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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你在欺骗自己。黑色的水象征母体,是这孩子的母亲杀了她吧?那里没有灯火。灯火象征家的温暖。孩子本来以为家里有温暖,它却吃了她……为了让你自己减轻负疚感,你哄骗了自己啊!脑子是能作出这种事的……”一字一句,钟青叶重复那卷陈旧的录音带里的字句。录音带里是他自己稚气未脱的声音,像浮生一样的声音。
他曾经这样揭露过王新。
“孩子的妈是很严厉。但不是她。不是我!”王新面容扭曲如鬼,手向画板一伸,竟然像穿越雾气一般穿过玻璃板,拿出一本日记本:“你看,你看!她没有责怪过她母亲,也没有责怪过我。她只写童话——”
迟韬跟着日记本被拉出来,语气颇为责怪:“爸,你又没敲门!”
“敲门?”钟青叶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力气提问。
迟韬点头:“这是我的房间。”
“你爸爸说,是你的房间。”福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脚,纠正着她,语气挑衅。
“是爸爸说的,”迟韬翻了个白眼,“那又怎么样?”
“真的都没关系吗?他让你和妈妈不再住在一起?他如果真的那么爱你,不是应该让大家团聚吗?”福星道。
王新抗议:“她们分开一会,冷静冷静比较好!”
迟韬脸色沉下来:“这样确实不大好。爸爸,你应该知道我也爱着妈妈。”
“真叫人为难啊,这样的处境!”福星循循善诱,“不久前你的心情好多了,为什么好?”
“因为发泄过了……”
“等一下!”钟青叶试图打断他们。福星明显在挑动迟韬的暴力倾向!
“真的要阻止我吗?”福星诱人的对着钟青叶一笑,“那种‘差不多可以确定是人渣’的家伙,如果叫警察来处理会很麻烦的话,直接动手清理不是更好吗?医——生?你确定不是要这样的正义?”
浮生从钟青叶的影子里走出来,看着王新,像看着一道大餐,蠢蠢欲动。钟青叶面色铁青,汗珠一粒粒沁出来,竭尽全力蹦出两个字:“不,行!”浮生的双足被这两个字锁住。
福星惊叹:“老大,我小看了你。你竟然能控制住它!”
王新已经伸出手,握住迟韬的手,不知想安抚她、还是带她走。
“够了!”福星大喝,“痛到这种程度还要忍什么?你想的是什么?你真正等的是什么?刺在心里的刀,你到底想说‘我们会回头’,还是想说‘把它刺到没柄好了’?反正已经走到这里,没有刺中正主总不甘吧?反正这颗心都饱满成一颗鲜浓的石榴,负罪感一粒粒血淋淋的只欠捏碎。你既然创造出这么一颗心,为什么不干脆让它碎在这里!”
迟韬眼里异彩明亮,伸手探向王新的双眼。
王新本能的躲开,挣扎着想抓住钟青叶的衣襟:“救我!您一定有能力救我!”
钟青叶只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唯一能治疗的是心理疾病。这一刻他却像天神般勇武,挥手把浮生像雾气般打碎,要挡在王新面前。
“躲,是你的意愿吗?你以为她是谁造出来的。”福星站在原地低低道。
王新的叹息像水泡破裂。他推开了钟青叶,回身,安静接受迟韬的一抓,像接受一个拥抱。
迟韬手指碰触到王新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迟韬身上分离出来,迫不及待与他融合在一起。她合上眼睛跌到地上。福星向那个东西挥袖一招。
钟青叶被弹开,趔趄了一下才站稳,抬头,见到一个小动物消失在福星的袖间,失血的苍白爪子、肉欲的滚圆身躯、躲闪的小眼睛,像只狸鼠。而王新也瘫软在地,跟迟韬一样失去了知觉。
福星对钟青叶摇了摇头:“本来想一次把两个都搞定的……喂,老大,你怎么没叫警察?”
钟青叶呆道:“我,想来想确认王新的罪状再叫。怕万一搞错了,有损专业声誉……”
“你叫吧。”福星拣起地上的本子,丢向画板,轻轻松松的又丢了进去,“这样就不用费心解释了。”
钟青叶扑向画板,试图摸出什么暗道、机关之类的东西,给这么怪力乱神的场景再找出一点点合理解释。可是画板冰凉、光滑、完整,一根头发丝都伸不进去。他身后,福星已经消失。
七貘
警察终于来了,从玻璃后挖出一个暗室。暗室密封很多年了,布置成女生房间的样子,里面有日记本,还有一具女生的骸骨,经鉴定是王小英。至于那个花坛,掘地三尺后,挖出个旧棺材,盛着女人的遗骸,经鉴定是王小英的生母。
钟青叶跟警察昏天黑地研究了三天三夜之后,收工回家,摸着满下巴拉碴的胡子,坐在地板上,仰起头:“迟韬不太记得起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她说像做梦一样,醒来就记不清了。那本旧日记里写满了对父亲的爱、和对母亲的歉疚,却没说清为什么歉疚,后来变成反反复复写一首儿歌,又戛然而止。王新已经精神失常,念叨的是:我们已经赎完罪。”
浮生盘腿坐在桌子上,拆开一袋奶油松饼,说:“哦。”
“我难得和警方那狗屁专家达成了共识:王小英学习达不到母亲的要求,可能被严格的母亲误杀。之后母亲也去世,王新思念她们母女而精神错乱。迟韬渴望父爱,被动接受了王新扮演父女的要求。至于其他人的意外死亡,跟他们的事没关系。报社为此进一步呼吁给孩子减负,如果能减成,也好。当然,我也没说我在图书馆看见了什么。”
“哦。”
“但实际上呢?‘妈妈杀了我,爸爸吃了我’出自鹅妈妈童谣,原意是那继母出于嫉妒杀死了小孩子。王小英的母亲明明是小英的亲生妈妈,她嫉妒什么?绿野仙踪的女孩子穿着红鞋,红鞋代表****。女孩是被怎样的****带去另一个世界?如果——仅仅是如果,女孩跟父亲之间有不正常的****,使得母亲出手杀人,而王新目睹了命案现场,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从而下意识编了另一个不可能的失踪场景哄骗自己。之后,是他替女儿报仇杀了妻子吗?我不认为是。也许服食鼠药真的只是场意外。所以这么多年他对妻子的死亡淡然,只是对自己女儿心存愧疚,认为她应该向自己报复——是的,王新的执念是负疚感。”
“那他为什么不立刻死掉赎罪?”浮生咬着松饼笑起来。
“福星说世上有梦貘。魔还是貘?梦貘还是心貘?那只貘带着他的心愿附在某个合适的女生身上。他的负罪感越深,就越是希望他幻想中的女儿杀了他,但求生欲又使得他想让她在别人身上发泄,放过他。于是他、或者他的貘,让别人去死,像完成一场献祭,希望可以凭此赎罪。但没有‘正主儿’到底是不行的,他的良知这样告诉他。这样解释,福星对王新说的一切话就都通了。她逼他认清他的负罪感,不准他再逃避,让他的貘及早跟他做个了断。”
“有道理。”浮生赞同。
“你也是的吧。”钟青叶唇边浮起一个破碎的笑,“录像带里,你和我是一个声线。我在自言自语。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那个夏天……是我杀了他们吧?我妈不准我养小动物,我偷偷养了一只小狗,他们却为了好玩,把它打死了,我就把他们骗进地窖,闷死了他们,然后精神分裂,编出个不同的故事,好保护自己。你就是那时候分裂出来的吧……每当我的道德感遇到困境,罗宾汉式的报复欲和现代文明的克制力抗衡不下时,你就出现了?王小英失踪,你主动找到了王新,觉得他罪不至死,就没下手。迟韬病症引起你的注意,你又主动去接近王新,好进一步调查?我以为是王新主动想聘用我,其实是你先作好了铺路工作吧!至于姓金的那位先生……你去杀了他,对不对?”
一步一步,钟青叶好像能看见浮生的脚——他的脚——怎样踩过台阶。金实施了故意杀人吗?没有百分之百的确认,钟青叶不能突破道德限制把他交给警察。他可能继续危害别人吗?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确认,浮生动手消除这颗危险瘤子。
浮生垂下了手。那块松饼安静的躺在桌子上,印着钟青叶的牙痕。福星骑着一只巨大的灰猫般动物进来,蜷起长腿,啪啪鼓掌:“厉害啊,你竟然自己发觉了!”
“帮助我发觉,是你此行的目标?”钟青叶瞥了那只动物一眼。它同他在蓝鸟车里梦醒时见到的很像、同迟韬身上分离出的狸鼠也很像。驮着福星,它温顺得像只被驯化的妖魔,偶尔呲出牙冲别人“嘶嘶”叫几声,免得别人威胁到主人。
“是。我是貘师。”福星拍了拍巨兽的脑门儿,让它安静,“逮住这些吸收了太大精神力、跑到人间来捣乱的貘们,加以驯化,是我的职责。但是呢,我又只有逼人跟貘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才有力量收服貘。所以一般来说我是尽一切力量,小小的刺激你们啦。王老头驱使貘,收了几个干女儿了,干女儿高中一毕业,跟他女儿年龄不合,他又不要了。被貘附身太久的人类,一旦被抽走,无法适应,觉得被父亲抛弃了,就死了。实在太造孽!姓迟的小姑娘被附身还不久,反抗意识也蛮强的,我就急着救出她嘛!图书馆里,本来想逼王老头认清他的负罪感时,逼你认清你的杀人****,然后一起解决的……”福星瞥了一眼浮生,“我知道你生活在单身家庭,你母亲一直对你的要求特别严格。那年你对王小英案子特别关注,也因为表面看起来她的处境跟你有点类似吧?后来你母亲再婚,享受人生去了,忽然对你不闻不问,于是你觉得从前的辛苦都不值,才滋养出这么强大的****?”
钟青叶的指尖轻轻划过不锈钢桌面。
这个作为“母亲”的女人,已经尽一切努力照顾他了。她叫他用功读书、出人头地,在半猜疑到红薯窖的秘密时,她也第一时间选择掩护他,急急把他带走吧?后来,她找到她的幸福,要怪她吗?
“不。”钟青叶摇头,“如果我此刻向****投降,我才会觉得不值。请把它带走吧。”
“既然你这么铁嘴钢牙,那我就如你所愿,直接收了呵!”福星向越来越苍白的浮生伸出手,“一般来说呢,貘的主人还是会挣扎一下、挽留一下、彻底放纵一下****什么的……”
钟青叶客气的欠身:“请!”
福星大笑。浮生在她袖里化作一团白云,转眼消失。“真有意思,老大,我决定继续跟你一段时间,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事实上,我正在想,也许王新多年前受刺激太深后,像历史上某些‘教主’一样,自悟出了催眠术。跟那些动辄发展几百几千会众的‘教主’能耐比起来,他蛊惑了迟韬、顺便叫几个人跳楼也不算什么。图书馆里的倒霉蛋不管看穿他什么、被他推到铁柜上也好、自己跌上去也好,都是合理解释。”钟青叶摊手,“我只要再找出你的合理性,我的全部生活就再次科学和有秩序了。所以,我欢迎你继续跟我呆下去,以供我研究。”
福星笑意更浓,伸手同他相握:“那么,多多关照了。”
夕阳长长的照下来,她的另一只手还抱着那只瓷枕。梦还是醒?魔还是貘?钟青叶有很长的时间去猜度。
阿荧
201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