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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厉少棠治伤的那个大夫,就住在会稽山。会稽是大晋都城建康之外第二大文人名士聚居的地区,风景秀丽,人杰地灵。秦晋边境的剑拔弩张的战事、建康朝堂上不见血的你死我活,到了此处都遍寻不到踪影。加上琅琊王氏的王右军在此定居,谢家三老爷谢安也久居此处,风雅之士也多拜访,驻足。
当然,闻名于世的王羲之、谢安、孙绰、贺循、支循等士大夫联袖南来,或泛舟于湖中,或骑驴山**上,或雅集在兰亭,成为一段佳话。
更有传世名作兰亭集序流传千古。
这些都是后话,但在东晋当时,会稽山是文人梦想中的“桃花源”远离任何的杀伐纷争,也令厉少棠和秦司棋流连忘返。
会稽山因了文人墨客的欣赏,渐渐聚拢了一些佛教中人在这里开设寺院,治好厉少棠肺腑经脉损伤的人便是法华寺之中的高士。
法华寺依山而建,隐藏在山色之中,一条小径通向山中,若不是有看到有僧侣偶尔来打水或者下山采办物品,甚至都不会知道这里竟是有寺院的。
秦司棋的眼前一亮,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仙境一般的地方:“少棠,等我们伤好了,便来这里结个草庐如何?”
“好,”厉少棠指了指前我就想在那里置两晌地,只不过早就成了庙产。”
沿着小径望去,离着前面的山门已是不远,秦司棋茫茫然地望着对面的云雾深处的封顶:“那顶峰定然没有多少人居住的,依我们的武功”
厉少棠摇摇头:“你天生就是这般心性,等事情一了结,你若还是这样的想法,也依了你。”
“事情?还有什么事情?”秦司棋望着他,停下脚步。
“哦。就是治伤地事情。”青石阶上。敲响了法华寺地山门。应门地是一个小沙弥。见到厉少棠竟是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双手合十点了点头。没等厉少棠说什么就做了个请地动作。
“少棠。他”秦司棋觉得很怪。
厉少棠则努了努嘴:“法华寺中修行地。是出世地高人。就连为我治伤都是机缘巧合。”
秦司棋点点头。也是双手合十。对着那小沙弥一躬。
顺着那小沙弥地指引。两个人走到大殿西侧地禅房外。静静等候。一个眉清目秀地僧人走了出来。看了看厉少棠。又看了看秦司棋。
“道安师父。请问慧能大师在否?”
那斯文僧人礼貌地向厉少棠一躬身:“厉施主,师父他你有些佛缘,是以你还要来,今天可巧。师父正在等你。”
“太好了,”厉少棠向秦司棋介绍道“这位道安师父乃是帮我治病的慧能大师的弟子,道安师父原本乃是大晋地宗室,早年因为宗室斗争”
“厉施主,贫僧已是方外之人,与尘世的另一个我,早已不同了。”
厉少棠才发觉自己失言,忙合什着回礼:“是我失言了。还请道安师父见谅,”只听他又说“这位是内子,秦司棋”
秦司棋推了他一把,这家伙怎么能不经过自己同意就随便认作“内子”她嘴上虽没立刻反驳,却不满得极为明有那么多避讳的,”道安和尚好像很和善。很容易让人接触,说出来的话,恰恰能点到秦司棋的心里。他转头对厉少棠说道“秦姑娘的身份还是有些特殊。她这样男装的打扮自是最好不过,虽然我师父是不在意这些世俗的皮囊色相之类的避忌。但是毕竟是在别家寺里挂单,还请厉施主与秦姑娘以兄弟相称。才能留在寺中医治。”
“这个自然,”厉少棠点点头,手也握住了秦司棋。
“既然如此,两位随我来,”道安和尚引着两个人向法华寺地后山而去,径子虽然里通着一个大大的三进三出的院落,据道安和尚的介绍,这里是为那些长期隐居或者偶尔隐居在此处的居士们专门修建。
这些人之中,有些可能至交好友,有些可能闻名而未谋面,有些还素不相识,有些更有可能是政敌,但是到了这片方外净土,都可以和平相处,甚至无话不谈。
所以这间佛寺在朝堂之上的影响也算颇大了。
道安和尚将厉少棠与秦司棋安排在院落回廊最远处的禅房中,为了避免打扰,厉少棠无论是吃食还是药,都会自己去取,亲自端入房中。
秦司棋也较为自觉,给人看出是女儿身要给寺院找很多麻烦,所以很少迈出房间,只是拿着棋盘时不时与厉少棠下棋,有时也与自己下棋,约莫过了半个多月,伤口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倒是厉少棠自己的腿伤,因为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加上他又天天里里外外地活动,伤总是反反复复地难以痊愈。
渐渐地,秦司棋发现厉少棠渐渐有些魂不守舍,总是若有所思,问他也不回答。
人是一种善于猜忌地动物,尤其是秦司棋这样已经伤痕累累的人,她免不了联想起之前那些事情,人也变得有些暴躁。
厉少棠仍旧是默默无语,终有一日,两人爆发了一场大战。结永远都是天下第一楼的楼印;厉少棠的心里的结也永远是天下第一楼。
“厉少棠,有些事情是我们逃避不了的,那些人的血债,我终究要还,主上要的东西,我也究竟要交差!”
“丫头,我如果说这些我都不计较,确实是让他们死的很冤枉,可是只有我们能更好地活下去。他们才能泉下含笑。”
“不,”秦司棋将明月刀塞到厉少棠的手中,凝视着厉少棠的眼睛“你现在杀了我吧,不杀我,我迟早有天要杀了你!”
厉少棠一把打落她手中地刀:“你疯了,道安师父说你近日戾气重,你就不要再这样纵容自己。”
“厉少棠,”秦司棋一把擒住他的肩膀。“有些问题我们无法逃避,更无法解决,死,就是我们最好地解决方法。”
“丫头,我看是你太久没有出去,等你的伤好地差不多之后,我们到会稽山四处逛逛,”厉少棠实在没有办法,慢慢将手伸到她的背心。制住了她地中枢大穴,让她动弹不得,安坐在床上,自己则拖着病腿出屋子去煎药。
门过了一瞬给人推了开。
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见到秦司棋穴道被制,嘴角浮起一丝嘲讽。
“秦大人,秦姑娘,别来无恙啊?”棋如果不是听到这样浓重的秦国口音,加上如此嘲弄地神情。她简直不敢认对方就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用强弩队指着她鼻子叫骂的姚堇。
也许是因为金择书的离世和边镇一战的失败,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秦司棋不能说话,也不能回答,只是看着他,看他要做什么。
“秦大人不奇怪么?为何最近总是如此气闷?”姚堇缓缓地舒了口气“其实我真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的人,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来在这里住的好好的,没想到厉少棠会带着你来疗伤,这样的好机会。我怎能放过?你让我败在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手中,生平奇耻大辱,加上择书地死。我都要跟你算上一算。”
秦司棋唯独只有眼皮可以眨动,眼球可以转动。但是她现在所能做出的表情只有怒目而视,甚至连牙齿都无法咬合。
“别那么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姚堇摩挲着手中的弯刀。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脊背“如果那么杀了你,我很不值,前些日子找了些能扰人心绪的药给你放在平日的饮食之中,你果然跟厉少棠生了嫌隙,如今他进来就会给你喂药,而那个时候,他又是最缺少防备的时候,如此一来,先杀了他,再杀你,也省单。”说着,门外脚步声大作。
厉少棠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姚堇已经将身子隐在了床对面的柜子当中。厉少棠将药碗举在秦司棋眼前,柔声说道:“气归气,你还是要喝药地。”
秦司棋眨着眼睛,对着他身后的柜子怎么示意也没用,弄得厉少棠认为她连喝药治伤都拒绝了,有些微愠:“丫头,不能任性,我喂了你再给你解开穴道。”
说着,用手指拨开秦司棋的牙关,用碗沿轻轻地将药送了进去。
秦司棋将药一口一口的咽到嗓子里,但是泪水也同时落了下来,咽药的速度仿佛和流泪的速度是同步的,又好像,她咽下去的本就是自己的眼泪。
那药说不上苦涩,却是咸咸的,腥地,冲到脑子里,膨胀的大脑又迫使眼睛当中挤出更多的泪水,一碗药喝完,泪水竟然布满了两腮。
姚堇从柜子中瞬间冲出,一跃而起。
厉少棠仍旧坚持地是那个喂药的动作,只是姚堇地弯刀已经透过了他的肩头。
秦司棋生平第一次觉得武功不够用,她狠狠地咬着药碗地边缘。
“咔”
瓷碗竟被她硬生生咬断了一截,她仰头张嘴一吐,碗边带着碎瓷片划过厉少棠的肩头,朝着姚堇飞去。
姚堇大惊,只能手放开刀柄去躲。
就只是秦司棋争取来的这一刹,厉少棠回过身来,掌风直逼着姚堇的命门而去。
姚堇被掌风扫到,滚落到一边,斜靠着墙角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厉少棠。厉少棠又出一掌,向着墙角打来,等他看清楚面前那人的时候,一股内疚油然而生,硬生生将掌力收了回去。
本来已经用了九成的力量,这样硬收,免不了自己承受了一些力量,仿佛是这掌重重地拍在自己胸口,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定了定神,问姚堇:“你为什么要杀我?”
“择书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她为什么还活着?”姚堇一跃而起,手攥着拳头,朝着厉少棠的面门就是一拳。
厉少棠并没有躲,他想的很多:是啊,从天下第一楼刚开始出事,金择书便跟在自己身边,不惜动用自己的在秦国的势力帮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再的放过秦司棋,可能金择书也不会死,可能还会跟姚堇一起回到秦国成亲。
他很坦然地接受了姚堇的拳头,这样不还手的行为却让姚堇越打越兴起,拳脚像是雨点般飞了过来。
秦司棋眼见姚堇如此的疯狂,却做不了任何的事,只有呆呆地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厉少棠,心中不知骂了他几百遍:厉少棠,你这个白痴!厉少棠。你以为被他打,金择书就能活回来么?
“阿弥陀佛”
就在姚堇狂打着厉少棠地时候,门被推开了,道安和尚出现在门前,看着屋内的一切,眼光扫到姚堇的时候。他竟笑了。
那个笑容果真像是能洗涤心灵。姚堇停住了手。脸上茫然若失。
“你明白么?”
道安和尚走到姚堇面前。低沉了声音。看着他。他仿佛是被催眠了般。抬眼望着这个比他年岁稍长一些地僧人。
“道安师父。对不起。我在你地佛门清净地”姚堇有些愧疚。
“不要说对不起。只是问你地心。明白了么?”道安和尚地语气微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你地心明白了么?”
姚堇像是泄了气地皮球仿佛刚刚全身剑拔弩张地寒毛都顺了下来。慢慢平静。
被制住穴道的秦司棋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姚堇,仿佛他再做出什么伤害厉少棠的事情,就恨不得将他吃掉。
“道安师父,我该怎么办?”姚堇的表情极为痛苦,但是转眼望见秦司棋的眼光,仿佛仇恨一下子点燃起来。步步近逼,捡起弯刀“你说,择书是不是被你所杀?”
秦司棋眨了两下眼睛,坚定地看着他,好像是在说:是我杀的,你想杀就杀吧!
“好,好,我今天就杀了你给择书报仇!”
姚堇举起弯刀,秦司棋的怒容却收敛了起来。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解脱,她看了一眼道安和尚。眼珠向下一转,竟像是鞠躬似地施礼。
道安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并不去阻碍姚堇杀她,只是默默地立在那里诵经。用手捻着念珠。
姚堇慢慢展开怀抱,用手中的弯刀在秦司棋的面前划开一道弧圈。向上举起,高高举过头顶,脸上都是狰狞。
“不行,”厉少棠忽然从他背后扑了上来。
姚堇肩膀一挥,将他震开两步,继续朝着秦司棋走去。
厉少棠顺着倒下的势头一脚踹向姚堇的腿,双臂用力将他向后拖去,本来他已经被姚堇打得四处是伤,力气大减,仿佛这对于已经铁了心的姚堇毫无阻碍。
他的刀刃继续向着秦司棋劈落,势如闪电,或者是晴空霹雳一样的迅疾。
秦司棋缓缓闭上眼睛,她地内心十分平静:在法华寺这些日子里,每天聆听着佛经,她却一丝一毫得不到内心真正的平静,偏偏是在刀锋如寒冰样劈头盖脸地压来之时,她平静了。
她的内心得到了无比的安宁。
该报的,都报了吧,该还的,也都还了吧!
那刀冷彻肺腑,未曾触及肌肤的时候便让人的头皮感到了强烈的冷冻之气,甚至将发丝都激的四散飘扬,秦司棋被这样一股寒气盖得从头到脚,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凝结成冰地声音,她却比冰更加冷静,与其用冰来形容,不如说是水,一潭阳光下的静水,暖暖的,静静地如水般安详。
“不”仿佛是地狱中传来了厉少棠绝望的吼叫声,撕裂了禅房中沉闷地空气,伴着寒星迸进,如琴弦崩断,乱石穿空,一瞬都化做劈空一斩的气浪,震得床帐都飞散在了空中。
姚堇地弯刀却停住了。
停在离着秦司棋的头皮一指地距离上,静的仿佛是夜晚挂在柳梢的弯月。
秦司棋睁开眼,瞳仁上翻着看了看,微微一笑,一注鲜血从额顶淌了下来,仿佛是为她的眉心添了一点朱砂印记。
“姚堇!”
“铛”
姚堇的弯刀落地。
道安和尚手掌合什,宏亮地声音响彻整个禅房:“姚施主,你可放下了么?”
姚堇微微回过头来,面目不再狰狞,冲着道安跪了下去:“大师,我放下了,愿意跟随大师皈依佛门。”
厉少棠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只是他本来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好,只能勉强匍匐在地上,向着秦司棋爬去,仿佛多耽误一刻都会误了一生。
秦司棋的穴道仍旧是让她动弹不得,但是僵硬的身体却可以让她感到厉少棠的大手在她的腿上轻轻抚摸着,攀援着,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看到他。
“丫头,你,你还好么?”
秦司棋只能不停的眨着眼睛,可是从厉少棠那个角度,根本不可能看到,他只看到额顶的血线淌,顺着鼻翼,顺着唇角,一路向下,缘着下巴,一滴,两滴,滴到了他的手背
这个时候的厉少棠惊怖异常,虽然知道姚堇的弯刀并没有砍下去,但是要知道那一刀的刀风已经是他的全力,额上触目惊心的红线,以及滴在他手背上不断扩大的血滴。
“丫头,丫头”
厉少棠勉强用手围住了秦司棋的纤细的腰身,一只手撑住了床面,将身体已经撑得半起。
恰好看到了秦司棋拼命眨着的双眼。
惊喜之情染遍了厉少棠的身心:“丫头,丫头,你没事,没事就好了”
秦司棋恨不得现在破口大骂:厉少棠,你这个白痴,倒是给我解开穴道啊!
厉少棠好像才醒悟过来,手撑着床努力向着秦司棋的背心穴道用力一点。那一指力仿佛凝聚了他全部的生命,解开穴道之后,便如烂泥般瘫软了下去,斗大的汗珠布满全身,渗透入伤口之中,伤口就好像灼烧般疼痛。
“少棠!”秦司棋站起身来想要扶住厉少棠,却因为太久血脉才一站起,浑身竟也瘫软了下去,落在厉少棠怀里。
两个人看着对方虚弱无力的样子,相对大笑了。
“差一点,我就失去你了,”秦司棋抚摸着厉少棠肩头的伤口。
厉少棠也用手指沿着她血流的方向从下向上的描画着:“丫头,我再不能,再不能没有你了,”说罢,也将额头顶了上去。
“阿弥陀佛”
直到道安和尚口宣佛号,秦司棋才想起来这个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存在。
“大师,”秦司棋有些不好意思。
厉少棠这家伙倒是没什么脸皮,双手合什,做了个躬身的手势:“多谢大师,只是姚堇,他乃是秦国姚羌的继承人,这好么?”
“无妨,师父他也希望带我四处游历,既是他认为姚施主与我们佛门有缘,便会先随他回秦国,了结一切尘缘,”道安的口齿颇为清晰,秦司棋听了总感觉这好像是那道安和尚的师父慧能大师故意安排的一样。
于是,秦司棋抓紧厉少棠:“你那个什么了结之类的话,不会也是要去跟着他去做和尚吧?”
“怎么可能?”厉少棠挠挠头“跟着他们念经会闷死我的。”
“那慧能大师不是还说过你有什么佛缘?”
听完这话,道安和尚大笑,厉少棠也有些无奈,摇摇头,一双眼睛看着秦司棋,一对酒窝很讨喜地鼓着,也不说话。
“厉少棠,你说啊,”秦司棋抓住厉少棠的身体拼命摇晃。
姚堇有些忍不住了,反口讥讽了秦司棋一句:“你以为慧能禅师什么人都肯收?你家厉楼主这种,人笨,悟性有限,还痴情,怎么可能?”
“你这是在批评我家少棠么?我怎么觉得,这都是夸他?”秦司棋也没有好气,眼中戾气大现,手中的明月刀便要出手。
“丫头”厉少棠用手按了她的腕一下。
于是,两个人看着对方,所有戾气都化解于无形了。
道安和尚合什:“阿弥陀佛,厉施主这才是,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