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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他们如常闲坐在旧地。桥上走来一对纳西夫妇,丈夫挑着小小的筐萝,妻子捧着新鲜的香花从田园归家。他们微笑着朝他们点头。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拧着木桶,从“木氏宗祠”走了出来,打了赤膊斜搭着袍子,缓慢地在小河的石阶上汲水。
悠闲,总是如此彻底地渲染着雾谷的每一个角落。
卫风由衷赞叹:“古人把避世之地称为世外桃源,或许并非名符其实,但若用于雾谷,绝对当之无愧。”
“因为这儿的美丽是实在的,能触摸得到的——”桑晓一边说一边悄悄把小脸轻偎在他的手臂上。她喜欢他的气味,他的壮实,这种悄然的接触,满足了她隐蔽在内心深处良久的,对异性与爱情的向往。
卫风睨着桑晓略一眯眼眸,才悠悠说:“每每在早上和晚间,深吸一日沁人肺腑的花香,心底突然有一种冲动——我甘愿做雾谷人。”
桑晓刹时一僵,半晌,才抬起小脸问:“你不是说过你会离开吗?”
卫风微微一笑。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她就会先说。
半晌,桑晓仍然沉默。
卫风突然觉得内疚——用男人之间你推我挡的言谈伎俩来对付桑晓很有点儿过分,便一转话题,问出数天来酝酿良久的问题:“这个山谷有多久的历史?”
桑晓的翘起小嘴不理他,垂着脸拿起一颗小石子起劲地敲着另一颗小石子,弄出“当当”的声响。
卫风觉得她很可爱,便笑着低声说:“桑格儿姑娘,你就当一当好心人,介绍介绍吧,”
桑晓瞅了他一眼“你是不想离开了,才急于知道一切吗?”
卫风微微一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横竖也不必对谁负责。”
桑晓小嘴一抿,没再说话,那两块石子被她敲得更响了。卫风轻觑了她一眼,牵了牵嘴角,
“如果我是一只小鸟就好了,从此便能在天空中飞翔如果我说这样的话,你是否觉得,我一定要化身成为一只小鸟去?”
“你以为你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
卫风大笑“我倒宁愿自己就是孙悟空,一个筋斗就翻出雾谷去了。”
“你仍然想离开?”
“当然,外面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成长轨迹。无论我此刻的思想如何,只要念及妹妹有可能因为我的不归而痛哭,我就舍不得。”
“嗯”桑晓轻叫山声,不说话了。
卫风感觉她的神经松弛下来了,便微笑着说:“小姑娘,现在能否告诉我雾谷的历史?”
小姑娘又“嗯”了一声,小声地说开了:“这儿只不过是一个小村庄哪,能有多少人?”
“都是纳西族人和藏族人?有没有汉族人?”
“纳西族占大多数吧,也有一些藏族人、汉人和白族人。”
“他们怎么能够找到这个险要而美丽的地方?”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桑晓慢吞吞地说“在明代云南木氏土司期间,滇藏边界一带经常会发生激烈的争夺地盘的战争,争夺得最为厉害的就是盐井,因为那儿位踞澜沧江边一个太平台上,以出产‘红盐’而名世。因此,那里便成为官府、土匪以及恶霸的必争之地——”说着说着,她无意识抬头望向前方的情侣雪山,眉眼间又流露出卫风屡次所见的知识丰富,侃侃而谈的成熟女性的风韵。
“元代以前,纳西民族世代居住在滇西北一带。同一时期,在横通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一带的高山峡谷中——你们刚刚到达横断山脉之时,所触及的小村庄就曾住饼文明人所称谓的蛮八种,除了纳西,还有白族、彝族、怒族、阿昌族、独龙族、藏族、傈僳族。各部落间就因为‘红盐’之利夺战不休”
卫风点头“这儿地势险要,部族之间闭起门来打大架是必然的吧,所谓山高皇帝远,即使知道战乱也无可奈何,哪一个中原人能忍受这里的险要与严寒?”
“嗯事实上翻开历史就知道,古纳西的成长史就是一部军事扩张史。不过,在明朝盛世的控制之下,木氏土司也只能向西、北、东及东北几个方向发展。或许天时地利吧,当时的西藏早已没有了松赞干布时代的雄风,这便给了木氏土司可乘之机,终于在累累白骨、哀鸿遍野的战役中得以‘功德圆满’。”
“但木氏土司的后人也长居丽江地段吧,与这个山谷有何牵连?”
桑晓淡淡地一笑,
“说了这么久,这才是要点啊,当时为扩展地盘,纳西木氏与藏族决战,两支接应前战的人马在驻营时先后遇上雪崩,全然埋在卡荚雪山之下”
“噢——”卫风恍然大悟“幸免于难的人,却巧遇雾谷,进入的人无法外出,外面的人也无法闯入,便在无意间成就一处世界上最隐匿的梦幻王国?”
“是这样了,我听父亲说,他们已经在此居住了几百年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声线略显羞涩,
“幸而当时的古纳西妇女多有从军者和上前线助战者,所以”
卫风微微一笑“有了女人,血脉便能在这儿得以延续。”
桑晓点了点头,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情侣雪山,缓声说:
“久经战事的古纳西族人依然不脱纯真的品性和对美好生活的希翼,他们渴望生存在一个名为‘香巴拉’的神仙国度,那儿没有战争和嫉恨,生活平和而富足,令众生向往羡慕,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前,祖辈便把这儿自称为‘香巴拉王国’,意思就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
“那么谷民们是如何能有如此先进的生产灌溉知识?还有你们生活中的某些先进的科技产品、知识丛书沿什么途径采购?”
桑晓眨了眨眼睛,突然嘻嘻一笑。
卫风瞅着她,故意命令道:“快说!”
“真的不知道耶,我在谷内只是个让人头痛的女孩,虽然很多人关心我,但我从来独来独往,自得其乐。不过,据我的观察,大概有专人负责吧。”
“比如你父亲?”卫风突然问。
桑晓晃了晃小脑袋,
“大概吧,父亲在家时常到宗祠里与长老下围棋,有时会在山脚边帮忙开发一些矿石或制造什么工具。不过,你们口中的所谓科技物资对雾谷并非十分重要——”她朝山谷东边呶呶嘴,
“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和工艺品制作和研究的工厂,小小的,很别致。谷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做的工作,没有人会无聊地强迫别人去接受一些什么。”
“那么,婚姻制度呢?”
“可以自由恋爱和结婚啊,只要不是近亲结婚就行了”桑晓的回应明显地冷淡。
卫风讶然“村中长老这样管理?那岂不容易出乱子?”
“有什么不行哪,只要心地纯净善良,不逾越人道和自然规律,没有人会管制你的思想与行为。”
“看来,这真是一个和平而理想的梦幻国度。”卫风沉吟。
桑晓点了点头,没做声。
觑着她脸上轻微掠过的忧伤,卫风突然说:“如果我们真的留下,也可以?”
桑晓果然全身一僵,随即抬头定眼望住他,”你,刚才不是说不会留在雾谷吗?”
“你为什么这样关心我们的去留?”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对他们的去留如此在意?
“呃没有哪有呢,我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卫风盯着她继续追问:“我感觉你在紧张!”
“我没有紧张!”嘴里这样说,捏在他臂间的小手却渐渐收紧。
“你渴望我尽快离开雾谷?””不,不是!”“既然不是!你就望着我说话!”
桑晓咬着嘴唇,小脸明显苍白,却硬是不拿眼睛望他。
一阵阵的怜惜自心间再度滋长,卫风轻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身处神仙般的国度,何必为一个过客的去留而紧张?”
“我有我自身的迷惑”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随着心思的起伏,微微颤动,
“长老说过,人体就像一面光明洁白的大圆镜,思虑熏染积习,在不知不觉中使大圆镜蒙上了许多灰尘我懂的,从小就懂,却不能避免这样更会为生命带给我的难题而讨厌自己有些事情,我不能控制它的发生,却可以用‘难得糊涂’的态度来轻视它,但我努力了很久反而更加觉得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更加地痛苦”
“没有人能够逃避情绪的困绕,即使身处雾谷,道理也是一样,因为你们也是人。”
“我明白,但心里总是静不下来,我渴望理解和抚慰,再不,起码让我感受一下,何为悲欢离合,何为生老病死”
卫风赫然明白——这时的桑晓,是个成熟而忧伤的女子,不是小女孩!
“爱欲的骚动是成长的体现,而你”他突然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某些神秘的原因,体形像个少女,在心理上,你其实是个成熟的女子。”
桑晓一呆,随即一把推开他,颤声说:“你,你说什么!”
“或许我在胡说,事实上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桑晓脸白如雪,幽黑的大眼睛晶亮无比,却又自发性地控制着。
“你正身陷内里,却不知道原因,我说得对吗?”卫风看着她,声线不自觉地轻柔,
“把事实说出来吧,桑桑,这样巨大的压力和苦闷,不应该让你这么娇柔的女孩独自承受虽然我不一定能够帮助你,但起码可以当一个聆听者,让你好好地抒发苦闷啊——”
他这么一说,桑晓再也忍不住了,眼皮微微一颤,泪水便如珍珠般滚动而下。
“别哭,别哭了”卫风觉得心痛,大手轻轻拍着她小小的肩头,
“有一晚,我在月夜下看见你妈妈从天井前走过。她很美,美得旷世绝伦——她应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了。那一刻,我恍然觉得,蓝翠思的样貌是你的!是你的!我突然觉得生气——或许这样说,你会难以理解,但我真的觉得生气!也终于明白你的言行举止中总是有一股别于同龄少女的奇特气息桑桑,我知道你不快乐,这种不快乐甚至长达数年,为什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做才能令你快乐?你说,你说出来啊”他果然猜出来了,甚至猜得一丝没错!
桑晓心中喜忧参半。喜是喜他机智精明,忧是忧自己不知会不会被他当成怪物般看待直至卫风说出“我该怎么做才能令你快乐”的话的时候,她顿觉思绪翻涌,再也按捺不住,把小脸埋在他的臂弯失声痛哭
在看见卫风第一眼,感觉就告诉她,这个男人可以帮助自己!起码,他可以带她离开雾谷,离开这个不存在着苦难与哀伤,却令她极度难堪的“香巴拉王国”!
“别哭了——”卫风听得心腔紧缩,大手绕过来抚着她的小脑袋,柔声安慰“事物是对立的,有成因就有结果我相信一定有方法解决的”
桑晓抬起小脸,泪水把精致的脸庞糊得零乱而狼狈,
“我一直就是这么安慰自己啊,自从见你到之后,我感觉机会真的来临了,卫风,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会带我走吗?”
“我会,我会的”
桑晓一听高兴的泪水流碍更凶了,
“谢谢谢谢你因为你这句话,我忐忑不安了几天的心情终于终于安定下来了,也也有勇气对爸爸妈妈提出来了”
卫风“嗯”了一声,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微笑,又略带淡漠。心里显得凌乱,却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桑晓的重大决定,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还得具备某些他说不出来的理由去支撑。
桑晓秉性聪慧,仿佛就能感觉卫风的承诺其实有着犹豫。
不过,他曾经承认自己是个守承诺的人!这一点足以令她的心思放下一大半,所以她笑了,虽然腮边仍然有着泪痕,却笑得像一朵巧逢雨露而盈盈盛放的格桑花。
卫风再次觉得炫目。在如此单纯的小脸上,怎么能够浮现出令他暗自惊扰的妩媚?!
卫风轻声问:“桑桑,老实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他的眼神深邃幽黑。语气深沉浑厚。这是他第二次询问她了。
“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不说,其他人也不会说。不过,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已经采摘过木氏宗祠门前的月桂花很多次了。””有多少次?”
“一年二次”桑晓仰起小脑袋想了想“应该有三十多次了。”
那就是十多年了?在有记忆的基础上再加十多年,这不就是蓝翠思夫妇失踪没多久后的时间吗?
“如果我没有估算错误,你应该是父母进入雾谷之后生下来的,大概在二十至二十六岁之间。”
“嗯差不多了”桑晓把小脑袋轻轻歪放在他健壮的手臂上。
“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自己的身体与别人不同?”
“大概八九年前吧,山谷里的阿里和阿金成亲,他们,他们”她越说声音越小了,脸上略略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
“人家小夫妻手牵手在你鼻尖前走过,那男的还不时送给妻子轻轻一吻?”
“嗯”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他的臂里去了。
“然后每每看到人家夫妻相亲相爱的举动,或浪漫小说的爱情描写,胸口会萌生出一股奇异的骚动——”
“你还说你还说!”涨红的小脸终于抬起来了,小手却捏成拳头敲在他健壮的手臂上。
卫风稍歪着身子避着小手,哈哈大笑“正常现象吧。诗经里还描写一个妞儿在叫小伙子快去追求她,不要错过好时机呢?”
“你胡说什么!”桑晓小脸涨红“那必是男人写的,他们追不到女孩,就想女孩倒追他们!”
“但也确实写出了许多女孩的心事哪。”
“既然是心事,当然是说不清楚的!哪里就是‘快来追我吧,不要错过了’的意思!”
卫风淡淡地一笑,语气竟然有点儿落寞了“男情女爱,在人生里确实非常重要。”
“是的,因为人心总是害怕寂寞。”桑晓抬起眼帘,望向眼前渐渐在漆黑的夜色中隐去的情侣雪山,幽幽地说,
“上个月,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阿宝产下第三胎了,是个男孩。下个月,比我还年轻四岁的阿金也嫁人了而再下个月,比我年轻很多的阿西和阿玻也要嫁人了,只有我从来没有”没有强壮的男子会望她一眼,没有温柔磁性的嗓子会唤她一声“桑格儿”——
卫风默然,半晌,轻问:“你询问过母亲这是什么原因吗?”
“问过”
“她怎么说?”
“她不知道。”桑晓垂着眼帘,小声说“爸爸也不知道他们一直为这个原因而觉得难过,并多次咨询过谷里的最有能力的老人”
“就是那天在山洞里你提过的长老?”
“恩”桑晓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卫风手臂上轻画着小圈圈“他是‘木氏宗祠’和雾谷的统治者,他慈祥而和蔼,精通医术和内乘心法。谷民说他拥有奇异的思维穿透力量,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心灵感应术。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能够这样,我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事实。但他确实在为我而难过,费过不少心神,可惜仍然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这么说,这个长老只能感受你的痛苦,不能解决你的矛盾。”
“嗯,长老就曾经摸着我的头轻声训话”桑晓有点儿无聊地晃着小脑袋,沉着声装扮老人的嗓音,
“孩子啊孩子,别再四处跑四处钻了,坐下来多看些经文吧,这样,你的心才会获得平静,否则,你会因为无法解开的心结而难受啊孩子”
“你试过,仍然不可以,所以你不相信有什么神灵能够消灾解难,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确实是这样。”她微叹一口气,右手搂住卫风的手臂,小脸很自然地蹭了几下,找个更舒适的位置枕着,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向萦回在山谷上的淡紫色的烟霞,幽幽地说,
“我平日所做的事就是看书,不停地看。长老早就说让我教谷里的小孩子们认字,可惜谷中的教学者首先要熟悉佛经,领悟个中道理,可我就是不看佛经。”
“他们会因此而责罚你吗?”
“这倒不会,父母一向极为疼爱我,长老也经常说我是谷中最聪明的女孩子。”
“哦?”“你不相信哪?”桑晓白了他一眼:
“不是不是,不过别的不说,单是你的无神论已经今‘他们’百般头痛。”
“那是事实!”桑晓哼了一声“只有聪明的人,才能以唯物的眼光度人品事。”
“那你口中不断出现的‘他们’,是指生你育你的父母、谷民还是长老?”
桑晓眨了眨眼睛“这只是两个分类吧”随即耸耸肩“既然我是无神论者,那‘他们’就是有神论者啦!”
“那也不必如此刻意吧,每每总是挂在嘴边。这儿可是敬佛的地方,别忘了你是成年人了。”
卫风的话明显地有着亲昵的嗔怪。他已经不止一次的这样了。柔晓一愣,仰起小脸问道:“你你当我是成年人吗?”
她怎么可以每每因为他一句认同,就如此惊喜?可见往常的她是何等寂寞啊!卫风觉得心在揪紧“是的——你的知识,你的心路历程,是小女孩无法领悟和达到的。”
桑晓眼眶一红,两只小手悄悄圈挂在卫风的手臂上。半响,小脑袋又挪上了一点点——那儿是他宽阔健硕的肩膀。
卫风揉捻着她的秀发,柔声地说:“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晚上就和你父母说我们要带你离开此地好吗?你认为父母会同意吗?”
“好啊好啊!他们会同意的!”桑晓惊喜地低叫,
“在这儿没有人会强迫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即使是子女,更何况我我已成年了不过如果真要离开,我也会很伤心,因为不舍得父母,不舍得和蔼的长老,许多许多和气善良的谷民,还有我亲手种植的草药,亲自喂养的小羊”
“你可以回来探望父母啊。”卫风说。
桑晓脸色一白,喃喃地说:“这样不行的!我听父母说过没有人在离开雾谷以后能够再回来的,他们无法适应谷外的环境,或许是健康出现问题,或许是迅速老死,或许是无法辨路等等”
“健康出现问题?迅速老死?”卫风疑惑。
“他们是这样说过,但我还是会离开的。”她望向他,眼眸虽然忧伤,却不失坚定“我只是想改变现状,走一段自己渴望的路程至于将来如何,我能否像个正常的女孩一样恋爱、结婚、生子,已是其次了。”
“你能的,你一定能的。”
“如果不能呢?”
“起码你努力过,那就无悔。”
“嗯——”
半晌,臂间又传来轻轻的询问:“卫风,你家里有妻子吗?”
“没有。”
“有心爱的女子吗?”
“没有。”
“哦如果,如果我我是一个正常的女孩,你,你会娶我吗?”
卫风当场愣住。
“你不愿意吗?”洁白如玉的小脸轻轻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有着深切的期望。
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个不知应该划分为少女还是女人的女性但无论说些什么,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伤害程度降至最低。不,是完全不可以有伤害的成分。
半晌,他伸出大手,轻轻抚了抚滑如凝脂般的小脸,用连自己也感觉陌生的温柔许下从未兑现过的承诺:
“我会愿意的我总能感应你的快乐和忧伤,而你对我也喜欢依赖和信任或许,再过几年,你会长大再不,回到香港后,我聘请经验最丰富的遗传学教授为你诊治总之无论如何,我会尽力照顾你,令你快乐”
桑晓激动得泪流满面,连声音都嘶哑了“真的吗?卫风我,我是在做梦吗?一定是吧,一定是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
“一切都是真的——”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今晚我就和你妈妈去说,我们即将离开”
不知是不是他久未以肢体接触女性,不知是不是她的眼泪令他迷惘,反正,随着桑晓在他臂间细碎的摩挲,他的心越显柔软。然而,一双微微眯缝的眼眸,却同时隐有一股无法明晰的恍惚。仿佛他仍然弄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许下了终身的承诺,但其中虽有彷徨,但却没有过多的后悔。
“什么?”苏雷“霍”地从被窝里跳起来“桑桑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了?”
“对怪异现象如此惊诧,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卫风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坐在离他的床不远处的一张竹椅子上。
“天啊,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耶!”苏雷蓦然眯起眼睛“你真的决定带这件怪物不不,怪女孩回家?”
“你积些口德好不好!”卫风皱了皱眉头“我感觉桑晓并不是有病,这种缓慢生长的原因大概和这儿神秘的境地,草药和饮食等等有关。你想想看,翠翠现在理应五十多岁,为何还像个待字闺秀中的女孩?””对,关键原因就在这一点!”苏雷点着手指头“就是这片隐匿在荒芜角落的‘香巴拉王国’的诡异之处!”
“所以,离开这里,或许对桑晓是一件好事。”
苏雷耸耸肩,缩回被窝里用手撑着脑袋斜躺着“你可以带她离开,但不必承诺照顾她一辈子吧?这和背一个包袱上身有什么区别?你以后还怎么出行任务?这不是什么妹妹姐姐之类的,是一个身怀异像的女孩耶!正常一点儿还能要了当老婆,但她这种情形唉,老婆不能当,妹子又不像,莫非当你的养女?”
卫风正欲回话,门“咿呀”一声开了,这些天一直四处找破椅子破桌子破箱子修理的向擎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破了边儿的竹篓子和一束竹篾片,然后一**坐在角落里开始修补起来。
正在聊天的两个大男人望也没望他,继续聊着。
卫风说:“还有,你只要仔细察看在‘木氏宗祠’经常出入的男女,他们应该算是雾谷里最有学问的群体,你就会发现一个奇异的现象。”
“他们有什么现象?”向擎倒也耳尖。
两人睬也没睬他。
苏雷的眼睛慢慢眯起来,
“你不说犹可,一说我就醒悟了,宗祠里那些满脸慈祥的长者举止礼貌得体,各有风度,然而只要细心留意,就会发现那是一群完全看不出年纪的家伙!似乎像二十岁也像二十岁,像三十岁也像四十岁,像四十岁也像五十岁”
说到这里,他和卫风突然一对望,盘桓在心里良久的疑团突然有了一个颇清晰的轮廓!蓝翠思的不老驻颜术,还有她脸上的宁静与高雅是源自某些奇怪的原因!是这些奇妙的原因,还有这片美丽的土地留住了白氏夫妇,他们甚至不惜舍弃年迈的父母和锦衣肉食的上流社会生活!
只是,桑晓的问题又出在哪里呢?她什么也不知道,也没特别的经历,就只是同一般谷民般起居作息,为何会长时间保持少女的身材与面容?
卫风突然说:“我们现在就去找蓝翠思!”
“对!”苏雷立即跳下床,套上牛皮靴子“为未来嫂子解决老是长嫩芽的问题!”
“耶?哪儿长嫩芽了?门外那盘阔叶冬青?”
两个男人连看他一眼都嫌费事!要不是这家伙懂纳西语和藏语,会驾驶飞机,身手不错,还长着一点儿热心肠,谁稀罕拉着一头大灰熊穿山过洞跑到这里来!
两人才步出房门,大灰熊又追出门叫道:
“卫风,咱俩明天一起到山谷里修葺猪圈好不好?我昨天就应承人家了苏雷这懒鬼没日没夜缩在被卧,我一个人又得砍竹子又得削篾片子的,说好了一天就能弄完,现下却弄了两天,几乎失信于小和尚了”
“小和尚?”两个男人“嗖”地回头——这头熊啥时混上个和尚朋友了。
“他在寺院里管什么的?”苏雷迅速问。
“养猪——的——”
大灰熊的“的”字尚未吐出,两个男人早已走远了。
两人穿过洒满银色月光的天井,来到四合院的西边厢房。天井处的玉兰花开了,香味阵阵袭来。卫风轻轻敲了敲木头格子窗板。半晌,门开了,桑晓伸出小脑袋,一见是他,连忙跳了出来,手里还捧一本厚如砖头般的外文辞典。
站在他面前的桑晓,披着一件浅紫色的薄羊绒小披肩,漆黑的长发用一条手绢扎在身后。小披肩在前胸处打开了,内中穿着一件雪白的紧身里衣
此时的月亮,在云层间露出脸孔,清泠的月光由上泻下,在她前胸处画出一抹浅浅的曲线的阴影然而,就这么一点儿视觉效果,却已经为这名美丽得像精灵一样的少女增添了一份惊人的绝艳!
卫风看呆了,心,也在同一时间赫然惊醒!原来,她并不是一个青涩的少女。原来,她有着所有女性都会拥有的美丽特征。
或许,她只是在时光隧道中打了个盹儿,因而迷失,一旦醒来,终将会蜕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如蓝翠思一般妩媚的女人!只是,内中的时限,会是多久?
今天下午,他承诺照顾她一生一世。桑晓博古通今,自然知道这种口吻在文明社会与承诺娶她为妻并无分别,因而喜极而泣,脸上是一种从此跟着他相偕比翼、远走他方的强大决心。
此刻,他无意间扫视到桑晓美丽的女性特征,也突然唤醒了隐含心中的忧虑——这段“成长”所耗费的时段,会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更长?
那时的桑晓青春明艳,楚楚动人,而他,只是一个步步蹒跚的老头子
一股莫名的哀伤突然弥漫心头——他怎么能这么自私,让这个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年轻女子守候着一个年迈的老人?
卫风别开眼睛,没有再望向面前美得像精灵一样的女孩。
苏雷察觉卫风神色骤冷,知道他想法有变,心中明白是时候出面了,便立即对桑晓说:“快快放下书本,我们一块找你妈去。”
桑晓没有回答,却睁大眼睛观察突然沉默的卫风。月亮斜照着她雪白的小脸,那对黑幽如宝石般的眼眸,异常地清透。
后者一扭面,完全避开她灼热的视线。
桑晓的心微微一突,立在原地说:“你真决定和妈妈说吗?”
卫风顿住脚步,没有迎向她的视线,也没做声。
苏雷瞅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是时候要当一阵子“苏雷义工”了,便主动迈开步子走过来要拉她的手臂。“来来来,我们一块走——”
“不要”桑晓甩开他的手,眼珠子依然看着卫风。
“搞什么哪。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走吧走吧——”苏雷拉着她就走。
桑晓被苏雷拉行了几步,眼尾却瞄见卫风依然斜背着她站在原地,弥散在他周围的是一股冷漠与无情的气息。
她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本来就是冷淡的性情,即使目光不与她接触也没有什么意思除非,除非是他对傍晚作出的承诺后悔了!
她浑身一凉,随即用力甩掉苏雷的手,对着卫风的侧面冲口问:“你后悔了?!”
卫风微一扭头,面孔被月下的桂花树影沾染成冷酷的黑白两色。他没有说话,桑晓的质问令他惭愧,却不想改变主意。
默然之中,他听到桑晓深吸了一口气。他再次回头看她——明媚的月色从天空倾洒而下,再一次明显地突出桑晓正在成长的曲线!
卫风迅速别开视线,他不想触及她的脸。除了忧伤与无奈,他觉得自己害怕陷入她完全外露的惊诧与悲伤之中然而,胸腔里跳动的心灵,确实已经为了即将推翻只维系了二个小时的承诺而隐隐作痛。
桑晓紧紧地盯着他,再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是的。”他终于回应。
“为什么?”她的嗓音顿显沙哑。
“不为什么——”
“但你下午曾是那么坚决——”其实他当时已经不坚决了,她感觉得到的啊。
“当时我没有考虑清楚。”
“所以两小时后的你,告诉我后悔了”颤抖的声音因为打击,完全跑了调。
“我只是不想把误解扩大,对不起。”
桑晓咬住嘴唇,紧紧地瞪着他,半晌,扭身朝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那背影,如同一只被同伴绝情戏弄因而怆惶逃脱的小兔子,
卫风别过脸。月光之下,他看见自己的背影被拉得很长,一直延至天井西厢门前那棵脂胭梅树下,桑晓说过,这棵美丽的树是她在很多很多年前亲手种的,那时她亲手种了很多棵,可惜数天之后,其余的都无缘无故地萎谢了,怎么救都救不回来
苏雷目送着月下飞奔逃脱的桑晓,淡淡地说:
“我明白你为什么改变主意只是,你在说反悔的同时,有没有想过,你对她承诺的那一刻,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同时,我也不得不提醒你,这属于变相的抛弃。”
卫风原本已是铁青出脸色,此时更显难看,他一扭头,往自己的房中大步走去。
“总之情惆怅就必定意凄凉喽!”苏雷耸耸肩,抬头望向天上一弦明月,无比叹息地说,
“盼只盼老大你做了坏蛋后就不要后悔,否则赔率更大,死得更难看哪!”
第二天一大早,卫风居然比勤劳的向擎更早钻进里屋用早点。侍弄一天三餐的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妈妈,会弄很多纳西族的餐点小食,苏雷常常迫着向挚用纳西语翻译说她是全世界最好手艺的厨娘,令老妈妈的脸笑得像朵花似的。
苏雷一边吃早点,一边觑着卫风,嘴里却问向挚:“桑桑呢?怎么不见人了?”
“不知道耶,今早没见她进来吃早点耶。”大灰熊可是那种吃就专心吃,干就专心干的人,所以才成就了这么宏伟的大号身形。
苏雷“哦”了一声,又起劲地睨着卫风。
“你看够了没有。”卫风瞪了他一眼,声线有些沙哑,明显是睡不够的样子。
苏雷嘿嘿一笑,没说话。
“耶,你在笑什么?”大灰熊有时又出奇地眼尖。
“心情轻松,无牵无挂的时候就想笑!”
大灰熊点点头,觉得苏雷笑得很有道理,便又继续埋头苦吃。
这时,老妇人捧着一壶酥油茶进来。
“老妈妈好!”苏雷用别扭得要命的纳西语向老人家问好。
老妇人连忙微笑,还先斟了一碗酥油茶递给他。苏雷一边喝着一边瞄向卫风,察觉他的目光正飘向窗外的竹架子上,那儿挂着桑晓紫色的衣袍。
苏雷便用脚踢了踢埋头苦吃的大灰熊,压着声音说:“快问问老妈妈桑桑到哪里去了!”
向擎连忙缩脚,嘴里大叫:“你干吗踢我!”
“叫你问就问啦,笨蛋!”
“问了又怎么样?人家桑桑只喜欢粘着老大,又不喜欢粘着你,你知道了也没用。”
卫风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苏雷咬着牙道:“大灰熊我警告你,你放聪明点儿就别顶我的嘴,否则”
向擎才不怕他“否则怎么样?我是实话实说,犯法了?”
苏雷一眯眼睛,阴着嘴说:“单是你要再塞一次那两个山洞,我就可以嘿嘿”向擎一窒,内心蓦然升起裤子也几乎被剥下来的塞山洞恐怖场面,堆满食物的腮帮子立即停止运动,因为嗓子要工作了“你你你这只狐狸!”
“形容得非常贴切!”苏雷皮笑肉不笑“要知道,暗箭难防是我最欣赏的计谋之一。”
向擎狠瞪了他一眼,勉强吞下满嘴的食物,才开口向老妈妈问话。老妇人回答说桑晓早早到厨房拿了两个羊肉糌粑,扭头就不知跑哪去了。向擎把纳西语翻译过来后,卫风眼帘一垂,默默地吃完面前的早点,转身向外面走去。
往常的日子,桑晓天天吊在他的臂弯里又唱又跳,说这道那。今天他第一次独自闲逛,竟然心神不定,步履拖沓,连眼中美妙的景物都显得乏味了。
渐渐地,他觉得无聊,眼神总是一直在飘着,身前身后美景处处,却没有一处可以令他驻足停留。那对情侣雪山仿佛能感应他的彷徨,也隐进白雾里去了。
然而,任他在河边、村庄、农田有心无意地逛遍,又与两个谷民一起调正了抽水车,替一个妇人背了两筐子菜干回家里,把一只小牛带回它的家去忙碌之时,他的眼睛也四处溜着,可惜大半大过去了,还是见不着桑晓的踪影。
他开始觉得焦躁。其实他不一定要看见她,见了面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很想知道她在哪儿,好像那样才会心安一些。但他不能如愿,没有谷民说今早见过桑晓。
午餐时,有几个谷民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他婉言谢绝,特地跑回白家用午餐。当然是一进门连脸也不擦一把就朝餐厅走去,内中空无一人,连苏雷和向擎也不知跑哪去了!
老妈妈很高兴有人回家吃饭了“咿咿呀呀”地问他要吃什么。卫风连忙微笑着摆摆手,扭头向外面走去。
晚餐时,他又早早跑回来察看。苏雷和向擎是回来了,正窝在餐厅里喝香茶吃小丙子。可桑晓仍然不在!卫风越觉烦躁,冷着脸坐在临窗的竹椅子上一声不吭。
坐在对面的苏雷瞄了卫风一眼,提脚踢了踢旁边的向擎,
“今天有没有见着桑桑?”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非常难得的好人,看,又替一脸冷霜的卫风开口询问大灰熊了。
“她?”向擎抬起头,大手一抹嘴巴,呢哝着说“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哪。”
卫风一愣,抬起昭睛扫了向擎一眼,没有吱声。
苏雷只得又替他问:“那你们干什么去了呢?噢,我是问她在干什么呢。”
“帮我修葺和扩充羊圈哪。呵呵呵,那些羊儿可乐了,圈子阔大了不少,有两头母羊大着肚子,看样子这两天就要生产了,有三头大概要迟些——”
“我问桑桑在干什么,而不是问你干了什么和母羊何时生产!”苏雷火了“谁都知道你这阵子整日都在修圈,和谷里所有的动物都十分投机!”
“是啊是啊,我今天还向他们提议在猪圈旁边弄个化粪池,原来他们早知道这玩意儿了,不过”
“停下停下!”苏雷喝道“我们在吃东西!你竟然说粪便?!”
“这是事实嘛,我今天确实和他们在讨论外面的世界最先进的厕所”
苏雷脸都绿了,手掌“啪”地拍了一下桌面“死大灰熊你给我闭嘴!”
卫风懒得理睬这两个无聊之人,更不想他们越聊越远。“桑桑究竟在那里干什么?”他更关心这个问题。
“她帮我削竹子啊,一整天一声不吭的,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就嘴一翘眼红红地起劲地摇头。”
“啊在发泄哪”苏雷轻声叹息。
“是啊是啊,像在发泄情绪哪,下午时她更加心不在焉了,本来是削竹子的却成了削手指,刀子一过,她的手指就没了一大块皮哪,血突突地冒,吓得我不得了,她却咬着嘴唇在旁边扯了一棵紫色的小草捏碎了敷在上面,竟然立即止血了。真神耶!这个山谷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神的耶”
大灰熊话未说话,卫风已经铁青着脸大步走出门去。
苏雷目送着他朝桑晓房子的方向跑去,又踢了向擎一下“老三,长留在这里你愿意不?”
“不错啊,不过如果你们要走,我是一定跟着你们的。”
“你可以留下来嘛,这儿是世外桃源,雪域蓬莱——”
“我们是兄弟嘛,大家同进同退,这是一定的!”
苏雷嘿嘿一笑“不怕我借机脱你的裤子?”
“不怕——”大灰熊很无所谓地摆摆手“忍辱负重过后,我把恶果加倍地奉还给你——”
苏雷一愣“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虽然我这人最不记仇,但被人逼迫得太厉害就要反击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这话你总不会未听过吧?”
“你你究竟是不是向擎啊?居居然会这样说话!你今天一整天和桑桑在一起啊,是不是她教你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