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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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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草

    第二天早上,门铃响的时候,林妈正在清扫楼下的房间。她开开心心地应了门,很热心地招呼着魏伯渊:[请进,魏先生,雪岚大概在楼上房间里。我去叫她。”

    但雪岚并不曾留在自己房里。相反地,她坐在花厅里等他。因而一听到门铃声响,她就向前头走来了。然而平日里走惯了的地方,今天却突然多出了一些阻碍。在雪岚还未发觉不对以前,她已经踢上了林妈留在路上的吸尘器,一跤向前跌出。雪岚惊叫一声,而后重重地撞上了一堵男性的、厚实的胸膛。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一个低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雪岚,你没事吧?]

    她惊魂甫定地点了点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和她这样接近,她可以清楚听见他急促的心跳。他被她这一跤吓着了!这个认知使她心底升起了一丝秘密的欢愉。然而他所遇见的,是她的盲眼生涯中最可怕的一个部份未知的危机,他当然应该害怕的。事实上她自己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噢,天,如果她不是这么急于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只会待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呆的废物,因而一听到门铃声就冲了出来,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天哪,雪岚,我对不起。”林妈急急赶了过来,声音里充满歉意:“我以为你在楼下的。我要是早晓得你已经下楼来了,就不会把吸尘器留在路中间,也不会害你摔跤了!]

    [不要紧的,林妈,只是一个意外。雪岚也并没真的跌跤,别放在心上了。”魏伯渊安慰道。林妈咕咕哝哝,一面收起了吸尘器。

    “可以走了吧,雪岚?”

    她点了点头,感觉到他的手过来扶住了自己,一路向外行去。这又是一个艳阳天,温暖而不懊热。雪岚满心欢快地抬起头来对着他微笑,仲春湿润的微风吻上了她的脸颊,将她印花的长裙吹得贴在她修长的腿上。

    [我今早替你打了几个电话,帮你在盲哑学校的点字班报了名。我还替你申请了一只导盲犬。不过这种狗一向供不应求,所以大概还要等一阵子。”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

    雪岚忍不住笑了。“你好像恨不得在一天之内就把我的生活全翻过来似的。]

    “既然你自己不做,当然只好我来做。”他镇定地道。

    雪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后一个问题突然在她脑子里浮了出来。“喔,天,我都忘了!”她低语:“我妈妈我妈妈绝对不会让我养狗的!]

    “导盲犬并不是一般的狗”

    “对她来说可没有差别。”

    “但导盲犬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生活啊!有了导盲犬,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走动,不必有人陪伴,也不必害怕迷路跌跤什么的。举例来说,如果有了一只导盲犬,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去绊到那个吸尘器了。”

    她抿紧了下唇,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还是不会让我养狗的。”

    “再说吧。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她呢?”

    “恩,她到高雄办事去了,明天才会回来。”

    “原来如此。对了,雪岚,你应该开始做点运动了,导盲犬的个子都很大,要想使唤它们,可得真要有几斤力气才行。”

    雪岚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不会有用的,她知道。她的母亲外表虽然纤弱,意志力可和钢铁一样的顽强。她绝对不会让我养狗的。即使一只导盲犬可以给我全新的生活雪岚甩了甩头,将这悲伤的念头扔出脑海。至少我还有今天是的,至少我还可以拥有今天。

    而这一天是这样的美好。魏伯渊带她到了一颇负盛名的美容院去资料是林妈提供的因为时间还早,店里没什么客人。美发师很细心地为她剪出了一个漂亮的发型,沿着脸颊修剪下来的发线衬出了她优美的五官,以及她纤细的颈项。虽然她自己看不见,但是魏伯渊的赞美使她相信自己是美丽的。

    而后他们去吃中饭。有了昨天的经验,她今天上街吃饭的时候来得自然多了。而整顿饭里,他们都聊天聊得非常开心,谈论着各自喜欢的诗词和小说。他的专长偏向西方历史,现代诗读得比古诗多:但当雪岚谈到苏东坡和晏几道时,他也带着极大的兴趣来和她讨论:当他谈到目下西方世界的文学倾向时,她也兴致高昂地和他说个不休。而后餐厅里播放的古典音乐又引起了他们对音乐的讨论雪岚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谁说过这样多的话了,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自己聊得欲罢不能。魏伯渊似乎有着与她相类的感觉。因为吃过饭后,他们在餐厅里一直待到下午六点。然后他笑了:“我们是在这里再吃一顿,还是换个地方去?”

    她完全忘了时间的飞逝。他们吃饭、聊天、听音乐,然后他载她去兜风一直到过了晚上十点,魏伯渊才送她回去。

    “谢谢你,我玩得好开心。”雪岚对着他微笑,温柔地拉着他的手。既然他整日里都挽着她行动,这样的接触对她而言,已经和呼吸一样的自然了。

    “我也玩得很开心。”他认真地说:“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而且很有深度。你为我开启了另一扇窗子,使我得以用另一种角度去观察事物。这对我而言也是很不寻常的。我也要谢谢你,雪岚。”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的话使她想哭。雪岚低下了头,突然间感觉到他环住了自己的肩膀。雪岚的心跳突然加快。在这一刹那间,她强烈的意识到他的体温,他的接近,他男性的气息。整日里环绕着他们的、温馨而愉悦的气氛突然间变得紧张了。雪岚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林妈的声音在门前响起:“雪岚,是你回来了吗?”

    他猛地放开了她。雪岚深深吸了口气,试着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林妈的下一句话像炸弹一样地炸碎了她的努力:“太太回来了。知道你出去了,她好像不大高兴呢。”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怕里头的人听见似的。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指尖蓦然间变得异常冰冷。魏伯渊马上感觉到她的紧张,本能地握紧了她的小手。

    “你很怕她,是不是?”

    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无言地点了点头。[这很荒谬,是不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是”

    “我陪你进去。”他轻轻的说。

    “不!”雪岚惊喘:“她可能会对你很无礼的!”

    “那么我就更应该进去了。”

    “伯渊”

    “记得我昨天和你说过的话么?我要求你信任我。”他的声音低沉:“来吧,雪岚。”不等她再度开口,他已经推开了门,走进了她家的客厅。

    “还晓得回来啊,雪岚?”纪太太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你这一整天野到那里去了?”

    “只是只是出去吃饭而已。”雪岚细声道:“妈妈,这一位是”

    “免了。”纪太太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就给我上床去。史大夫要你多休息,怎么可以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妈妈,我并不累”雪岚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少跟我顶嘴!”纪太太怒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吗?照顾你已经够麻烦的了,你还不跟我合作,净给我惹麻烦,你是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雪岚颤抖了一下。她新生的自信,在母亲毫不留情的攻击之下,就像是向阳的雪花一样的化掉了。和魏伯渊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瞎子;然而现在,她又开始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毕竟是个残废,是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

    魏伯渊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雪岚才发现他已经非常、非常生气:[请容我介绍自己,纪伯母。我叫魏伯渊。魏仲杰的异母哥哥。我刚从国外回来,刚知道令媛的事:因此我决定过来看看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明天想带令媛出去走走。明天下午两点可以吧,雪岚?”

    雪岚还没来得及回答,纪太大已经插了进来:“不行,雪岚明天必需在家里休息。”

    “雪岚年轻而且健康,出去走走对她只有好处。”

    [雪岚是个瞎子,你想叫每个人都看纪家的笑话,是吧?”纪太太的声音既冷且硬:“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现在,请你”“雪岚已经是成人了,她有能力为她自己作主。我要求您同意,不过是因为尊重您是雪岚的母亲,而我的家教要求我尊敬长辈。但长辈也得有值得尊敬的地方,而我发现您很难向我证明这一点。”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沈的怒气:“我已经决定竭尽全力帮助雪岚独立,使她再一次成为她自己的主人:对我而言,这个目标比什么都要紧,所以如果我显得无礼,还要请您谅解。明天下午两点,我会来带雪岚出去。如果到时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将她找出来。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雪岚吓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突然很感激自己的失明,使她不用看母亲那怒得发青的脸色。纪太太显然是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房子里一片寂静。就在此时魏伯渊重重地握了握她的肩膀,沈声道:“明天见,雪岚。再一次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

    他说的话,以及他还留在他肩上的力气,奇异地给了她勇气。雪岚发现自己用着一种平静的声口对自己的母亲说:“您说得对,妈,我已经很累了。我这就上床去睡。晚安。”不等纪太太回答,她一溜烟地上楼去了。

    回到自己房里,雪岚长长地吁了口气,立时软倒在床上。妈妈一定是气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让她安然逃脱的。但是明逃讪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雪岚慢慢地换下衣服,开始做睡前的梳洗工作。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为自己的生活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并且已经开始实行。她不能、也不愿意再回过从前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在魏伯渊的身边,她曾经享受了大自然丰盛的给予,也曾安然自在地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感觉到人世的纷攘及活力,更曾经上馆子去吃饭而,一头导盲犬将给她更大的自由,领她向一个更开阔的世界。明天,雪岚对自己说:明天,我必需说服妈妈让我养一头导盲犬。

    话虽如此,要想鼓起勇气去面对她的母亲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雪岚睡得不好,醒得也很早:她在自己房里磨蹭,想尽量延迟下楼去吃早饭的时间: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等林妈来叫她吃早餐的时候,她只有鼓足勇气下楼去,一面希望:她昨夜所感到的勇气还能多少剩下一点。

    这一顿早餐吃得她食不知味。林妈的手艺一向很好,稀饭和小菜也一向很合她的口味:但整个吃饭时间里,纪太太都不怎么说话。这和平日的情况实在是大不相同。雪岚试着问她事情办得如何,在高雄玩得怎么样,都只换来一声简短的回答。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实在可怕。很显然的,经过一整夜的缓冲期,她母亲的怒气不但丝毫未消,只怕反而更强烈了。

    雪岚很勉强地吃完一碗稀饭,硬着头皮等着。

    “我希望睡了一觉以后,你的神智回复过来了。”纪太太冷冰冰地开了口:“我不晓得那个姓魏的小子在玩什么花样,但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这种荒唐事不许再继续下去,听到没有?”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妈,他只是想帮助我而已。他替我开了一扇新窗,让我知道我还可以有别样的人生。我想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外头的世界,多接触其他的人妈,如果爸爸还在世的话,我相信他会鼓励我这么做”

    “你爸爸!”纪太太啊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无法形容的怒气:“他当然会希望你出去到处乱跑了!他自己就是那个样子!一年到头不在家,一年到头东飘西荡!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在我身边!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于交通事故!我可不想你也变成那个样子!你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那儿也不许去!”

    雪岚震惊得全身止不住地抖动。父亲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她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爱笑且爱玩。她一向很少和母亲谈及自己父亲,因为纪太太很不愿意谈他。她总以为那是母亲无法面对丧偶之痛的缘故,现在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发现使她震惊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可是妈妈,你难道不爱爸爸吗?”

    “爱他?”纪太太嗤之以鼻:“在他那样待我之后?”

    雪岚呆呆地坐在当地,费力地吸收她刚刚听到的讯息。呵,当然啦,这解释了许多事,不是么?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雪岚开始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对她会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强烈得近乎病态。母亲对她的占有欲一向很强,但自从她发生车祸以后,更是来得变本加厉“妈,”她慢慢地说:“你是怕我会变得像爸爸一样,整天在外头乱跑,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么?我不会那样的]

    “少在我面前扮演心理医生!”纪太太清脆地道:“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只有我来懂你,哪有你来懂我的份?不许你再见那个姓魏的小子!他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说?”雪岚有些困惑地问。

    “你才认识他两天就变了!你变得大胆无礼,连妈的话都不听了,你]

    “可是妈妈,这种改变并不坏啊?我觉得比较有自信了,也比较敢于争取应该争取的东西了;他使我从冬眠中活了过来,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妈!”最后这几句话是从她心底喊出来的。

    “反正你不许再见他就是了!今天下午他来的时候我会这样告诉他,不许他再上我们家来。”

    “妈,”雪岚的身子急切地向前倾,再一次试着说服她美丽而顽固的母亲:“他只是要我去学点字,并且给自己找到一条导盲犬而已!”

    纪太太立时抓住了这个可资攻击的缝隙:“家里不许养狗!”

    “如果我有了一条导盲犬,就可以自己出门上街去了,妈”

    “我说不行!”

    “妈,”雪岚绝望地道:“你难道不希望我脑扑服失明的困难吗,进一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那样一来,我就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负担]

    “独立?”纪太太嗤之以鼻:“你想怎么独立?去找工作吗?你一个瞎子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当按摩师吗?别儍了,雪岚,面对现实吧!这整个的想法根本是一场闹剧!那个姓魏的小子是神智不清了,才会给你这种希望。老实说,这是一种很残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所以我说那个小子对你没有好处,你还不信呢!”

    雪岚瑟缩了。妈妈说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是不是顺从自己的命运来得容易一些?这样的挣扎似乎太艰难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雪岚的退却,纪太太满意地下了结论:“那么就是这样了。今天下午,我会告诉他说你不想再见他。相信妈,这样做对你是最好的。]

    雪岚垂下眼睫,紧紧地抓着自己衣衫。到底谁才是对的呢?

    妈妈,还是伯渊?

    决定究竟在那里?

    然而对纪太太而言,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已经看到了女儿的退缩,也相信这整椿事不过是一段春日的插曲。女儿终究还是她的乖女儿,虽然有时会受到外来的下良影响,但只要晓以大义,她很快就又回复正常了。于是她开开心心地说:[今天晚上,你金伯伯他们要来打麻将,你可以下楼来和他们聊聊天什么的。我待会儿得和林妈谈谈,看弄点什么当消夜比较好。”

    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日子又回复到那种一成不变的模式了,她愁惨地想着,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去。喔,天哪,我如何受得了这个呢?园子里的花香随风飘来,外头有车声来来去去,孩童高亮的笑闹和尖叫在街上起落,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这个世界正在呼唤她啊!

    雪岚绝望地将头抵在窗玻璃上,感觉到泪水湿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