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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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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光绪二十五年立夏

    杭州城郊

    “湘青姐姐!湘青姐姐!”外头传来一阵清脆耳的女娃声,还伴随着细碎的脚步。

    “我在里头,是珍珠吗?进来吧?”

    名叫珍珠的女孩马上纯熟的往里间寻去,只见湘青正坐在绣架前对她浅浅的微笑着。

    “湘青姐姐,咱们今儿个下午,是不是不上学堂?”年约八岁的珍珠问道。

    湘青先收了针线,再抽出绣帕来帮珍珠擦了擦汗道:“瞧你跑的一头汗,如今天气渐渐热了,有什么急事,值得你这么慌张?还有,是谁说不用上学堂的啊?”

    当年湘青与外婆先是回返她所居住的江苏故里,一年后外婆便以想换个新环境为由,搬到杭州来,凭着一手刺绣的功夫,不但祖孙俩日常的温饱绝没问题,甚至能送湘青上学堂去。

    老太太搬离旧居的最大原因,其实是为了不让湘青承受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之苦,她当然也可以跟大伙儿解释说湘青是女儿与在京城所嫁的丈夫生下的女儿,如今他们夫妻双双因急病饼世,小小湘青才不得不跟着自己回江南来。

    然而年岁老大的她,对世事已看得透彻,认为自己实在毋需再为别人的想法、看法浪费任何时间,干脆就搬个家,让一切从头来过,而且如今时势不同了,女子固然也得习一技之长,能够读书认字就更好,于是在祖孙俩相依为命的十年当中,顾老太太便省吃俭用的筹出学费来,硬是让湘青成为附近人家戏称的“女秀才”

    这么多年来,她们虽然不再动用当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银两,却也始终凑不回两百两,饶是如此有心偿还,最后的一场重病,仍是花尽了那笔钱。

    如今湘青一人独居,除了日常以刺绣维生之外,也抽出时间来教附近没有钱上学堂的孩子读书认字,一来是因为她的确喜欢做这件免费的事,二来也算答谢多年来左邻右舍对她的帮忙和照顾,更何况她一直以为中国若要进步,推广教育必定是最基础的工作。

    “是大毛说的,他说他娘下午要来跟你说媒,你忙着嫁人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教我们写字?”

    王大婶要来跟她说媒?湘青闻言为之一愣,还来不及跟珍珠说些什么,门外已先传来另一个声音。

    “你这个丫头,我才到厨房打个转,回头就不见你的人影,”珍珠的母亲摇着檀香肩走过来,顺手一收,便轻敲女儿的头说:“你爹正在用大秤秤人哩,好记录下来,等立秋再秤一次,看你们在夏天里是养胖了,还是变瘦了,独独找不到你这丫头,还不快回去。”

    珍珠不敢再多说,而且也惦着秤人好玩,马上一溜烟的跑走了,湘青遂跟着起身招呼道:“采姨,这边浅窄,我们到外间去坐吧?”

    林吴采推辞说:“不用麻烦了,老街坊,还客气什么?这绣房较清凉,坐这就好,”说着便率先坐下,然后把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递过去说:“哪,这是用自家李子榨汁混入酒中的‘驻色酒’,俗语说:‘立夏得食李,能令颜色美’;虽然你天生丽质,实在不必像我们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不过过节嘛,应应景,热闹、热闹也好。”

    以前外婆在世时,与家中公婆早逝的林吴采最是投缘,情同母女,顾老太太过世之后,林吴采自然而然也把湘青当成自家甥女看待,日常用品食物,只要自家有一份,肯定不少湘青这一份,可惜她与丈夫加上孩子一家八口,都只靠一份薄田过活,当年实无余力帮助湘青偿还债务,至今夫妇俩为此事耿耿于怀。

    “谢谢采姨,”湘青接过来说:“刚才珍珠说的事,是真有。”

    林吴采挥一挥扇子,一脸的不以为然。“真亏王大嫂想得出来,那样的人,也敢拿来跟你说媒,放心,刚刚在过来之前,我已经帮你回绝掉她了。哼!陈家豆廨店的掌柜,都一把年纪,儿子再过两年也可以娶媳妇儿了,竟然还要你做填房,你说这是不是撑饱了,什么豆腐他都想乱吃一通?”

    湘青见她忿忿不平,自己反倒不怎么生气,只是原本就已悲凉的心情,不禁再添一分萧瑟。

    “采姨,五年前我进过那种地方,也难免大家会多想,我都不气了,您气什么?若是气坏了身子,那不就更不划算了?”

    “湘青,”她一手执扇摇啊摇的,一手拉住湘青的手道:“五年前你也不过才进那地方三天,就有人为你赎身,详细情形你既从来不说,我也就不想提起,别人不知道倒罢了,这附近乡里,谁人不晓你卖身的原因呢?那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啊;就算那儿是个染缸罢了,你才沾那么一下,五年下来,颜色也该褪尽了,再怎么说,也轮不到陈家那老头啊,我看王大嫂是热昏了头,教我怎么能不气呢?”

    湘青起身转个话题道:“竹、足同音,笋为竹的嫩芽,吃了可以健脚,姨父长年在田里劳动,最需要此味,我特地煮了一大盘,让您端回去沾麻油酱油吃。”

    她已转向灶间走去,林吴采的声音犹自追过来说:“要我端回去成,不过你也得一起来,我特地红烧了一尾大黄鱼哩。”

    不到灶间,湘青才得以放松脸上的表情,缓缓呼出一口气。

    五年了,若说五年前的那三天是场噩梦,那最后的一夜便是场惊喜交加的美梦,当她从厨房端了六样清爽可口的小菜返回幽斋时,关浩已不见人影,而过了莫名所以的半个时辰后,到幽梦斋来的,竟仍非关浩。而是满面春风,送志恭喜的浮香阁楼姨娘。

    “雨荷,你收拾了一下,待会儿我差人送你回去。”

    “回去?姨,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香扇里,你的家去啊,怎么?关大爷没跟你说他已经花了三百两银子帮你赎身了吗?”她无视于湘青惊诧的表情,继续滔滔不绝的往下说:“你先回去等着,我看过不了多久,关大爷一定会置个香巢,把你接了去;喷喷喷,才不过一夜‘功夫’就掳获了关大爷这条大鱼,我真是低估你了,若不是有言在先,我还真舍不得让他把你赎了去,你留在这里一年,说不定我一辈子就都不愁吃穿了。”

    诚如那姨娘所说,一夜“功夫”让关浩甘心花了三百两银子为她赎身,这其中“奥妙”已经够引人遐思的了,如果自己再信誓旦旦的说那晚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关浩和她是清白的,会有人相信吗?说不定还会引来“此地无银三百两”之讥,甚至造成越描越黑的结果。

    这正是连亲如采姨,湘青都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主因,实在是有口难言啊。

    萍水相逢,关浩不但没有呛篁她,而且还花了三百两为她赎身,这份大恩大德,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机会得以回报,而他那挺拔的身影,更是镂刻在自己心中,几年下来,几乎已快成为永世鲜明的印记了。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是本性敦厚良善吗?或者只是一时起了同情之心?午夜梦回,湘青也常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自问着,甚至有时还会怀疑关浩只是一个幻影,并非真人,因为她毕竟没有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然而他的怀抱却又是那么的真实,让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湘青甩一甩头,由得辫子摇晃,并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些年来,因有“艳名”在外的关系,提亲的人每每望而却步,不过她绣花教书,日子也未曾空闲过,更何况心中老有个似真似幻的影子在,所以湘青从不觉得日子孤单冷清,更不觉得有对荒谬的提亲之事生气的必要。

    “采姨,您来看看我今年的笋挑的好不好?您若说好,那就可见我真的出师了。”

    林吴采闻声刚从绣房里踏出来,便和湘青一起听到有人在外头喊着:“请问顾姑娘在吗?”

    湘青放下竹笋,迎上前道:“福伯,我在这里。”

    来人果然是叫陈福的中年男人,他代表“主人”过来跟湘青购买绣品已有近半年的时间,内容包罗万象,举凡衣裙鞋袜,莫不出手大方而且从不催逼,让湘青还能为别人绣制什物,这大半年有陈福这位大主顾在,湘青还真是得以存下了一笔小小的款子。

    “福伯可是要过来拿上次嘱我绣的裙幅,”湘青略带歉意的说:“可能还要两日才能绣好。”

    “不急不急,”陈福似乎比她还要紧张的说:“顾姑娘稍慢,我今天并非为了裙幅而来。”

    “湘青,”一旁的林吴来接过她手中的竹笋说;“你忙,我先回去准备准备,待会儿再叫珍珠来请你过去吃中餐,陈爷若是不急着走,也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陈福自然又辞谢了一番,林吴采才赶着回家去了。

    “这是我家主人要我送来的薄礼,还请姑娘赏脸收下。”

    湘青自篓洞中看清陈福送来的物品,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推辞道:“我们寻常百姓,立夏吃吃蚕豆、樱桃,应应景就罢了,怎么好吃这难得的王瓜,以及现时罕有的批杷?福伯,这礼物太贵重了,湘青万万不能收。”

    陈福却已迳自将礼物放下道:“收得,收得,我家主人爱极姑娘的绣工,说是二十几年罕见的精品,而且今日陈福前来,实则还有一事相求,所以求姑娘一定要先收下这份薄礼,否则陈福便更加无法开口了。”

    这半年相处下来,湘青对于从不挑剔她绣品的陈福,自有一份尊重在,现在又听他说的恳切,便也不得不先点了头。

    “这礼我收下,分予街坊邻居尝尝‘新’就是,”她请陈福入坐,再说:“福伯,您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的,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这大半年来,我托姑娘绣的种种物品,实则有一大半送至北京城去,我家大小姐尤其喜爱姑娘的巧工,近日因府中需要一批精巧的绣品,所以想请姑娘走一趟京城,短则八个月,长则一年,酬金丰厚,衣食无虞,工成之后,必再送姑娘南运,此次北上,也由我一路护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短则八个月,长则一年?湘青不免有些犹豫,她倒是信得过陈福,相信他没有理由花大半年的时间,以及堪称钜额的酬劳骗子然一身的自己,只是离开南方便是一年,京城自己可住得惯?

    京城?湘青蓦然想起那小小的玉连环,还有为她赎身的关浩,外婆至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当年解她们祖孙两人燃眉之急的“小兄弟”而浮香阁的姨娘也曾说了句:“一出手就是三百两,不愧是从京城过来的公子哥儿。”

    虽说人海茫茫,但若到京城找人,总比远在杭州的机会要多一些,况且在香扇里一日,类似王大婶说媒的事件,便会层出不穷,倒不如暂时避了开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心意一决,湘青便抬起头来,坦然的问道:“不知福伯希望我何时动身?”

    陈福显然是没料到湘青会这么干脆就答应下来,所以平日老成持重的他,此时亦难掩一股的惊喜,甚至搓起手来说:“姑娘的意思是答应了?”

    “当然,我知道福伯是一定为我好的。”

    被她这么一赞,陈福更加眉飞色舞,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为姑娘做最妥善的安排。”

    湘青见他如此在乎结果,不禁忍不住笑道:“福伯,您还没跟我说我们何时启程呢!”

    “对啊,瞧我这脑袋,”他抚一下额头说:“立夏过后,天气会一日热过一日,不宜出门赶路,我看就等到立秋前再动身吧。”

    湘青颔首道:“也好,我正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把欠下的绣债偿清,同时跟大伙儿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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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大暑后,湘青便在陈福的护持下,只带着一个简单的随身包袱,来到了她暌违已久的北京城。

    进城的那一天,正好是夏末时节,虽然还不到秋高气爽的时候,但酷夏也已至强弩之末。倒是陈福一直挂心她舟车劳顿,自进城后,便不断送莲子、藕片、甚至是冰镇的酸梅汤和奶豆汁到她车中来,多得湘青几乎都要开口求饶了。

    不过令她更加震惊的,还是抵达目的地之后的事;从陈福口中,她早已猜到此行必是要到富贵人家,却万万没有料到当陈福过来轻扣窗栏,跟她说:“顾姑娘,我们到了,你请下车。”时所看到的。竟是两扇巍峨的朱红色大门,以及仿佛没有尽头的高耸石墙。

    湘青被这气势震慑住,想问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以眼神相询。

    “这里是和亲王府,我口中的大小姐,便是福晋。”

    湘青心中立时浮现千百个问题,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所幸陈福深明她的心意,马上轻声安慰道:“姑娘初来乍到,难免不适,以后住边了,也就不足为奇,来,我们先进府里去。”

    太阳即将西沉,为大地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灰紫光彩,湘青跟着陈福从东边角门进入府内,发现光是府门,便有三进之多,门前有石狮、行马、灯柱、拴马桩等等设施,过道皆高出地面许多。

    一进府门,陈福就低声跟湘青说:“这东西厢各有楼房三间,前头则是一座五间的银安殿。”

    从银安殿甬道直通俗称小殿的二府门,湘青发现门内东西又各有房子三间。

    “竖在院子东面的那叫‘祖宗杆子’,每逢祭祀,便要放些猪内脏在上头的容器里,”陈福继续跟她做简单的陈述。“正北的方向是神殿,你的住处就在其后的楼群中。”

    湘青早已觉得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但也暗下决定,等过些时候,一定要央求福伯在不惊动王府中人的情况下,逛遍这气势磅礴的宅第,以求不虚此行。

    就这样在寻思当中,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来到一处楼阁前,她和陈福甫一走近,便有一对形似母女的妇女迎过来。

    “爹,”那年岁大约不到二十的少女抢先拉住陈福的手撒娇道:“您这趟南下可想死我和娘了。”

    那站在女儿身后,面如满月,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马上啐道:“谁跟你思啊想的,真是口无遮拦,疯丫头一个。”

    “如果娘真的都不想爹,为何常在灯下缝补爹的衣服时长吁短叹,又常要我把爹写回来的信,一再重复念给您听?”

    陈福眼见女儿娇憨,妻子羞怯,不禁大为开怀,呵呵笑了起来,那股浓郁的团圆气息,连带感染了立于一旁的湘青,双眸立时充满了羡意。

    “好了,好了,”陈福的妻子为求自尴尬中脱身,连忙转移话题道:“这位想必就是顾湘青姑娘了吧,小兰,你瞧顾姑娘长得多端庄秀丽,哪里像你喳喳呼呼的,没一个姑娘样。”

    “不,不,福婶过奖了,小兰姑娘天真活泼,才讨人喜欢呢,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如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清福伯、福婶和小兰姑娘不要见怪,多多教我。”

    “湘青姐姐,”小兰立即热情的过来拉住她的手说:“你不要那么客气嘛,叫我小兰就好了,娘说的没错,你真的好美,而且你的手比谁都巧,爹差人送回来的绣作,我们全都看过了呢,”她偏着头,微锁着眉说:“我觉得你长得比绣画中的仙女还美,而且很像我们府中的”

    陈福夫妻脸色齐齐一变,福婶且马上打断女儿的话头说:“姑娘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先上楼休息;”再朝丈夫使个眼色道:“当家的,你也回房去洗把脸吧,福晋那儿还等着你去复命;小兰,服侍你爹去。”

    小兰本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抬头一见母亲难得森冷的脸色,连忙应了声是,便与陈福相偕而去。

    “来,顾姑娘,你跟我上楼来吧,这绣楼自成一个格局,十分清幽,没有他人打搅之虞,平日三餐与沐浴漱洗的热水,早晚也会有仆佣专程为你送过来。”

    湘青越听越是不安,自己是为织绣而来,怎么好似反倒成为他人服侍的对象?还有刚刚小兰想说她与谁十分相像呢?从他们的言谈中听来,福伯到杭州去盘恒多时,似也为自己而去,为什么呢?

    这次到京城来,会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纷乱的心思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陈福的妻子已领她走进房里。

    这间房并不太大,却布置得清雅脱俗,一尘不染,地上铺设着以细黄竹条子编制的席毯,福婶在一旁叨念着等天气转凉,就会换上厚毡,左右两旁墙根各摆着一盆轻吐幽香的桂花,六盏八角宫灯分悬屋顶,淡绿色的穗子悄然垂下,相对于一排绿纱窗的大幅墙上悬挂着的,竟就是她曾交给陈福的最大绣作“夕照西湖”那烟柳轻蚕,荷姿成影,让湘青蓦然想起故里的种种,一股思乡情怀,不禁悄悄爬上心头。

    走过一道圆形拱门,湘青便看到了宽大的绣架,以及各式丝绢绸布和各色绣线,一应俱全,美不胜收,而且这内间的光线比外头的客厅还要来得充足,显见主人的周全。

    埃婶再带她往右侧里头走,宽大安适的卧榻上,衬着厚软的被褥,不论是纱帐或寝具,一样都是浅浅的淡绿,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有一种极欲一躺,舍不得起身的感觉。

    “福婶,这这房间太美、太好了,恐怕湘青”

    埃婶一脸慈蔼的说:“顾姑娘喜欢就好,柜子里有我为你添置的衣裳,虽然只得十二套,日常换洗暂时应该还不成问题,有任何需要,只要跟我或小兰说一声,包准为姑娘办妥。”

    那千百个问题仍在湘青的心里打转,但一来她这一路奔波,委实有些累了,二来她凭直觉深信陈福夫妇对她绝无恶意,便决定暂时放松心情,好好接受这番盛情款待,纵有天大的问题,也待精神恢复了再说。

    “目前我只有一件事想请福婶答应。”

    “姑娘请说。”

    “福婶可不可以直呼我湘青?也好让我自在些。”

    埃婶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因见湘青眼神固执,便只好一口应允下来,而湘青也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愉悦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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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青!湘青!”

    正在埋首绣稚儿头上一绺黑发的湘青连忙抬起头扬声应道:“是小兰吗?我在绣房里。”

    一脸红通通跑进来的人,果然是小兰,还抱着一大包的糖炒栗子。

    “你又偷溜出去了?”湘青一看便知。

    “才不,是李杉才小三子帮我买回来的,快,趁热才好吃。”

    “我看咱们还是到前厅去吃吧,免得弄脏了绣布,那我可就有得忙了。”

    小兰不表反对,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又临时改变主意的走回架前一看。“这是第几个娃娃了?”

    湘青起身笑道:“我手笨,才绣到第三十三个而已。”

    “你才来多久啊,这还叫慢,若让我来,恐怕连一个娃娃都还没绣好呢,”小兰和湘青一起往外走道:“福晋那日召见你,有没有限定你何时必得完工?”

    “那倒没有,她只叫我绣得精巧一些,说这些全部是格格未来的嫁妆,对了小兰,你知道格格的大喜之日订于何时吗?”

    小兰飞快摇头道:“不知道,府里好像也没几个人知道,只晓得格格与未来的姑爷是在两家父亲打太平天国时就订下的婚事。”

    原来如此,湘青在入府三日后,便蒙福晋召见,福晋端庄秀丽,先是殷殷垂询她日常起居可有任何不便,甚至在她应相晋之问,而简略阐述身世背景时,面露怜悯悲戚,让湘青在讶异之余,不禁立时对这位贵妇人产生诚挚的好感。

    良久以后,福晋才谈起此次延请她入府的主要目的,实因格格已届婚龄,所以想借湘青巧手,为格格备置喜幛被面,锦衣罗裙。

    般清楚自己的任务之后,湘青对于备受礼遇的生活,总算比较能够坦然接受了,虽然除了刺绣之外,她什么都不必做,日常起居、三餐饮食甚至还有专人服侍,不过福婶一再向她解释因王爷只得格格一女,向来视为掌上明珠,对于帮她绣制嫁礼的湘青,自然也会以上宾之礼待之,湘青便学着放松心情,极力尝试适应这种与过去几有天地之别的日子。

    “但是没有确切的日期,我这工赶起来,都不知该快或慢,挺不踏实的。”湘青一边剥着栗子一边说。

    “你放心,等知道日期后,总还要再过个大半年,真要赶的话,娘也一定会告诉你,所以你尽管慢工出细活,少操那些不必要的心。”小兰把又香又粉的栗子送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唔”声,似乎越吃越顺口,然后突然将话题一转道:“咱们北京城,就数入秋后的五十多天最舒服,温度、湿度都恰恰好,没有春天的干燥,也没有夏季的酷热,怪只怪去年保皇党那群人作乱,至今仍余波荡漾,不然我就可以带你四处去逛逛,看秋菊、赏枫林了。”

    湘青听到她提起这事,本来已到嘴边的栗子,顿时竟失去了香味。这些年来,朝政日衰,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她在杭州的学堂先生,是位思想前进的秀才,见湘青聪颖好奇,便常偷偷讲一些新道理给她听。

    后来外婆去世,她虽不再上学堂会,每逢过节,却还是一定会去探望先生夫妇,也因此对于力主变法与鼓吹革命的康有为及孙文,都略有所闻。

    等到她人至北京城,才真正感受到维新违动失败所留下的后遗症,在所谓新政人物当中,湘青尤其景仰谭嗣同先生,或许是因湘青祖籍湖南,对于谭嗣同便多了一份亲切之感吧。

    也因此他在去年秋天于宣武门外的菜口被斩,湘青才会暗自伤神许久。

    “福伯、福婶怕外头还不平静,不放心让你出去嘛,”湘青转而劝她说:“而且这绣楼后便是大花园,我已经逛了好几次,都还没逛遍,一点儿也不闷。”

    “那是因为你才来不久,等你像我这样,在王府生、王府长,一住便是快二十年,看你还会不会觉得这儿一点儿也不闷。”

    湘青被她的娇态给逗笑开来,便不再多言,迳自品味起栗子的清香爽口来。

    *****************

    当晚湘青睡过夜半,突然被一阵吆喝声吵醒,在迷蒙之际,但闻一迭喊捉叫声,不由得她完全清醒过来。

    披上外衣后,她冲到窗旁,顿时闪现的火把亮光,照得她双眼一花,发生了什么事了?

    “有刺客!”

    “追!快追!”

    “生死不论。他往后头逃去了。”

    “王爷有惊无险,下令生擒。”

    “他在那儿,快射!”

    湘青在房内捂紧胸口,只听得箭声咻咻,愈发心惊胆战,想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又不敢贸然出外,而外头火光熊熊,杀气腾腾,惊扰着她一颗心也仿佛要夺胸而出似的。

    一刻钟之后,人声渐渐远去,湘青才想要落坐,便发现双腿僵硬,几乎不听使唤,不禁暗骂自己无用。

    罢才隐约听到有人高喊着刺客,谁这么胆大妄为,竟敢夜探和亲王府?而且似乎全无帮手,单枪匹马就闯了进来。

    他不但没有得手,还惊动了侍卫,被大批人马追杀,现在呢?虽然有人叫嚣着说王爷下令生擒,但湘青也听见有人说生死不论。

    湘青知道和亲王在朝中素得皇太后宠信,是因为如此才与人结怨吗?他虽只有格格一女,却有福晋及两位侧福晋所生共六位贝勒,听小兰说他们个个精于武术,二贝勒的箭法尤其神妙,每每在清明时节的射柳大会中夺魁,刚才箭声如雨,那名刺客可有机会逃出?

    大约再过了两刻钟之后,湘青心中的惊悸才稍平,也才发现经过刚刚那一番纷扰,自己业已胸口发闷,口干舌燥,便强撑着起身,想到外厅去倒杯茶喝。

    茶水虽已冰冷,但喝进喉中,倒也起了些镇定之用,让湘稍稍安下心来,见花窗微敞,便走过去想将它关妥。

    奇怪,她记得今晚就寝前,明明已依照惯例,将门窗—一拴牢了,怎么会独独漏了这扇窗?或许是秋夜风大,将它给吹开了吧,以后可要记得扣牢一些。

    湘青手才轻抚上窗框,已被一只巨掌扣住,她不可置信的瞪住翻身入内的黑衣蒙面人,脑中一片空白,想要尖叫,无奈声音全梗在喉中,咽头颤动“咯咯”之声,仿佛猎物垂死前的战栗。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敲起前门来。

    “湘青!湘青!”’

    是福婶,她手中的灯笼仿如一道闪电,打得湘青脑中灵光乍现,正想扑过去求救,谁知身后的黑衣男子已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则架上了她的颈项。

    “匕首是不长眼睛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俯在她的耳边低语。

    湘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吓晕过去,她甚至还能清楚的意识到刀锋的冰冷,这个人,想必就是夜闯王府的刺客。

    “湘青!湘青!你醒醒啊!”福婶的声音更焦灼急迫了。

    “福婶,我来了。”湘青讶异于自己竟然还真能发出声音来。

    “问她想干什么。”刺客低声催道。

    “福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奇怪的是开了头之后,话声倒也跟着流畅起来。

    “你还问我?府里刚刚出了大事,你都没听到吗?”

    “没有,”湘青甚至不知道她打哪儿得来编谎的能力,竟可以如此滔滔不绝的接下去说:“今天下午我人不太舒服,好像着凉了,所以在服了帖葯之后,便早早上床休息,睡得人事不知,刚刚还是被您叫醒的呢。”

    门外的福婶似乎不太相信她竟会睡的这么死,在迟疑了下后才再说:“你开个门,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发热,要不要我找府里相熟的大夫过来看看?”

    “如果你不想害她也赔上一条命的话,就不要开门。”他的呼吸加重,刀锋又逼近了些。

    “不不用了,福婶,刚刚我才出了身汗,已经好很多了,明早再服一帖,我想就会完全痊愈。”

    “你真的不要我进来看看?”

    “真的不要!”发现自己的声量过尖,回答的也太快之后,湘青连忙勉力自持道:“福婶,我现在全身汗淋淋的,”她的确全身都在冒冷汗,这点总算没有撒谎。“想回房去换套衣裳,再上床安歇,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好吗?对了,刚刚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让您如此慌张?”

    埃婶果如她所料,反而怕她操心的掩饰道:“没,没事,有个侍卫以为有外人闯进王府里来,起了騒动,后来才发现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但刺客却误会她想暗示福婶什么,加强手劲,湘青顿觉颈上一阵冰痛,知道自己已挂了彩,这么一来,她心中的恐惧反而惭渐为怒火所取代。

    “那你早点上床休息吧,我明儿个一大早,就叫小兰过来瞧瞧你。”

    “谢谢福婶,”湘青的口气已完全恢复平静,她恨这刺客的不知好歹,反而不再惧怕。“您也早点安歇。”

    等灯火远去,足声惭消以后,湘青才冷冷的开口道:“你想恁地?如今福婶已走,我也没见着你的长相,无法出卖你,你还是快走吧。”

    想不到他不但没有迅速离开,身子反而继续往湘青倚来,湘青既怒且惊,以为他还有其他的歹念,便再也不得生命的安危,曲起手肘来一撞,同时转过身来,不惜拚得一死。

    谁知随着匕首落地的“哐啷”一声,他人也瘫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