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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起脸来看看睽违五载的家园,陆平浩的心情复杂到不是言语所能说出。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迟早是会回来的,只是没料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小洁在报纸上所登的那则广告,别说只有那么短短几个字,就算是长篇大论,他也都已经读得会背了:
“平浩大哥:
伯伯健康日下,速归。
小洁“
诚实的小洁,敦厚的小洁!她如果在广告上说“伯伯病危”自己就算是爬也得爬回来呀。就因为上头说的只是“健康日下”才使得自己犹豫再三。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想回家去面对那段锥心刺骨的记忆,去承担那种绞裂他肝肠的罪咎。只是如果伯伯真的已经去日无多,那么自己这样地自我放逐,全没尽到一点应尽的孝养,一旦伯伯去世,岂不更是终生的大憾?到那个时候,自己又该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饼去的五年之中,他学得最深刻的一点便是:无论一个人如何地逃亡,他绝对没有办法逃开他自己。无论他要逃开的是记忆,是情感,还是悔恨。整整的五年光阴无法使他准备好面对过往,难道要他再等五年或是十年么?自己可以等,伯伯能等么?
所以,他回来了。带着忐忑不安和犹疑回来的。回来时固然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到得家门前却又无法自制地迟疑。浪子回来了,家园依然否?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离去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住在里头的人呢?还有那一缕死得如此冤屈的芳魂呢?他右手五指抓着家中钥匙,捏紧了又放开,就是没法子将它从口袋里抽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门上嗒的一响。猛可里抬起头来,正看到一个女孩子急冲而出。四目相接,两个人都呆住了。以洁是因为太激动了而说不出话来,平浩则是因了手足无措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以洁先回过神来,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大哥!”
这句话才叫出了口,她两行清泪再也止不住地滚将出来,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平浩的手,好像只一放松他就又要跑掉了。何妈从后头赶来,说:“怎么一看到你大哥就哭呀?平浩回家来可是喜事!喏喏喏,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进屋去吧。”一面说,一面伸手抹眼泪。
平浩涩涩地笑了一笑,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笑间吞入腹中。他拎起行李进了客厅,惊愕地看到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女郎正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大哥,这位是乔玉翡,伯伯的特别护士。玉翡,来见见我大哥,陆平浩。”以洁笑着说,虽然眼圈还是红的:“大哥离家很久了,刚刚才进门的。”
“你好。”玉翡客气地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真难相信这人和陆守谦会是兄弟呢,两个人长得完全不像嘛。陆守谦是个典型的美男子,这位陆平浩却不是说他不好看,只是呃,黯淡多了。他应该有三十多岁年纪吧,身材和陆守谦差不太多,衣着却很朴实。眉目五官都很端正,却远比他弟弟来得严峻,还带着种沉默的忧郁。同一户人家里怎么会生出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儿子呢?玉翡的好奇心一刹时间高涨到了喉头。
“伯伯的特别护士?”以洁所作的介绍立时引起了平浩高度的关心:“伯伯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
“你何不自己瞧瞧他去呢?”以洁微笑着说,拉着他就往楼上走:“他看见你回来,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伯伯”?乔玉翡跟在他们身后上了楼,若有所思地玩味着这个称呼。这么说,这个陆平浩和陆守谦应该是堂兄弟了?她的病人可真是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好佬呀,玉翡情不自禁地想。她在陆家已经工作了一个月,对她的病人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对这个老人越来越是喜爱。尤其在她知道了:以洁不过是陆铁龙好友的遗孤,和陆家根本没半点血缘关系,这老人却还当她亲生女儿一样地照顾长大时,对老人的敬意就更高一层了。
按理来说,人家团圆喜庆的场面,她这个特别护士是不应该插在一旁凑热闹的,但陆铁龙的身体状况使她不敢冒险远离,只好厚着脸皮在一旁跟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她在的关系,伯侄两个的感情表现都很含蓄。虽然,第一眼见到平浩的时候,老人全身都起了一阵无法忽视的轻颤,害得她乱紧张一把的,幸好很快就平息了。
“伯伯。”是平浩先开的口。那一声呼唤极其谙哑,仿佛是过多的情感堵塞了他的声音。老人脸上肌肉抽动,只是一味地点头,老半天才挤出一句:
“好,好,回来就好了。”
以洁轻轻地拉了玉翡一把,悄悄地退出了房间。玉翡还不放心,乌溜溜的眼睛直往老人身上瞧个不住。以洁低声说:“不要担心啦,刚碰面的时候都没事了,现在还会有事吗?如果真有什么事,大哥不会叫我们啊?难不成他们两个会一起昏倒?”
玉翡一想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得过火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在以洁身后退出了房间。何妈在厨房里头切切剁剁地,嘴里头一直在叨念着:“加了两个菜不知道够不够?还是加三样菜好了。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可得给他炖个冰糖酱肉肘子,再弄个韭黄汤包,”
以洁笑着走了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了何妈宽厚的腰。“你这么宠大哥,当心我吃醋喔!”
“小表!”何妈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你会吃醋才怪呢!你大哥不就是你想法子调回来的吗?再说,这几样菜你自己难道不爱吃吗?小时候还一天到晚跟你大哥抢酱肉肘子呢!”
“自从大哥走了以后,你就很少做这道菜了哪!”以洁有些伤感,何妈赶紧用肘子推了推她。
“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再说我也不是不做,而是做了没人吃呀。平浩不在,你又到外地去上大学。我煮的菜有那么大能耐啊,你们早一个个家鸽一样地呆着了,”
玉翡呆在客厅里头,听得何妈扭开了抽风机,两个人底下又说了些什么便听不清楚了。但她已经注意到:何妈压根儿没提到陆守谦。她知道何妈在陆家工作已经超过二十年了,名义上是管家,其实等于是另一个家人;这么明显的偏心不应该是没有原因的念头才刚刚转到这里,前头便传来了遥控铁门往旁拉开的声音,守谦的雪铁龙驶进了车库,人也随后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咦,乔小姐,我爸今天放你假啊。”守谦一见到她便笑着招呼,而后耸起鼻子来嗅了两下。“哇,好香!何妈今天怎么回事?哈,小洁,原来是你回来了!我就说嘛!”他吊儿郎当地倚在厨房门口,半笑不笑地看着以洁:“小姐,你的魅力可真大呀!唉,美人嘛总是吃香一些,你小扮可就没这么好的福份。”
“小扮!”听见他的声音,以洁豁地回过头来,脸上满满的都是欢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到,这抽风机太吵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大哥回来了!”她兴奋得简直要尖叫起来:“大哥回来了!”
“啊?”
“大哥回来了!半个钟头前才到的!”以洁抓着他的手一阵摇晃:“这不是太好了吗?快看看他去吧!他现在正在伯伯房里呢!来!”不等守谦回过神来,她抓着他的手就往楼上跑。
才刚刚走到楼梯边上,平浩扶着陆铁龙下楼来了。他的视线掠过以洁,胶着在守谦脸上。当他开口的时候,那声音是平淡得近乎没有感情的:
“好久不见了,守谦,一向可好?”
“托您的福啰,大哥,”与平浩正好相反,守谦的回答是嘻皮笑脸的:“穿的是西装革履,开的是进口轿车,吃的是山珍海味,您说我可能不好吗?”
以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简直无法相信她两个哥哥的再度会面竟是如此模样。平浩却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便又扶着陆铁龙往下走了。守谦赶上前去,从另一边扶住了自己的父亲。老人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守谦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怎么了,老爸,你儿子就不可以偶然孝顺一下吗?”他笑嘻嘻地说:“当着小洁和乔小姐的面,好歹让我表现表现嘛!”
那一顿晚餐气氛诡异之极,整顿饭就听得守谦在那儿阔论高谈,谈了许多他在商场上和人交际应酬时的趣事,以及几桩他“谈得很漂亮”的生意。以洁心分二用,一面听守谦说话,一面不住地打量着大哥。
在她的印象里,平浩大哥一向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但重返家园时仍然如此地沉默,就未免有些不寻常了。虽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小扮就已经习惯了成为餐桌上唯一的主角,可是她并不记得他曾经如此地自我炫耀,话里头甚至有些夹枪夹捧她不知道大哥怎么能听得那样无动于衷,更不明白伯伯为什么也不插个口,只是默许这种对话进行下去。是他们一向谈话就是这样的么?记忆里好像不是这样的呀?
是她当时太年轻了,以致于分辨不出别人说话的口气、以及话中的寓意么?不管怎么说,五年以前的她,只不过是个刚上大一的小女生而已。然而她无法相信自己会那么迟钝。小扮这种态度,绝无疑问是只在今晚才出现的。然而这又是为了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不高兴见到自己的堂哥呢?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堂哥嗳!以洁不安地看看伯伯,再瞧瞧玉翡。后者脸上也同样地露出不大自在的神色。
觑着一个空档,以洁站起身来在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一点香槟当然,伯伯的杯子除外:“小扮,你也别光顾着说话不吃饭呀。大哥,欢迎你回家。”她对着他举了举自己的杯子。
平浩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谢谢,小洁,”他一面啜饮着杯中的酒液,一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小姑娘长大了那么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可不是?女大十八变哪。”陆铁龙也笑了,整个晚上第一次插口进来:“你都不知道,她放假回家,我们都让她那些追求者的电话给烦死了!”
“伯伯!”以洁叫道,平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相信。”他饶富兴味地道,那眼神是温暖而关切的:“小洁应该有男朋友了吧?几时带回家来让大哥瞧瞧呀?”
“才是半个也没有呢!”陆铁龙叹气:“每回问她,她都说是普通朋友,普通到后来,干脆连朋友也不是了。你看看她,二十五岁了她!她妈妈二十五岁的时候,可是老早就把她给生下了!”
“伯伯,时代不同了啦!”以洁抗议:“现代人就算三十岁结婚,都还算不得晚呢!还有你不许再说话!你不是食道才开过力吗?”
“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陆铁龙搔了搔头:“乔小姐,你说句公道话吧。我连创口缝线都拆了,这小表居然还这样管我!”
玉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浮起一丝捉狭的笑容。“呃,这个嘛虽然拆了线,还是多休息一阵子比较好些。”
老人大笑起来,以洁则朝着玉翡竖了一下姆指,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同谋的眼神。守谦在一旁也笑了。
“我说老爸,你根本问错对象了嘛。这两个女生根本就是同一国的。”
“你还说呢,小扮,我找不到男朋友,有一半可是你害的!”
“这干我什么事了?”守谦大愕:“你小扮什么时候过滤过你的电话?又什么时候拿着大棍子在门口等人了?”
“那倒不是这样啦。”以洁笑眯眯地说:“可是我大哥那么优秀,小扮又长得这么帅,我要想不眼高于顶也很难呢!找不到男朋友又怎么能怪我?”
她真的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餐厅里那才刚刚活泼起来的气氛,一下子便又冷了下去。平浩低头抿了一口香槟,守谦则闷不吭气地端起了饭碗。她对着玉翡投去一个求救的眼光,后者回了她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幸好就在这个时候,何妈端着水果进来了。
陆铁龙首先宣布他累了,要回房间去休息。玉翡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扶着他退出了餐厅,守谦则沉着张脸到客厅里去拨了个电话,迳自出门去了。
以洁怔在餐厅里头,不能明白这个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连问都不晓得要从何问起,只能怔怔地盯着平浩瞧。大哥老多了,她惊骇地想:他才三十三岁,不应该显得如此忧郁,如此沧桑的。现代的人营养丰富,知识充足,有谁不是养生有道的呢?如果不是因为内心里沉重的背负,情感上纠结的痛苦,他的嘴角怎么会出现如此深刻的纹路,眉宇间又怎么会浮出如此浓郁的云雾?是哀伤织就的面纱罢?将他的眸光都给遮拦得黯淡了。
呆呆地怔了半晌,她终于决定了:这不是作任何探问的时候。因此她只是静静地站起身来,问:“你累了吧,大哥?要不要早点休息?”
平浩震动了一下,这才从他的沉思之中惊醒。茫然看了以洁一眼,他问:“我住那里?还是以前那个房间么?”
以前那个房间?他问的是他和家琪成婚之后住的那个大套房么?以洁很快地摇了摇头,莫名其所以地一阵心酸。大哥啊,这是你的家嗳,怎么竟问得好像自己是一个客人一样呢?
“你爱住哪间就住哪间啊。”她用她最活泼的口吻说:“一楼的两间客房一向是空着的,楼上的图书室也可以住人。”
“好,那我就住图书室好了。”平浩简单地说,走向玄关去拎起了他的行李,想一想又回过头来:“小洁,谢谢。”
她再次觉得胸中一酸。“谢我什么?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她故作轻快地说,平浩却只当作没听见。他凝视着她的双眸是深思而庄重的。
“一切。”
只这么简短的两个字,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便自安安静静地上楼而去。却害得以洁一个人把那四个字反反覆覆地玩味了好几个镜头,一直到她上床前都还在想。
谢谢?谢谢一切?这么说,他对回家来的决定并不遗憾了?然而小扮的反应,以及平浩自己的郁然沉默都令她无法乐观,使她觉得自己原来那“事情应该早已过去”的估计,是来得过份天真也过于自以为是了。大哥的痛苦那么明显他一定还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家琪吧?
家琪。那个柔弱的、美丽的、山中百合一样清艳的女孩。笑容温婉、话声轻细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三岁,死时才不过二十二岁的女孩。曾经有一段时间里,自己认为她已拥有了女子所能梦想的一切,再也想不到她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一切全给砸成虀粉。婚后半年因车祸而死亡。半年根本还只是新婚呀!唉,大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以洁的脑子里还昏昏沉沈地。她记得自己作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梦,内容有些什么却是记不得了。
九点过后,家里来了个客人。四十多岁年纪,精明而又斯文的一个人,以洁认得是捷铁企业的会计部经理于学松。看到他手里老厚一叠卷宗,以洁真的大吃一惊。
“于经理,你来和伯伯谈工作上的事吗?可是他的身体”
“放心吧。我已经好得多了。再说,乔小姐也不会让我工作过度的。”陆铁龙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学松,上来吧。”
以洁不以为然地拧着眉头,跟在于学松身后进了伯伯的房间。房间里头还有平浩。玉翡站在一旁,满脸写的都是不以为然之色。
“只许你们谈一个钟头!”玉翡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九点二十,十点二十我就要赶人了!”
“我知道,护士小姐,我会尽量报告得简单一些的。”于学松笑着展开了手上的卷宗。
等他告辞的时候,平浩送他出去,又在门口和他谈了半个钟头。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以洁正老有所思地站在客厅里。
“你对守谦的经营理念有什么看法?”他直截了当地问,记得企业管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