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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忙乱之后,老人终于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沈地睡着了。对一个需要绝对静养的病人而言,如此激动的情绪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玉翡退出老人房间的时候,眉头皱得很深。
“他不要紧吧?气成那样!”以洁担心地问,回头再朝老人瞥了一眼。
“就目前这个状况看来,应该还没有关系。”玉翡只能这么说:“刘大夫说他明早会过来看他。我今晚会陪在他房间里,你们只管放心好了。”自陆铁龙病情稳定之后,玉翡本来已经搬进了属于她自己的一间小客房。听她这样说,以洁稍稍地安心了些。
自从守谦冲出门去之后,平浩就一直一言不发。直到此刻,他才简短地朝玉翡点了一下头。
“麻烦你多费心了,乔小姐。”他说,转过身子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一次头也不曾回过。
以洁怔在伯伯门口,一时间不能确定自己该怎么办。守谦那满怀恶意的“私生子”三字刚刚出口的时候,当真把她给吓着了。在陆家住了这么些年,她从没听谁说过这码子事,甚至连最轻微的暗示也没听过;然而小扮说得那般斩钉截铁,又不大可能是凭空捏造。更何况伯伯和平浩大哥对这三个字连一点反驳也没有!而今小扮负气而去,伯伯原来预计要她和大哥两人明天起就去公司和大哥之间还有那么多的细节要讨论呵,现在究竟是做还是不做呢?
以洁又怔了半晌,听见玉翡走进伯伯房间里去了。想到自己曾跟大哥说过的:“捷铁企业一共有三百多名员工。这许多人的生计,并不止干系到一个人的私心而已”她长长地吐了口气,走到大哥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她停顿了半晌,再一次轻轻地敲门。在仍然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扭开门把,将半边身子探进了房间里去。
房间里大半地区黑沉沉地,只有床边一盏吊灯静静地洒出柔和的黄色光芒。这个本来被当作图书室的房间里,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中间老大一张书桌。只有西面的墙壁是空的,摆着一张单人床,还有一扇门户通向里头的浴室。但大哥并不在床上,也不在书桌旁边
以洁流目四顾,终于发现平浩动也不动地坐在书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双臂环胸,头颅低低地垂到了胸前。噫,这是南台湾的初夏呢,岂真有这般不胜寒瑟么?
以洁只觉得胸中微微一痛,静悄悄地带上了房门。软厚的地毯吸去了她行步的声音,但她相信大哥一定知道自己进来了。只是他仍然不言不动,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来过。
她在他身前蹲下身来,不知为什么想到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依稀仿佛也曾有过这样的记忆只不过当时绻在壁角的乃是自己,而前来找寻自己的却是大哥。为了什么伤心难过,于今已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哥陪自己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黄昏的光线斜斜地从窗口一直照了进来。
想到这个地方,以洁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伸出手去在平浩膝盖上推了一推。
“大哥?”她轻轻地喊:“大哥?”
平浩抬起眼来,脸上的表情萧瑟而悲哀。以洁拍了拍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他的脸。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得平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是在七岁那年到伯伯这儿来的。”他说,声音平静而低沉:“我妈那时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好,虽然伯伯为她延医诊治,还是没有多久就去世了。其后不久我父亲来过一两回,每回都和伯伯吵架,以后也就再没来过。伯伯将我叫去他的身边,对我说:”平浩啊,你不要想太多,只管将伯伯这儿当作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有什么事,伯伯会照应你的。“”
以洁心中一酸,牢牢地握住了平浩的手,轻轻地说:“是啊。我刚来的时候,伯伯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平浩凝视了她半晌,嘴角浮现了一丝悲伤的笑容,说:“我是一个私生子,这桩事我自己早看开了。可是为了我的事让他们父子俩吵那样大的一架,伯伯还气成这个样子,我”
以洁心中一惊,抓着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大哥,你千万别这样想!不管你的出身来历怎么样,只要伯伯有心想将捷铁交给你来经营,小扮是一定不会开心的。他方才只是气急了乱说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可别又”
“又离家出走了?”平浩笑了起来,以洁更不放心了。
“不要这样嘛,大哥,我是认真的。小扮目前只是在气头上,一时间口不择言而已。其实也难怪他那样,换了谁谁心里头都不会平衡的,等他想明白也就好了。”她认真地说:“你也知道伯伯想得远。横竖将来捷铁的股份伯伯总会留一大半给他,公司营运得顺遂了,他经济上就永远不必愁;如果公司垮了呢,大家全都要完蛋,他还得负责收拾善后咧!”
平浩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微微地笑了起来。
“真看不出,小洁居然会这样长篇大论地安慰人了。”他的声音里感慨万千:“五年来吧,让大哥瞧瞧你这些年来都学了些什么。”
以洁的脸上立时发出了光采。看见大哥重又振作起来,没有什么比这更教她开心的了。
“你等我一等哦!”她跳起身来冲回自己房间,从书架上抓下她这些年来搜集的各种资料,又回到大哥房里,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在他面前摊开。两个人一埋头下去就忘了时间,一直到以洁的眼睛都酸得快睁不开了为止。
“我看我们今晚就先谈到这里吧。”平浩将卷宗阖了起来,忍不住也打了一个呵欠:“老天,居然已经三点多了!快去睡吧,明天还得去公司呢!”
“明天?”以洁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门口走去:“是今天吧?都过了十二点了!”
平浩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是“真拿你这丫头没辄”以洁笑着将房门带上,这才察觉出自己真累坏了。累归累,她的精神可是亢奋得很。好不容易,捷铁终于要着手改革了!好不容易,捷铁终于要步上轨道了!
如他们所料的,人事的大调动在公司里掀起了很大的风暴,可想而知的是,未来的规画和改革将要面临更多的阻碍虽然,目前以洁和平浩都还只忙于了解公司情况而已。在那样的忙碌之中,若不是何妈提起,她自己是不会注意到:守谦已经搬出了陆家。
严格说来,守谦搬出陆家的事也根本不是新闻。打从平浩结婚之后,守谦就已经搬了出去,在公司左近另外买了一层公寓,逍遥自在地当他的单身贵族去也。其实那时伯母已经过世了三年,伯伯又忙着工作,本来也没有谁会管他,但他还是觉着那样自在。以洁知道小扮向来风流自赏,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住在家中自然是不怎么方便;这回他搬回家来,也是因为伯伯生病的缘故。伯伯病情既然稳定,再搬出去也不出奇。只是大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这回重新搬出去住,根本是负气的成份居多。
昂气归负气,他白天里头总会在公司里出现。看到平浩时他固然冷眉冷眼,见到以洁倒都还有说有笑。仍然留得一点沟通的余地,以洁也就放心了。
平浩理所当然地驻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室中辟出一角来做以洁的天地。那办公室隔着间小书房紧连着个小型的会客室,平浩的秘书以前是守谦的秘书,周小姐,就在那小书房里办公。
进入公司没有几天,某一个星期四的上午,平浩和以洁去巡视厂房。看看当天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大哥和厂长开始讨论起一些纯技术性的事项来,以洁便决定先回办公室去。办公室里里外外空荡荡地,想是人人都吃午餐去了。她躺到长沙发上去正想小睡片刻,一阵由远而近的话声却渐渐地侵进了她的意识里头来。
“这种有钱人家啊,丑事多着呢!你看看这一个才刚刚回来,那一位就被降了职。说是堂兄弟啊,只怕争得比仇人还厉害呢!”
“可不是?仇人起码还是明来明往的。沾着个兄弟的名称啊,啧啧啧!”这个声音以洁认得,是秘书周小姐:“依我说,还是我们这种中产阶级日子干净!像这一位苏小姐呀!”
“嘘,嘘,”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阻止了她。外头有一阵子的静默。而后周小姐的声音又出现了:“我就说你们太小心了嘛!我看着他们上厂房那儿去的,那有这么快就回来?”
以洁呆了一呆,这才想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头,由门上的玻璃看进来,只看得到沙发的背而已。有那么一两秒钟,她真想跳起身来,叫他们不要再讲了;因为再这样听下去,虽说她不是有意,到底不是桩道德的事。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最早听见的那个女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了:
“你们不觉得这桩事情很奇怪吗?虽然说是堂兄弟,哪有人不护儿子,反去护侄儿的?”
“就是说啰。”这个声音是刻意压低过的:“听说啊,这个陆平浩是老董的私生子呢!”
以洁一口气梗在胸口,外头那两个女人却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哦”声。
“我就说嘛!难怪几年以前那椿丑事发生的时候,老董连责备都没有去责备他这个”侄子“!啧啧啧啧,真偏心哪!倒是陆守谦有情有义,在灵堂前指着鼻子臭骂了陆平浩一顿。”
“什么事什么事?”会问这种问题,显然另外那两个女人进捷铁企业没有多久:“你说清楚一点嘛!这样没头没尾的是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就是陆平浩横刀夺爱,抢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逼得自杀的那档子事呀!”
以洁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接下去说的话她有半晌全听不真了。这谣言的后半段她并不陌生,但平浩横刀夺爱,抢了守谦的女朋友?家琪是守谦的女朋友?这这简直太荒谬了!
老天,苏以洁,你在作什么?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你居然还直着耳朵去听它?你明明知道这些人有多么的捕风捉影,又多么的说风就是两大哥的为人你还不明白,居然还理所当然地躺在这个地方听壁角?她重重地甩了甩头,这才觉得脑袋清楚了一些。于是话声重新飘进她耳朵里来。当然,中间有一大段已经是遗漏过去了。
“嗳,嗳,不要再说了!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咱们的新大老总随时都会进来的!”
“怕什么啊?有胆子做这种丑事,就不要怕别人说!”周小姐不屑地道,但声音倒是明显地压低了:“反正啊,公司的高阶主管这么乱搬一气,这个公司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我说啊,大家最好有点心理准备。什么时候要卷起铺盖来走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就是说嘛!这个新来的老总既然那么猪哥,说不定接下来的人事命令,就是给他自己找个年轻漂亮的新秘书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我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地?”周小姐发狠道,三个女人唧唧咯咯地笑成一堆。
“安啦!”声音高吭的那一个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你们没听过?我看那苏小姐也是个厉害角色,陆平浩敢在她眼下搞鬼?”
“噢,对喔!”另一个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这个苏小姐倒也长得挺正点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咱们老总”
几个女人又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极是暧味。以洁只气得脸都青了。正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那几名女子的声音突然间停了下来。
“总经理。”她们心虚地打着招呼,而后是一阵高跟鞋剁地而去的声音,显然是那两名女子急急回她们自己所属的冈位去了。
“周小姐,麻烦你到会议室去准备一下。两点钟有一个干部会议要开。”平浩简短地说,一面开门走了进来。
那天下午的会,以洁因此开得有点心不在焉,思绪一再地从各部门的报告之上溜走。平浩的报告重点她是十分清楚的,因为那是他们两人两个星期以来共同研究出来的成果:
“我们必须彻底更新公司的制度,把口耳相传的企业运作方式改为书面化,设计表、单、报表这一类的书面文件,”
大哥并不是长于口才的人,以洁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向来要言不烦、这分报告的内容又如此紧要的话,很可能有人会觉得枯躁的。如果是小扮的话就不同了。小扮天生是台面上的人物,说话的方式华丽而富感情。以洁丝毫也不怀疑;在追求女孩子的时候,小扮的胜算要比大哥大得多了。他英俊又明亮,能说笑话也能玩;如果他们两人追求同一个人的话,说小扮横刀夺爱还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出大哥横刀夺爱的样子。除非是和大哥相处很久,对他的优点有深切了解的女孩子,那还
小扮激烈的陈述打断了以洁的思绪。她抬起眼来迅速地环视了全场一眼,注意到人人都在侧耳倾听。
“这种做法太冒险了!”守谦慷慨激昂地说:“大家对公司的作业情况都已经非常熟悉,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找这个麻烦,多出什么书面报告?这种做法会增加员工的工作负荷,减缓工作速度,增加营运成本,”
“这都只是暂时的现象。”平浩简单地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渡期的。为了公司长程的成长,我们必须暂时牺牲公司的营收,”
“我对这种做法也不敢乐观。”工厂方面的负责人说:“本来做得得心应手的事,突然间要他们填表格,做单据,一定会引起员工很大的反弹的!鲍司士气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说不定人才也会因此而流失,”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平浩的回答还是很平静:“我也知道这一定会招致员工的反弹。所以我们必须拨出一笔经费来作员工教育训练,解释公司的方针,并让他们共同提出解决方法,”
“哪有这种事?”守谦激烈地反对:“这样一来,行政主管的控制权到什么地方去了?公司还成个公司吗?什么叫制度改革?这一来根本都没有制度了!”
“不是这样的。”平浩说。以洁看着他沉稳地传述自己的理念,和公司里七八名高级干部沟通并说明,不觉一股子骄傲的情绪自心底涌起。
在回家的路上,平浩很明显地累了。司机老林安安静静地开车,平浩就将头靠在椅背上假寐。
以洁怜惜地看着地,很知道他为了今天这场会议,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对好看的浓眉微微地皱着,闭着的眼睛底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她突然间发觉:大哥其实是个挺好看的男人。不同于小扮那种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种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诚正的,内敛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说家琪也察觉到了这个,那么
想到这个地方,伯伯宣布大哥接掌总经理一职的那个晚上,小扮愤怒的吼声突然间敲进了她的心里:
“陆平浩,你可真能干哪,将我的东西样接一样全给接收了去!”
将我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全都给接收了去!全都给接收了去以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狠命地甩了甩头。你是怎么了,苏以洁?明明知道那些谣言没有一句当得真,怎么你还是会被那些东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这样地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你实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里去!不,更糟!那些人对大哥一无所知,你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脸上转得几转,以洁终于还是硬生生压下将他叫醒、将自己今天听来的谣言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的冲动,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澳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简直是难以想像。他们两人卯足了全力在冲刺,何妈和玉翡也跟着配合。那个欧巴桑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现代的营养学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晓得炖鸡炖鸭。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导,餐桌上的饮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妈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从来没听过少吃肉才是好的。年头真是不一样了!”
对玉翡来说,光是饮食上的留心还不算数,她开始逼着这两个工作狂做运动了:
“天气开始热了,你们家的游泳池又造得这么好,不用多可惜?”她对着以洁又哄又劝:“不运动的话,体力可会越来越差的哦!到那时改革还没完成,人先倒了!再说,”她压低了声音跟以洁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办公桌之后,腰围激增到二十八吋吧?”
“你知道吗,你的身材真是不错呢。”说动了以洁不定时地下水游泳之后,玉翡有天对她这么说。她自己有时也陪以洁一道运动,譬如今晚。
“呃,”以洁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还可以啦。你没见过我大嫂,那才真是个美人”说到这儿,她惊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把家琪给扯到这个对话里来了。
“你大嫂?”玉翡的兴趣全来了:“你说的是平浩的太太?”
“嗳。”以洁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又美丽、又清纯的一个女孩子,死得那么早,真是逃谑红颜,”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你大哥怎么会认识她的?”
“她!”以洁搜索着记忆。大哥和家琪开始交往的时候,她正在准备大专联考,忙得天昏地黑,对那些细节根本没去留意。还没等到她开始留意,那两个人便闪电结婚了。她还记得大哥夫妇从法院公证处回来,在晚餐桌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惊得目瞪口呆,而小扮
以洁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来,模模糊糊地察觉地记忆中有一些影象开始旋转一些地从来不曾注意过的影象。依稀仿佛,家琪到家里来玩的时候,也都是小扮在家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么认识的。那时我忙着考大学,根本没注意。”以洁猝然说,关闭了这个话题。没再说第二句话,她一头埋进了水中。
玉翡看着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紧了双唇。等以洁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变更话题了。
“喂,”她轻快地喊:“女强人,你还没告诉我呢,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员工的反弹很大。”以洁叹了口气:“没有办法,这需要时间的啦。别的不说,要把那些表格设计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来轻松容易,就得花费很多的力气了。设计出来后还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呢。”
“不是说要聘请企管顾问公司来帮你们作这些设计的吗?”
“对啊。光这笔预算就吵半天了!”以洁气闷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烦死了,不谈这,我要再去游两趟!你要不要也下来?”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没到水池里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里去洗澡,以洁的心思仍然烦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会容易,但没想到阻力竟比她预料之中更强。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小扮顽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种不合作。看样子只好各个击破了,她一面擦干身子一面想:先从合作意愿较高的部门开始。等成绩出来了,其他的部门自然也会跟进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改革的时间便还要再拉长一些
话说回来,他们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么?横竖当初草拟计画的时候便已知道:这桩事情没有一年打不稳基础,没有三年不能为功的了。然而就算时间多花一倍,该做的还是得做。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在企业界尤其严苛。捷铁算是幸运的,一开始就走对了路自行车制造。在纺织、制鞋等工业一样一样地退潮之后,自行车业是台湾仅剩的一种“世界第一”了。凭仗着精良的手工和组合技术,手工制造的自行车据有世界最高的价位,这或者也便是小扮有恃无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于今对改革的抵制,在以洁看来,与其说是理念的歧异,不如说是意气之争!
意气之争想到这里,以洁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风机。她真的不愿意这样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许她将头埋进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鸵鸟。大哥和小扮之间的恩怨,很显然肇因已非一日。难道难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拒绝再在这个题目上兜圈子。到图书室里去找本书来看罢,她对自己说:大哥应该还没睡才是,挑本小说出来不会吵到他的。
灯光由图书室的房门底下流泄出来,以洁在门上轻叩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望里一张,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浅笑。原来灯虽然没关,平浩却已经睡着了。他整个人歪坐在床上,背后势着两个靠枕;上半身还保持着靠坐的姿势,脸庞却已倾向一边。一本企业管理的书跌落在他手边,阖起来的那两页之间夹着支红原子笔。
以洁悄没声息地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平浩身边。他的双眉虽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线条却已经柔和了下来。一络不驯的黑发跌落在地宽广的前额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缕无以名状的温柔自她心底泛开,使她又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这才转身朝书架走去。来到那一排放著文学性书籍的架子前头,以洁随手抽出一本散文集来。书后的空白处,一行细小清秀的字迹写着:孙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洁点了点头,眼前又浮起那长发垂肩、清丽可人的女孩来。这一些书果然都是她会看的。是个爱沉思也爱作梦的女孩子呵,有着清甜悦耳的歌声,常常坐在园子的花荫底下轻轻吟唱。那是以洁曾经羡慕过,却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来的。就像这些书,她喜欢是喜欢,却永远也不会将它们摆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洁心不在焉地将一些书顺手翻过。一直到一张纸片从扉页中滑跌出来,落到地毯之上,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在找书。她带着个自嘲的苦笑弯下腰去,将那纸片拾了起来,这才发现那是一张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头鸟亮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一样地拂动,正是她那芳华早逝的大嫂,孙家琪。
大哥知道这书本子里有着她这样一帧相片么?以洁好奇地想,顺手将相片翻了过来
而后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块。
相片后头,那一片雪样白亮的纸背上,那一行娟丽而齐整的蓝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迹:
“给守谦,以我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