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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下着大雨,即便是撑了伞,冯拾翠还是落得浑身湿辘辘的下场。
再一次把吹得翻飞断骨的雨伞扔进垃圾桶,身着高中制服的她躲入公车候车亭,鼻梁上的眼镜已是雾茫茫,等待的公车还是不出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她都升上高中了,豆蔻年华的她容貌依然平凡无奇,还多了一副厚重的眼镜,也让自己多了个四眼田鸡的绰号。
校门口等待的人少了,大夥宁可四人招揽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也不愿在这种讨厌的天气等着迟到的公车,可谁也不想跟她这个丑八怪共乘一辆车吧!
对于容貌、资质的歧视,她自小靶受特别深,也释怀得较人快。她不在意,只要偶尔能和阿错哥哥来上一盘围棋,她就满足了,虽然她的棋艺依然糟糕。
忽尔,一辆高速而来的改装摩托车在行经校门口的公车站牌后,以着一百八十度的甩尾逆转而来,在湿泞的柏油路上激起一阵水花。
冯拾翠还来不及赞叹那惊险又漂亮的动作,摩托车已经停在她面前。
“上车。”沉哑的嗓音命令着。
她推推眼镜,不可思议的瞪着头戴安全帽的人,一脸茫然。
犹豫当下,又一辆改装摩托车呼啸驰来。
她面前的陌生骑士骂了句粗话“该死”见她依然迟疑,他只好脱下安全帽,露出她所熟稔的面孔。
“阿错哥哥”她惊呼。张错前天刚从日本参加升段比赛回来,她根本还来不及跟他说上一句话,更遑论与他下一盘棋,因为他早被棋院里的人团团包围,无法脱身。
没想到他今天竟然出现在她眼前!而且是以他回然不同于棋院时的率性姿态出现。
“上来。”他眼神带着放肆的狂。
“阿错哥哥,你今天不用上课?”
“大学生有跷课的权利,快点,阿龙那家伙超越我了。”他把安全帽扔给她“这给你。”
“可是”她仍处在惊讶万分的状态“万一阿错哥哥被认出来怎么办?”她拱手推回去。
就在两人推辞着安全帽的归属时,另一辆摩托车踅了回来,眼神带着挪揄。
“路边就搭讪起来啦?”阿龙不可置信的扫看着他俩。
阿错啥都会,唯一不会的就是跟女生搭讪,他们认识许多年了,就是没见过他跟路边的女学生搭讪,而且还是跟个长相尔尔的女孩搭讪。
喔不,她分明是长得很抱歉。
“她是拾翠。”张错解释了他的疑虑。
“喔。”他莞尔的点点头,当作打招呼。“阿龙,你后座那个吊挂的安全帽拿来。”
阿龙倒是乾脆,解下后,使劲抛给他“待会赢了我,这帽子的租借费就省了。”
安全帽在张错手中啪的落响,他笑道:“死小子,你保护费收得那么凶,这点小钱也要跟我计较。”
“现在不多索讨一点,难不成等你去日本,永远当个日本鬼子时才跟你讨?呿,我又不是呆子。”他嘲讽一笑。
冯拾翠听见阿龙的话,心头一震。
去日本?阿错哥哥不是才从日本回来,难不成他以后将不再回来了吗?
那她怎么办
“发啥愣?快上来!阿龙这种人不教训教训他,他还当没人车技撂得倒他。”张错的口吻有别于在棋院的翩然稳重,而是一种斗志勃发的率性。
她连忙戴上安全帽,不安又期待的坐上这改装的摩托车。
“小妹妹,把重心压低,靠在阿错背上,要不然你们两个会摔车的。”阿龙说完,就抢先一步飞驰而去。
“抱紧了,拾翠。”张错将她的手拉来环在自己腰际,油门一踩,跟着追逐阿龙的速度。
留在棋院几年,这是冯拾翠第一次见到御风奔驰的张错,当然也是第一次搭上他的摩托车。张错的衣服是湿的,透着一股疏离的凉意,风在耳边呼啸,车身左倾右摆的穿梭车阵中,她死命的抱住他的腰,紧紧的。
她多害怕阿龙说的是真的,害怕张错一去了日本就不再回来。
大雨下得滂沱,淋湿了两个人,然而他的速度不减,整个车身宛若飞行似的飘荡在柏油路上。
“会怕吗?”张错问。
“不怕。”她紧紧的环抱着他。
如果可以,她情愿就这么跟随他的路,不管多寂寥,她都心甘情愿。
张错安全帽下的面容泛出一抹笑,加足马力,陷入一种疯狂邪放的追逐,挑战着台湾的交通。
。。
直到返回棋院后方的树林,冯拾翠都还在兴奋着,虽然她的身体因为雨水而冰凉。
“拾翠,踩着车子翻墙会吧?”张错问。
“翻墙?”她愣了半晌,眼睛瞪大。“阿错哥哥不回去吗?”
“晚些,我跟阿龙还要去撞球场。”
翻墙啊!这件事儿她可是破天荒遇上,翻不翻得过去实在没个准,况且她还穿着裙子欸。
“可是我”她的脸逐渐弥漫着红潮,不安的拉拉裙子。
“哈哈,小妹妹,我对你的小裤裤可没兴趣,除非你是穿蕾丝的。”阿龙秽笑着“偷偷告诉我,是不是?”
“别胡说”她脸红得更是泛滥。
“阿龙,别闹她。”张错出声解围。
“好、好,不笑就不笑,这年头说实话都不被欣赏,幸亏我马子不是你这种乖宝宝高中生,要不然我一定会因为禁欲而亡。”阿龙催油门准备先行离开这片树林“欸,我在巷口等你。”
只剩她和张错两人,冯拾翠看看围墙,一脸无奈。
“别怕,我扶着车子,不会倒的。”他努努下颚,催促她行动。
骑虎难下,她只好拎紧裙摆,极其狼狈的踩上车子的坐垫,艰困的攀爬起围墙。
“踩上去后,一鼓作气小心的往下跳。”他低头叮咛着,实在是不想偷窥她的白色小裤裤。
“喔。”
她歪七扭八的爬着,一脚构上了,一脚还在围墙下摆荡,他看不下去,只好从她臀上推了一把,好助她一臂之力。
“啊!”孰料,她一紧张,发出一声尖叫,就这样滚下墙的另一方,跌个四脚朝天。
“拾翠,你没事吧?”他赶紧攀挂在围墙上问。
“没事”她扯着狼狈的笑脸。
没事,只是屁股像是要脱离彼此各自为政的痛。
张错竟然露出夸张的笑脸“哈哈,没事还赖在地上干么?快进去,记得别说溜嘴喔!”
“知道了。”她赧着脸,滑稽的爬起来,拨去湿黏的发,墙上的人已经消失,伴随着一阵摩托车的声响。
冯拾翠拎着湿答答的书包,若不是屁股还疼着,她真想雀跃的跳回去,因为此刻她的心的确是雀跃的。
行经棋院的长廊,她原想蹑手蹑脚的蒙混过关,却让眼尖的方思咏逮个正着,真可谓是冤家路窄。
“啧啧,这是谁啊?把走廊上滴得到处都是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水鬼来了呢!”
“表小姐。”她无奈的喊。
“呵呵,喔不,水鬼都比你美多了,我看,你分明是一只落汤鸡,而且是成天妄想当凤凰的鸡,可你忘了,麻雀都当不了凤凰,更遑论是一只鸡。呵呵”方思咏做作的抿嘴低笑。
冯拾翠用着盈满雨水的眼镜看着她,心想,老天有时候是残忍的,方思咏嘴巴恶毒得像利刀,偏偏拥有得天独厚的美丽,每天都妆点得像明星,脚下不是昂贵的高跟鞋就是靴子,一站在她面前,自己什么都不值一哂,唯可评比的,就是人人说的好性情吧!
可她今天不想当烂好人。
“是啊,别人都是鸡呀麻雀的,天知道你是啥?”她带着反抗的意味说。
“冯拾翠,你这话什么意思”瞠目结舌的看着这朵小雏菊,方思咏巴不得赏她一巴掌。
她手臂高高扬起,凑巧有人出现,免去冯拾翠又一次的皮肉疼。
“拾翠,你怎么淋得湿答答的?”张士杰由邵恩新推着轮椅出来。
“雨伞坏了。”
“呵呵,人家的雨伞都不会坏,怎么你的消耗量特别快?拜托,这不过是下雨天,又不是台风天,你会不会太扯了点,我看你是把雨伞拿去典当换钱了吧!”方思咏口吻极其轻蔑。
“方思咏,你少多嘴,这年头雨伞值多少钱?”邵恩新不悦的瞥了她一眼。
“是值不了多少钱,但有人就是连那一点钱都没有,才会在这死命的赖活着,以为巴着表哥的腿博得了同情,就可以吃饭念书。拜托,也不瞧瞧自己是啥尊容,想当童养媳会不会老了点、丑了些?”
“如果当给表小姐,你会给我多少钱?”冯拾翠难得任性的问。
听到她这么说,不单方思咏脸色丕变,就连张士杰与邵恩新都有些吃惊。
前年,她的父母在美国发生意外双双过世,经济来源骤然被斩断,差点连念书都不成,幸亏还有奶奶支撑着她的生活。
“哟,刁钻了。”
冯拾翠抿抿嘴,不想再跟方思咏争论什么,她明白,方思咏也不过是藉着欺负她来平复自己长年的不平衡,因为,方思咏自己也只是仗势着亲戚关系,寄养在张家的外人。
“思咏表姐,你别欺负拾翠可以吗?当心我告诉大哥。”张士杰出声阻止。
“欺负?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她往前靠近冯拾翠,轻蔑的说:“我知道你喜欢表哥,但是你不够格。”
“我是喜欢阿错哥哥,但是,喜欢一个人并没有资格限定。”冯拾翠不知打哪来的力量,或许是受到今天跑车速度的刺激,喜欢的字眼就这么脱口而出,但是她不在意,她已经喜欢阿错哥哥很多年了。
“拾翠”张士杰惊讶的喊,一旁的邵恩新则是了然于胸的蹙起了眉。
“喜欢又怎样,这也不代表你们能拿表哥压我,表哥还是疼我多过疼她的,况且”
“况且什么?”冯拾翠问。
方思咏语带神秘,描绘得宛若巫婆的眼死盯着她“况且表哥这座靠山就要走了,藤田师父已经向舅舅提起,希望三个月后就让表哥跟随他到日本去,届时表哥就要在日本围棋界经营他的人生,表哥也许会成为十段赛最年轻的霸主,而你还是个笨丫头、丑八怪,连在表哥婚礼上当端菜的都嫌糟糕呢!”
日本、婚礼她的脸色刷地惨白“阿错哥哥要结婚了?”
“当然,对方可是藤田师父的亲侄女,别说是容貌了,就连棋艺也叫人赞叹,跟你这么一比照,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方思咏,你别这么可恶行吗?”他巴不得一掌打去这讨厌的面容。
“邵恩新,你管不着。”
情况一如往常的陷入争执,忽地,一名女子在仆人的引领下,款款的走来,那姿容真是美丽得羡煞旁人。
“悦子,你来了。”方思咏兴奋的迎了上去。
“阿错在吗?”她朝着大家颔首而笑。
“去上课还没回来。走,悦子,我们去厅里等表哥。”方思咏搀着她的手,睥睨的看着冯拾翠苍白的脸。“这就是表哥的未婚妻,怎么样?漂亮吧!”
“思咏,还不是啦!你别这样。”悦子羞怯的阻止她说得如此坦白。
“还害羞,以后我可要唤你一声表嫂了。走,去吃些点心。”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热络,讥笑着冯拾翠苍白的脸孔得意的离去。
长廊的空气凝窒得骇人,张士杰默默的看着冯拾翠,半晌“我回房去。”他转着轮椅跟着离开。
邵恩新不发一语的看着她,看着她蹙起了眉,看着她眼眶凝聚着泪,看着她咬白了自己的唇。
须臾,她笑了起来“好漂亮,我真的差太多了。”越过他,她准备离去。
“拾翠”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就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你”她错愕不已,眼角的泪花滚落。
“拾翠,我喜欢你,虽然大家老是说你不漂亮,但是在我的心里,你比谁都漂亮。”语罢,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夺取她的吻。
她挣扎着“不要这样”然而邵恩新却围困着她,让她的唇一再被掠夺,她难过的哭着、躲着。
“你睁开眼睛看着,这世界上不是只有阿错,还有我,我不会像他那样残忍冷漠。”他低吼着,拚命在她唇上汲取馨香,直到脚步声传来。
“这么激情?”冰冷的声音破空而来。
邵恩新松开手,冯拾翠难堪又绝望的看着来人,怯怯的喊“阿错哥哥”
张错站在长廊的那一端,不发一语的瞅着他们,那身劲装垂淌着雨水,就像他心里想哭却哭不出的眼泪。
他面色如常,然而心里有一角崩塌得厉害,让他的失望如溃堤的黄河水,蔓延了整身,他感觉自己要被淹没了。
原来之前的快乐这么短暂,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全然的拥有拾翠,其实并不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的沧凉。
过了老半天,他才说:“阿龙帮里有事,临时不去打撞球了,不过看来我出现的不是时候。”他狂佞的笑着,倏然转身。
“阿错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冯拾翠难堪的说。
“拾翠,别去!”邵恩新唤着,然而她的脚步仍是追逐着张错。
忽地,张错停下脚步,侧过了半边的脸“拾翠,显然你比我想像中的,要来得明白生存之道。”
那是嘲讽的话语,深深的刺伤了她,让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走过长廊,到了尽头,张错的脚步越走越快,一个跳跃,他将自己甩过了围墙,将她远远的抛却在后。
摩托车的声音又急又大,冯拾翠的眼泪像树梢上的雨珠,晶莹澄澈,一串串的往下滴落
。。
重新出发的张错更加的放纵,他不畏雨势、车阵,在雨气迷蒙的路上奔驰,他的心浮荡着一股酸涩。
截至目前为止,他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只有两样,一是跟阿龙随性放肆的玩乐,再不就是和拾翠下一盘荒唐的围棋,然后看着她窘困的面容发笑。
虽然他喜欢下棋,但是围棋的世界不容许他太过坦率,他只能沉潜自己的青春,用一种足以揣透对手心思的缜密,在回旋往覆中,与对手壁垒分明的厮杀,而且在争名升段的过程,围棋的艺术逐渐的发黄枯萎,只有人的斗争在铺陈着表象,与其如此,他宁可和拾翠玩着纯粹的黑白游戏。
她不聪明,对围棋的领悟似懂非懂的,但是他深刻的感觉到,她用一种艺术的型态在铺陈棋盘上的落点,有时是飞舞的鹤鸟,有时是单纯的几何图形延伸,有时,又像是清晨玫瑰花上的露水,点点散落,对弈终了,露水似的棋子儿在棋盘上一扫成空,唯独留下他的怀念。
几次夜晚,他与阿龙宣泄青春归来,长廊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矮小的人影,用一种企盼的眼神等候他的归来,虽然他总告诉自己,拾翠不过是个妹妹,可内心又何尝不感到一阵温暖窃喜?
他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