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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彤乘次日早晨的飞机赶来了。
这种不真实感从昨天见到邹芸庭开始,到见到许彤也没有片刻缓解,像坠入梦里,许连雅无法控制自主意识离开。
离婚多年的夫妻将在前夫的告别会上“重逢”,这是许连雅想也没想过的场景。另一方面,许连雅很感激许彤的到来,也不愿再去想更多是因为她女儿还是那个跟她有过夫妻之缘的男人。
“店里忙得过来吗?”也许顾及许连雅情绪,许彤语调平和了不少,“都说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又不是不懂路。”
“没事。”许连雅实际已经暂时关店,“开车方便。”
许连雅帮她拖过行李上了车,想起又问:“医院那边……方便么?”
才来就问归期未免失礼,许连雅只想摊开了,免得寄予太多希望。
许彤说:“只请了三天假。”
许连雅小声感叹一句:“真难得……”
没想许彤又说:“看情况回去。”
许连雅眼神在她脸上多停了一会,许彤倒是一脸泰然,许连雅说:“好。”
其实母女俩心里都明白,许彤来这边不过是给许连雅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安慰与支柱,所有法律上的手续她都帮不上忙。
“打算怎么办,你爸的事?”许彤没有用“后事”,听着让人没那么滞涩。
“你觉得呢?”许连雅是真拿不准主意。
“他是你爸。”许彤强调。离婚多年的鸿沟横在那里,许彤碍于关系不便越界。
犹豫半响,又问:“他这些年都没个人?”
“没有。”斟酌了会,“没有吧。他从来没给介绍过……还说过要看着我定下来了他才放心……”
“有毛病!”许彤忍不住,“你结不结婚干他什么事,还妨碍着他了啊。”
许彤的数落让许连雅有异样的心安。以前她听人说过,人会有两次死亡,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一次是从人们记忆中消失。
雷毅以这样的方式走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在许连雅这里还是鲜活的样子,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很久很久没有回来。
“我想办个简单的追悼会就行了,像他这样的外面应该有不少仇家,我怕太张扬了也不好。”
许彤思忖着嗯一声,判不准是否赞同。
“墓地……也不太想选……”许连雅口吻郑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总觉得不对劲……怪奇怪的。如果实在必要,我就想把老爸带回以前的家里,家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许彤又适时嗯一声。
“我不知道老家那边风俗在这方面有什么讲究和忌讳……”
许连雅一晚上勉强理出来的计划,也不知是否会碰壁。其实如若她坚持,也是没谁能够拦住她的,无论血缘还是法律上,她都是雷毅最亲的人。许连雅爷爷奶奶离世已久,加之雷毅常年在外,老家亲戚早已没联系。她原本还有一个亲大伯,也在九八年抗洪时牺牲了。
许连雅心里还藏着一个“万一”。万一不久之后雷毅就回来了呢。
许彤叹气,“什么讲究和忌讳,还不都是人琢磨出来的条条框框。你爸很久以前跟我说过,要是哪天走了,不用给他买地,浪费钱浪费国家土地。”往事牵起中年女人嘴角的一丝无奈,和细细的皱纹重合到了一起,“万一哪天忘了给他续费,还不给人撵出来了。他就想在家立个牌位,我们住哪,他就住哪。我当时还笑话他想阴魂不散,他说才不是,是守护你们。”
一个“我们”毫无征兆地击中了许连雅心底柔软,印象中许彤提起“前夫、女儿和自己”时态度泾渭分明,而此时三人因为往事团聚到了那个“家”中,撩起那段遥远却圆满的记忆。
许连雅想笑又鼻头发酸,“老爸还有这样煽情的时候啊。”
把行李安置好,许连雅和许彤一块到队里。
接待她们的是支队长,也是暂时替雷毅管理大队的人。许连雅跟着别人叫他杨队。
男人看上去比雷毅要年轻些,目光在许彤身上停了一下。
许连雅介绍道:“这是我妈。”
男人了然地点头,又客套几句。
谈及后事处理,杨队起先官方性地建议正式一些,许连雅坚持一切从简,花圈挽联也不要张扬,参与人员限定关系近的就好。
杨队没多坚持,最后送别会定在次日下午两点。
离开大队,许连雅和许彤驱车前往雷毅的住所,收拾他的东西。
雷毅的住所是典型的单身汉房间,东西少,但好在不乱。
母女分工,许彤收拾衣服,许连雅整理证件。
许彤不时喃喃,“这都穿了几年了,发白了还留着……”
许连雅也自言自语,一个一个拉抽屉,“藏哪了呢,都找不到……”
许彤问:“不常来啊?”
许连雅说:“只来过一两次,他来找我比较多。”
许彤说:“也是。”
各自忙活好一会,许彤忽然在背后叫道:“小雅,你过来。”
语气似含着不应有的轻松。
“怎么了?”
许连雅凑过去,之间许彤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老旧的木质相框,里面是她小时候和雷毅在象鼻山的合照。
“还有印象不?”许彤相框递给她,“你爸唯一一次带你去旅游,还是你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去了四天的桂林。”
年代已久,霉菌朵朵腐蚀了相片边缘,上面的男人英气蓬勃,女童还带着婴儿肥,两张灿烂笑脸与背后青翠的象鼻山相映生辉。
许连雅抚摸着那两只小小的脸,不禁微笑,“上次回家没找到,原来被带过来了。”
她也放松地往后面的桌子靠,不想碰倒了一个大纸盒,东西哗啦啦调出来,吓得她抱着相框站直了。
大纸盒里掉出来的东西,让许连雅和许彤都愣了几秒。
都是硬盒的中华烟。
许彤离得近,捡起一包,一捏,竟然还是空盒子。
“这东西还留着,没出息……”
“都是我买给他的……”许连雅哭笑不得。
许彤:“……”
相框放一边,许连雅一个一个地捡回纸盒里。
捡着捡着,香烟盒的一角就被水打糊了。
**
追悼会办得很低调,花圈挽联看不出身份,相片选的是雷毅房间里搜出来的,不知道办什么证件留下的一寸照,做了放大处理。来客只有十来位,没有人穿警服,但一个个脊背挺直,看得出穿了比较正式的衣服。
杨队介绍都是队里的同事,有部分有任务赶不回来或联系不上的暂未到场。
听到这里,许连雅眼神顿了一下。
小小的会场尽收眼底,许连雅还是来回看了好几遍。
许彤拉了拉她手肘,问:“看什么呢?”
许连雅轻轻摇头,“没什么。”
流程走得也很快。
握手环节许连雅见着了梁正,他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短袖衬衫,一丝不苟的衣领在润红的眼睛衬托下,显出莫名的敬意。
他似乎想叫声“嫂子”,目光触及身旁的许彤,只道出了一句沉沉的“节哀”。
追悼会结束后,雷毅的衣物被送往火化。
古朴的木匣子很轻,人死后灵魂是否也是这样的重量,一直住在里头。
许连雅把木匣子交给许彤,让她在车里等会,她还有点事。
殡仪馆门前有一道长长的楼梯,许连雅果然在那找到了梁正。
“嫂子。”他喊出来。
梁正没有拄拐杖,腿上套了假肢,穿着长西裤,站在那儿跟常人无异。
他旁边的邹芸庭也许是悲伤掩盖了其他情绪,听到这个称呼并不惊讶。
“我在下面一点等你。”话是跟梁正讲的,她缓缓走下楼梯。
许连雅猜不透梁正有什么要说偏要避开邹芸庭,后来想明白,她不过是不想再听有关雷毅的一切。
“嫂子,你别怪扬哥,他不是不来,而是联系不上……”梁正防隔墙有耳似的压低声,“如果他知道,天上下刀子他都会马上赶来的。”
“我没有怪他。”许连雅轻声说,“你别担心,我没有怪他的意思。”
梁正只唔了一声。
许连雅说:“另外两个呢,阿扬说我爸当年一共带了三个人一起过来。”
梁正表情更是拧到一块。
许连雅自顾点头,“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许连雅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还是有些失望。
“……上头不让他们来!”梁正放弃了挣扎,开口道。
许连雅哑然了,想不通里头的道道。
“嫂子,我不在队里了,能打听到的也不多。老大出事,这次任务肯定不成功——具体是什么任务我也不清楚——为了找他出动了不少警力,动静不少,上头担心他身份已经暴露,暂时不让水姐和郭跃跟他有直接联系……”梁正盯着许连雅反应,“他们两个以后还是要继续跟进那条线的……”
许连雅半是无奈,“是吗。”
她心里倒没多计较,甚至梁正胡诌一个理由她大概也不会反驳。
“嫂子……”梁正口吻忽然郑重了许多,“你最近也多注意一些。”
“有那么严重吗?”
梁正以严峻的神色回答她。
“谢谢。”许连雅最后说。
六月底下午四点多的阳光勉强称得上柔和,邹芸庭像舍不得这暖和似的,走得很慢。
许连雅和梁正追上了她,邹芸庭再钱包里翻找什么,许连雅突然喊的一声,吓得她钱包掉地上。
许连雅帮她捡起,钱包正好敞开,露出里面的照片。
邹芸庭放弃似的,没有伸手取回。
许连雅在太阳里眯了眯眼,对梁正说了句“我有点话要跟庭姨说”。
梁正识趣地避开了。
许连雅指腹摩挲了一下那张一寸照,相片上的警察没有笑,但十分精神。
她将钱包还给邹芸庭。
“庭姨,我是不是有机会喊你一声‘妈妈’?”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把锁,锁住内心深处的秘密和情绪,一旦开启,便是洪水开闸,汹涌而来。
许连雅的那把钥匙是那一盒香烟盒。而邹芸庭的,是钱包里小小的相片,许连雅不小心拾到了,并开了锁。
一直保持镇定的邹芸庭终于不掩饰地抽泣起来,声音哽咽:“我们打算等你和阿扬的事定了,就去领证,没想到……”
许连雅此刻忽然恨她的父亲,恨他作这样无意义又伤人的坚持。
“对不起……”许连雅歉然,“庭姨,我替我爸爸跟你道歉……”
邹芸庭拭去眼角的泪,挤出一个笑:“不关你的事,也不怪你爸爸。我们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人了,也不在乎这点事……”
“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家属席,只能以昔日同事身份道几句哀思。
邹芸庭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你爸爸在我那里还有点东西,你看要不要……”
许连雅想也不想地摇头。
邹芸庭明了,“那我就留着……好好留着……”
**
机票订了第二日中午的。
前一晚饭间,许彤漫不经心问起,“你那个男朋友呢?不是说要带出来见见。”
许彤松了口,本是值得开心的事,这几天来的种种让许连雅提不起劲。
“在外地,回不来。”
许彤抬眼,“跟你爸一个大队的吗?”
“是。”话题越逼近赵晋扬,许连雅越烦躁。
许彤一直等她的下文,等不到,话题不了了之。
一早,便有人来敲门。
许连雅狐疑片刻,趿着拖鞋几乎是跑过去。
门一拉开,脸上的期待垮了。
“你怎么来了?”
许连雅失望的表情和语气太过明显,来客也尴尬起来。
“我让他来的。”许彤在背后说,招呼着何津进门。“你爸知道我来这边,告诉了何津。他刚好方便送我们去机场。”
“哦。”
“……小锐爸爸。”
许连雅没再说什么。
何津自我解嘲,“我来的不太是时候啊。”
许彤笑笑,“哪里的话。”
一路上都是许彤应付何津,许连雅抱着一个登山背包歪头茫然看着车窗外,背包里头是那个木匣子。
她的悲伤和戾气伴着沉默一步一步爬向顶峰。
下了飞机,许连雅直接去了以前的家。
许彤心知拦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晚上我过去陪你?”
“不用。”
“……”
语气太差,许连雅弥补地说:“妈,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也想一个人呆一会……”
“好。”许彤难得投降般说,“有事打电话。”
又隔了小半年回到这里,房间重新积了一股霉味。许连雅开窗换气,又打扫了一番,摆好木匣子,并将那盒香烟盒与相框也搁在电视柜显眼的位置。
她后退几步,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几样东西,明明电视没有开,却感觉像很多年前一样,她看电视等她爸爸回来,眼皮渐重……
许连雅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几乎从沙发弹跳起来,才发现已经入夜,没开灯的房间乌漆墨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敲门声没停。
许连雅没吱声,放轻脚步走到门边。
敲门声停了。
门没有猫眼,许连雅屏气敛神等着离去的脚步声。
不想一个沙哑又熟悉的男声直直撞进心里——
“连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