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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太再问:“可有工作?”
裕进答:“正想开始找。”
刘太太唔地一声“罗萨萝,我们上楼。”
那小女孩跟着母亲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过是来送一封信,却碰见了印子的母亲及妹妹。
伯母对他不假辞色,好像不大喜欢他。
裕进忐忑地回家去。
电话接着来了。
裕进在淋浴,祖母敲门:“你女朋友找你。”
裕进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别缠住我。”
连忙用毛巾裹着身子出去听电话。
“来过了?”
“是。”
“见到她们了?”
“是。”
“谢谢你的信。”
裕进傻笑。
“我的父亲,是一个澳门出生的葡萄牙人,会说中文。”
“你完全像华人。”
“妹妹比较像外国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马利亚。”
“真动听。”
刘印子笑起来“妈妈说你叫她刘太太。”
“不是吗,该叫甚么?”
“我爸不姓刘,他姓罗兹格斯,刘不过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帮我改的名字,我读书时根本没有中文名。”
“你妈妈祖籍是哪个县哪个乡?”
“我不知道,但是她会讲广东及上海话。”
裕进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忽然之间,他听到她饮泣。
裕进吃惊“为甚么哭?我马上过来。”
他挂上电话换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个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齐得多,她斟茶给他,西式茶杯上还绘着金龙,还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瓷器式样。
“妈妈陪妹妹去面试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进点点头,长得漂亮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一时感怀身世”印子有点无奈。
“你一辈子也不用低头,”裕进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带着苦涩,与众不同。
裕进忽然问:“印子,你爱过人没有?”
印子迟疑片刻,摇摇头“你呢?”
裕进微笑“以前没有。”现在,或许爱上了刘印子。
“来,我们出去走走。”裕进说。
印子说:“我回来换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妆箱,裕进载她到目的地。
回程发觉座位上遗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环,重叠叠大圈圈,十分恶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门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环珍惜地收在汽车暗格内。
饼两日,他把印子带往家中“我介绍祖母给你认识,你一定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从未见过那样精致的小洋房,门一开,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纪,淡妆、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满脸。
印子一直以为所有祖母都九十岁,因为她父亲已五十多,可是这位祖母时髦精神,身段维持得那样好,衣着考究,是个奇迹。
“欢迎欢迎。”
印子看惯母亲的长脸,觉得陈家真好客,她放下心来。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细端详她,然后叹口气说:“真是红颜。”
裕进微笑“印子,祖母称赞你呢。”
印子连忙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一样。”
祖母抬起头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风头人物,但是色相还不能同印子比。”
裕进笑:“祖母真客气。”
“裕进,你女友是个小美人。”
“祖母现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时间到了,我得去教会。”
裕进送她出门。
“印子怎么样?”他问。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难留得住。”
裕进不出声。
“别烦恼,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进回转屋内,领印子参观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运,一切都现成,我如果想要这样的生活水准,不知还需挣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会接受你,你随时可以来借住。”
“我妈妈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们,我们三人,已经吃了不少苦。”
“你的环境会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丝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头宽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积蓄。”
裕进请她到书房“来,我帮你画图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画笔,打开参考书“印子,挑一个图案。”
印子翻阅画册“咦,这是一个女子的腹部,花瓣图案以肚脐为中心。”
(二十)
“画在双手上可好?”裕进问。
“很快会洗脱,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脚背上。”
“对,那可以保留得久一点。”
印子大胆地脱去鞋袜。
“请把脚搁在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脚却不大,约莫只穿六号鞋,脚趾短且圆,裕进心中诧异,一个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该分给她们的母亲,长得那样漂亮,妈妈有功劳,在这个肤浅浮华的社会里,相貌出众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脚背上画上独有的民族图案,印子专心地看着他用笔。
“裕进,你在大学念甚么科目?”
“语文及教育文凭。”
“打算教书?”
“嘘。”
裕进点燃了一支线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闻。”
“是熏衣草。”
“裕进,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样说,印子,跟我返旧金山,你大可继续升学,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缴付学费。”
印子低下头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画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十分瞩目。
裕进说:“褪色的其实不是墨水,而是皮肤表层新陈代谢剥落,连图画也一齐脱掉。”
她伸直了脚仔细看“好漂亮,谢谢。”
“还有一只呢?”
“一只已经足够。”
“那么,连脚底也画上,从此,邪恶的神灵不会威吓到你。”
笔尖接触到足底,印子觉得痒,轻轻笑了起来。
裕进忽然明白,这会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刻,将来,即使他四十岁、五十岁了,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妻子贤淑、孩子听话,但是他心底深处,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间书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个叫印子的女孩脚底画上图案。
他有点茫然。
“啊。”印子发觉脚底中央有一只眼睛。
“它会帮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穷女有甚么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进斟两杯冰茶进来“有志向便不算穷。”
印子笑“认识你真叫我高兴。”
她一口气喝尽冰茶。
又说:“我永远会记得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好时光。”
裕进忽然鼻酸“你也永远记得?”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
裕进说:“印子,让我们私奔,不顾一切,最多一起饿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来。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声。接着,佣人问:“裕进,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饭?”
印子说:“不,我还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约了人谈拍片合约。”
裕进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画还没有一撇,电影市道迹近消失,谈管谈,未必有甚么结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坏打算。”
“裕进,你的话我最爱听。”
裕进帮她穿上鞋袜。
印子忽然说:“裕进,有一日,我们都会变,变得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但我仍会记得,你曾经对我那么好。”
裕进轻轻说:“只有聪敏如你才善变,愚鲁的我将会依然故我,永远爱你。”
“永远?”
裕进点头。
印子骇笑“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裕进说:“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转瞬即过。”
印子伸手抚摩裕进脸颊“你的智能叫人难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还得换衣服?”
“去谈合约,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头发,换上一件吊带裙,配凉鞋。到了大酒店门口,她走上大堂石级,差些与一个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闪开,那人也不以为意,只看着地下。忽然之间,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丽图案,不禁一怔,再抬头,伊人苗条身形已经远去。
中年男子身边的助手马上轻声问:“可要打听那是谁?”
那男人没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图案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
那一边裕进到天祥广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摄影室里有两个身段玲珑的泳装丽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员额角上淌着亮晶晶的汗珠。
“甚么,只得啤酒?没有刘印子,就没有大赠送。”
裕进逗留一会离去。袁松茂追上来“找我有事?”
裕进轻轻说:“印子原来不姓刘。”
“她们这一类女孩子身世极复杂,二十年前母亲一时兴奋,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国人生多一个,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习惯了,照样过日子。”
“为甚么一味挑外国人?”
“贪他们年轻时神气呀,就没想到头秃得快,肚腩以倍数增加。”
裕进不出声。
“你没看出来?若非混血儿,哪里有如此健美体格,这般茂盛毛发。”
裕进抬起头想一想“你说她会不会跟我走?”
松茂听到这里,已经不敢再笑,他郑重地说:“人家刚开始赚钱,怎么会考虑到归宿,裕进,你搞错对象了,现在不是时候,再过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样凶险”裕进说。
“总得闯一闯,红起来,名成利就,星光灿烂,万人称颂。”
“是吗?我还以为只有伟大文学家及科学家才有此殊荣。”
“裕进,你在外国住久了,本都市只重视金钱及艳色。”
裕进说:“我不相信。”
“你这蠢人!”
第二天,裕进问邓老师:“是真的吗,这真是如此肤浅变态的社会?”
“裕进,月亮有两面,善与恶、光与黑,凡事怎可一概而论。”
裕进又问:“人为甚么要求成名?我就从来没想过,我享受做一个普通人。”
邓老师笑“你同永婷一样,天性淡薄,是少数有福之人。”
永婷正在书房另一角帮老师收拾字画,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说我?”
邓老师说:“早十多年,我学习写作,也希望成名”
裕进与永婷异口同声问:“作家?”
“是呀,结果成名的是另外一些人。”
两个年轻人笑了。
照说,他俩有许多共同点,应当可以走在一起,但是,却欠缺课室以外的缘分。
邓老师有一丝尴尬“非常努力,也取不到效果,由此可知,能享名气与否,也是注定的事。”
宽大的书房里幽静阴凉,一室白兰花香,在这般环境里谈名利,一点也不切身,舒服到极点。
对刘印子来说,出了名,就多人找她工作,能叫更高价钱,同实际生活有很大关连。
那天,回到家,累得倒在床上。
她母亲过来问:“结果怎样?”
“导演说:‘有出浴场面。’”
“光是洗澡没有关系。”
“是男女一起洗,我已经推辞。”
“最惨是你不做,马上有人抢来做。”
母女说话直接坦白,像两姐妹。
“你找个圆通一点的经理人吧。”
印子说:“扣掉佣金,更不见用,我还是自己来的好。”
“老是接不到高檔工作。”
“我还有时间,不急。”
她母亲却说:“我住在这两间铁皮房里已有十年,真怨尽怨绝。”
印子把一只手搁在母亲肩上。
电话响了,印子过去接听,说了几句。
“谁,又是那个学生?”
印子不出声。
“你少在那种大男孩身上浪费光阴,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肯定向家里伸手,能帮你甚么?”印子母亲说。
印子微微笑“可是,陈裕进是一个高尚的人。”
“你爱他?”
“不,我们只是好朋友。”
“他叫我刘太太,真好笑,下次请告诉他,我姓蓝,叫我蓝小姐就可以。”
可是在陈裕进单纯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才叫小姐,其余的,都是太太。
电话铃又响,这回,蓝女士抢着去听,没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恭敬起来“是是是,印子,是孟小姐找你。”
印子一怔!孟如乔还找她干甚么?
“喂!是印子吗,好久不见,想同你吃顿饭,明天七时到沙龙见好吗?”语气若无其事,似老朋友。
印子陪笑“我希望孟小姐有工作介绍给我。”
“工作?有呀,把张永亮导演也叫出来可好?”
印子心中有个疙瘩。
币了电话,她同母亲说:“我不去了,你帮我推掉。”
蓝女士看着女儿“出去亮亮相,露露脸,人家也好知道有你这个人。”
印子微笑“这就叫做拋头露面。”
“许多名媛也天天争取这样的机会,衣服愈穿愈少,表情愈来愈淫。”
印子也笑“业余好手不容轻视。”
“去吧,吃顿饭,聊聊天,她能把你怎样。”
印子改向裕进求助。
“孟如乔请我吃饭,你可否送我去?然后,四十五分钟之后,来接我走。”
裕进笑“没问题,只是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我还求之不得呢!”
就这样说好了。
那天,印子没有刻意打扮,头发统统束起,抹了点紫红色胭脂,穿一条深蓝色裙子。
奇怪,孟如乔比她早到,同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到印子,马上站起来。
只有三个人,已经叫菜叫酒,可见没有别人。
年轻人叫王治平,是一间唱片公司合伙人,十分斯文有礼。
“我们正在找新人。”
“市道不好”孟如乔这样说。
“总得吃饭。”
气氛有点僵,孟如乔盛妆,可是看上去有点憔悴,皮肤些微光彩也没有,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
印子心软,对她分外客气。
喝了两杯,孟如乔有点牢騒,那位王先生说要打个电话,借故走开。
孟如乔说:“印子,陪我去补妆。”
印子从前是她的助手,这种事做惯做熟,她不介意。
孟如乔脚上穿四吋细高跟鞋,手搭在印子肩上才站得起来。
孟如乔在化妆间细细补粉“咦,香烟漏在桌上。”
印子出去同她拿烟。
看看手表,希望裕进快来接走她。
回程经过走廊,看见那个王治平背着人在讲手提电话。
是这句话吸引了印子
“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
这是说谁?
“全身皮肤光洁如丝,没有一个疤一点斑。”
声音很低,但是印子耳尖。
她浑身寒毛竖了起来,这明明是在说她,裕进怎么还不来?
“脾性也好,丝毫不觉骄矜。”
听到这里,印子有点害怕。
“你马上就来?好,我设法留住她。”
这时,孟如乔走出来,嗔怪印子:“你到哪里去了?”
那王治平马上收起电话,一脸笑“我们去喝咖啡。”
印子答:“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孟如乔怪讶异的“向妈妈抑或男朋友报到?”
印子尴尬地笑“我实在累了。”
那王治平说:“那么,我们在十分钟内谈妥合约。”
“合约?”
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引诱。
“对,”他微微欠身“唱片合约,我们翡翠公司决定用你,将捧你成名。”
印子大奇,内心恐惧顾忌稍减,她说:“我从来没唱过歌,我声线很弱。”
他笑“有几个歌星靠声量成名。”
孟如乔叹口气“听,听,人就是这样走起运来。”
假如陈裕进在这个时候出现,印子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可是,他迟到了。
印子被孟如乔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挟住走到咖啡厅去。
王治平二话不说,取出一张合约,放在桌上“刘小姐,你回去仔细看一看。”
印子一看,见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证上的马利亚罗兹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备而来。
接着,她看到月薪数目,怔住,数一数零字,竟是整数十万。
印子抬起头来,她们母女三人一切烦恼将因这张合约解决,怎么会有这样好事?
连孟如乔都说:“印子,你怎么谢我这个中间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说:“印子,公司还会提供住屋及车子给你,直至三年合约完成。”
孟如乔说:“我是你,马上签上大名,印子,你走运走到脚底板了。”
王治平说:“翡翠公司声誉不错,印子,相信你也听过,你还未成年,得请家长加签。”
印子手里拿着这张合约,注意力完全被夺,丝毫不觉邻桌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呵,这笔投资非同小可,值得吗?得看清楚。
这个陌生人从未见过像印子那样好看的少女,皮肤白得晶莹、眉目如画,神情有点忧郁,她的手腕与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别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纤细,背部线条像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
他心中有数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个眼色,静静离去。
过不到几分钟,王治平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他嗯了几声“知道,知道。”
他满面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这才想起“我有朋友来接。”
王治平笑笑“他迟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车辆挤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点点头。
孟如乔也同车,牢騒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机不出声。
先送印子,临下车,王治平随口问:“印子,你喜欢甚么牌子的汽车?”
印子回答:“家母喜欢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车,替她按门铃。
他早已将刘印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们母女住天台屋里。
“明日有空,接你去参观宿舍,在梅道,你会喜欢。”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学生时到山顶旅游时乘缆车经过的一条路,遥不可及,印象中只有外国人及神仙才住那种地方。
“明天上午十时半来接你及蓝小姐。”
王治平转身走开。
印子先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脚步冲上楼去,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车上,看见孟如乔摊大手掌。
他有点厌恶,但是不露出来,轻轻说:“周先生不会亏待你。”
孟如乔缩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联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里推,该当何罪。”
王治平淡淡说:“她原本已活在油锅里,出来散散心也好。”
车子驶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约摊开来。
她母亲兴奋地说:“明日一早去找律师研究清楚。”
电话来了。
听到裕进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怪他,只是问:“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车,我现在才赶到沙龙,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
“对不起,印子-”
“没关系。”
她挂上电话,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来,呼吸声都听得见。
印子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花板,明日开始,就得学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闭上眼睛,不知为甚么流下泪来,那无论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天很快亮了,母亲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过电话来催,说十点半来接我们。”
罗萨萝在一边闹:“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静静地梳洗换衣服。
母亲在一边,忽然握住她手臂抚摩,低声说:“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转过头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车子准时来接,他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相当讨人欢快。
车子一转上山,环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脚,山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蓝女士难掩兴奋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可从腌臜的凡界迁上天庭。大厦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房车,司机看到王治平马上下来把车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转交给蓝女士“这是公司车”
那中年太太觉得是在做梦,强作镇定,跟着王治平走进豪华大厦大理石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甲座大单位,门一打开,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马上决定签合约,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个客厅落地窗对牢湖水绿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贴近,观看蓝天白云。
罗萨萝欢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时可以搬进来?”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连床铺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备好,像豪华酒店设备。王治平把门匙交给印子的母亲。蓝女士双手颤抖,接过那串锁匙,摀在手心中。
罗萨萝却去打开衣柜“姐姐,来看,衣柜里满是漂亮衣裳。”
蓝女士满心感激“你们太体贴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们母女做过甚么,十多年来,她们胼手胝足,挣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尽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约呢?”
“呵,不急,看仔细再签好了。”
他竟开门走了。
印子开了长窗,到露台呼吸新鲜空气。
身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遗弃,母亲改嫁,又生一女,最后还是分手,家贫,她从来没好好呼吸过。
三个人都没再去理会合同里说些甚么。
罗萨萝每晚睡折床,淋浴,不过是一个水泥坑加一条胶喉,今日忽然看见一间小小套房,淡苹果绿墙上画着一座睡美人堡垒,纱帐床,白色地毯,附设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来。客厅插着鲜花,厨房里有大盘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们三母女今日一定会搬进来,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见母亲说:“我们马上回去收拾东西。”
她妹妹说:“我不去,我决定留在新家,我会转学校,换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声,走到大梳化,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