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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Dilemma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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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谜底简单得要命:学校董事长兼老板姓王,单名一个新字,发了财之后,也想办办教育,圈了一百五六十亩地,办个私立高中,在“王办”、“王立”、“王创”几个头衔中拈了阉,拈了“立”字,教育部门商业部门还有一切“有关部门”居然全通过了,放挂大红鞭炮,开业大吉。

    说起来它开业也已经近十年,送出了好几届学生,其中难免有不少大学生、还有各行各业的优秀份子,不计较百分率的话,也算得英才累累。老板——啊不,校长王新先生,人模狗样披起中山装、戴起金丝眼镜,俨然也是文化界一名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见着钟青叶,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握着钟青叶的双手连连寒喧,指尖略凉、手心有点汗。

    “久仰钟博士大名。想不到您真的肯屈尊给我们寄简历,真是何其有幸受您这样的关照!”王新开口道。

    钟青叶略微皱眉。他是昨天才应王新的要求发了一份个人概况,王新不可能是看到那份“简历”才决定聘用他的吧?他虽然在行内有点地位、但不至于到多么出名的地步,王新是到哪里“久仰大名”的?

    王新目视前方,口中忽然逸出一声哀鸣。

    那是一幢教学楼,正在上课时候,书声琅琅,从大窗户里看进去,能见到一间间教室,都秩序井然。

    高中嘛,别说上课时间,就算下课,也没什么人有空闲有心情出来大玩特玩的。钟青叶清楚记得,他自己上高中时,就连音乐课、美术课都没怎么上,全伏案做那一套套该死的练习卷了,偶尔体育课出来打几场篮球,文化课老师抱着卷子在教育里等,跟监督囚犯放风似的。

    偏就有个女孩子站在楼顶天台上吹风。

    像大多数学校一样,王立学院的天台并不开放给学生们开展活动,门总是锁着的。而且,像社会上大多数天台一样,旁边围着安全栏杆。这幢教学楼说高不高,也有五层。凭钟青叶和王新在的位置,再怎样抬头仰望,本来也不应该看看到栏杆里、天台上的人。

    除非她站在栏杆上。

    她站在栏杆上,眼神一片茫然,四处看看,忽然现出一片恐惧,张开嘴,脚踢出栏杆,掉了下来。

    那声尖叫贯穿她最后的生命,从天台一直到一楼的水泥地面,破碎了,像她的脑壳。

    这不是钟青叶第一次见到死人,但绝对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去。半秒钟之内他的意识完全是一片空白的,然后,深吸一口气,完成他的职责。

    他努力让校长、教师及学生都冷静,并找人适当遮蔽现场。这样,在警察来到之前,不会有太多人再次目击年轻女学生的死状。

    保护现场、不让现场被破坏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保护普通人的心理健康。

    很多战士、法医描述了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的震撼。他们至少还受过一定的职业教育、有过一定的心理建设,普通人呢?当普通人见到他们身边有另一个普通人瞬间完成从生到死的转变,血溅五步,他们的感觉会如何?

    养鸡场的老板答复是:如果他敢在饲养场中杀鸡,目击的母鸡们产蛋量会迅速下降。

    钟青叶以最快的速度屏蔽了死亡现场,但知道这样做还远远不够,照理应该给每个目击者做一次量身定做的心理疏导……可惜我们的警方并没有这么好的配备。想想王立学院师生的数量,钟青叶自认也没本事一个人做到这么艰巨的任务,他只能要求王新给他安排一次面对全校师生的心理疏导课,并告知任何人觉得心情无法调试过来时,可以随时来找他。

    王新爽快的答应了。协助钟青叶工作,等于帮王新自己的忙。

    半个月前,王立学院已经有一位女生跳楼身亡,警方初步结论是自杀,这个结论令王新略松口气,但一笔适当数额的民事赔偿是免不了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新闻界也不可避免的给他添了些烦恼,他急切的想请个心理专家来,正是为了向社会表示:本校很重视学生的生命。同时也向学生们表示:咱们已经插手了,小姑奶奶们啊你们就行行好,别再害人害己的闹腾了行不行?

    钟青叶也知道半个月前的事件,他认为王新的处理措施在所有民营学校的校长当中,已经是相当及时和有人性的。在步入王立学院的时候,他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样的学校里不会有太严重的心理危机,跳楼泰半是桩孤立的事件,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不会太艰难。

    第二位少女送给他的见面礼,轻松打碎了他的乐观幻想。

    四妖精

    钟青叶仔细翻阅王立学院的教学记录、课程表。像全国几乎所有高中一样,课程绝不轻松,但如果说这种程度就能逼得学生们陆续跳楼抗议,各省市学生们早就祖国山河一片红了。

    不管怎样,许多媒体把自杀事件归为教学压力、并试图掀起“减负”的新一波大讨论。在钟青叶建议下,王新恢复了体、美、劳的诸般课程,并且缩短了早自习、晚自习的时间。其实真正想搏高考的学生还是会给自己加压、牺牲休息娱乐时间去温习功课的,不过校方做出了姿态,从社会来的责难总会少一点。

    王新该庆幸的是,自杀的两位女生都是孤儿,并没有十七八个亲友抬棺来闹。他主动提出一笔捐助赔偿数额之后,作为监护人的孤儿院老师也就没再说什么。

    “这都是行善积德的结果啊!”王新感慨。他的意思是,王立学院立校方针是“慈善”,给穷苦学生提供大笔奖学金,所以吸引了大量贫困生前来,近几年,附近两家孤儿院的高中生更是差不多被王立学院包了,还有外地的慕名造访。寻常学校里想找几个孤儿不容易,王立学院里孤儿什么的可是一抓一大把,按照概率学来看,撞到两个,也不算什么奇事。

    又有一条:因了“重男轻女”还在起作用,没钱读不起高中的、甚至幼时就被遗弃的,仍然是女性居多,所以王立学院里女生数目远远高过男生。跳楼的两个都是孤儿、都是女生,有些媒体大肆炒作,说白了也只是正常概率结果,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钟青叶疲倦的脱下眼镜、揉着眉心喃喃,猛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福星歪头往左看了看、又往右看了看,吃惊的点着鼻尖:“老大,你问我?”

    钟青叶沉着脸:“不然问谁?”

    “人家是你的秘书,当然要替你送东西来呀!”福星举起左手,“这是你案头常用的一些参考书籍,我都扫描成电子件给你带过来了。这是你储备的咖啡豆,我怕你喝其他的不习惯。”举起右手,“瞧,我连咖啡壶都给你带过来了。还有我独家秘方煎的蛋饼……”

    亏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拿得下这么多东西!

    “我不需要。”钟青叶不领情。放纵别人这样干涉自己的生活,哪怕顶着“照顾”的名义,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一来会养成依赖性,二来——“等一下,你会什么会有这把咖啡壶?”他抓住她的手腕。这把咖啡壶是他家用的不是吗?他从来没把她带到家里不是吗?

    联想起浮生曾经说出他日记本上的词句。肯定有人偷看过他锁在家里的日记本,难道,就是福星?

    他使的力气有点大了,福星有些吃痛。钟青叶听到极轻微的“呜”一声,像野兽的哀鸣。他的后脖颈寒毛竖立起来。远古时遗留的动物本能,让人类在遇到猛兽之类的威胁时,自动肌肉紧张,准备迎战或者逃跑。

    但是室内什么也没有。

    福星任手腕被他抓着,没有使出半分力气挣扎,只是轻轻道:“嘘,嘘,没事。”语气像哄小孩子。

    室内的威胁消失。

    福星抬头向钟青叶微笑:“你给过浮生家门钥匙,记得吗?他带我去拿的。”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但钟青叶确定自己没有把钥匙留给浮生。当他在外面工作时,他安排福星在办公室照顾浮生,反正那里有全套生活设施。

    浮生……偷了他的钥匙,为什么?

    他松开了福星手腕:“你回去守着他吧。我等这里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还有,以后不要再自作聪明送什么东西。我有笔记本,可以联网,能获得一切资料。这里也有饮料和食物。”

    “让你用得更方便、喝得更舒适、吃得更香,不好吗?”福星嘟起嘴,“压抑****,所以才会****的!”

    她倒教训起他来!

    钟青叶正待喝斥,门外“笃、笃、笃”三下,有个嗓子怯生生道:“杨医生在吗?”

    福星吐了吐舌头,把手里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堆在他桌子上,跑去打开房门:“在。请进!”让进一个女学生,旋身出去,顺手就要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去?”钟青叶起身追问。

    “听您的话,回去工作。”福星一本正经欠身,“有事随时呼我。”轻轻合上门。

    钟青叶算是栽在她手上!他摇摇头坐下来,听女学生向他倾诉一大篇《天方夜谭》也不会收入的无稽鬼扯。

    听了几句,他心里一跳,向窗外望去,正见到浮生站在操场上仰头看天空,面容那么瘦弱苍白,远远望去分不清他是站立在地上、还是飘浮在空中。也许是福星带他来、又叫他站在外面等着的,她走出大楼看见他,没有表现出一点诧异的样子,拉着他的手就留去了。两个人的脚步都轻盈,像妖精足不沾尘的消失在校门口。

    五戛然而止

    你对怪力乱神的言论到底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很多年前,听说有个女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河边失踪了,她失踪的地方,正好是我们学校现在的某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学校里有个学生死掉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已死,把高中读了一遍又一遍,听说有些已经毕业的学生回来看到她,言谈举止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仍然在读书。听说音乐教室的钢琴在半夜会唱歌。听说拐角的镜子在没有人照时会自己浮现出影子。听说图书馆有第十只书架,上面放的书能够揭示终点。听说所有敢刺探这些秘密的人,在接近真相时,都会自杀身亡。

    以上就是那位怯生生敲开钟青叶房门的女学生,鼓起勇气之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诉钟青叶的话。她相信这是藏在自杀事件之后的黑幕。

    钟青叶自认是个很能兼容并蓄的人,但他如果连这个都听信,那就不是兼容并蓄的问题,而是应该找同僚给自己检查一下脑袋了。

    问题是,他很快发现,抱持着这样信念的,并不只是那一个女学生而已。

    她只是第一个敢敲开钟青叶房门说出来的人。走廊下、厕所里、课桌后、你想也想不到的角落里,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不知有多少。

    三人成虎。谣言一旦开始传播,就不止是谣言而已。它好像能在口耳传递中获得越来越大的生命力,如果放弃它不管,还不知它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钟博士,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王新虚心求教。

    钟青叶不知哪来的幽默感,想对他说:有数据宣称我国平均每10万人中自杀者高达20人,你只要再吞并几个小学校,就可以宣称你校的自杀率远远低于平均水平,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任何想在这正常数据里找猫溺的人,才是居心叵测。

    他咳了两声,硬忍下这不正经的冲动,告诉王新:正面辟谣。

    “可是我辟过了!”王新委屈道,“那钢琴不碰它就不会发声、那镜子也好好的,图书馆里根本只有九只书架,我还能怎么辟?”

    说的不假。要一件东西证明它自己闹鬼容易,要证明“没鬼”,从何着手?倘若刑法规定:“每个人都被推定有罪,除非他能自证无辜。”那监狱里早就挤不下了!

    可惜谣言是不讲道理的,你对谣言又不能不回应。

    钟青叶建议,请警方协助,王立学院主动展开“自查”,将学院的教学活动透明化,以坦荡姿势示人,同时在音乐教室、楼梯拐角之类的地方索性装几只摄像头,拍摄记录向全校公开,让人看看那些“物体”到底会不会变化。

    一开始,谁都感兴趣,见天儿的去瞄一眼,看得久了,心态麻木,视之如摆设,谣言不攻自破。

    钟青叶自认他的心理干预措施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不是又跳下去一个人。

    那是一节政治课,教课老师在业内颇有些名气,能把一节新民主主义革命讲得跌宕起伏,仿佛八十集汉武大帝。

    他就是有一个毛病:喜欢微眯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摇头晃脑的讲,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很有点名士风范。

    名士的缺陷在于看不到满堂学生们的动态。

    平常这倒也没什么。稍微具有一点八卦精神的学生还是乐意听他讲“近代史那档子事”的;不八卦的学生哪怕为了通过考试,也得留只耳朵给他;既不八卦、也对通过考试没兴趣、连半个耳朵也不留给他的学生,他也懒得看见,对着天花板眼不见为净的继续摇脑袋讲课,直到课堂上骚动太过份了,才会把视线移下来,敲敲讲台,维持秩序。

    今天的骚动有点奇怪。

    名士把视线移下来,发现左边学生都张大嘴巴看右边;他把视线移向右边,发现右边学生站的站蹦的蹦瘫的瘫、仍然在看右边。

    再右边是窗。

    窗口……站着一个学生。

    他的表情淡定得该死,甚至扭过头来看了名士一眼。名士刹那间穿越了,以为他会喊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某某某万岁!”

    但他只是简单的把左脚挪出窗外,然后整个人都跌了下去,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咣”,摔得满地落红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个月不到,三个学生,两女一男,王新能量再大也捂不住了。警方和媒体大举入驻校园,稍微有点能力的家长玩儿命的把自己小孩转学走。可怜的名士反反复复对人说:“我只知道很多人不喜欢近代史,但我一直以为我教的还算可以,我怎么料到会有学生跳下去呢——他不是真的被近代史逼下去的吧?不是吧?我真傻,真的……”神情之哀怨,几乎可以加上一句配音:“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春天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

    而学生们的意见是:学校里肯定有鬼!真的。校方监控不力!假如校长自己的亲生女儿撞上了,看他还调不调查……

    “校长的女儿也在这里读书?”钟青叶诧异。学生们争相回答:“是嘛,是嘛!都说是某某……”“不,是某某某啦……”而王新只简单批驳道:“胡说!”所有文档记录也支持王新的意见,他连个活着的女儿都没有,更别说在此处读书的女儿。

    钟青叶没有停步。他继续追查这条流言,把被流言传为校长女儿的一个个女生都找来详细面谈,前两个暂时没谈出什么,找到第三个时,她不在教室。有人说她在图书馆用功。钟青叶找到图书馆时,听到歌声:

    “妈妈杀了我,爸爸吃了我,小猫小狗坐在餐桌底下,拣起我的骨头,埋在冰冷的石墓里……”

    他顺着声音摸过去,图书馆紧临着音乐楼,这歌声像是从音乐楼二楼钢琴房里传出来。饶是钟青叶胆大,这时也有些毛骨悚然。

    钢琴房的窗帘并没有拉上,房门是锁的,透过窗户能见到大半个房间,并没有人在弹琴。歌声没有琴声伴奏。难道有人躲在角落里清唱?——为什么?

    歌声戛然而止。

    钟青叶猛然醒觉,图书馆和音乐楼挨得太近了,并且图书馆三、四楼的洗手间水管从楼外拉出来、经一楼再埋到地下。如果有人在上面唱歌,歌声传下来,就会像是从图书馆墙外传来——虽说如此,如果一听到歌声他就闭上眼睛,真的会以为声音来自对面音乐楼吗?也未必。仅仅因为看到那边是音乐楼、还摆着钢琴,听到音乐声,就本能的以为从对面传来,也是人类在自我心理暗示作用下的结果,连钟青叶这样的专业人士一时也未能免俗。

    他抬头向上看。

    三楼窗房里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女生。电光火石间,钟青叶觉得像是那个周末会来倾诉“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的那个女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