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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国外有一支广告,有个耸动的对白是:
“灌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想来天下最无趣的事莫过于想办法让自己的老婆麻醉,其无聊简直到了焚琴煮鹤的地步。因此,依照惯例,外科医师不为亲人开刀。同样的,麻醉医师也不愿意麻醉自己老婆。
可是就在我的老婆小肮日隆之后的有一天,她忽然凤心大悦,兴致冲冲把我唤去:
“眼看我们的小孩就要出生了,你是一个麻醉医师,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当然很高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了一下,似乎在找台词。我有一点担心了,通常这表示事态严重。好了,现在她想好了。“我说,就一个麻醉医师的立场,你能帮什么忙吗?”
“生产时我也可以在一旁打气。嘿嘿,不错吧。”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爱我。”随便一点芝麻绿豆,蚊子苍蝇,都会和我们的爱情扯上关系。“可是我会痛,你不想想办法?”
“自然产比较好吧?你没听曾经有个伟人说过,自然就是美吗?”不管什么话,只要赖上伟人准没错。
“你们这些男人原来都是这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会痛吗?”当场从生产到麻醉,麻醉到爱情,爱情到两性关系,接着搬出施寄青全套。真是现代男人的梦魇。
“我告诉你,虽然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可是我并不鼓励自然生产做麻醉。”
“你少装蒜。”她嘟起了嘴巴,以十分正经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麻--醉--。”
“上了麻醉也许会对胎儿有不好的影响。”嘿嘿,以理性克服感性,以学术战胜魔术。
她丢下一张剪报给我。“你自己看看,检讨一下,为什么别的麻醉医师能,我们不能?”这回她是有备而来。
我仔细看了那篇关于无痛分娩的报导。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一个过度热心的麻醉医师所写的文章。他极力鼓吹无痛分娩的好处。可是根据我们的临床经验,无痛分娩其实也有不少有待改进的缺点。诸如,无痛分娩还是会痛,充其量是程度上的差别。再来,由于硬脊膜外麻酔藥品的注射,多少会延长产程。不但如此,成功的无痛分娩比率不过是百分之五十左右。其它是都有赖于产钳,或者是剖腹产来解决。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我亲爱的老婆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是一桩铁定吃亏的买卖。依照她的期望,我完全无法下麻醉剂量。葯物给得少,无痛会痛,我当场丢脸。葯物给得多,产程延长,小孩危险,我亦难逃失败的噩运。当场灵机一动,把问题推给权威如何。虽然权威面临的难题与我一样,但是权威总是可以不被怪罪。再说,万一权威真的失败了,表示麻醉困难,非战之罪。我也善尽推荐之责,坐享功劳,何乐不为?
“这样,我推荐我最尊敬的麻醉学大教授,也是我的启蒙恩师来为你麻醉,如何?”
“我才不要什么大教授,我就是要你给我麻醉。你想,常常你在医院值班,我一个人独守空闺,为的是什么?就是希望你技艺精进。你都在为别人服务,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是等着看你的表现,你却轻言放弃。那枉费我嫁给你的一片痴心。”
眼看着大军节节败退,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威胁。
“你不怕我的技艺不精,把你做坏了?”边说还面露凶光。
“亲爱的侯大医师,人家最相信你了。”天啊,无限柔情。“再说,即使被你伤害了,我也是心甘情愿。”
好了,当场又被套牢。我不明白,我的老婆一遍又一遍用同样的伎俩诱骗我,我却像个白痴似的一遍又一遍乐于上当。
我们的耶诞小痹乖没有依照规定。他不但早到了,而且还是臀位。据说臀位的孩子是因为顽皮,在肚子里面翻转,他忘记自己长得很快,终于翻不回来了。为了种种生产的考虑,我们决定采取剖腹产。
现在我的老婆侧身背向我,躺在手术台上。她的双膝紧靠着小肮,颈部弯曲,标准的半身麻醉姿势。拿着长针的那个麻醉医师正是我。开刀房里面可热闹了,有妇产科医师,麻醉护士,许多麻醉医师,开刀房护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热闹的人比做事的人还多。一个麻醉医师麻醉自己的老婆毕竟是件有趣的事。开刀房的气氛有几分喜气,也有几分紧张,因为硬脊膜外注射并非是普通的程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成脑脊液外流,甚至感染发炎
显然这个将出生的儿童很讨爸爸的欢快。因为如果采用自然产,所谓的无痛分娩有可能产程延长,或者失败,我们必须被迫采用剖腹产。那这个爸爸就不是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同时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决定剖腹产,没有产程的问题,那我大可加重麻醉给葯。于是我会变成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兼优秀丈夫。虽然同样的结果,但得到的评价完全不同。
医学问题与社会问题果然是大不相同。
“来,深呼吸,放轻松。我在皮下打个局部麻醉。有问题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停下来,但是不可以动。”我以最平稳的声音表示。
“对待自己的老婆是这种专家口吻,打针时手都不抖一下。”妇产科医师笑着表示,我以为他要称赞我,不想他接着说“一定是个没良心的。”
事实上我正喃喃自语。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错,虽然立即有人接手,可是这个专业上的缺点将一辈子跟着我,并且流传久远。
一切都十分顺利,打好麻酔藥物之后,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
“万一等一下会痛,偷偷告诉我就好,我会马上加葯,千万不可大声嚷嚷。”
然后是消毒,铺无菌单,准备器械,划刀。
“开刀会不会痛?”雅丽问我。我没说什么,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两个人的手原来都在流汗。
不久,我们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很斯文的声音。
手术后我还帮她做了硬脊膜外术后止痛。这一切看来,都已经是一个开刀病人所能拥有的最豪华享受。同时也是一个麻醉医师能做的最高贡献。
因此当我在不断的恭喜声中试图分享一点荣耀时,我发现喜悦倒可以分享。但是生产过程的功劳,那简直是一个妈妈至高无上的尊严,由不得任何人剥夺的。有例为证:
“你看,有个老公当麻醉医师还是不错吧。生孩子都不痛。”
“乱讲,你都说不痛,好像生孩子很简单一样。其实还是会痛的。”
“至少比别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别人,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欢吹牛了。”
“如果你会痛,开刀时为什么那么安静?”
“是你压迫我,告诉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从头到尾我一直紧紧抓着你的手。”
“你还敢说,小孩一生出来你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这种没完没了的辩证,不用说,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不但如此,生产这件事,即使是医学专家的意见,恐怕也没有什么效力。那是属于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识与权利。
不信你看。
“哎哟,亲爱的老妈,你老是弄这些什么猪肚,猪心,猪肾,红鲟,鲈鱼给雅丽吃,这那是什么补品,全部是高蛋白质,高胆固醇的东西,根本是营养不均匀,我看这样补下去,愈补愈糟糕。”提供一点营养学的常识给这些婆婆妈妈参考。
“你小孩子懂什么呢?”我当场从爸爸兼医师降格为小孩子。“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鱼吃。就是补得不够,现在身体才会这么衰弱。你们现在有得吃反而这不吃,那不吃的。”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医学经验,我必须事先声明。”没办法了,把希波克拉提斯的招牌扛出来。
“哎呀,你们西医只会吃葯。葯物都有副作用,简直和吃毒葯一样。你们那懂得进补。”
“好了,反正我讲不赢你。”
“就凭你念了几年书,你不看我孩子都生过几个了。”又是倚老卖老。
“那至少让我老婆走动走动吧。你每天让她躺在那里不动,手术后那么久了,一点复健宝能都没有,这怎么得了?”
“才两个礼拜而已,你说那么久。肚子都剖开了,非同小可。我怎么会害你呢?你现在要她起来运动,肚子裂开了怎么办?谁负责?”
好了。她们用她们的传统方法坐月子。我必须忍耐地不想起我的医学常识,只想到那些美好的温情,旧式的亲切。
忍字头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过了不久,我儿子该打疫苗了。这回总算是这个医师老爸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除了我的儿子还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这回都严肃起来了。有的帮忙抓手,有的帮忙抓腿。神气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后,在大腿外侧轻轻地给予肌肉注射零点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针之后先是想了一下。也许人世间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美好。然后他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愈哭愈大声。
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来。
“好可怜。他好可怜。”
然后哭像是瘟疫一样很快流行开来。我亲爱的老婆接着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妈简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那一次你感冒,医师给你打了四针,两手两脚各打一针。你那时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难过,到现在还很难过。”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后四个人、八只眼睛忽然同时都发现了我没有哭这个事实,一齐把目标投向了我。
我必须再重复一次我的结论。是的。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果然我亲爱的老婆率先发难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儿子弄得哭成这样。”
“亏你还是麻醉医师。”
看来无论如何这场面我是无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认错。我错了。我不该放着一个愉坑邙愚蠢的爸爸角色不当,自以为是地扮起了什么医学专家讨挨骂的差事。
现在我不得不愈来愈佩服那则外国广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