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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坊与阿棋?”
“正是,二选一罢了。”
“此话何解呢,大哥?”尉迟闻儒细长的凤眼垂下,手捧香茗细细品赏淡然的样子,似乎并未听到一母同胞的兄长说了些什么。
“呃,三弟,我和你二哥商量了一番。”尉迟望儒力持平静以对“四年前爹娘不幸仙逝,留下咱们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共撑家门。当初心疼三弟年幼,又要研究棋艺,所以不忍三弟同我们一样为家操劳,以免耽误了三弟。”
“是啊,为了寻个借口让三弟认真钻研棋术,我和大哥才忍痛请三弟离府独居,并将五间书坊划在三弟名下。”尉迟念儒迅速接口,谆谆诱导“而今三弟已成年了,咱们三兄弟也该好好议一议咱们尉迟家的产业,认真分担一回了。”
“咱家虽说不是什么大贵之家,但总算也可称之为小康之门,只留几间小书坊给三弟,为兄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尉迟望儒讲得颇为沉重。
“那依两位兄长的意思呢?”他虽沉于棋艺,但并非是不闻窗外事,关于近年来两位哥哥的经济状况,他多少也有耳闻。
大哥望儒育有两子,俱是一心想求取宝名的书呆子,对家中事从不关心,只与一帮秀才整日饮酒作对,大谈志向;二哥念儒只有一女早已出嫁,他十几年来为求一子已纳了三房小妾,偏大妻又善妒,更于前年因为再纳小妾一事大吵大闹,一怒之下跳井而亡,娘家不依,几要与二哥闹上公堂记得爹爹在世之时,曾私下对他讲:这尉迟家业怕是要败在你大哥二哥手中,等我死后,你便搬出府独居吧,免得被他二人牵连了。
也是因此,他才在爹娘不幸仙逝后便顺了两名兄长之意,只带了江氏母子与阿棋搬出主府,对于兄长偏心地收拢了尉迟家大部分产业,只将五间小小的书坊分到了他的名下之事毫无异议。
他年纪虽幼,但长年有围棋相伴,对于什么富贵荣华其实看得极淡,只要能平安度日、不愁温饱便好,大富大贵于他并无诱惑之力。
于是,四年来守着五间小书坊,伴着阿棋也过得舒心、幸福。
可而今来看,一切似乎又要变了。
“三、三弟?”为什么笑而不语?
“啊,大哥,对不住,小弟一时闪神,没听到大哥呼唤。”尉迟闻儒抬眸,扫了一眼各怀心思的哥哥们,淡淡一笑“大哥有什么话请尽管说。”
“就、就是那五间书坊,我们想、想”结结巴巴,在亲弟如常的微笑下,怎么也说不出早想好的话来。
“想重新收回主府?”尉迟闻儒挑眉,替大哥讲出来“是不是呀?”
“是,不、不,不是我是说、说”
“大哥,我替你说了吧。”尉迟闻儒复又垂下双眸,细细把玩着掌中的瓷杯,讲得极其平淡,似在讲别人的事“大哥,你当初接手了家中的八百顷良田,单是每年的田租,已足够你以及两个儿子吃喝不尽了,对吧?”
“是、是”一张胖脸羞得血红。
“可是呢,你大儿为求取宝名,逼迫你卖了五百顷田地,拿地金去疏官路,却不料是蛋打鸡飞,白白损失了五百顷良田。”他轻嗤一声,继续道:“这还没什么,至少你还剩三百顷,也够你吃喝一辈子了。可坏就坏在你二儿整日与一帮狐朋狗友相伴,一掷千金,没两年,三百顷田地也全被他弄了个一干二净!而今除了这座宅子,大哥是一无所有了吧?”
“三、三弟,你、你”怎知晓得这般清楚!
“啊,还有二哥,我也顺便替你说一说吧!”转头瞥一旁垂头不语的二哥一眼,尉迟闻儒继续道:
“二哥,二嫂过世之后,二嫂娘家要你赔了不少银子吧?那几间很赚钱的绸缎铺子呢?现在还能撑多久呢?”
“还、还不错。”七间绸缎铺因他的经营不善已倒了六间,只剩一间还在苦苦支撑,离倒闭之期也不远了。
“不错?”他笑着反问一声“不错到原先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几间小书坊如今也成了救命稻草广
“也不是”
“不是什么?这次要我回府,说是为祭拜爹娘,其实不是要我交回书坊经营之权吗?”他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才从不费心去经营书坊,任阿棋当做游戏去玩。
“这书坊本就是咱们兄弟三人共有的,什么叫做让你交回经营之权?”尉迟望儒低咕一句,不敢太过大声。
“那家中的干顷良田呢?依大哥说法,也是咱三兄弟共有的,可大哥将它们尽悉卖出,可曾问我过一句意见?”
“那、那是”
“三弟,书上有言,长兄如父。大哥终究是你大哥,是尉迟府一家之主,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尉迟念儒讷讷而言。
“是啊,是啊。”尉迟望儒附言,处置府中产业,他是有权的!
“哦?二哥,这么说来,无论什么事都不需咱们一起商讨一番喽?”欺他还不懂事吗?
“这不是在同你商讨了吗?”何时话少的三翟篇始长大了?
“那么,就请大哥二哥讲出你们心中所想吧!”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那五间书坊?
“就是、就是请三弟让出书坊,由咱们共同接手,好好经营。”擦一擦上细汗,尉迟念儒终于吐出实话来。
辈同经营?嗤!
“是啊是啊,三弟你一心于围棋中,无心经营之道,不善管理。我和你二哥终究在商海中待了十几年,算不上什么好手,但经营书坊还是绰绰有余的。”尉迟望儒胖胖的脸挤满了祈盼。
“所以呢?”细长的凤眼一挑。
“所以、所以三弟尽痹粕以放心!我们一定会经营好书坊,你只管在家中等着分红便好。”说到激动处,略显白花的长须一翘一翘的。
“大哥二哥早就合计好了啁。”他可真是他们的亲弟吗?
“是、不不,我们这不是在同三弟商讨吗?”
早已合计好,同他只是说一声而已吧?
“是啊,是啊。”
“若我不愿意呢?”凤眼微微一张,清亮的眸光让人摸不着一丝的心思。
“不、不愿意?!”尉迟兄弟一下子瞠大了眼,惊愕及慌乱再也掩饰不住。
五间书坊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若、若收不回来,怕以后他们要喝西北风了!
“三弟,你在开、开玩笑吧?”冷汗一颗颗开始滚落颊际。
“开玩笑?”淡淡地一笑,尉迟闻儒暗中一叹,这,便是他的亲生兄长们哪!若说心中不痛,那是假的。
“对啊,三弟,咱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好好想一想,打你小时候起,我和大哥哪一天不在逗你开心?你想要什么,我们哪一次反对过你?而今你长大了,难道什么也不记得了吗?”尉迟念儒用袖尾抹抹干涩的眼眶,说得颇为伤感。
他怎会忘?年幼时两位哥哥的确待他极好,有时候甚至冷落了自己的娇妻幼儿,只为逗他开心。为什么十几年后的现在,那记忆中的好哥哥再也找不出一丝影子来?有的,只是算计,只剩表面上的亲情,只有骨子中的生分!
“三弟,你讲话啊!”他抬眸,专注地扫过身前的熟悉人影。何时,哥哥们英挺的身形变得佝偻?何时,亲切的温暖笑容多了凄怜乞求?何时,他与哥哥们,成了陌路之人?!
谁来回答他!
心中不由一黯。
罢了,若是那几间书坊能为两位哥哥提供一点的依靠,提供生存的基础,便给了他们吧。
只是,还未曾开口便被二哥的一句话生生浇熄了念头。
“三弟,你舍不得书坊,是不是因为这书坊是你那个棋童用身子支撑的原因?你怕被我们知道了这丑事,脸上无光,是不是啊?”既然好言不想听,便休怪他口吐恶言!
闻言,仿若疾风猛地刮过,狂怒一下子占满了所有心神!
他们怎能如此污蔑他的阿棋!
“二哥,说话之前最好先用一用脑子,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双拳几要握碎手中的瓷杯。
“没有根据?怎会无根无据?这书坊是阿棋在经营,是吧?”被贪欲蒙蔽的双眼腥红如血。他原本打算收书坊,顺便纳阿棋那丫头为妾的,找一个懂得经营的女人不算给祖上蒙羞。可错就错在那死丫头太不知好歹,竟枉费他的一番好意!
“二弟,他冷静一些。”一旁的尉迟望儒讷讷开口,不想与亲兄弟闹得太过火。无论如何,闻儒还是他们的同胞兄弟。
“我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忿忿地一甩袖摔开大哥的手,尉迟念儒恨恨咬牙“从小爹爹便偏心他!他要什么,爹总是二话不说地便给他什么!他说想要招一个棋童,爹立即花大把银子在几百名孩子中选一个给他!可咱们的孩子呢?那也是他的孙儿孙女啊,可爹正眼看过他们没有?没有!爹只正眼看他,他的棋童想读书识字,爹便让那小丫头进书房,随他一同习字。可我的孩子呢,我女儿是一府的小姐,却从来没进过一天学堂,不识得一个字!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阿棋去学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卖了一辈子身的奴才而已!”
“二弟”
“大哥,你不要拦我。”尉迟念儒恨恨啐了几声“不管怎么说,那个死丫头也是咱们尉迟府中的奴才,她不顾礼义廉耻,在外头抛头露面,同那些男人你来我往、勾三搭四,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这是给祖宗蒙羞啊!”凭什么她以一介女子之身可以撑起一个书坊?凭什么他一个七尺男儿却到处碰壁?凭什么一个下女却敢活在男人的世界中?!
凭什么!
“二哥!”尉迟闻儒紧咬牙关,不敢置信他的亲哥哥竟讲出这般龌龊的话来!望着那张狰狞的脸,他再也寻不出一丝熟悉的感觉。
“怎么,你心疼啦?还是因为你的棋童在外招蜂引蝶,你吃醋了?哈哈,三弟,为兄是在为你出气耶!你看你什么表情?是不是戳到你痛处了?”尉迟念儒嘿嘿直笑,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三、三弟,你别气,别气!”尉迟望儒赶忙打圆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他的兄长们吗?!
“二选一咧。”尉迟念儒洋洋得意。莫怪他们哟,谁让你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呢?
“什么意思?”
“阿棋人府时签的卖身契还在我们这里。”耸一耸肩,尉迟念儒笑得好不开心“她在外面整日与男人们混在一起,太失咱尉迟府的颜面了。所以呢,我们要执行家法,将她囚在柴房,一生一世。”
“她是我的人!”尉迟闻儒几要咬碎一口钢牙。他们怎能这样无所不用其极!
“可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中,我想将她怎样便怎样!就算我将她卖入青楼为妓、将她送给老头为妾你又能拦得住吗?”从来不知一张黄旧破纸原来有这么大的效用。
“你!你到底要怎样!”狂怒啊,愤怒的火焰已在他的血液中熊熊燃起。
“很简单晒,我们早就说过了,二选一嘛!”早知如此,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书坊与阿棋,你只能留一个。”他们再傻,也知道那个死丫头对三弟有多么重要。
“三弟,其实你有那个阿棋,什么都可以手到擒来啊。若我也有这么一个女人,肯在外与男人们”恶心的笑声越来越放肆。
他紧紧闭上双眸,用尽全身所有自制力,拼命压抑心中翻滚不已的沸腾怒焰。不要动怒,不要动怒,他们毕竟是你的一母兄弟!不要动怒,不要动怒,他们忍不住地刚要大声反驳,却耳尖地听到有轻巧的熟悉脚步声正慢慢移向这里。
是阿棋!
所有的反驳一下子卡住,心中惟一的念头便是阻住她听到这些难听的谣言,不让阿棋受伤!
“不要再多说一字!”他猛地睁开凤眼,让眸中炙炽的熊焰尽悉射出“你们若敢再多讲一字,休怪我不念兄弟情分!”今日便作一个了断吧,以后他跟他们再无瓜葛,再也不是亲生兄弟!
“三、三弟?”不由愣愣地闭了嘴,呆呆地望着周身盈满怒火的亲弟,那冷酷的神色,是他们从没见到过的。他是谁?可真是他们那个从不发火、一直淡默的亲弟?
“所有一切到此为止。”冷冷扫过呆若木鸡的两人,尉迟闻儒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子,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小心伏在纸窗前,侧耳聆听屋内的动静。
心,一下子没来由地一轻。啊,他的阿棋。只要有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就是五间书坊吗?我给你们。”淡淡地开口,没有了刚才的无边怒火。
“真、真的?”尉迟念儒一下子瞠大了贪婪的双眼“不是骗、骗我们吧?”他记得三弟是从不接受威胁的,今日他们拿阿棋相逼,其实也是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了!
没、没想到,他们竟然成功了!
“我从不出言无信,他们应该清楚。”从此后,他只有一个家,那便是那城郊的小小院落;从此后他只有一个家人,便是他的阿棋。
“明日我会让书坊的王先生将书坊所有账册交给你们,从此后书坊与我再无关系。”他只要有他的阿棋就好。
“还、还有那两、两万两银子。”不自觉地咽一咽口水,神情紧张。
“那不是书坊所有,是是我借来的。”眉心皱起,从不知他们竟如此贪心。
“可现在是书坊的了!”尉迟念儒大声喊“我们不管你是如何得来的!反正不准你将银两抽出!”那笔钱坚决不能给。
“可那是要还的。”心中薄怒又起。
“我们不管!还不还是你的事,我们不要债务,我们只要书坊和那两万两银子!”死也不放手!
他除了书坊,什么也没有,用什么来还那两万两银子!
这便是他的兄弟哪,不管他死活的兄弟!
心中惟一仅存的牵连,终于断了。
“随你们。”他冷冷一笑,再也不顾念心中情分“以后尉迟府中人是死是活,与我尉迟闻儒再无一丝的关系!”心,已冷。
“三、三弟”尉迟望儒迟疑地轻唤那背对的身影,声音颤不成句“咱、咱们、咱们”
“大哥,别说了,人家都讲得这般决绝了,你还白费力气做什么?”尉迟念儒不在意地一笑“不过还是立下字据比较好,亲兄弟明算账嘛!”
用力深吸一口气,尉迟闻儒转身,抓起笔来,飞快地写下书坊转让字据,签上姓名。
尉迟念儒刚要抓起字据,却被拦住。
“你、你不能反悔的!不然、不然”想放几句狠话,但在那双冰冷的凤眼下,挤不出一字。
“拿阿棋的卖身契来。”他轻声咬牙。早知有这么一天,当初他就该将阿棋的卖身契一把撕掉,而不是留着威胁阿棋学棋了!
“啊,好、好,给、给你。”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塞给亲弟,一把抓起书坊的转让字据躲得远远的。
打开折叠的卖身契确认无误之后,手一握一搓,便将纸一下子揉成雪大的碎屑,轻轻一扬,那张限制自由的薄纸就此无了踪影。
“从此之后,我尉迟闻儒,再也没有什么兄弟了!”冷而又缓慢地讲完,再也不想看那些陌生的人一眼,便打开紧闭的房门,一步跨了出去!“而这尉迟府,我再也不会跨进一步。”
断了吧!
至少,他还拥有他的阿棋。
拾眸望向窗边,却没了那抹熟悉身影。
他一惊,马上搜寻,在眼角逮住一抹愈行愈远的身形后,不由勾起唇,纵身追了过去。
从此,尉迟府中,再也没有了一位三公子。
他,仅是尉迟闻儒而已。
难得的严冬暖阳,难得的风和日丽。街上拥挤的人流,两侧堆满各色年货的小摊,不断飘进鼻孔的食物香气,不绝于耳的笑声呼唤
她却没了好心情,只冷着脸,目不斜视、一声不吭地大步向前。
“阿棋!”
她理也不理,只伸手一挥,格开拉她的大掌,继续走她的路。
“阿棋。”
再用力一挥手,将扯她手臂的大掌又一下子打开,头也不肯回。
“阿棋”
她干脆用手捂住双耳,看也不看赖在她身边的笑脸,板着圆脸,径自前行。
“阿棋!”
挫败地叹一口气,尉迟闻儒顾不得旁人侧目,双臂一拥,将那小小的身子紧紧揽进怀中,运起纵跃轻功,寻了一个方向便快速地飞身而去。
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不断倒退而去的景色,身上紧拥的力道,耳旁熟悉的气息她依然无语,依然冷着圆脸,圆圆的杏眸微微敛起,遮掩住所有的心思。
他也不再说些什么,只依然拥紧了怀间的圆润身躯,双眼专心于眼前的路径,飞速地纵身前行。
他的阿棋今日真的生气了。
他知道。
他的阿棋是因为他的缘故生气了。
他明白。
唉,早知如此,他便不该硬扯着阿棋陪他回主府一遭。
他更不该放任阿棋玩游戏,且玩出了感情之时,什么也不说地便抢走了她花费了无数心血、用心经营的玩具。
最不应该的是,他将她心爱的玩具随手不负责任地去给了她非常讨厌的人。
这次,他的阿棋真的生气了。
而这小女子发出的怒火,他不是很容易便能随手扑灭的。
唉,真伤脑筋。
飞掠的身影,宛如流星,纵过人群,穿过街道,消失在无人的风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