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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柯雨宁着装完毕,走进练琴房。这原是间客房,今天佣人整理了一下午才整理布置妥当。
“小璇,该下课了。”柯雨宁提醒女儿。
“妈,弹琴好好玩哦!”“韩太太,小璇很适合学钢琴,她的手指很长,柔软度也够,我看她学得很快,说不定一、两年后就要换她来教我了。”詹孟书站起来说。
“詹老师真会开玩笑。”她摸摸女儿的脸。
“不,是真的。而且小璇是个小美人,长大以后说不定可以出钢琴专辑,变成明星哦!韩太太这么漂亮,女儿也是一样!”
“哪儿的话!”对这种称赞,她只会当成是礼貌。
“韩太太要出门哪?”他注意到她的穿着。
“呃,上街买点东西。”她迟疑地回答。
“这么晚,要不要我送你们?我有开车哦!”“不好意思麻烦你。”
“不会、不会,我开车很方便的。不过,我那辆是国产车,怕你坐惯了进口宾士车,会嫌弃而已。”他挥挥手。
柯雨宁咬着唇想了一下,便决定了。让这个陌生人帮忙完成自己的计划,也许是比较安全的。
“我们要到台北车站,不晓得麻烦不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我也住在那附近。你们要去逛百货公司是吧?”
她点点头。
“可不可以请你先去开车,在外面的路上等我们?”
“好啊!”他当然乐于服务。
“那么等会儿见了。”
詹孟书走后,她带以璇回房,拿起皮箱。
“妈妈,逛街为什么带个大皮箱啊?”以璇一脸迷糊。
“小璇,我问你,你喜欢学钢琴吗?”
“好喜欢!”她点点头。
“比喜欢妈妈还喜欢吗?”也许让这孩子留下比较好,上伦会让她受最好的教育,可以一直学钢琴,长大了开演奏会、发行专辑
“妈,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学钢琴,我就不学了!我最喜欢妈妈,我不喜欢钢琴了!”以璇发现母亲的脸色很不对劲,忙道。
出于一种本能的预感,她觉得,刚才母亲好像要把她丢掉似的,让她非常不安。
“小璇”她抱紧女儿,下定决心。
詹孟书拿起皮箱,牵着以璇走出房门。
“你要出门啊,带这么大皮箱?”于嫂看了问道。
“我们要去旅行,临时决定的。”柯雨宁镇定地说。
“少爷知道吗?”管家惊问。
“我刚才在电话中告诉他了,现在我们就是要到公司去找他。”
“我叫司机小冰送你们过去。”管家热心地说。
“不用了,我已经叫好车在外面等着。”她连忙拒绝。
她强作镇定,笑着和他们说了再见。
走出大门,一部汽车正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们一出现就按了两声喇叭。
她们走近后,詹孟书跑出来帮她们开车门,奇问:“咦!怎么还带皮箱?不会麻烦吗?”
“詹先生,请你不要问得太多,只要送我们到车站就好。”柯雨宁已经不想再演戏,这毕竟不是她所擅长的。
詹孟书何等聪明,一点就通。“我知道了,如果有人问起,那我就回答说,我一教完小璇就回家睡大头觉了,所以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载过任何人对不对?”
“谢谢。”她感激地笑笑。
她把行李放到后座,便开动了车子。夜凉如水,柯雨宁看着山上的房子愈来愈远,最后终于隐没在夜色中,就像她曾有的梦想。
一路上,詹孟书果然都没再多问。到了台北车站,他停好车,帮她拿下皮箱。
“谢谢你。”柯雨宁抱着女儿下车。
“人这么多,我送你们进去吧!”他提起皮箱。
她正想拒绝,他却径自走向前去,她只好抱着女儿跟上去。
车站里人来人往,都是有目的的,好像只有她是无家可归的。她在售票口前排队,几乎想不到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最后轮到她了,她听见自己说:“南投。”
买过票,她们准备到月台上等候。
柯雨宁抬头对詹孟书说:“我们要走了,真的很谢谢你。”
“我非常乐意这么做,祝你们一路顺风。”
“这是你今天的上课费用,还有谢谢你的帮忙。”她拿出两千块。
“不,我不想收。”对这贵妇人,其实也没大他几岁,他很自然地产生骑士精神。夜里帮着这对母女逃离丈夫,让他更有种莫名的刺激感!
“那怎么行呢?”
“我能为你服务,已经是最大报酬。”他大着胆,吻了一下她的手。
“那么再见了。”柯雨宁脸一红,也就不再坚持。
“詹老师再见!”以璇挥着小手。虽然,她也有预感是不会再见到詹老师了。
她们搭上九点二十分的营光号,她们坐的车厢里只有一半的座位有人。柯雨宁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逝,心里一片纠结。
“妈,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南投,看看外公和外婆。”
“那爸爸呢?”
“我们不会再看到爸爸了。”柯雨宁不忍心伤害女儿,但是又不得不告诉她事实,尽管她是这么喜欢她爸爸。
“为什么?”以璇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小璇,你相信妈妈,我比你更不愿意离开爸爸,但是我这么做都是为他好,也是为了保护外公和外婆,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
“我不懂!我不懂!”以璇的眼泪已经滑下。
“等你长大就会懂的,别哭。”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爸爸、见不到转学生,我不要!我想当爸爸的女儿、我想当杰夫的皇后”以璇抽噎个不停。
柯雨宁无奈,只能抱住女儿轻声安慰,直到她哭累后,慢慢睡着。
她忍不住又叹口气。当叹息变成了习惯,日子也就淡了
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上伦不知道回到家没有?她不敢想像他一进门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如果让他找到她,这一次他不会原谅她的。唉,别想了,他们是不会再见了。
但愿他幸福、平安,但愿所有她爱的人都是如此
火车抵达南投车站,已过了午夜。
一下车,柯雨宁就闻到熟悉的气息,这里有她的旧时青春
她拦了一部计程车,说出曾经是她家的地址。以璇睡在她腿上,她凝望着窗外的家乡,和她印象中有些不同,但是当她看到依然没改的景致,感觉就特别强烈。
家快到了,她的期盼中混和着害怕。
下车后,她和以璇站在大门口,站了一会。
“妈,这是哪里啊?”以璇揉着眼睛。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勇敢地按了门铃。
五分钟后,她看见苍老了许多的父亲走到门口。
“是谁啊?这么晚了!”柯庆天问,然后,他站在铁门后愣住了。“雨宁!”
“爸爸,我回来了。”曾经有十多年,柯雨宁都是说这句话而进家门的。
柯庆天脸部肌肉一阵抽动,不敢相信眼前的访客,竟是他那离家多年的女儿!他破口大骂道:“你你还回来做什么?你离开这么久有没有给我们一点消息?你还敢这样大摆大摆地回来!”
“爸,我”柯雨宁双唇颤抖。
“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的,我不准你再回来!我已经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柯庆天继续破口大骂。
这时,以璇拉住母亲的手问:“妈妈,他是不是我的外公?”她可不太喜欢这个外公,凶巴巴的!
柯庆天听到这句话,惊讶万分,看看女儿,又看看以璇。确实十分神似!难道在这八年间,雨宁已经生下了孩子,也就是他的外孙女?
柯雨宁的母亲吕纯莹看丈夫出去一会了还不进门,便披了外衣走出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人影,急忙跑去开了门,又惊又喜地喊:“雨宁!真的是你!”
“妈妈!”柯雨宁接受了母亲的拥抱。一阵激动之后,柯雨宁才拉起以璇的手,说道:“小璇,叫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以璇也有点吓到了。她原本以为这世上只有她的妈妈,这两、三天内却突然跑出了爸爸、外公和外婆?
“好乖,你叫做小璇吗?”吕纯莹高兴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了。
“先进门去吧!”柯庆天说,等于是让步了。
“爸,谢谢。”
柯庆天帮女儿提起皮箱,四个人走进客厅。吕纯莹连忙泡了一壶可可牛奶,这是女儿从前最喜欢喝的。
柯雨宁在沙发上坐下,看看四周的摆设,并没有改变很多;她的钢琴还是放在那个角落,天花板上仍然是那盏橘色的艺术灯景物依然,只是容颜改!她的父母亲都老了
她啜饮一口温暖的牛奶,明白双亲都看着她,等着她迟到了七年多的解释。她看女儿已经渐渐地进入梦乡了,才开始细说从头
这么多年的故事,她用二十分钟就说完了,真是个荒凉的对比啊!
柯庆天羞惭地垂下头,道:
“当年我就是太爱钱了!学校已经周转不灵了,我却还不肯放弃,居然伪造学历证明,专卖给一些没读完高中的学生;他们的家长大多是大官员或大财主,付的钱很丰厚,都怪我太财迷心窍了。后来我更变本加厉,又跟教科书和包工程的厂商勾结,捞了不少黑心钱像我这种人渣早就该死了,却让我自己的女儿受了这么多苦”
这样的罪行在台湾处处可见,只是不幸地发生在她父亲身上而已。柯雨宁早就看开了,她不会怨谁。
“你怎么会做出这事?我从来都不知道!”吕纯莹惊愕地看着认识三十年的丈夫。他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了陌生人!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我不是好丈夫,我不是好父亲!”他惭愧万分,双手捂住了脸,无法面对妻女。
“庆天”吕纯莹拍拍他的肩,也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明天就去自首,不能再让那姓韩的老狐狸威胁你,这样你才能和上伦过着正常、幸福的日子!”柯庆天下定决心。
柯雨宁摇摇头说:
“爸,你千万别让我的苦心白费了。你进了牢,妈妈怎么办?我一直没有好好孝顺你们,但是至少希望你们能安度晚年。何况,你去自首也不能改变什么,韩定中还是会把上伦赶出韩家,让他无处可去,我绝对不忍心看到他那种下场。上伦有才干和能力,应该得到发挥的,他又一直想要从政,这是他的梦想,我希望看到他成功。”
“你不能这么说,上伦他不会在乎那些名利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他来找过你多次,我们都数不出到底有几次了,就连我也看得出他非常爱你!”柯庆天十分激动。
“你们还有小璇呢!要不孩子着想。”吕纯莹也劝道。
“爸、妈,你们说的我都懂。上伦有多爱我,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也想让小璇和他一起生活啊!但是,万一他明白了事情经过,我我怕他冲动起来,他真的会杀了他的亲生父亲!为了我,他已经教训很多人了,我很确定,他连韩定中也不会放过!”
一想到韩上伦那双狂怒的眼神,她不禁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吕纯莹叹道。
“我想了这么久,完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我这次回来,是想再见你们一面,让你们提高警觉,小心韩定中这个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搬家,逃离韩定中的视线,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和小璇离开。”
“我会尽快向学校的董事会辞职,我根本没有资格再做下去。我们卖了这房子,加上银行那笔存款,就可以搬到乡下地方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你说好吗?纯莹?”柯庆天抱着头,无限悔恨。
“好。”吕纯莹擦去眼泪,对于懊恼的丈夫也不想多做苛责,免得让女儿更加伤心。
“这几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吕纯莹问。
“我先去做了几个月的女工,生下以璇后,就进夜校读书,白天工作,努力自习,直到考上公职后,生活才算稳定了下来。”
短短的几句话,背后却有说不出的辛酸过程。柯庆天当然听得出来,叹道:“原本你可能会当上钢琴师,你的老师们都说你天资优异,又肯下苦功,一致看好你的,都是因为我”
“爸,人各有命,我只要能看到你们都好好的,就心满意足。我不能太贪心啊,是不是?”柯雨宁安慰着父母,转个话题说:“我想在这睡一晚,明天早上就离开。”
“你要上哪儿去?”柯庆天夫妇同声问。
“我我不能告诉你们,免得上伦逼问你们,但我会想办法和你们联络的。”其实,她也不晓得该到哪里去?天地之大,何处为家?
“雨宁,我想问你,家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打电话来却不出声,那是不是你?”知女莫若母,吕纯莹早就在猜想了。
“我只能用这种方法确定你们是不是还健康平安。”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们女儿不是那种无情的人,还是惦记着爸爸、妈妈”吕纯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柯雨宁努力不哭出来,她要表现坚强、成熟,才不会让父母担心她的明天能否过下去。“让你们操心了,对不起”
柯庆天也摘下眼镜,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
“妈,我很累,想睡了,家里还有我的房间吗?”柯雨宁勉强笑笑,试图打破哀伤的气氛。
“有,当然有。”吕纯莹忙道,带她到昔日住的房间去。
一打开房里的灯,柯雨宁的眼泪就悄悄滑落了。
一切都一样!像她离开的那天一样,什么都没变!
时间,在这房里仿佛停住了棗所有摆设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空气还有她常用的紫丁香精;她的制服折好了放在床上、书包也挂在墙上,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她明天还要去上学,韩上伦会六点就在门口等她
她轻轻摸着书桌的边缘,她的功课表贴在台灯旁,旁边是韩上伦折给她的纸鹤。她拿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是一对无忧无虑的情侣,正开心地对着她笑,那是她十七岁--她和他。
她放弃了自己,回忆却还不肯放弃她。
“妈”她抱住母亲,无声地哭泣。
“你的床罩褪了颜色,我本来要帮你换掉,你爸爸却说不要,他希望保留这一切。”吕纯莹拍拍女儿的肩。
“爸,谢谢。”她伸出手去握握父亲的手。
“你睡吧!”柯庆天不知如何安慰人。
“让小璇和我们一块睡,好不好?”吕纯莹说。
柯雨宁点了点头。的确是该让以璇和外公、外婆多相处一会,毕竟,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等父母走后,才关上房门,看着室内的一切,回忆如同潮水般向她袭来,她几乎就要站不住脚了。拉开衣柜,换过她昔日穿的睡衣,躺到她睡了十几年的床上,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这晚,她梦见了那段年轻的岁月,它们鲜明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