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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柔
说来容易做来难。第二天一早,雪岚还没起床呢,林妈就已经把她的洋装烫好,甚至连她的鞋子也给找出来擦亮了。一等雪岚起床,她就迫不及待地赶她去洗头。
“可是我不要和他出去啊!林妈,你就不要忙了嘛!”
“胡说八道,出去兜兜风有什么不好?何况那个魏先生看来体面得很!”林妈一副媒婆的架式。
“我不要出去嘛!”雪岚顽固地抗议。
“好啦好啦,”林妈改用怀柔的手段:“就算你不要出去吧,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又有什么不好?不管怎么说,总是有客人要来,不是吗?”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当门铃准两点响起的时候,雪岚已经万事俱备了。刚洗过的长发,虽然应该修剪了,但经林妈花了半小时去吹它之后,黑缎般地垂在她肩上。她纤秀优雅的身子裹在合身的洋装里,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细带的高跟鞋衬得她的美腿份外修长。她慢慢地走下楼梯,白玉般的脸上,因紧张而浮现了一层胭脂般的嫣红。
“魏先生?”她迟疑地招呼他。
他立时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使雪岚微微一惊。
她本能地叫了一声:“林妈]
“我到后头去等杂货店的小弟。他说好了要送一箱果汁过来的。”林妈很快地说,匆忙的脚步声一霎时便已去远了。雪岚无措地呆在当地,直到魏伯渊的声音将她惊醒:“我们可以走了吗?”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去。”
“噢?”他好笑地说:“你把自己打扮得这样整齐,就只是为了聚集足够的勇气来告诉我说,你今天不出门啊?”
雪岚觉得自己脸上不可控制地热烫了起来。“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她力持平稳地说:“所以我”
“所有的事都有它的意义。”他打断了她:“走吧,纪雪岚,今天的天气很好。”
“我说的话你根本一个字也没听!”雪岚突然爆发了。这个人顽固得跟驴子一样!“我说我不要出去,你听不懂吗?放开我!”她奋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放。
“我听到了,纪雪岚。”他淡淡地说:“可是你必须和我出去。如果你自己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扛出去。”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人不是在虚言恫赫,他是当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就是知道了。“这这是绑架?”她微弱地说。
而他突然笑了。“我不会向令堂要求赎金的,而且保证很快就放你回来。”他的声音变柔了:“走,纪雪岚,现在正是春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不出去走走太可惜了!”
瞧不出他还有一点诗人的细胞呢!雪岚憎恶地想。“好吧。”她认了。反正再争也争不过这头驴。“我的皮包在那里?”
他替她拾起了桌上的皮包,挽着她走出了大门,进了车子。
“你想去哪里?”他问,一面发动了引擎。
“那里都好,我不在乎。”她冷淡地说,存心要激怒他。
“好极了。”他的回答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既然你这样坦白,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纪雪岚,我已经很久不曾遇到一个像你这样刻意要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悲剧的人了。]
“我才没有!”
“没有吗?”
雪岚转过脸来面对他,脸颊因激怒而泛红:“你到底要我怎么办,魏伯渊?假装我什么事也没有,完全正常,是不是?他们说我是一个睁眼瞎,说我的外表看来和以前完全一样,所以我想我看来是完全正常的,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到底还是瞎了!如果没有人陪着我,我一定到处跌跤,把饭粒撒得一地都是!瞎了就是瞎了!魏先生,不要表现得好像我只是割到了手指头一样,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瞎了!世界上的瞎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有许多人的年纪比你大得多,有许多人是天生下来就看不见了!可是他们去学点字,给自己找了导盲犬,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份工作!有谁像你这般无用,整天只晓得躲在家里自怜!”
不是这样的!雪岚疯狂乱地想,不是这样的!我也想过这些事啊,或并不想成为这样无用的女子。在医院里,当她刚知道自己瞎了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要去学点字,要尽可能地独立但仲杰离去之后,她的欢笑、希望,以及爱情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夺去了她复原的力量,也使得她失去了奋斗的目标。而她的母亲似乎对她学习点字一事兴趣缺缺,一天拖过一天,既不去为她联络盲哑学校,也不去找相关的资料。而,当雪岚提起她想要一只导盲犬的时候,纪太太只是冷冰冰地说:“家里不许养狗。”使得她的计划胎死腹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无力感和麻木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气力侵蚀净尽:安安稳稳地呆在屋子里,似乎愈来愈像她该过的日子
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几个月以来,她首次容许自己正视自己的生活全然的孤立、冷僻、不正常的生活。她曾有的梦想和野心在那迟钝厚重的保护壳下向她招手,呼唤着她的归来一个遥远、细微,但亲切的声音。雪岚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她的心思必然在她脸上显现出来了。因为魏伯渊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道:“在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把自己缩进了蜗牛的壳子里?”
“大概吧。”她老老实实地说。
“那很好。认知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雪岚,你想一辈子过着你目前过的这种日子吗?”
“不!]雪岚冲口而出。一直到这句话冲了出来,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脱离目前生活的型态。“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无力地加了一句。
“去学点字,给自己找一只导盲犬,然后看是要去找一个工作,还是继续你的学业。]
“你把它说得很简单。”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也并不是做不到。”
雪岚沈默了半晌,然后说:“我想念书。我本来想去投考历史研究所的,可是仲杰不是很同意”
“你读的是历史啊?这我倒不知道。我读的也是历史,还有人类学。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美国教书兼做研究。目前我暂时休假一年,到处去搜集资料,顺便回来看看。”
雪岚兴奋得脸都亮了。她的问题倾筐而出,一个接一个地问个不休。她太久不曾和人讨论她喜爱的东西了,她的求知欲已经被压抑得太久。魏伯渊一面开车,一面和她说个不休。然后,他把车停了下来。空气中有着海风的咸味,风在树梢微微作响。大概是木麻黄吧?
他扶着她下了车,自车子后座取出一方毯子铺在沙地上,然后坐了下来。“道路两旁都种了木麻黄,一直延到沙滩上去。”他说:“海很蓝,天很清,云很淡。这里不是什么风景名胜,所以没有什么游客。你喜欢这样的地方吧?”
雪岚笑了。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伸出手来顺了顺它们。
“我喜欢这里,魏伯渊。”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地扔开了“魏先生”这种称呼:“谢谢你带我来。]
他笑了。一种温厚而轻松的笑声。雪岚突然间很想看看他,很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她深思地说:“林妈说你是个很体面的人。]
[呃,呃”他突然间不知如何接口了:“她这样说的吗?]
雪岚忍不住笑了。“哇,大发现!我不知道你也会害羞的!]
他干咳了两声。“我没有!”他的声音听来乱别扭一把的,雪岚忍不住又笑了:“说真的,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啊?”不等他回答,她伸手制止了他:“别说,我自己来看好了。我可以摸你吗?”
“只管请便。”
雪岚伸出双手,找到了他的脸,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起来。
他的头发很浓密,肌肤很平滑:有一双浓密而整齐的眉毛,一对微凹的眼睛。他的轮廓很分明,鼻梁很直,下巴方正而有力,腮边颔下刮得干干净净的胡渣子细细地刺在她的手指上。他应该是很英俊的,一种很阳刚的英俊:如果他的嘴和他整张脸的骨架能相配的话。但雪岚突然迟疑了。她的手指已来到他的唇边,而她忽然惊觉到这样的碰触过份亲密雪岚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自觉心脏跳得好急。
“好了,谢谢你。”她不稳地说。
“你的眼睛难道完全没有复明的希望了吗?”他突然问。
雪岚呆了一呆。“我在医院的时候,大夫们曾叫我等个一年左右,再看看要不要再开一次刀。可是我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说我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开刀根本是一种浪费,所以我想”
“我明白了。]他沉沉地道,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去暍个咖啡,吃点东西吧。”
“我不能!”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把雪岚吓死了:“我我和妈妈,还有那些阿姨们上过餐厅一次,结果可怕极了!我不敢上餐馆去,我我们回家好吗?林妈可以帮你泡咖啡,家里也有很多点心”
“你不能再逃了,雪岚。]他温柔地道,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相信我,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让你跌倒,也不会让你溅出任何饮料。只要你相信我,没有人看得出你是一个瞎子。]
如果她能相信他呵雪岚颤抖了一下:“那次的经验好可怕。我和我在一起吃饭的人被我弄得尴尬极了,侍者对我不耐烦得要命,餐厅里说话的人愈来愈少,每个人都在看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他伸出手来环住了她。“我不会这样待你的。相信我,雪岚。]
相信他?但她也相信过仲杰啊。而她认得魏伯渊还不过一天,又怎么能相信他呢?虽然,当他这样环抱着她的时候,她觉得好安全,好舒服,好想永远待在那儿不要离开但这只是一种错觉吧?只是因为她太需要这种安全感了,如是而已。她轻轻将他推开,细细地道:“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家。”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雪岚?你是在说安全重于一切,已知的东西总比未知安全。那也可以,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如果你真的想这样子渡过余生,一辈子只有令堂和林妈陪着你,所有的活动范围只在那栋洋房之中只要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雪岚颤抖了。他的话没有错。可是这一切对她而言,是多么的艰难哪!她咬紧了下唇。
风在她发际低语,海水的气息拂过她鼻端。她有多久不曾到海边来了?有多久了?
他低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可以将你扛起来,逼着你进餐馆去,可是那没有意义。正如我方才所说,你必需自己去选择。但是记住,三思而后行!如果你说:带我回家。那么我就送你回去,跟着便回台北,你从此不会再见到我这个讨厌鬼了。但是如果你说:好!那么,雪岚,我必然尽我所能地帮助你,直到你能够独立为止。”
他说着放开了她。他是存心的,她知道;而她也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当真的。她必需自己去选择,因为这毕竟是她自己的生活。回家是容易的,置身于母亲过度的保护之下是容易的:可是这世界是这样的广大啊!暖热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海洋的声音自沙岸边一阵一阵地传来
雪岚抬起头来。在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以前,那一串话已经溜出了她的口中:“你愿意请我暍咖啡吗,魏伯渊?”
“我很乐意。”他庄重的回答。
一个简单的问句,一句简单的回答。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两句简单的对话即将改变雪岚的一生。无言的相知在他们之间缓缓流过,魏伯渊伸出手来挽住了她:“可以走了吧?”
“可以。”她清脆地道。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扶着她上了车,向市区驶去。
车子平稳地向前开着,雪岚的心却愈跳愈急。这一切进行得实在太快了!她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就已经一头栽了进去。各种疑问自她的心灵深处涌起,使她的指尖愈来愈凉。等车子停了下来的时候,她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
“不要怕,放轻松一点,”魏伯渊安慰她道:“咖啡屋是应当的休闲场所呀!”
“我一点休闲的心情也没有!”她咕哝道。
他笑了,绕到车门这边来将她扶了出来。“没有人会发现的。”他向她保证:[里头每个人都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才没有那个脑袋去猜测你的视力问题呢。他们光嫉妒我都来不及了。”
雪岚忍不住笑了。“巧言令色!”
咖啡的香气在空中浮荡,魏伯渊扶着她进了餐厅。
他在她耳畔低语,告诉她前面有些什么,距离多少等等。侍者殷勤地前来招呼他们,似乎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
[请给我们一个窗位。”魏伯渊说。而后领着她向前走去。
“没问题吧,雪岚?”他轻轻问道,温热的呼吸吹过了她的脸颊。
雪岚不明所以的涨红了脸。她无声地点了点头,任由他拥着她坐进了卡座里。魏伯渊点了两杯咖啡,又叫了一些甜点。等点心上来的时候,他一路向她描述那些精致的点心长什么样子,还将那些磁器的样子形容了一遍。在他这样细心的照拂之下,雪岚的心情松懈了下来。她毫无差错地吃完了她的点心,并且发现它们颇为美味。而后放松地啜饮着咖啡。
“下次我带你出来吃饭。”他说:“我想我们可以先从西餐开始。你和美容院订了几点的约啊?”
雪岚忍不住笑了。“我们台湾的美容院是不作兴这一套的。
我想我明早去一趟就是了。]
“那么我明天早上九点半来接你。然后我们可以一道吃个午饭。]
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一切进行得太快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问被扔上了云霄飞车。“但这样太麻烦你了。”她试着抗议,但魏伯渊截住了她的话头。“这让我自己来判断,好吗?”他毫无徵兆地转变了话题:“我们走了吧?”
“恩。”她点头,不知道他现在又有什么节目了。
他领着她走到柜台前头付了帐,然后带著她出了门。“他们的花园还不错,]他说:“院子一角的桃花已经开了。这一片花坛上种的是矮牵牛,另一面花坛上种的是金鱼草。”雪岚感觉到自己的脚一软,已踏上了草地。风中果然有著桃花甜香,还有著刚剪过的草味。魏伯渊扶着她在花坛前蹲了下来。引着她的手去碰触柔细的花瓣。
[这朵花是艳红色的。有这粉红色的花心。它旁边有白色和粉红色的各色矮牵牛,混得很漂亮。”
雪岚的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和叶子,一个已经憋了一整天的问题终于蹦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魏伯渊?我实在不明白。]
“我没说过吗?我觉得自己对你有责任。”
雪岚咬住了下唇,不明所以地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就为了这个缘故吗?这么说来,我对你而言是一个负担、一项义务了?”
“本来是的。”
“我不喜欢这样!”雪岚突然间爆发了:“我不要人家同情我,可怜我!”
“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他淡淡地道:“我并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因为同情你才为你做这些事情的。”
“那么是为了什么?”
他沈默了一下,然后说道:[需要原因吗?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这一切,对不对?]
“可是”
“走吧,雪岚,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站了起来,扶着她上了车。他一路上非常沈默。而雪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个这样神秘而复杂的人呀!她实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而且,很明显的,他也是个不轻易表白自己的人。即使如此,在她的内心一角,雪岚竟已奇异地开始信任他。是这点奇特的信任,使得她不特别去在乎他那未曾出口的答案吧?她困惑地摇头,全不曾注意到:车子已在她家的门前停下。
魏伯渊扶着她下了车,为她按了门铃,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天见,雪岚,”他简单的说:“我明早九点半过来接你。”
雪岚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他脚步声已然远去。同时林妈在她身后开了门。她听到他的引擎响起,渐渐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