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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附近的夜市里“福气面店”的客人结帐离去。
杜美妙坐在角落桌边看书,马上起身清理桌子,拿着碗盘到水槽清洗。
“妙妙,放着就好,去睡觉了。”杜福气又忙着下面招呼客人。
“爸,我洗完就去睡。”
“福气啊!傍妙妙煮碗猪肝面。”老板娘曾美丽心疼女儿的贴心,每晚总是要喂美妙吃一碗消夜。
“妈,不要啦!我越吃越肥了。”
“你呀,去上班以后变瘦了,还比念书的时候更用功,今天你们副理又给你出作业了吗?”曾美丽望向桌上那本英文商业衷漂。
“没有啦,是我自己在补充专业常识。”杜美妙抹了抹湿淋淋的双手,坐回角落的桌子。“我要好好努力,再过十五年,就可以当副理了。”
“女孩子当什么副理!早点找个好老公嫁掉,妈妈才放心。”曾美丽看看店面还算清闲,也就陪女儿坐了下来。
“妈,现在女生都当董事长、总经理了,当副理只是一个小志愿。”
“你妈妈就是家里的董事长啊!”杜福气笑咪咪地送上猪肝面,圆胖的脸蛋配上滚圆的身子,一脸福气相,幸好两个女儿都不像他那么圆。
“爸,准备收摊了?”
“差不多了。满满呢?”
曾美丽笑说:“满满打电话回来,说她同学失恋了,需要人家安慰,所以她要留在宿舍陪同学。”
“喔。”杜福气点点头,女儿们─向“鸡婆”这─点倒很像他。
杜美妙吃着面条,望向爸爸圆滚滚的背影,眼睛被面汤的热气蒸得湿湿的。她长这么大了,还能让爸妈宠着,实在是非常幸福。
“妈,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爸爸?”幸福时刻就要聊幸福事了。
“哎哟!三八囝仔,你问几百遍了。”
“妈,人家喜欢听嘛!”
曾美丽望向自己的老公,嘴角扬起满足的微笑“你爸爸老实,妈妈更老实,才高商毕业,就被你爸爸骗了。”
“呵呵,看不出老实的爸爸,还会拐十八岁的妈妈呀!”
“对呀!那时候你爸爸三十岁了,又长得老气,你阿公以为他四十岁,气得要找他打架,后来看了他的身份证,又知道他在开公司,这才放心把女儿嫁给他。”
“妈妈真是没社会经验,第一个工作就被老板追定。”母女俩总是爱讲这段陈年旧事,乐此不疲。
“没办法啦!谁叫你爸爸对我很好?每天拐我去吃饭,还一直说要照顾我,害我就喜欢他了。”曾美丽绽出青春的神采。
“妈妈不会觉得和爸爸年纪相差很大吗?”
“一开始会啊!后来相处久了,就忘记他年纪比我大了,有时候还觉得他比我不懂事哩。”
“后来爸爸被倒帐,天逃阢债主,妈妈不怨爸吗?”杜美妙小心问着。
“妙妙,你长大了,你以前不会问这个问题的。”曾美丽以深思的神色注视努力吃面的女儿。
“我是在想,妈妈好象真的很爱爸爸,无怨无悔”
“三八妙妙。”曾美丽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发“妈妈又不是在演爱情电影。说妈妈不怨是骗人的,别人做生意都没事,为什么我们就被合伙人卷钱跑掉了?可是怪你爸爸也没用啊,我和你爸爸是夫妻,就要一起面对这个问题。”
“所以说,爸爸妈妈很相爱了?”
“爸爸妈妈不相爱,你们两个从哪里跑出来的?”
“嘻!”
“三八查某囝仔,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曾美丽捏捏女儿的脸。
“我哪有啊?”杜美妙呼噜噜吸下面条“我每次和男生出去,都会向你们报告啊。”
“有喜欢的就带回来,让妈妈监定。”
“没有啦!”
看到自己的父母相亲相爱,真好!年龄、外貌、财富、地位都不是爱情的必要条件,真正的条件在于两颗互相认同的心吧?
但只有她一方的一厢情愿,又怎能得到对方的认同呢?
杜美妙心头一惊,为突如其来的想法差点噎到住,一块猪肝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如同她那分说不出的情感。
为什么?脑子又浮现出那张有一个酒窝的冷面孔?
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她只是偶像崇拜而已!
可是她看到他就想躲只看过偶像躲歌迷,没听说歌迷躲偶像啊!
她躲他,不是怕挨骂,而是想躲开那对咄咄逼人、又带点忧郁的眼睛,仿佛在他冷中带热的眼眸里,总能一再地勾动她莫名的心悸。
再说,她可以把刘德华的海报贴在房中,却不能正大光明地贴上方谦义的照片啊!
方谦义!天!完了!她喜欢他!
曾美丽看着女儿越吃越红的脸蛋,越看越奇怪,终于拉开嗓门问道:“福气啊!你是不是在猪肝面放辣椒?”
*-*-*
十二月初冬,细细冷雨扑打在玻璃帷幕上,为办公大楼涂抹一层薄薄的寒意。
方谦义一点也不冷,他焦躁地望向门外那张空办公桌。
小女孩到底跑哪里去了?从两点到三点半,她至少失踪一个半钟头了,没有告知,没有假单,对于一向负责尽职的她,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他当然可以向丁东强问明她的去向,但他不想拿这种“小事”让丁东强泉作为话柄,天知道丁东强在公司讲了他多少闲言闲语。
方谦义试图静下心来看公文,但他还是一再地抬起头来,以为会看到一头卷曲头发的她。
他很习惯视线里有她的存在。有时候,她埋首作帐、写报告﹔有时候,她手舞足蹈地讲电话杀价﹔有时候,她像只穿梭大办公室的蝴蝶,忙着送公文、倒茶、看汇率、印报表,翩翩飞舞着,也飞进他的眼里。
曾几何时,她成了他眼里不可或缺的一景?
“方副理,急事,你赶紧签支票。”丁东强拿着一张支票进来。
“三点半了,签什么支票?”大大的桌面上,躺着一张两百万的空白背书支票,还注明是领现。方谦义睑色更冷了“谁要领两百万现金?”
“方副理,你先盖章,我们赶着调头寸!”丁东强催着。
“财务课没有出传票,我为什么要盖章?”
丁东强急着说:“曼芝待会儿就做传票。现在已经三点半,没办法汇款,我们要赶紧从大利银行搬两百万现金到火星银行,不然火星银行的支存帐户就跳票了。
“我们不是很少开火星银行的支票吗?”
“你三个月前叫我们开期票,今天全部轧进来了,帐上没有钱”
“三个月前的事,我怎么会记得?丁课长,不是你要负责控管资金吗?”
丁东强被抢白的脸色阴晴不定,忙解释说:“曼芝今天忘了查火星银行的余额,火星银行又以为我们是大公司,应该会记得补钱”
“别把责任推到银行。”方谦义冷冷地瞪着支票“资金调度是早上就该做好的事,曼芝忘了查,你也忘了监督吗?”
“你就先盖个章,事情很紧急。”丁东强忍着气说。
“银行作业流程我很了解,你先去开传票出来,我再盖章。”
“方副理”
“请拿回去!”方谦义毫不留情地退还支票。
他无意“整”丁东强,但这点坚持是他必需做到的,否则财务课老是疏忽、老是出错、老是要他紧急盖章,那他干脆把支票章交给丁东强大盖特盖了。
外头办公室传来一阵騒动,杜美妙浑身脏兮兮地回来了。
“美妙,你怎么了?”廖淑惠惊问。
“没什么啦!”杜美妙抚了湿发,笑说:“我太久没骑机车,停车的时候还加油门,结果撞到墙壁摔倒了。”
丁东强正在催促许曼芝开传票,忙问道:“机车有没有坏掉?摔坏公司财产可是要赔钱的。”
“机车好象没坏,可是我发不动,只好一路从天星银行牵回来。”
“你叫庶务课找人修理。”
“好!”杜美妙用卫生纸轻拭擦伤的手掌,准备拿话筒。
“美妙,谁叫你骑机车?”方谦义站到门口,看到了这一切,他的声音比大炮还响,轰得全财务部再也不敢出声。
“副理!”杜美妙战战兢兢地转身,本想笑着回答,一看到他的冷脸,笑容马上冻僵“我今天做了一笔外销贷款,送借据到天星银行,顺便去转台币帐。”
“跑银行不是阿诚在负责吗?”方谦义搜寻办公室,寻找那位还在夜大念书的男生。
杜美妙忙说:“阿诚今天要考试,我跑一趟无所谓的啦!”
“你无所谓?”方谦义盯住她脸上的擦伤,突然爆发了莫名的怒气,大声地说:“你到公司来上班,要是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父母交代?你以为公司有员工保险,随随便便就可以受伤住院吗?再说,你有机车驾照吗?如果你被警察拦下来,谁帮你付无照驾驶的罚单?还好你今天撞到的是墙壁,要是撞到人呢?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几句重话说得杜美妙无法招架,她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从他骂人的力道听来,她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财务部气氛冷凝,没有人敢吭一声,因为他们从没看过方谦义大发雷霆的模样。
丁东强拿了传票和支票,强笑地说:“方副理,传票开好了”
“等一下再盖章!”方谦义手一挥,脑里同时做好决策:“淑惠,你打电话给大利银行,叫他们马上准备两百万现金,十五分钟后去领钱,顺便请他们找警察护送﹔老宋,你打电话给火星银行,说我们四点十分会把现金送过去,顺便警告他们,如果他们胆敢以存款不足的名义退票,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也会把所有的借款全部撤出来,叫他们永远别想做我们的生意!”
得了指令的廖淑惠和宋泰吉马上抓起电话,迅速传达讯息。
方谦义不理会杵在一边的丁东强,目光瞪住阿诚,又高声说:“阿诚,我知道你一边工作,一边念夜大很辛苦,但工作是工作,念书是念书,你要考试,尽可以请假在家温书﹔既然你今天来公司上班了,就得把公事做好,公司请你来上班,不是付你薪水念书,这个简单的道理,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阿诚认错。
“上次开会,我已经跟大家强调过。”方谦义望向寂静无声的财务部,以最大的音量说道:“我不要求大家加班,也不加重工作,我只要求大家把本分的工作做好,如果这点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你们摸着良心问问,你还好意思领公司的薪水吗?公司是不是还要养这批不事生产的米虫?”
丁东强捏紧支票,故意在方谦义面前一扬。
方谦义视若无睹,又继续训话:“股务课有多少退回来的股利支票?为什么不赶紧处理?会计课的计算机系统有问题,就赶紧找信息室的同仁来检查呀!不要老是给我印错误数字的报表﹔还有,财务课资金调度一天到晚出状况,是不是哪天公司被退票了,上报纸了,你们才知道检讨改进!”
安静。沉默。死寂。没有人敢跟方谦义的目光接触。
“老虎不发威,给你们当病猫!”方谦义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脉,所有的怒气倾泄而出,又像是─座不断爆发中的大火山,他又吼道:“从现在开始,谁要是上班时间玩股票、聊天打屁、溜班摸鱼,都给我小心了!不要以为我在里面,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支票给我!”他伸出了手。
丁东强小心地把传票和支票递过去,方谦义只看了一眼,马上丢下传票,怒声说:“会计科目是银行存款,怎么开成了现金?丁课长,错误的帐目你也盖章出帐?重开!”
丁东强胀红着脸,声音也有了怒意:“曼芝,快!重新写一张传票!”
方谦义看了手表,径自拿支票进副理室,很快盖好印章,交给丁东强,口气稍微缓和些:“丁课长,你别急,大利银行在隔壁右边,火星银行在隔壁左边,能花多少时间搬现金?你陪阿诚一起去吧,小心安全。”
丁东强悻悻然接了支票,他堂堂一个课长,竟然要亲自押送现金?他满腔闷气无处发泄,干脆也大吼道:“阿诚,走了!还在摸鱼吗?”
方谦义终于拿到正确无误的传票,众人以为暴风雨即将结束,岂料他锐利的目光在财务部扫视一周后,最后停驻在他眼前的杜美妙身上。
“美妙,你别躲我。”他的声调没有那么高亢了,但仍然十分严厉:“我要讲多少次,你才会听话?自己的事情没做完,你倒很乐意去帮别人哦?我问你,你上回参加座谈会的报告写完了吗?我跟你催几次了?总经理要看!”
“我明天一定会交出来。”杜美妙头低低的,他什么时候催过她了?而且明天才是缴交期限啊。
“你要出门,不会向我通报一声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副理吗?”
“副理,时间很赶”
“对!跋赶赶!事情做不好,就只会找理由,然后乱成一团要我收拾烂摊子!”方谦义眼里只看到懒散混乱的财务部,又瞥见浑身脏兮兮的杜美妙,他再也按捺不下那分莫名的焦躁,所有的急乱全部化成一把无名火“看看你的桌子,乱七八糟的,帐册和传票能乱放吗?”
“我出门前整理过了,这是别人又拿过来的”
“别人拿过来,你不会整理吗?”
“我才刚回来”
“你不出去就没事,现在受伤,明天是不是要请假了?”
“没有”
“报告下班前给我交出来,你写不出来,我陪你加班!”
超级强烈台风终于离开,财务部全体同仁吁了一口气,同时又不约而同地忙起来,各自收拾起混乱的桌面。
杜美妙摊在椅子上,神情呆滞地翻弄桌面的文件。
“美妙,你还好吗?”廖淑惠关心地问。
“还好。”
“要不要去洗洗手,擦擦脸?”
杜美妙摇摇头,低头望见脏污的窄裙、扯破的丝袜,还有一双湿透的皮鞋,视线也像外头的冬雨,逐渐变得模糊。
她常常出门跑银行,方谦义从来没有意见,为什么这次他会这么生气?她自问尽心尽力为公司做事,没有耽搁,更没有出错,凭什么他对她大吼大叫?
她受了伤,摔疼了腰,丁课长只关心机车,方谦义只想到罚单,好象她是无血无肉的机器,摔伤了是她不听话、是她笨拙、是她活该该死!
原来,方谦义的脾气真坏,坏得令她心寒,坏得令她心伤好的偶像应该要爱护歌迷,而不是和歌迷发脾气她怎么可以喜欢一个坏脾气的偶像?
这么凶的男人,谁当他老婆,谁就倒霉了。
按杂的思绪夹伴着满腹委屈,杜美妙再也难以抑制心中莫名的伤心和失望,所有的酸楚皆化作滴滴泪水,慢慢地、无声地滑下了脸颊。
*-*-*
方谦义站在透明的冰柜前许久,终于选定一个缀满草莓、水蜜桃、奇异果、樱桃的九寸鲜奶油蛋糕。
结完帐,他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提到车里,再按员工通讯簿前往杜美妙的家。
他一再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去采视受伤的同事而已。在公司这么多年了,举凡同事生小孩、生病、开刀、住院,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会去看他们的。
为何今晚心情忐忑?
他看到她哭了,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开朗爱笑的小女孩竟然会被他骂哭。
她的眼泪打乱了他的心,他无法专心上班,即使下班了,只要脑海浮现她不断抹眼泪的可怜模样,他就是无来由的心疼。
车子驶到大学附近最热闹的街道,他看到“福气面店”的招牌,骑楼门前正好有一个空车位,他马上以娴熟的技朮抢了进去。
“少年耶,我们要做生意,这里不能停车喔。”
方谦义才提了蛋糕下车,圆滚滚的老板马上笑咪咪地赶他。
“对不起,我停一下就走,我找杜美妙。”
“你找妙妙?”杜福气瞠大眼,仔细打量这位穿西装打领带的不速之客。
“妙妙?喔,我是她同事,我来看她。”
杜福气越看越欢快,连忙喊道:“美丽啊,妙妙呢?快叫她下来。”
曾美丽笑着走过来“妙妙在洗澡,我上去看看。”
“坐啊,帅哥,我是妙妙的爸爸。”杜福气兴奋地招呼客人。“吃饱没?”
“我吃过了,伯父你忙。”方谦义把蛋糕放在桌上。
“现在不忙了,才刚过晚餐时段,又还不到吃消夜的时间,不忙啦!”
“呃美妙还好吗?”
“妙妙哪里不好了?”杜福气诧异地问道。
“她没说吗?她今天骑机车摔倒,好象摔得不轻。”
“夭寿喔!”杜福气马上鬼吼鬼叫起来,满屋子乱跑“一定又是你们那个凶副理!那家伙每天出作业叫她读到三更半夜,还一天到晚教训她,今天又叫我的宝贝妙妙骑机车,她连骑脚踏车都骑不稳呢!”
方谦义僵坐在椅上,小女孩向她家人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形容他?
杜福气转了一圈,胖屁股用力坐下来,一脸的义愤“当副理有什么了不起?我都当过总经理了。帅哥啊,我看你也被你们副理欺负得很惨吧?”
“呃”杜福气猛摇头,猛叹气“我家妙妙最乖了,你们凶副理要她念书,她就去念,要她加班,她就加班。帅哥,我看你还满好心的,你教教我们妙妙嘛!叫她不要太乖,留点时问交男朋友啦!”
“唔”杜福气忘记生气了,眉开眼笑地问道:“帅哥啊,我跟你说喔,妙妙从小就很乖,我叫她不要太出风头,可是她每次就给我考第一名回来﹔唉呀!真是可惜,她成绩太好了,男生不敢追她,我本来想说毕业就好,没想到她去上班,还是继续用功,忙得没空交男朋友。呵!那个凶副理七老八十了,他要念书自己不会去念啊?干嘛来耽误我家妙妙的青春?帅哥,你说是不是?”
“咳”“我说你们应该同仇敌忾,一起对付凶副理,我教你撇步,以后你们副理再给你凶,你就给他皮下去,一皮天下无难事,你皮,他就拿你没法度了!”
“可是”
“我家妙妙太老实,女孩子老实是乖,男孩子老实就是笨了。”杜福气期许地望着他“帅哥,我看你不笨,你一定要教妙妙学着皮一点。”
方谦义辛辛苦苦地挤出一句话:“我听美妙说,伯父教她要脚踏实地、认真做事。”
杜福气再度上上下下“欣赏”这位年轻人“哇!妙妙跟你聊到我?那你们一定很有话说了?真好!真好!”讲了两句不知所以然的真好,杜福气搔搔头说:“奇怪?妙妙每天跟我们说凶副理,从来没有提过你,嗯,可能是她不好意思说吧?没关系啦!我今天认识你了。”
方谦义一阵窘热,他在小女孩的心目中,到底占了什么地位?借着她的口述“凶副理”竟也变成她家人熟知的人物了。而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他不敢面对现实。
“伯父,美妙还在忙的话,我先走了。”他站起身子。
“等一下嘛!”杜福气跑到楼梯边,大喊着“妙妙啊!快点下来啦!你同事在等你!”
“来了!来了!”
杜美妙三步并成两步跑下楼,她想不出有哪个男同事会来找她。
四目相对,霎时勾出彼此莫名的情绪,她凝在楼梯间,心跳得很厉害。
“妙妙,你挡住妈妈的路了。”曾美丽在后面推她。
“我”杜美妙只好走下来。
“美妙,你没事吧?”方谦义先开了口,目光流转在她脸上。
“我没事。”杜美妙低声说着。她生平第一次气妈妈,为什么她才洗完澡,妈妈就硬要在她脸上贴两块ok绷?
曾美丽开心地望着高大的帅哥“我就说怎么会有人来看妙妙,一定是妙妙出事了。福气啊!你知道我在妙妙的肚子啊、手啊、脚啊!脸啊!一共贴了八条ok绷、五片撒隆巴斯呢!”
“哎唷,妙妙,你们那个膨肚短命的副理啊,爸爸去找他算帐!”杜福气心疼极了。
曾美丽又加油添醋:“刚刚妙妙说,那个凶副理把她骂哭了,我说这世间哪有这么顾人怨的主管啊?这位同事先生,你说对不对?”
“爸!妈!”杜美妙惨叫两声,如果地上有条缝,她一定钻进去。
“既然美妙没事的话,那我回去了。”方谦义也急欲脱身。
“副理!”杜美妙冲口而出,想确定一些不确定的东西。
“帅哥也在当副理啊?”杜福气的眼睛亮晶晶,肥掌用力拍着方谦义的肩头“少年耶有出息喔!年纪轻轻就当上大公司的副理,在哪个部门?”
“财务部。”
“真巧,跟妙妙同一个部门?副理”杜福气缩回大手,傻笑道:“妙妙,你们财务部有几个副理?”
“爸,你去切一盘卤味,好不好?”杜美妙几乎哀求地说。
“要猪耳朵?猪心?粉肝?海带?豆干?”杜福气实在反应不过来,看看女儿,又看看并不凶恶的方谦义。
曾美丽看出端倪,但即使有很多疑问,她也明白此刻绝对不是“大人”介入的时候,赶忙推定自己的老公“切什么都好,别切坏人家了。”
“豆干怎么会切坏?”杜福气一边走,一边不解地问。
杜美妙始终低着头,指向角落她常坐的那张桌子“副理,请坐。”
方谦义望向她微红的脸颊,低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该走了。”
“对不起,我爸爸妈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方谦义终于说出梗在心口的话,紧绷整晚的心情忽地放松了。
杜美妙吃惊地抬起头,他买了一盒蛋糕,特地找到家里来,就是为了向她说声对不起?她何德何能,竟能承蒙偶像的眷顾?
“副理,坐吧,我爸爸在切猪耳朵请你了。”她不知道她的脸更红了。
方谦义依言坐下,盯视她仍有些红肿的眼睛,心头莫名一凝。
他不想马上就走,是否在期待某些沟通、某些了解甚至是某些进展?
“咳,嗯,今天是丁课长要你骑机车的吧?”
“是。”杜美妙一如在公司的姿态,乖乖地坐在他面前。
“你没驾照,怎么不拒绝呢?”
“他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他就叫阿诚把钥匙给稳檙我说我没驾照,他说不会那么倒霉被警察抓到﹔而且他说要省出租车费,才不会被副理唠叨。”
“我什么时候唠叨过财务课的出租车费?”方谦义不自觉地提高声音,马上发现他是在别人家里,于是又压下了胸口那股微愠之意“该花钱的还是要花,我会跟丁课长讲清楚,公司同仁的生命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其实我本来就会骑机车,只是今天”
“这是你今天惟一做错的事。你没驾照就不准骑。”
“我知道了。”杜美妙怯怯地看他─眼,极力抑下怦怦乱跳的心脏“副理,你不要和丁课长吵架,你今天下午很恐怖。”
“你害怕?”
“当然怕了。”想到他的雷吼,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懊死!这小女孩的红眼又教他心疼了,但他不能让她乱哭,他得解释清楚。
“我今天下午的确生气了,我气的是丁东强,哪有人不出帐就随便拿一张支票要我盖章?这种情形已经发生十几遍了,我不能再姑息他。”
“我明白。”
“你是被我的台风尾扫到。”方谦义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最诚挚的声音说:“美妙,对不起。”
“啊!没关系的。”他一再地向她道歉,令她受宠若惊。事实上,今晚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她所有的委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杜福气笑咪咪地捧来一大盘卤味“帅哥副理,一点小意思,你尽量吃!”
“谢谢伯父。”
“我说帅哥副理,我们妙妙很乖,你要提拔妙妙”
“福气啊,有客人来了啦!”曾美丽及时拉走不识相的老公。
杜美妙红了脸“副理,别理我爸爸,他有时候少根筋,秀逗秀逗。”
方谦义深深看着她“你也得自他的部分遗传了。”
“有吗?”杜美妙摸了发烫的脸颊“人家说我比较像妈妈。”
“伯母很年轻,我以为是你姐姐。”
杜美妙撕了竹筷包装,笑说:“我妈妈最喜欢听这句话了,她二十岁就生下我,她真的很年轻。”
方谦义算了一下,天!“伯母”大他不到十岁,如果他未来的岳母也这么年轻,他要叫她一声“妈”不!不!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这个念头太令他震惊了。
他用力抹去乱七八糟的想法,沉住气,拿筷子夹起豆干,转回正题。
“美妙,你要学着拒绝不合理的指示,知道吗?”
“副理,你们当主管的都很权威,我不会拒绝”
“权威不代表合理,你明明没驾照,你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不骑机车。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我第一次拒绝丁东强的请求。”方谦义脸色转为沉重。
“真的?”
“我进公司时,他是会计课课长,我是他的部下﹔过了五年,我完全摸透会计业务,再调到财务课﹔再两年,我升财务课课长,他还是会计课课长﹔今年六月,原来的财务部副理退休,人家都以为会升丁东强当经理,没想到总经理却升了我,改调他到财务课。如果你是丁东强,你的滋味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所以他才对副理爱理不理的?”这些公司流言,杜美妙听了很多遍,多少也能揣测出两人的心结。
“他是我的前辈,我会敬重他,不会故意找他麻烦。可是,一个人要别人尊重他之前,他必须尊重自己。”方谦义皱起眉头,声音很沉:“丁东强不自重,我刚进公司时,他已经在上班时间听股票,还常常溜出去看盘、交割。这么多年来,丝毫没改进,在我升上副理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连正事都不做了,对于这种人,我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他是不服气、不情愿,不想在副理手下做事。”
“我当然了解他的心态,其实只要他不出错,好好做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唉!”方谦义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实在太过分,老是让我心惊胆跳过三点半,他要这样对我,我也不会对他客气。”
“所以副理今天发威了?”
“发威?”方谦义摇头苦笑“我第一次在公司发脾气,很难看吧?”
“是很难看。”杜美妙直言不讳,眨了眨眼,微笑说:“可是达到效果了。”
“能有什么效果?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来。”
“有啊,至少有一个人被你吓哭了。”
“对不起。”方谦义直直看着她。
“啊,副理,我开玩笑的!”杜美妙慌忙移开视线,原想开个小玩笑,让他不要那么烦忧,没想到他又跟她道歉。
他果真这么在意她的感受吗?看他注目的神情,她的心脏又乱了拍子了。
“你真的没事?不会在背后恨我咒我吧?”
“真的没事,副理送蛋糕给我,我就不气副理了。”
“原来这么容易就收买你了。”方谦义好象被当庭无罪释放,终于舒展出笑容。
他笑了,杜美妙也跟着笑了。
他又郑重地说:“今天我是气昏头,以后我会控制情绪,该骂才骂,绝不殃及无辜。”
“就这样说定了,以后要是副理乱骂人,你就要送蛋糕给那个人吃喔。”
“好,如果我再犯规,我也会送一个蛋糕给你。”他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地吃着卤味。
杜美妙以手支颐,看着他的吃相。前一刻,他还愁眉不展,这一刻,他的神色已经万里无云。是不是他诉了苦,心情就开朗了呢?
她脱口而出:“副理,你很闷吧?”
闷?他闷吗?他当然闷!
方谦义停下筷子“我刚刚讲的话,在公司不能随便讲,我请你不要向同事说”
“不会的,这是副理的心事”讲到心事二字,杜美妙声音小了,脸颊透出淡淡红彩“我会藏在心里,绝对不会讲出去。”
拥有他的心事,再埋藏在自己的心底,这是怎样的“革命情感”啊?
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主管,也具备傲人的专业素养,但在他的团队里,许多手下的年纪比他大,资历也比他深,这是他第一次当部门的大主管,他仍需要树立威望,也需要学习更圆融的管理技巧﹔而她是一个公司新人,她也在学习,跟在他的脚步边,和他一起成长。
原来偶像不是万能的,更不是叱咤风云的救世主。在他坚定冷漠的外表下,也有无助与无奈的一面。而今天,她触摸到那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情。
看透了他的心。
方谦义见她痴痴发呆:心知她又魂游去了,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呢?
“美妙,原来你的报告早就写完了,我看过了。”他唤回她的神智。
“写得怎样?”她兴匆匆地问。
他板起了脸“还算条理分明,可是有一段有关选择权契约的解释不是很清楚,你要修改一下,再呈上去。”
“是吗?哪里不清楚?副理说来听听。”杜美妙不服气了。
杜福气一面忙着招呼上门的客人,一面注意这对讨论得十分热络的年轻人。“美丽啊,我看凶副理没那么凶,好象是我们妙妙比较凶。”
曾美丽笑意盎然“别叫人家凶副理了,他对妙妙很好呢。”
“那我对你好不好啊?”圆滚滚的身体贴过去,摸了一下老婆的小手。
“三八!做生意啦!”曾美丽笑得更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