。每件家具的表面都铺着带花边的小垫布。沙发和椅子靠背上都套了套子。客厅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只轮廓迂回曲折的瓷钟,一对银烛台分置两边。这里也挂了新的闹市,是简单的平纹细布,敞开着让晚春的阳光洒向新擦亮的地板,照出木质的纹理,使之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发现自己正沿着走廊,向几间卧室走上。莉拉在那间最大的卧室里,正俯在床上抻平铺在褥垫上的一条亚麻床单。毕晓普停下脚步,欣赏这一幕情景。尽管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还是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出现。
“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他走进房间,把帽子放在高高的五斗橱顶上。“我不是故意想来吓唬你的。”
“没关系。我只是在考虑一些别的事情。”
她的衣服做工简单,只在手腕和脖颈处点缀了一些最朴素的花边。衣服颜色是柔和的奶黄色,仿佛像征着春天的时光。夕阳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使她的头发变成了蓬勃的火焰。她举起一只手,把一缕散落的卷发拂到脑后。他知道她并非故意搔首弄姿,但这个动作使她丰满的胸部曲线和纤细柔和的腰身显得格外醒目。她很美,很诱人而且是属于他的。
“我没有听见你进来,”莉拉说着,用一只手持平裙子。她尽管穿戴齐整,但毕晓创眼里的某种神色却使她感到自己突然变得赤裸而柔弱。“一小时以后开始晚餐。我刚忙完几件事情。”
“你干得很辛苦。房子看上去很漂亮。”
“谢谢你。”是他走近了,还是房间变小了?她微微向后移了一点。“我把你的东西放在了一边。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摆放它们。”
“没关系。孩子们在哪儿?”
“他们在外面。加文说他要出去找安琪儿。”他确实走近了。实际上,他离她太近了,突然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向后挪动,却发现那床挡在她的腿后。她可不想到床上去。
“这么说,只有我们俩。”
他并没有触摸她,但她的皮肤微微颤抖,就好像他的双手刚刚在她身上抚过。她吞咽了一下。“他们随时都会进来。”
“没错。”他抬起手,用指尖掠过她颧骨的曲线。
莉拉感到,这轻轻的抚摩传遍全身,直达她的脚尖,使她膝盖发软,意志动摇。让自己融化在他怀里吧,这该是多么轻松;忘记孩子们,忘记她曾经决定拥有一个不仅仅只靠两性相吸而维持的婚姻,忘记一切,只记住在他怀里的感觉多么美妙。她抬起脸来凝视他,在他清澈的蓝眼睛里迷失了自己。他低下头来。他要吻她了。她内心感到一阵紧张。如果他吻了她,就会使她彻底忘记她决定的计划。她会忘记一切,只知道在他怀里的感觉多么美妙。
“我的东西在隔壁房间里,”她挣脱出来,声音急促而有些气喘吁吁。
“什么?”毕晓普抬起脸来看着她。
“我希望我们分开来住。”
1约瑟夫的呢称。
话音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莉拉听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感到畏缩。这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方式。她本来打算等孩子们上床就寝,他们俩坐在客厅或者厨房里尽量离床远一些。那时他吃饱喝足,也许有心情欣赏婚姻生活中一些不太不太重要的实惠。然后,她就平静地对他解释,说她感到自己还不愿意使他们的婚姻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婚姻。她还要指出,既然她快要生孩子了,两人同床而眠的一个最突出的理由已不存在。当她在脑子里设想这幕场景时,她显得那么通情达理,她的论点又是那么无可辩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她的意见。
在她的计划里,她决没有想到自己会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把这件事情脱口而出。
“你希望什么?”毕晓普的语调很平淡太平淡了。
莉拉深深吸了口气。“我希望我们各有一个房间。”她往旁边跨了一步,避开了他。他没有伸手阻拦。她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兆头,转而又怀疑这只是因为刚才的打击使他脑子发木,没有回过神来。“这样安排比较合理,”他转脸看着她时,她说道。
“是吗?”他背对着窗户,脸部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看出他的表情。
“当然啦。”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一丝惊讶。
“为什么?”
这个平平淡淡的问题,顿时使她失却了平衡。“为什么?”理由当然有许许多多,而且她本来也打算摆出其中的几条,但是他提问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认为我们应该花一段时间互相了解,然后再住在一起。”
“你身是怀着我的孩子。我觉得这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
他语气里那种冷冰冰的嘲讽.他她顿时感到有些恼火。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提醒自己发火没有好处。
“那是一个事故,”她斟词酌句地说。“那并不能说明我们像夫妻之间应有的那样,真正地互相了解。”
毕晓普的小胡子抖动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猜想,几天以前发生的事情也是一个事故喽?”
“那是一个误会,”莉拉淡淡地说。她已经预感到他要提起这个话头,所以准备好了一个回答。“那是当时的环境和时间、地点等等导致的”
“不行。”
“不一不行?”什么不行?
“不能分开来住,”毕晓普毫无表情地说,回答她没有明确提出的问题。“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否愿意,我们必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不愿意,”她断然说道,被他傲慢专横的口气激怒了。“我决不会接受。”
“你在嫁给我之前就应该考虑清楚。”
“我想象不出当时还有其它选择,”她尖刻地说。“那会儿,你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昂首阔步走进教堂,当着所有的人宣布我怀着你的孩子。”
毕晓普向她靠拢,那双眼睛像蓝宝石一样坚硬,也像蓝宝石一样碧蓝。“我不记得我宣布过什么。我倒记得你告诉你的好朋友洛根,说我强奸了你,要他赶紧娶你。”
“他不知道是你干的。”莉拉又感到一种愤怒和歉疚混合的复杂情绪,每当她想起她诱导洛根相信的那个谎言,心里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而且即使他知道事情真相,也会娶我的。”
“那么,你认为他会愿意与你分开来来住吗?”
“当然。”莉拉扬起下巴,眼睛平闪烁着义愤。“洛根是位绅士。他从不违拗我的意愿,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是啊,正如我以前就说过的,我从不自诩是一位绅士,”毕晓普用那种令人恼火的慢吞吞的腔调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你的好朋友洛根知道你希望他一辈子过单身生活,他恐怕就不会那么积极地为挽救你的名誉而做出自我牺牲了。”
“不许称他为‘你的好朋友洛根’,”莉拉断然说道,她的怒火越燃越旺。“而且我从未说过让你一辈子都这样。”
“哦?”毕晓普黑色的眉毛高高扬起,几乎消失在垂落前额的浓密的黑发之中,刚才他脱帽子时,这些头发就散落下来了。“这么说,你已经考虑好了一个时间期限?如果我问你这个期限有多长,是否显得太不够绅士风度?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才算互相了解,才能不仅共姓同一个姓,而且共睡同一张床呢?”
“我无法预料。”她从他面前转过身去,迈着紧张、迅速的步子穿过房间。这是她辩论中的一个弱点,她明白。怎么可能给这种事情规定一个时间期限呢?怎么可能说在三个月或半年之后,她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给他呢?这是无法提前知道的啊。
“这么说,你想让我耐心等待,看你什么时候改变情绪喽?”
“这不是情绪问题!”她猛地转身面对着他,那双绿眼睛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变得雾气迷蒙。“我只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我们几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如果你提到那天在我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我怀着你的孩子这一事实,那么我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她警告着他。“那不是我的意图,我认为你心里有数。”
糟糕的是,他确实心里有数,毕晓普想道,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她说的不是他们婚姻生活的物质方面。她尽管毫无经验;一但她知道那是无需改进的。她说的是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女人极为珍视的,而男人则愿意忽视它,去追求更简单、更容易获得的肉体快感。
“不能分开住,”他又重复一句,看到她眼里迅速燃起愤怒的火苗。他等待她发作,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当她说话时,竭力使语气变得平静。
“我不要求很长时间。也许只等孩子出生以后。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确实不算过份,毕晓普想道,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沮丧。他仿佛看到伊莎贝尔的形像覆盖在莉拉身上。伊莎贝尔,有着浅黄色头发和温柔的蓝眼睛。就等孩子生下来吧。求求你,毕晓普,让我回到圣路易斯的家里去。在这里生孩子,我感到害怕。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回来。我向你保证。
结果她没有回来。加文出生后,他到圣路易斯去,伊沙贝尔请求他允许她再呆一段时间。孩子太小了,她说。为什么要把他带到野蛮的西部,让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呢?等他稍微长大一些,就不要紧了。他听了她的请求,只好做出让步。说实在的,他那娇小、无助的儿子让他不敢大意。尽管他和岳母彼此之间没有好感,但她确实有条件更好地照顾伊莎贝尔和加文。
时光流逝,他到圣路易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加文两岁的时候,毕晓普意识到,如果他不把妻子和孩子从她母亲那里弄走,就将永远失去他们。于是,他不理睬伊莎贝尔的眼泪,把他的家安在尽可能远离圣路易斯的地方。他找了一个在采金地到旧金山的运货途中守护金货的工作,把伊莎贝尔和加文安置在城里的一所小房子里。
伊莎贝尔曾经尝试过。上帝知道,她确实付出过努力。但是,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有力的女人,现在则似乎更加胆小怕事,完全没有主见。她以前干脆让母亲操纵她的生活。没有路易丝在身边告诉她一切,从怎么穿衣服到怎么想问题,她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希望毕晓普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引路人。但是当她怀上安琪儿之后,他开始感到自己不像是她丈夫,倒像是她父亲。
也许,如果她没有再次怀孕,事情就会截然不同。也许,伊莎贝尔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独立。但是当她发现自己又怀了孩子,就请求他让她回家。他当时可以向她指出“家”应该表示他所在的地方,但是他没有说。他隐约感到说什么都为时太晚,他已经失去了她。他把她带回圣路易斯,让她留在那里等待孩子出世。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毕晓普?”莉拉询问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中来。“就等到孩子出生,好吗?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不能分开住。”
他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转身大步走出房间,顺路一把抓起他放在五斗橱上的帽子。
“我们还没有商量完呢,”莉拉说道,跟着他走进厨房。
但是她就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让后门在身后“砰’”地一声撞上。莉拉愤怒地瞪着他的背影,双手在身旁攥成拳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讨厌,这么令人恼火、令人失望的男人。她气冲冲地走向炉子,步子重得有失淑女风度,然后一把掀开上面煨着的砂锅盖子。她抓过一把木勺,狠狠搅动锅里的食物,力气大得有些吓人。
如果毕晓普不回到宾夕法尼业,莉拉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她可以嫁给洛根,和他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会像一个绅士对待一个淑女那样,对她呵护有加。他决不会这样让她生气。毕晓普只要轻轻一耸眉毛,就使她内心燃起怒火。洛根做梦也不会朝她耸起眉毛。他会理解她想要分室而居的愿望。许多夫妻都各有自己的房间,即便他们是因为正常理由而结婚的。这是一种十分文明的做法。但是,如果她把这些话说给毕晓普听,他大概会说他从不自诩是个文明人,就像他从不自诩是个绅士一样。莉拉猛戳一块土豆,把它摁到沸腾的卤汁下面。她真应该嫁给洛根,她又一遍地想道。他决不会让她这样心烦意乱。
她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她转过身来,准备狠狠教训中途退出辩论的家伙。然而,进来的不是毕晓普,而是加文和安琪儿。莉拉告诉自己不必失望。她正巴不得毕晓普一辈子别再回来。她强迫自己对孩子们露出一个微笑。
“晚饭快做好了。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洗手?”
如果毕晓普不愿意回来,他可以自己单独吃饭。他也可以就那么饿着、这样更好。他应该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晚饭吃得很多,很安静。加文一向不爱说话,但安琪儿平常总能填补谈话中令人尴尬的空白。今天晚上,由于从旅馆搬到新家的兴奋和忙乱,安琪儿已经精疲力尽,吃饭的时候就差点睡着了。宽敞的厨房里缺少了她愉悦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寂静,令人难受。莉拉几次抬起头来,都发现加文在盯着她看。他那双酷似父亲的蓝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个疑问。但每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就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而莉拉情绪不佳,没有精力去追问他的心思。
她曾经幻想过的新家第一夜决不是这样。毕晓普的缺席显得格外刺目。安琪儿吃饭时不停地打瞌睡。而加文呢,一直用那种对十二岁男孩来说显得过于成熟的目光注视着她。莉拉真想由着性子找到丈夫,狠狠地揪住他那高傲的鼻子,这虽然有失淑女风度,倒确实十分解恨,同时她又渴望把脑袋埋在桌上,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
莉拉觉得饭菜吃在嘴里就像锯木屑一样,难以下咽。晚饭结束,她才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再面对加文探寻的目光,不再面对餐桌顶端的那只空盘子了。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把安琪儿抱了起来。她把睡意沉沉的小姑娘挪到身后,背着她上床。
“加文,请你拿着提灯,抱点柴禾进来,明天早上可以生火,”她离开房间时,回过头来吩咐道。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会照她的话做。这也是他显得过于成熟的一个方面。她小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叛逆心理,他没有,她对每一个听她说话的傻瓜说的那些废话,他也没有。如果他是个怯懦、害羞的孩子,她就不会对他的沉默寡言产生疑问。但她不相信加文身上有丝毫怯懦的成份。在他安静的外表下面,是钢铁一般坚强的意志。很像他父亲的风格。
麦肯齐家的男人足以把一个清醒的女人逼成酒鬼,她一边把继女放到床上,开始替她脱衣服,一边这么想道。真遗憾,如果他们更像安琪儿一些就好了。倒不是说安琪儿没有自己的主见莉拉尤其记得一件天蓝色的衣服,那上面缀着时髦的鲜红色丝带但是安琪儿谦和有礼,把坚定的意志包裹在温柔的外表下面,这就使别人容易接受得多。
安琪儿脑袋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莉拉在她床边逗留,端详着熟睡的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怎么知道要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毕晓普曾说,他的第一妻子在分娩后不久就去世了。难道她当时打量新出生的女儿时,就看出了她的甜蜜可爱?或者,她给女儿取名安琪儿,是作为一个祝福,送给这个她知道自己无力照顾的孩子?
莉拉把手按在自己腹部。想到一个生命正在那里逐渐长大,她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看到她的儿子或者女儿长大成人。不过,现在没有理由操这份心。任何时候也不该操这份心。她必须相信,命运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会好好呵护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微微带上。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加文刚刚把柴禾箱装满。她一眼看出,他抱进来的柴禾有大有小,搭配得当,其中还有许多引火物,使早上很容易把火生着。
“干得真漂亮,加文。谢谢你。”
她以为他会含混地应答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厨房。尽管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已经开始对她产生信任即便还谈不上好感,但他仍然不太愿意和她呆在一起。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呆在厨房里迟迟不走,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莉拉动手收拾桌子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不管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似乎并不急于把它说出来。她提醒自己忍耐是一种美德,一边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由他去决定什么时候开口说话。
她从炉子里的贮水槽里倒出一些热水,注满一只洗碗盆。脏盘子不多,只需几分钟就能洗完。莉拉干着手里的活儿,一直敏感地意识到加文的存在。盘子洗乾净了,放在一边晾乾,而他仍然一声不吭,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用一条柔软的亚麻毛巾擦干双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没想?”她怀疑地扬起一只眉毛。“你就是想看我洗盘子吗?”
他耸耸肩膀,眼睛盯着地面。莉拉看着他,深切地感觉到他是这么年幼。他的行为总是大大超过他的年龄,使人很容易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你在想什么,加文?”她温柔地问。
他又耸耸肩膀,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倒说话了,但眼睛并没有看着她。“我看见他走了。”
“你父亲吗?”除了“他”以外,她还没有听见加文用别的称呼提及毕晓普。
“是啊。他显得很生气。”
“他也许确实有点烦躁,”她勉强应付着。上帝,她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做母亲。她怎么对付这件事呢?她过去的经历没有教会她怎样对他说话。就她所知,她的父母彼此之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果加文问毕晓普为什么烦躁,她该如何回答?
“他还回来吗?”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决不轻松。
“回来?你是说今晚?”
“以后永远。”
莉拉片刻之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过神来以后,她为加文居然以为毕晓普会一去不回而感到震惊。
“他当然要回来!你怎么会认为他不回来?”
他又是那样随意地耸耸肩膀,但她一眼看出他内心隐藏的恐惧。“他以前就没有回来。”
“以前?你是指他把你留给外公外婆?”
“是啊。妈妈怀着安琪儿时,他就把我们留在那儿。那时他就没有回来。”
莉拉凝视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怎么可以忽视加文的感觉?她是否只顾体会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而没有去注意他的心情?
“坐下来,加文。”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示意加文也找一把椅子坐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做了。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僵硬,同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你父亲今晚有点烦躁。我们为一些事情争执得很厉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去不回。”
“你怎么知道?”
他这个赤裸裸的提问,显示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使莉拉感到非常心痛。“因为他决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我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知道,他决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撇下我们三个四个,”她加了一句,用手抚摩着腹部。“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把你和你母亲留在圣路易斯,但我确信一定是有充份理由的。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母亲?”
这是一个冒险的问题。因为就她所知,毕晓普的第一个妻子不会说她丈夫的任何好话。
“我问过一次。她说我不应该怪他离开我们是她把他打发走的。她说他是个好男人,只是选错了人。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紧跟着就哭了起来,我就没有再问别的。她说父亲不和我们在一起,都怪她自己不好。”
选错了人?也许,是选错了妻子?莉拉思忖着。她把这个念头搁在一边,留待以后再仔细思考。
“你不相信她的话?”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他又是那样故意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膀,好像他们谈论的话题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似的。
莉拉想办法来减轻加文害怕毕晓普永远消失的恐惧。“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你还记得你父亲为什么决定马上把你和安琪儿接来,而不是让你们留在圣路易斯,等婴儿出世以后再说吗?”
加文耸了耸一只肩膀,眼睛盯着他俩之间的地板。“记得。”
“这是因为他认为你们不快乐,你记得吗?”
“这话是你说的。”显然,他还不愿意相信她。
“是你父亲说的,”她纠正他。“既然他这么关心你们,把你们接来和我们同住,还为我们置办了这座房子,他就不可能一走了之,把我们撇下,对不对?”
“我不知道。”加文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但她看得出来,他正在考虑她的话。
“你父亲是个出色的男人,加文。他有很强的责任心。你不必担心他会离开我们。”
“我猜是吧。”他局促地挪动脚步。“我可以回自己房间了吗?”
“当然。”莉拉发现加文显然忘记是他首先挑起话头的,这使她暗暗感到滑稽。“晚安。”
“晚安。”他“腾”地站起身来,好似出膛的炮弹。
“加文?”他刚走到门口,莉拉把他唤住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满不情愿的神情几乎写在脸上。“即使你父亲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会继续照顾你和安琪儿。你永远不必为此担忧。”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们?”他问道,同时吃惊地睁大眼睛。
“因为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
站在门边的毕晓普悄悄往后退去。他又回来了,打定主意要给妻子定下规矩。结果,他正好碰上她在和加文谈话。他曾听别人说,偷听者永远不会听见别人说自己的好话。这话也许不假,但是,要获得新的角度观察事物,偷听无疑是一种十分保险的办法。
他悄悄移到门边的阴影里。他在夜晚的寒风中耸起双肩,眺望着远处夜空中隐约可见的漆黑的大山轮廓。大山上面,没有月亮的天空上闪烁着无数颗星星,它们像缀在黑丝绒上的钻石一样光芒四射。他依稀听见从巴黎那个方向传来某间客厅里的钢琴声,由于距离遥远,琴声变得非常细微,若有若无。近处,树林里一只狼在嗥叫,声音怅惘而孤独。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莉拉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几个星期以前,她甚至还不知道他这两个孩子的存在。而且,自打他们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以后,加文至少没有做过什么讨她欢心的事情。然而她居然向男孩子提出,她要一直照顾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连他自己孩子的亲身父亲,也很难给他这样的保证,毕晓普带着强烈的自责这样承认。他的母亲也做不到。伊莎贝尔连照顾自己都无能为力,更别说照顾她的孩子们了。
按理是不应该比较这两个女人的。伊莎贝尔有着月光一般苍白的头发,玲珑秀美,像一个精致、脆弱的瓷人儿。莉拉则是阳光和火焰。伊莎贝尔被生活吓得六神无主,而莉拉则敢于面对人生。从她在床上对他的反应,到她拒绝在辩论中妥协,她在每个方面都和伊莎贝尔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把他的两个孩子放在了心里,把这座房子改造成了一个家,她抬起下巴,睁着明亮的眼睛,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挑战。她坚强而不失女性魁力,刚硬而不失温柔和蔼。也许,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是值得做出一些让步的。他慢慢离开房子,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向城里走去。他要进行晚上的最后一次巡逻。
莉拉把绣针穿进织物,灵巧地用拇指的指甲把小珠子推到合适的位置。针线活是她做得比较出色的女性事务。她唱起歌来吓得小狈嗷嗷乱叫,她弹起钢琴来毫无乐感,她在水彩画方面没有天赋,然而,凡是用到针线的活计,莉拉很快就会胜过别人,甚至连她母亲也自叹弗如。她母亲经常颇为自豪地对朋友们提起这点。
她对大多数针线活都很精通,但每当为了消遣时光而干活时,她一般喜欢在羊毛或丝绸上绣花。手里这块刺绣,她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但最近几个星期没有多少时间弄它,嫁给毕晓普以后,就更是无暇顾及。这块饰布,上面用羊毛和彩珠描画出精致的涡形花纹和花卉图案,本来是打算装饰河道老宅的一个壁炉架的。她不清楚现在拿它派何用场。如果放在这屋里的朴素的壁炉架上,就显得太难看了。不过这是她以后操心的事。此时此刻,只要看到图案在她手下活生生地显现,就足以使她感到快慰。
后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打碎了她刚刚找到的不堪一击的宁静。毕晓普回家了。他当时那么粗暴地扬长而去,她还以为他会整夜呆在外面。她整个身体突然变得僵硬,手指紧紧捏住绣针。他走进客厅时,她把刺绣活儿放在膝盖上,抬起脸来。
“如果你饿的话,还有一些炖菜,”她说,决定不让他看出她是多么心神不宁。
“不用,谢谢你。”他已经在厨房里脱了帽子。现在,他抖落身上的外套,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他坐在高背椅里,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显得非常疲倦,她不很情愿地注意到这点。她不愿意看到他变得有了人情味儿。“孩子们都睡了吗?”
“睡了。安琪儿吃晚饭时就差点睡着了。加文也很快回屋去了。”
他点了点头。“他们好像已经安定下来了。”
“小孩子适应能力强,”莉拉用赞同的口吻说。“他们必须如此,因为小孩子全凭大人摆布。”
“我想是吧。”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她意外地发现这沉默并不令人感到尴尬。不管他离家时态度多么恶劣,现在他的情绪似乎变得温和了。他坐在椅子里,身于朝前倾着,臂肘撑在膝盖上,用那双犀利的蓝眼清盯视着她。
“我可以让你改变主意,”他开门见山地说。
莉拉用不着询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们之前的对话在她脑海里依然清晰。她感到热血一点点涌上面颊,却不肯垂下眼睑。“我知道你可以使我有所回应。但这只能使情况变得更糟我居然能够那样回应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许多夫妻结婚的时候并不认识,”他说。
“我想是的。”她低下头来,看着腿上的刺绣活儿,同时用手指轻轻抚摩一片树叶的暗影部份。她小心地斟词酌句,想使他明白她的感觉。“可是,我父母的婚姻是建立在情爱和信任的基础上的。幸好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同时去世的,在我看来,如果他们先走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我以前一直幻想自己的婚姻也是这样,幻想我会嫁给一个我所爱的人。”
“就像洛根的弟弟?当时你爱他吗?”毕晓普问,拿不准自己是否希望听到她的回答。
“我爱比利,”莉拉说,那不假思索的口吻令他感到不快。她依然低垂着头,继续说道:“当时你爱你的第一妻子吗?”
“伊莎贝尔?”毕晓普张口结舌,他没有料到自己的问题会转过来把他问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曾经爱过伊莎贝尔吗?“我想我是爱她的,”他慢吞吞地说。
“那么,你也许就能明白我内心的一些感觉了。我的要求并不过份只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毕晓普没有说话,尽管他心里已经做出决定。该死,婚姻生活真是复杂,超出了任何人的估计。
“我不同意分开来住,”他说。莉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因为生气而闪闪发光。他举了举手,阻止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怒的话语。“我们同住一间屋,同睡一张床,但是我不会碰你。”
“你不会碰我?”莉拉疑惑地重复一遍。
“我会给你所需要的时间,”他说,突然间感到极度疲倦。
“多长时间?”她问,仍然被他的建议弄得一人雾水。
“等孩子出世以后,我们再商量。”
她又低头看着她的刺绣活儿,心里在考虑他的话。这当然不是她所希望的结果。与他同床共枕,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建议已经相当不错,许多男人还做不到呢。他完全可以行使他的权力,便求她把他当作不折不扣的丈夫接受下来。即使有些男人也许会同情一个少女的紧张心理,但看到她对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表示出的淡漠、被动,一定也会感到不满;
“如果我们不准备亲热,分开来住不是更简单吗?”她问他。
“不行。”
乾巴巴地一口否决,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莉拉恼火地咬紧牙关。他是世界上最让人生气的男人。她恨不得把这话甩给他听,但最终谨慎战胜了怒火。他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但他愿意做出让步。她不想惹得他再改变主意。
“很好,”她说。“我们就住在同一个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