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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年
“这位皇后美艳动人,举止高雅,显得十分雍容华贵。她身着一袭轻飘柔软的灰色长袍,长袍上身胸口处点缀着一排大大小小、灿烂耀眼的星形钻石胸针,这些是她最喜爱的珠宝”
安姬兰正全神贯注,生动地为祖母叙述报上的新闻。念着,念着,她的声音逐渐微弱而消失,因为她发现祖母已经瞇着双眼,昏昏欲睡了。
然而,祖母没有准许她走开之前,她不能随便跨出房门一步。
既然闲坐无聊,看到伏在自己脚边的白色北京狗凸凸那副慵懒困倦的憨态,觉得十分有趣,想逗一逗牠玩。伸出小腿推一推,摇一摇牠,没想到这一踢,惹恼了凸凸,粗暴烦躁地叫几声。
嘈杂声马上把祖母吵醒了。
“凸凸怎么啦?”她问道“是不是想出去遛达遛达?”
“大概是吧,奶奶。”
“那带牠出去呀!跋快带牠出去呀!”梅威夫人吩咐她说“你知道,每隔四个小时,就得带牠到外头活动活动的。”其实,还不到两个钟头前,凸凸已在贝格瑞福广场的花园里遛达过了,但是安姬兰并没有提醒祖母,反而说:
“好,好,奶奶,我马上带凸凸到园子里玩玩,希望您能安静地歇一会儿。”
“我怀疑我睡不睡得着。”梅威夫人以颇威严的口气回答她。
然而,在安姬兰还没离开卧室之前,梅威夫人已瞌上双眼了。安姬兰晓得这个午觉一睡起码半个钟头才醒来。
为祖母读报是她的本分,每天总得费上好几个小时来完成这项职责。现在暂时得到片刻的解放,她急急跑到二楼自己卧房内,顺手抓了一顶能搭配身上长裙,又装饰着小花的草帽下楼去。即使已八月时节,天气仍然十分炎热。通常伦敦市民大多会离开伦敦,暂时到乡下的别墅避暑,或往海边度假。
但是,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大典将在八月九日举行,所以许多皇亲国戚及外国使臣纷纷赶回英格兰准备观礼,另外一些社会名流、朝中显贵亦将同时出现在西敏寺的大典上。
依循惯例,加冕礼原该在七月二十六日举行,但是在七月初旬,国王临时患盲肠炎,使得典礼不得不往后延。
全国上下都知道国王本来拒绝考虑延期举行加冕礼,打算依原定计划进行。七月二十三日病情突然转剧,御医们检查出他有腹膜溃烂现象,如果不马上开刀将会夺去他宝贵的性命。各家报社趁机将此事渲染一番,在报纸刊物上以夸张的文笔报导着,国王为了不愿让子民们
失望,决定依原订日期举行加冕,所以虽然病情危急,却甘冒生命危险不肯开刀,并暴怒地与御医们争论。
最后,为了救治他的龙体,御医们终于劝服他于翌日接受手术治疗。
举国上下,甚至于全世界人民都为此万分震惊,众人瞩目手术的结果。手术圆满成功后,人人更是如获甘霖般终日狂喜。
虽然安姬兰不能参加这项重要盛会,却可以觉察此事已在全国人民中引起莫大騒动。
在贝格瑞福广场这伦敦的上流住宅区里,紧邻着祖母宅第的是希腊西南方塞法罗尼亚岛的驻英使馆。六月里,文武百官们陆陆续续达此公使馆。他们穿著毕挺的官服,上头佩戴的金黄色繐带随着雄壮有力的步伐有韵律地前后摇摆着。安姬兰乍见之下,感到新鲜好奇,不禁兴奋异常。加冕典礼延期后,官员们逐一离去,这会儿,盛典的日期确定了,就又全部回馆。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安姬兰找各种借口带凸凸到花园逛逛,以便能够观看公使馆出出入入的官员。
对她小小的心灵而言,看这些新鲜事所带来的兴奋也就等于观赏到加冕礼了。
虽然她用过各种方法努力说服祖母差仆人带她上街,观望皇家队伍从白金汉宫到西敏寺的游行过程,或者只到皇宫外看看出发情形,但是梅威夫人都拒绝考虑她提的建议。“我不愿意你挤在人潮中跟着大家张开嘴,瞪大眼地痴望着,那副呆样子就好像进城卖牛奶的乡下女孩一般。”祖母很坚决地说:“再说,这些仆人都年纪大了,如果要陪着你去的话,势必无法站那么多小时。”
这都是实情。所有的仆人都在这座阴郁晦暗的大宅里服侍祖母多年了。他们就像将烧尽的蜡烛,健康状况大不如昔,套用安姬兰父亲从印度间英度假时说的话来形容他们:“生命力即将枯竭,大去之期不远矣!”就因为个个女仆都如此老迈,所以安姬兰才可以独自带凸凸到贝格瑞福广场花园里活动,而不需任何女仆伴随。
有个女仆叫哈娜的,已经侍奉梅威夫人五十多年了。她膝关节患风湿,行动不便,除了用餐时间外从不下楼走动。
其它三名女仆也都老病缠身。老管家鲁斯旦亦然,每当门铃响了不下七、八下后,他才很困难地一步一步慢慢拖到前面去应门。
在这种情况下,想找人带她逛街根本不可能,所以她常觉得遗憾,偌大的伦敦城中,她只认得一个舒适的小地方-贝格瑞福广场。
但是现在对安姬兰来说,能单独出门是最轻松不过的事,她可以很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活动。譬如此刻,她对能把所有休闲时间都待在花园里觉得十分满意。躲在花园的树丛里,透过树丛间的小缝向外窥探,可以轻易看到隔壁公使馆进出的人员及各种令地兴奋的景象,而不怕别人知道她在偷窥。
凸凸也喜欢在灌木丛中嗅东闻西的,牠很习惯在此处遛达,如果带牠到别处去,牠还会局促不安呢。
毕竟北京狗对大多数不列颠人民还算非常陌生的品种。
这种狗儿有好几世纪被禁止带离中国国境,安姬兰对牠们的历史特别感兴趣。
她费心尽力地从各类书刊杂志上搜集牠们的资料。有时候牠们出现在犬狗展览会上,报纸、杂志便会专文报导。她把这些专文剪下,贴在剪贴簿上,时时翻阅,还常常叙述给有兴趣的人听。就这样,她对北京狗的由来、特征等等都滚瓜烂熟了。
早在纪元五六五年,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北周武帝曾将一只波斯来的狗命名为青虎或红虎,还赐爵封赏,其特权约等于公爵一般。
这只狗儿被喂以特选的米粒、肉类,而且皇帝遛马时,狗儿也被安置在皇帝跨前的马鞍上,一起外出兜风。
后来经过丝路旅行到中国的商队又献给皇帝一头马尔他岛带出的名犬,两只狗交配而产生一非常罕见的品种-狮子狗?;
这些狗儿世代都受封御赐爵位,但是除了中国以外,世人对此一无所悉。
英法联军之役,三名英国军官乘胜搜索,焚烧北京圆明园时,在园内发现五头小狮子狗守在一位自尽身亡的宫廷贵妇身旁。
一个名叫约翰哈特唐那的年轻上尉将其中一只带回英格兰,献给维多利亚女王当玩偶。
每当叙述及此,安姬兰往往被狗儿的忠贞及年轻军官对女王的一片赤诚,感动得哽咽无以成声。
这只北京来的狗被命名为路笛,正式成为皇家狗群中的一员。这也是圆明园里的北京狗首次出现在英格兰。
不到两年时光,统领欧地巡洋舰的海约翰郡主再带回两只北京狗,全送给妹妹威灵顿公爵夫人,她开始为牠们配对繁殖。乔治菲兹罗爵士也带了两只北京狗回英格兰,送给表妹理查摩德公爵夫人。
安姬兰的父亲,陆军将领乔治梅威爵士,在驻守东方时听过中国狮子狗的传闻,所以两年前回英度假时,带了一头小巧雪白的北京狗送给母亲当礼物,取名为凸凸。
起初,梅威夫人对这头长像奇特滑稽的动物觉得新奇诧异,逐渐地,她完完全全为这小可爱着迷了。
她宠爱牠的态度马上影响到宅中其它的人,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饲养凸凸。
仆人无时无刻不忙着剁猪肉、鸡丁,装在最精致的中国磁盘里供牠食用,一有空便以自己认为最疼爱的方法来逗弄牠,抚摩牠。其实,凸凸并不喜欢他们碰牠,常以不屑的神情来回馈他们的关爱。安姬兰明白凸凸所以会这样,因为牠知道自己的重要性,才自识颇高,目中无人。
这只高贵的绅士狗或淑女狗在梅威夫人抚摩牠时,表现得较为驯良,其它时间牠只主动与安姬兰亲热,对于其余的人则十分漠然,不屑一顾。
为了维持大清王朝的威严及身为御犬的尊贵,牠在宅中活动或户外遛达时,都是昂首阔步,一副高傲的神态。
安姬兰觉察出牠只喜欢自己的事实,内心愉快极了。偶而,凸凸希望她抚摩时,会亲昵地以鼻头轻触她的手来提醒她。大部份时间,凸凸独自静坐,冷漠嘲弄地瞥着眼前来往晃动的行人,把他们看成不值得自己接近的东西。
对安姬兰而言,凸凸是她用来逃出窒闷屋内的最佳托辞。能够到室外走动会使得生活更有意义,而且乐趣无穷。
“走吧,凸凸!”她高兴地招呼着。凸凸跟在她后头走出祖母的卧房。“我们散步去!”
牠知道他们要到户外敌步,但是未得知目的地之前,仍按兵不动,高踞在三楼的楼梯口静观一切,不肯轻易随她走到二楼。
安姬兰从二楼的卧房里拿顶帽子戴在秀发上,蓝眼珠散发出愉悦的光芒,轻快地跑下底楼。她看起来非常像双颊粉红的小小天使,换个方式来比喻,那雪白的肌肤恰似北京狗的柔细白毛。
就像凸凸傲立于名犬之上,安姬兰秀丽的容貌在女孩群中显得特别出色,只是稍带点童騃气息,与她早熟的心智完全相左。
安姬兰不仅聪明伶俐,而且对书籍涉猎极广。
她很孤独,鲜有同龄玩伴,为了排遣寂寞,只要有书,她便用心阅读,努力体会书中的涵意。久而久之,她的想象力此同龄的女孩们要丰富灵活得多。
母亲在世时,他们住在乡间,生活不算宽裕,便没有足够的钱到伦敦去旅行。虽然家计不阔绰,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却十分愉快安适。家里的大园子因无力雇园丁整理而杂草丛生,她却在那一片荒芜中找寻自己的乐趣。还有心爱的小马,伴着她度过孤寂的童年。
从她很小的时候起,父亲经年与军队驻守海外,所以她对父亲十分陌生。偶而父亲回家度假,她几乎不认得了。
乔治爵士在爱妻新丧不久便接获命令,调职到印度统领北部边境的军队。
纵然安姬兰一再哀求父亲带自己一起到印度上任,他却坚决地反对道:
“一旦战事发生,女人是最讨厌的累赘。无论如何,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照顾你。”父亲的话意谓着她必须搬去和祖母住一起,如今也有两年了。她年岁稍长,逐渐懂事,却有点孤僻,一向很不爱上学。
她费尽口舌说服梅威夫人让她继续学习音乐课程,聘请一位曾在著名管弦乐团里演奏的老音乐师来教她。
就这样,她几乎镇日守在家里,所能阅读的书报有限,无形中对外界的状况十分蔽塞。
维多利亚女王崩逝,传来新王加冕的消息,倒也引起些许的兴奋。
塞法罗尼亚公使馆在贝格瑞福广场设立不到一年,带给安姬兰从未有过的新奇感。
当然,她知道塞法罗尼亚岛的位置所在,但她却被嘱咐不能随意提起自己有一点希腊血统。越是禁止谈论的事项越会引起她的兴趣。她不禁对希腊的一切特别感兴趣。
她从伦敦图书馆出售图书目录中找到需要的书籍,然后省下自己大部份的服饰津贴向图书馆预约,他们便把书邮寄给她。
从这些书,安姬兰知道奥林帕斯山众神的故事。她的心情随希腊的盛衰而起伏,尤其读到希腊被土耳其帝国征服、蹂躏时,更是激动不能自已。
塞法罗尼亚岛是希腊西海岸外海上的一个大岛,安姬兰很难得在书上找到关于此岛的描述。当她获悉设立在祖母宅第隔壁公使馆的名称时,心中预感某种莫名的缘份降临了。凸凸以尊贵的步伐跟着她走下楼。她心想或许这回能幸运地一瞥西诺斯王子。
在七月原定加冕礼的那天前,王子抵达英格兰。当时她瞄过他一眼。
斑大黝黑,英俊潇洒是他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她暗想他的长相正是自己所想象的希腊人的模样。
就仅匆促一瞥,不久,王子带着随员回塞法罗尼亚去。每天安姬兰只能偷窥到年老的公使。
现在,王子又在前天抵达此间。
安姬兰时时刻刻期待着仔细看看他。她不能在花园里从树丛缝中偷窥时,就跑到占有底楼大部份面积的会客室,从拉开的窗帘夹缝间向外窥视。
祖母的卧室可以俯视住宅的后花园。自从梅威夫人染病卧床后便足不出房,家中鲜有访客。大会客室里的家具用一层荷兰麻布盖着,百叶窗紧闭,沉闷的红玫瑰缎布窗帘亦低垂着。
底楼除了这间大会客室外,另有一起座间,安姬兰在此阅读、研究。这间比会客室要舒适明朗多了。
安姬兰认为把那么宽阔又设备豪华的会客室封闭得如此沉闷哀丧,而且弃置不用,实在太浪费。但除非奇迹出现,治愈了祖母的病,否则会客室不太可能再开放了。
梅威夫人的病况十分沉重,医生们时常来诊视,对于她能够再下楼走动不抱太大的希望。
安姬兰自我编织绮丽的梦,幻想祖母的病突然痊愈,然后在大会客室里举行盛大的宴会庆祝,并邀请西诺斯王子参加。她想象大会客室里亮起豪华的水晶吊灯,点燃灿烂蜡烛的台架。祖母打开保险柜,拿出封尘的冠冕及钻石首饰,盛装而出。
她自己则将着一袭白色礼服,发上插着三支驼鸟白羽。如果白金汉宫有人召见她,她也会以这种打扮出现。
母亲在世时,曾无数次到维多利亚女王的会客室里参加各种宴会,时时把豪华的盛况叙述给她听。
安姬兰认为自己一定得依循传统方式引荐入社交圈,所以用心学习社交礼节,使自己高雅大方。
现在,母亲过世,祖母病重,父亲又远驻印度,一切的盼望都落空了。既没有舞会、晚宴,更没有引见,连加冕礼的景观都不得见!西诺斯王子将出现在西敏寺,然后骑马加入游行的队伍进入皇宫。他将会晤从欧洲各地来的国王、王后及认识英王的亲属和新近的宠幸。
安姬兰很急切地从报上得知这些消息。读报,不仅是她个人的兴趣,也是祖母与旧识保持联络的唯一方法。
梅威夫人很想知道国王的一些特殊朋友是否频繁地出现在白金汉宫。大多数饶舌的报纸会特别报导她们当时的外表、风采,甚至有时以讽刺的文笔来评述其衣着。
最近,每一家报纸都注明莎拉白哈德小姐、肯伯林夫人、亚瑟培基太太及国王的新宠乔治坎伯太太将被安排在西敏寺内特别座上观礼。每当安姬兰读报时提起一些女人的名字,如果梅威夫人精神好的话,她会把每一位女人值得讥讽的轶事逐一叙述出来。
“西诺斯王子在白金汉宫遇到这些女人时,不知他作何感想?”安姬兰暗想。
在她的印象中,希腊女孩个个天生丽质,祈以王子对美的要求标准一定很高。
她走到狭窄阴森的走廊时,永远固守岗位的老鲁斯旦看见她,便从暗处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支花园门的钥匙。
“出去吗?安姬兰小姐。”他问道。虽然他很明显地知道她走到此处的目的,但仍然习惯地这样问她。安姬兰从他手中接过钥匙,微笑地说:
“是的,鲁斯旦。今天的天气很好,到外头走走比待在家里要愉坑卩了。”
“对啊,安姬兰小姐。你可以自己到花丛间玩玩。”他边说边以患风湿的手艰难地推开门。
看着她愉快地抱起凸凸,沿着空旷的路,跑向左边小径尽头的门时,他很诗意地想着:她本身恰似一朵美丽的鲜花。
一道高耸的铁篱笆围住了花园的入口,以防止闲杂人等擅自闯入。
便场里每家主人都有一把钥匙,但安姬兰发现他们根本少有机会用到。
通常,园内都只有她和凸凸尽情地享乐。今天下午也一样。
便场的范围宽阔,这花园所占的面积也非常大。春季百花吐蕊,水仙花、番红花、紫丁香及山梅花等在园中争奇门艳,一片乡野气息,常使安姬兰想念起从前的乡间生活。
在这个季节里,园中盛开着深红的天竺葵,花床边缘点缀着蓝蓝白白的山梗菜。
有几簇野玫瑰散开在灌木丛中。茂盛油绿的树叶提供人们一大片遮阳的荫地。
便场里所有住家的主人共同雇用两个园丁来整理花园,定时浇水,以维护绿油油的草坪。
现在天竺牡丹正含苞待放,天竺葵凋谢后,她们将接掌整座花园,展示动人的新姿。安姬兰打开园门,走进去后再轻轻把门锁上。这随手锁门的规则是每一钥匙主人必须固守的。她把凸凸放到地上自由活动。
每天早上第一次进花园时,凸凸往往因获得自由而兴奋地到处疾走。但这回已是今天来的第四趟了,牠反而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不知做什么才好。
安姬兰假装往前走了一点路,到达园中天竺葵花床时又折回,然后找一处阴郁而视野极佳的树丛里躲着,外面的行人既看不见她,而她又能很清楚地窥视公使馆的情形。
上午,她看见王子由公使陪同,在午餐前乘一辆无篷马车离开。所以她先在此等侯,希望趁他回馆时偷窥一眼。那时有两个身着制服的人坐在他们对面,安姬兰猜想那大概是侍从副官。
她认为他们可能到白金汉宫进膳或与“挤”在伦敦各旅店内的皇亲国戚共餐。
报纸之前报导过,首都城内再找不到多余的房间容纳各地涌进的人士。安姬兰当时渴望把祖母宅第中多余的卧房提供出去。
她明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但仍很愉快地梦想着某些年少的皇亲们如何成为她们的贵宾。
就在这时,公使馆的大门开了。
安姬兰赶紧从树缝间望去,有一群步兵在前头开路,台阶上放着一卷正待展开的红色地毯,这些事实显示她等的时刻不远了。仆役的制服非常时髦漂亮,职位高的绿色衣服上佩戴许多金色细繐,职位低的则在金色钮扣上雕刻塞法罗尼亚的纹章。
从公使馆敞开的大门,她看到水晶吊灯及大理石楼梯。
塞法罗尼亚公使馆此祖母的住宅大得多,是由贝格瑞福广场两座紧邻的大厦打通合而为一,并把两栋楼的入门改成中间一道大门。
大门顶端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巨大旗帜,使人印象鲜明。带有罗漫蒂克色彩的旗帜常使安姬兰的心儿跳跃,精神振奋。
有几次,她梦见自己泛舟大海,登陆希腊岛,找寻一片叫阿波罗的陆地。根据书上记载,这地方会发出一种世上罕见的奇异之光,她正为追求此光而来。梦醒时,不禁哑然失笑,知道自己的梦境不太可能实现。
或许,只有等父亲大发慈悲,如她所愿地允许她到印度去居住,当船带着她行经地中海航向苏伊士运河时,她将经过希腊岛,届时方能一瞥希腊岛南端的这座岛屿。
等了许久,依然不见王子。安姬兰有点不耐烦,如果他不赶紧回来,自己就不能再多待,得赶紧回屋去了。
祖母睡醒时便会拉铃唤人,等哈娜慢慢走进去,第一个就问哈娜要热水瓶,接着是找她的孙女儿。
“找安姬兰小姐到这儿来,哈娜。”她总这么说:“报纸上还有许多文章她没有念给我听呢。但是先把眼镜递给我,我想看看我的帽子有没有戴正。”梅威夫人在年轻时是人尽皆知的美人。她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就是那镶有美丽小蕾丝边,系着蓝色缎带的无边小帽必须端正地戴在她稀疏的发上。
因为有一旧教区神父拜访她离去后,她偶而一瞥镜子,发现自己和神父会谈的那一大段时间,帽子竟然一直歪歪斜斜的,这副模样使她觉得自己丑陋万分,所以打这回起,她坚持一天至少照十来次镜子,才脑葡定自己的帽子的确端正了。
“他到底在那里呢?”安姬兰很纳闷。
她想,是不是午宴不如她想象的正式,而王子被某位冶艳动人的小姐迷惑得脱不开身,干脆不赶回来了?安姬兰在这两年来从祖母的叙述中了解不少社交圈的事。有些女人特别打扮得妖媚诱人,不仅为了吸引丈夫的注意力,更希望引起绅士们的垂涎,成为群众的焦点。
不只是国王的新宠引起其它夫人妬羡,而发生争风吃醋的事,安姬兰更发现无数的事件都牵扯着她听说过的一些可爱女人。
梅威夫人年轻时也周旋于名人绅士之间,所以她谈论的尽是当代美女的故事,如名扬一时的朗粹太太、德格瑞夫人及沙勒兰公爵夫人。
但是她们都年华老去,新生一代美女如云,不亚于前辈,在社交界放出异样光芒。安姬兰从读报的经验中发现祖母对报上所提年轻一辈的女人认识得很少,这些女人美丽华贵的礼服为贵妇人杂志争相罗致为插图。
她尽力想象到底那个女人能吸引王子的注意?如果王子能说流畅通顺的英语,他会如何向她搭讪?
不知在什么书刊上记载着希腊的上流社会人士大多以法语互相交谈,她认为这几近乎叛国的行径是对该国的一大侮辱。
为什么他们不以身为希腊人,能说希腊话为荣呢?记得父亲和一些长辈常勉励她,身为英国人,便承继上帝所赐美好的一切。
案亲远居异乡,她更能体会他说这话时的感受。毕竟,不列颠王国已征服印度,女王统领着整个印度,而且印度总督的重要性与欧洲任一国王的地位相等。
“或许终有一天爸爸会受命为印度总督,”安姬兰想:“那时,他就不能拒绝我到印度去了。”
想归想,事实却是事实,居住在印度的贵族侨民中有许多富甲当地足以为总督的,那是一介军职人员所能问鼎呢?而且她知道父亲尽忠职守,不求名利,只要战况所需,便即刻整装待发,率领所属部队,奋战于北疆。
“男人酷好打仗,”有一次母亲很凄切地说“奋不顾身,拋儿弃女的。身兼两职的太太最厌恨战争了。”
“为什么男人都喜欢战争呢?妈妈。”安姬兰问她。“因为战争是一种冒险,一种挑战,而男人的本性就是喜欢冒险,愿意接受挑战,”母亲很忧愁地说:“他们认为在家闲坐无事是最无聊、最笨的事。”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被迫拱手把丈夫送给战争,送给男士俱乐部,更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母亲说到此处,方想起小安姬兰是她倾诉的对象,马上改口说:
“小兰,练琴的时间到了,不要浪费时间来跟我谈话。”
安姬兰一直忘不了母亲的感慨,她很渴望知道父亲不让她到印度的理由,是否因为他找到另外一个女人来代替母亲的位置?但是她敢肯定,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得像母亲一样好,因为母亲是那么美丽温柔、善良亲切。
这些美德不正是男人渴求的吗?难道还有其它令人不解的吗?
安姬兰对自己提出了这些问题,但却无法加以回答。究竟,她对人类了解太少,又如何能回答这些有关人类感情生活及人际关系的深奥问题呢?
母亲在世时,请过一位女家庭教师来教导她。后来她搬到城里投靠祖母,进入一所经过严格挑选,直辖于女王陛下的女子学校就读,继续完成学业。
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学识此多数同龄的女孩要丰富得多,见闻也广博得多!她知道,这都得归功于自己的博览群籍。
同学所谈论的事不外乎“何时能正武进入社交界?”“父母会不会为她们举行盛大的舞会或小小的庆祝会?”“那位男士会邀她共舞?”“是否有人带她们参加泰晤士河畔每年举行的赛船会?”之类的琐事。
祖母的身体起初只是些微的疼痛,后来病况逐渐沉重,精神也日愈衰弱。安姬兰眼见自己“进入社交圈”的希望随着祖母的病体与日俱减,甚至残酷地像凋谢的花朵般成为永不可及的奢望了。
有时,梅威夫人说:
“我必须赶紧好起来,为你安排一个宴会。我真的和那些有你这年纪女儿的女主人们失去联络了。不过,你很快就会被邀请参加正式的舞会。”但是后来,只有报纸报导某一舞会的盛况,描述一些她认识的客人时,她才稍微重提舞会的事,而不给安姬兰些许的承诺。
“只有等爸爸休假回来时,才可能举行了。”她自忖。
她敏感地想到,父亲不可能只为了看她而千里迢迢地从印度赶回英国。
“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一切就大不相同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这的确是实情。
案亲一直盼望有子嗣,而她却是唯一的女儿,令他大大地绝望。
她猜想,父亲一定认为把自己丢给母亲抚育,便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幸而母亲能干,以正确的方法抚养她、教育她,她才顺利地长大。安姬兰激愤地叹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久,依然不见王子踪迹。她知道自己在园子里待了很久,祖母一定快醒来找她了。
“如果我不故意等他,”她自忖“他就会出现。”
她记得保姆一再说过:
“笨人才会守株待兔!”
现在她做的正是这类傻事,一个劲儿地守着兔子,结果一无所获。无疑的,王子此刻一定正与某位美丽性感的女人谈情说爱,所以无法按时间到公使馆。
“我真希望知道公使馆里面是怎么布置的。”安姬兰暗想。她相信馆内的装潢一定豪华得令人眩目,但是以往她仅从书上稍微了解一点大使馆或公使馆的情况,却从未身历其境,所以她心中也描绘不出一幅具体的图案来想象馆内华丽的程度。
忽然联想起父亲告诉过她印度境内有那些壮丽的英式建筑物。
首先是建筑在加尔各答城的总督府,那庞大庄严的结构已经被制成小模型,在凯德雷斯顿会馆里展示,供人观摩。这座会馆是名建筑师罗伯亚当在全英国所建一系列意大利式建筑物中最重要的一座。
此外,在孟买郊区有一座宫殿式的建筑物,却不像是用来当大使馆的。
左想右想,搜尽枯肠也想象不出公使馆内像什么?只好努力回忆书中所载,座落于法国,一度为包利娜公主所拥有的英国大使馆内部的情景。王子仍然形踪渺然,安姬兰不愿再干等,从久站的树丛里转间身,看见凸凸舒适地躺在跟前的草地上,为片刻的松散感到满意万分。
“起来,起来,你这个懒惰虫!”安姬兰叫着牠“赶紧到阳光下跑跑,活动活动筋骨,对你有好处的。”
好像为了以身作则,她即刻启步越过了草坪。她跑得那么轻飘愉悦,彷佛脚不着地似的,只见纤细的身影一飞而过。
她一口气跑到花园另一端的树丛边,回转头找凸凸时,才发现牠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远望过去,牠那白绒绒的身子静坐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就像一片翠绿的地毯中特别点缀一团白色的花朵。安姬兰为自己方才疾步快跑那副不够淑女的姿态感到腼腆,只好安慰自己,除了凸凸以外并没有别人看她,何况只要不踰矩,能随心所欲是最惬意的了。
“我得记得找个球给凸凸玩。”她自语“仆人们一定把牠喂得过饱,牠才懒洋洋地不想动。如果我不好好注意,牠真会太胖了。”
她喜欢看凸凸玩耍、跳跃时那种活泼的样子。但即使是轻松的时候,凸凸仍维持一种别的狗所没有的尊严。
她慢慢地走向凸凸。“你真是名符其实的懒虫!”她说“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待会儿你得乖乖地蹲在奶奶床边时,可要后悔刚才没有尽情地玩乐。”
她说着话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她迅速地跑回窥视的老地方。
这一回,她果真能随心所愿了。
她看见两头壮硕的黑马拖着那部王子方才外出搭乘的无篷马车,从广场西端走向公使馆。
马车夫坐在厢座上,戴着一顶佩有徽章的帽子,两旁有步兵护卫。他策马到公使馆正门前,那副夸大的样子令人觉得他自认为不可一世。
安姬兰身材娇小,尽力垫高了脚尖,拉长了脖子才能把马车四周的景象尽收眼底。王子终于清楚地出现在眼前,此他略矮的公使亦随伴在侧。宽广厚实的肩膀,黑发顶上硬挺的帽子,这副模样比她记忆中更英俊,也更魅力十足。
侍从们先摊开红色的地毯,铺满台阶,然后再恭恭敬敬的打开马车门。副官先跳下马车,直立着等候王子下车。
他张开嘴巴说了一些话,虽然安姬兰听不见说话内容,却清楚地看到浮现在王子嘴角那抹浅浅的笑容。
然后,他走上台阶,进人大门内,消失了踪影。
她十分欢悦,心跳加快,能够看见王子实在太兴奋了。
马儿起步准备离开,安姬兰彷佛从梦幻奇境中醒来,知道自己期待的盛况已经结束,必须赶紧回家。她急忙抱起凸凸,从腰间的安全口袋里取出钥匙,跑到园门开了锁。
她开着门的当儿,王子的马车从眼前经过,继续左转走向广场的尽头,以便进入建筑物的背面空地停靠。
安姬兰再锁好园门,抱着凸凸,穿过马路。
快走到对面的小径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这偶发事件在她以后的岁月里回想起来,真算是一种缘份的预兆。
鲍使馆里饲养的一只丑陋无比的姜黄色猫恰巧从墙角走到栏杆前窥视路人。
如果世界上有真正令凸凸不悦的东西,那就是公使馆里的这头猫了。安姬兰相信这只黄猫一定自知凸凸对牠的恶感,所以也畏惧三分。但牠却会利用安全时机,发出各种自己才懂的语言来激怒凸凸,嘲弄凸凸。
譬如公使馆和祖母家两户的后庭院仅隔一道高墙,黄猫常常故意在墙的那一头制造怪声,惹得凸凸在这边狂怒的大吼、大叫,但只闻声不见影,却也奈何牠不得。
黄猫从栏杆缝里前后左右张望一下,并没有发现安姬兰怀中的凸凸。牠认为安全无虑,便跳出栏杆外,大方地走在小径上。
凸凸猛一瞧见牠,突然以势不可当的力量挣脱安姬兰的怀抱,跳到地面上。
黄猫突见劲敌当前,危机四伏,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来不及跑回原来躲藏之处,就毫不考虑地飞过小径,上了台阶,准备一头窜入公使馆正门。凸凸下决心要逮住牠,无论猫的速度有多快,牠仍然紧跟在后,穷追不舍。
牠们穿过正忙着捆卷红毯的使馆仆役,疾奔入敞开的大门内。这一剎那之间,安姬兰只看到一道闪电似的白光追逐一条黄色痕迹而去。
安姬兰限看这光景,真是束手无策,只好跟在牠们后面追跑,希望能抓住凸凸。
她毫无意识地登上台阶,跑进使馆门里。
使馆里有几个卫兵站着守卫,但她没瞧清楚,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地上,找寻凸凸。
终于看到凸凸蹲在大厅远程一座植有蜘蛛抱蛋树的中国大花瓶前守着,显然牠把猫儿逼进花瓶和墙角的空隙间。想到不共戴天的猫狗随时会厮杀起来,安姬兰急忙趋向前去想安抚凸凸。
“凸凸!凸凸!”她压抑住紧张的情绪,温柔地叫牠。
黄猫从瓶后尖叫一声,凸凸也不甘示弱地狂吠。猫儿突然施展出卖艺般的身手,轻轻一跃,跳到花瓶的瓶口处,再顺利地攀附楼梯栏杆。
穿过栏杆,登上楼梯便一溜烟地消失了踪影。凸凸无计可施,只有干瞪眼,咆哮着看牠扬长而去。
安姬兰弯下腰去抱起了牠。
“你怎么可以这么顽皮呢?”她转过身准备离去,发现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正是刚才她偷看的王子!
她暗想,他脱下了帽子比方才在马车中的模样迷人多了!站在自己面前,更比想象中高大得多。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僵在那儿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妥切的话。
觉察出大厅中好多只眼睛都注视着自己,安姬兰怯怯地说:
“我对不起真对不起。”
“你的狗显然并不喜欢我们的猫。”王子说。
他开口说话后,安姬兰心中对他的一个疑问得到解答。
他能说一口纯熟的英语,略带一点希腊腔。
“我我抱歉,”她又说:“但牠们早就互相仇视了。”“你是说你的狗和我们的猫原本相识?”王子问道。
经王子这么一问,安姬兰才发现自己过于唐突。
“我住在隔壁殿下。”她说着,努力想补救自己方才的失礼。
“这么说,你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你,”王子说“因为你已经清楚我的身份,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安姬兰梅威,殿下。”
“我很高兴认识你,梅威小姐。”王子说“而且,我对你的狗十分好奇。”
说着,他注视她怀中的凸凸。凸凸仍东张西望地搜寻黄猫。
“牠是一种很稀有的品种,殿下,”安姬兰解说道“这是北京狗。”“果真如此!”王子欢叫“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听说过,也读过种种有关这些中国狗儿的事,只是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牠们的真面貌。”
“很少人见过的,”安姬兰说“在一八六年时才有第一只北京狗送到英格兰。”
她边说内心边想着:真是意外呀!自己竟把北京狗的常识当成一篇演讲稿般,滔滔不绝地对着自己所好奇的男士谈论起来。
“我看的什么书上也这样记载的,”王子说“我记得英军焚烧北京的圆明园时,第一次找到了这种狗,便带回英国来--对不对?”
“完全正确。”安姬兰说“但是,殿下,除了您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北京狗的出处及长像的由来原因。”“我认为,在这个论题上,你懂得此我更多。”
王子正待说下去时,一个副官走到他身边。
他用希腊话报告一些事情。安姬兰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出他们讲些什么,最后只懂一个字:“等候”
“当然,好的。”王子点点头回答他。然后转向安姬兰说:
“梅威小姐,我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那时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北京狗的好战精神。”
他说得这么有趣,使得安姬兰不禁微微一笑。
“我感到万分荣幸,殿下。”
看见王子眨眨眼睛,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眨一眨。“这头凶猛的龙狗叫什么名字?”王子问道。从他称之为龙狗的这点看来,他对北京狗懂得确实不少。
“凸凸,殿下。”
“那么,我应该谢谢凸凸把这么可爱的邻居介绍给我。”
为了之前的失礼以及现在的赞语,安姬兰屈膝,深深地行礼致意。
王子点头答礼后,一个副官护卫着安姬兰走到大门口。
“午安,梅威小姐。”他口音很重的说道。
“午安。”她边答话,头也不回地急急下了台阶。
她走回家时,一颗心竟然奇矣邙不停地砰砰跳动着。
“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她真想大声呼叫“我见到王子了!他此我想象的还要绝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