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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宁早知要与吴少诚交战的刘昌裔会行经许州,身为许州的兵马使,他纵使有了二心,但事情未成定局前,为避免落人口实,还是勉为其难的亲自到城外营地相迎。
他带着一骑兵马直入营地,刘昌裔不在帐里,安国宁下了马,在帐外的水盆里洗了把手,眼中带了丝倨傲看着四周。
远处还能听到响彻云霄的吆喝声,刘昌裔看来正练着兵,他嘴角嘲弄一扬,纵使是陈许最善战的一支军队,与吴少诚的大军相遇也是以卵击石。
刘昌裔身上有上官涚给的旌旗、军印,安国宁却没打算出兵相助,反而有了别的心思。
他正觉得投靠吴少诚没送份大礼,少了诚意,正好刘昌裔自己送上门,就别怪他心狠。
今晚他将设宴请刘昌裔进城,来的都是他的心腹,他会在宴中取他性命献给吴少诚。
安国宁等得有些烦了,出声要人去找刘昌裔回来,不过就是个无用之辈,竟劳烦他大爷等他?他不屑的一撇嘴。
没多久,他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他看了过去,就见一道红色的身影飞快的接近。
好快!安国宁的眼底闪过激赏,眯起了眼,正想仔细的看看来人,却没料到红衣人后竟还有人快如闪电追了上来。
一人一马仿佛已成一体,如同一道闪电,眨眼之间越过了红衣人,来到了不远处。
那是安国宁心头一震——刘昌裔。
探子来报说刘昌裔双腿已残,为求苟且偷生,连妾都献给了上官涚,这次也是被上官涚逼着上战场。
他原本预料会看到个窝囊畏缩的鼠辈,却没料到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驾驭座骑,身后的青色披风飞扬,身上银甲在秋日午后灿烂阳光下鲜明耀眼,疾速如飞,远远而来
到了营帐前才猛地一拉疆绳,黑色骏马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空,停了下来。
刘昌裔坐在马上,让马迈着小步,慢慢的走到安国宁不远处,他的目光须臾不离他的脸,硬生生给人一种俯瞰天下的压迫感。
“安大人。”这声有点冷淡的叫唤令安国宁回过神,低了下头。
“刘人人。”
安国宁对刘昌裔原本带了丝敬畏和佩服,只是耳闻他竟将侍妾献给上官涚,苟且偷生的消息之后,他就瞧不上了这号人物。但今日对上他,纵使他只是一个眼神,竟足以令他胆怯。
刘昌裔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上前的士兵。
安国宁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看他的样子,刘昌裔的唇微微一勾。“你输了。”
安国宁的心一突,一抬头看到那一身红衣的骑士也到了跟前,原来刘昌裔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大人善骑,妾身甘拜下风。”聂隐娘正要翻身下马,刘昌裔却是伸出手,直接把她抱了下来。
她微惊了下,但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
刘昌裔抱着她,让她双脚落地,安稳的站好之后,才牵着她的手到了安国宁的面前“快来见过安大人。安大人,这是我的夫人苏氏。”
安国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行军打仗竟带女眷同行,这个刘昌裔真是荒唐!亏他方才还被他的气势震住,他不由得在心头暗笑自己。
“安大人。”聂隐娘微微一福。
安国宁瞧了一眼,看着因策马奔驰脸颊被寒风刮得嫣红的聂隐娘,倒也算个俏丽的女人。
“进来吧!”刘昌裔搂着聂隐娘的腰走向营帐。
“不了。”安国宁略显高傲的扬着下巴“看大人的模样应该才练兵回来,我便不打扰大人歇息,只是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为聊表关心,今晚设宴府上,请大人赏脸。”
今日刘昌裔领着上官涚的军印前来,便是主帅,但安国宁却摆着高傲的态度,不把刘昌裔看在眼里。
聂隐娘定眼看着安国宁,此人长得高头大马,满脸胡子,一身戎服,腰上还有把大刀,看来是个孔武有力之人。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这个人纵使未动心思投靠吴少诚,也不会忠于刘昌裔。
“安大人既亲自相请,”刘昌裔没动怒,反而带着温和的笑“我必定到。”
“嗯。”安国宁见他态度和善,满意的点了下头,连礼都不行,就直接上马走了。
刘昌裔看着人走远,不由得啧啧出声。
聂隐娘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可惜了!”他愉悦的说:“看他那身肌肉,该是孔武有力,但脑子不好,不过就是武勇。”
这些日子,她已经太了解他一肚子的心思。“你又想什么?”
“他要杀我!”他语气轻快转头看她“就在今晚。”
聂隐娘的身子微僵。
刘昌裔的表情倒没什么意外“若他对我恭敬,真心设宴款待,就不会用这种骄傲的方式相邀。摆明/在额上刻着“我要杀你”四个字,蠢、真蠢,可怜我还得为个蠢人来此。”
看他一副打趣的样子,她皱起了眉头“就你聪明。什么都让你料想到,你怎么不拒绝?”
“早他一步下手就成了,”他将她搂近了一点“等会儿跟我一起去,在他下手前,你得先下手。记住——你可别失手,不然我得跟着死。不过无所谓,就算败了,死在一起,当对同命鸳鸯也还行。”
看着他满脸笑意,她无奈的轻叹,她可不愿意看他出事,他有雄心壮志想与人一争长短,她既要助他,就要保证事情万无一失。
与其与他一同赴宴找机会下手,不如她自己去,就算败了,他的性命无虑。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温暖有力,她放纵的享受了一下,然后拉开他的手,他有他的盘算,她也有她的想法,她不会让安国宁有机会伤他分毫。
看她退开,刘昌裔不由得轻挑了下眉。
“我想再去跑跑转转。”
“这天空阴沉沉的。”刘昌裔抬头看了一眼,天气冷了,冬天要来了,这个时节实在不适合出兵,但上官涚却一意孤行,压根不在乎将士性命,这样的人也不配当个将帅。“谁知会不会下雨,别去了。”
“只在附近转转,若真下雨就回来了。”
看她露出祈求的神情,刘昌裔的唇微扬“好吧!早点回来,可别误了时辰。”
“知道。”她灿烂一笑,转身正要出去。
“等等。”他出声叫住了她。
聂隐娘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他解开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手还留恋的轻抚过她肩膀“去吧。”
她转身走出去,他脸上的笑容立刻隐去,他的心就像这天一样阴沉沉,没来由的闷得慌,他自信凡事都会照着他的计划走,但此刻总觉得好似有事要发生。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停留在那抹远去的红
梳洗之后,刘昌裔换了衣服,目光看着外头。“夫人呢?”他问着进来的苏硕。
苏硕摇着头“我没见着。她还没回来吗?怎么回事?我们都得进城了,不然可就迟了。”
刘昌裔眉头微皱,隐约觉得不对。心一震,他立刻大步往外,却与正要进门的楚天凡撞个正着。他直接越过他,站在帐外“刘风。”
他的呼唤没有任何的回应,他的心头一寒“刘云。”他的声音扬了起来。
依然没有人出现。
“这两个家伙怎么也不见了?”苏硕一脸的惊奇。
刘昌裔没心思回答他,几个大步来到自己的座骑前,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马嘶鸣了一声立刻狂奔而去。
“大人”苏硕一楞,连忙一个挥手,立刻召集要跟着赴宴的轻骑,啐了一声“要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楚天凡皱着眉头看着,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看到苏硕上马要带人去追,他回过了神,连忙叫住他。
苏硕听到叫唤,立刻慢下动作,坐在马上看着他。“什么事啊?”
“给你。这是陈公出兵前给的。”楚天凡将腰间小木盒给拿出来“若夫人有难,或许有解。”
夫人有难?!苏硕楞楞的接过手,夫人有难?!想到方才刘昌裔的样子,脑子灵光一闪,那个死丫头该不会拿着木盒,他不再迟疑,立刻领着一队精兵策马追去。
安国宁府内的小厮看到冲进门来的刘昌裔全都傻了眼,连忙要拦,却根本拦不住。
一个青衣长工上前,飞快的上前挡住了他。
刘昌裔手一握拳,直接一挥,对方闪过,他又一拳过去,却在看到来人的脸时,拳头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中,最后不留情的一脚踢过去,对方吃了一脚跪了下去。
“大胆!”有些早到的安国宁手下听到声响出来“谁在这里闹事?”
小厮怯性的看着一脸铁青的刘昌裔,不敢说话。
“这是——”跟着安国宁去请刘昌裔的一个将士认出人,立刻上前“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要进门,”刘昌裔的口气没有太大的起伏,目光灼灼的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这该死的奴才拦我。”
薛青眉头一皱,今日可是安国宁要刺杀刘昌裔的宴席,竟然拦着人,这不长眼的奴才。
怕人被气跑了。薛青连忙赔着笑脸“刘大人息怒,快请进。你来得早了。”
天空飘下了小雨淋在身上,刘昌裔的目光须臾不离跪着的青衣长工“我还怕来得迟了。”
就见那长工的身体一僵,刘昌裔的心直往下沉。
门口又是一阵骚动,苏硕已经带了十几人由后头急匆匆的赶到。
“进去吧。”刘昌裔没让苏硕有喘口气的机会,冷着脸,大步走进府里。
苏硕连忙跟上去,经过长工面前时分心的看了一眼,他的双眼惊得微张——刘风,他怎么在这里?!苏硕在心中诅咒了一声,原本怀疑的事这下肯定了,花儿真的动手了。
他握紧手中的木盒,立刻跟上了刘昌裔的脚步。
席开了,来了不少人,不单内堂就连外头的院子都坐满了人,刘昌裔被请到主位的下方,佴就是迟迟不见安国宁现身。
刘昌裔的心思百转,勉为其难的按捺住情绪,淡淡的开口“怎么不见安大人?”
他的问话使席间一静。
薛青站起身“安大人身体不适,交代属下招待刘大人。他稍后便至。”
“安大人身体不适?!”刘昌裔挑了挑眉“怎么如此不巧?我去看看他。”
薛青连忙阻止“刘大人,这可不妥。”
“不妥?”刘昌裔直勾勾的盯着薛青。
薛青在他锐利的目光之下低下了头,心中暗暗叫苦,总不好说现在安国宁召了个妾正在房里快活,身子不适都是假的。
这宴席是要除去刘昌裔,偏偏安国宁不出现,无号令者,大伙也只能按兵不动。他转个身,只好再交代下人去请安国宁。
谁知下人回来,竟然说道:“大人有请刘大人。”
薛青眼底难掩惊讶。
刘昌裔却是不见惊惧的缓缓站起身。
苏硕见状,也立刻跟着站起来。
“只请刘大人一人。”
苏硕皱起了眉头,看着刘昌裔。
“在这等着。”刘昌裔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跟着下人走去。
这一路刘昌裔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安国宁不可能轻易请他入内堂,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事情成了。但他的脑海中闪着方才刘风挡住他时的态度,他知道有事,他的手缓缓的握成拳头,不愿去猜测,可是心就像被大石压住似的难受。
“大人,刘大人来了。”
门被打开来,出现的是个长得娇美柔弱的女子,是安国宁前些日子才收到的小妾,很受宠爱。
“你下去吧!大人要独自跟刘大人谈几句话。”
下人也没有迟疑,退了下去。
“大人,有请。”女子又微退了几步。
刘昌裔大步越过她,一入屋,扑鼻而来是浓重的血腥味,他连眉头都没皱,在烛光下,看到安国宁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那把大刀就落在一旁,看样子已经气绝。
突然听到开门的女子惊呼了一声,刘昌裔转头,就见刘云捂住了她的嘴,将人给押到了角落。
“夫人呢?”刘昌裔没空理会那女人一脸惊恐。
“事已成。”刘云没有回答,只道:“安国宁已死。”
“夫人呢?”他的声音很低,隐隐有着颤抖。
刘云的眼一闪,不由自主的看了一旁的屏风一眼。
刘昌裔立刻转身,大步走过去,看到斜卧在榻上,一脸苍白的聂隐娘,他的目光看到她腰际的伤,又见她紧闭着眼,脸色刹时变得比她更加苍白。
他立刻上前,想要碰她,却又不敢,一阵剧痛袭上胸口。
一直以来,他只想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她的心、她的身和她的忠诚,却发现他承受不住。
他总自傲凡事尽在掌握之中,不会有错,从不后悔。但今天错了——他后悔了,后悔让她以身犯险。平生第一遭,他想诅咒老天爷,他原是打算来玩闹一场,现在倒像是自己被耍弄了一番。
一声似有若无的呻吟闯进了他的思绪,他的眼底闪过狂喜“隐娘?!”
听到声音,聂隐娘奋力的睁开眼,看到他,虚弱一笑“你要好好赏刘云。是他杀了安国宁。”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聂隐娘看着他的脸,轻声说道:“抱抱我。”
刘昌裔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抱住她。
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突然觉得好笑“你现在一定对我神乎其技的剑法感到怀疑吧!这只是不小心。我太轻敌了。”
他没法子说话,只能摇着头,手环得再紧了些,似乎如此才能将人留住,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颈间,眼中流出两行泪。
颈上的湿润,令她的眼底闪动了些神采“原来你也该是有些喜欢我的。真好真好”“不值得。”
“值得。”她闭着眼,闻着他的味道“这身红太刺人眼,以后我不再杀人了。”
她穿着他喜欢的红来行刺安国宁,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她的思绪有些混沌了起来。
“我本不想叫你来,”她喃喃道:“但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胡说八道。我立刻带你回去找陈公,他一定有法子救你。”他想抱起她,却看她的脸痛苦得扭曲,他的动作立刻一顿,不敢再动作。
“若你现在带我出去,就功亏一篑。”
“我不在乎,如果这位置要拿你的命来换,我情愿不要这位置。”
她抬起手,想摸他的脸,但最终只是无力的垂下来。
他的胸口再次掀起无法克制的恐惧“不许闭上眼!看着我。”
她想听他的话,但是她真的没有力气,想要他再抱紧一点,却连开口都没法子。
刘昌裔衣袂飘飘的出现在喧闹的厅内。
他如局外人般看着眼前热闹,他到底为何而来?笑闹声传进耳里,一股寒意浮现在他的眼里——都是这些人害的。他的神情一冷,沉稳的踏进厅里。
有人注意到了他,停下动作,慢慢的,所有人全都盯着他,就见他一步步走到了安国宁空着的位置前停了下来。
“安大人身子不适。”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小觑的威严“真是可惜他如此用心替本官安排了这个宴席。”
苏硕立刻站到了刘昌裔的身后,眼底写着着急,看着他的背影。
刘昌裔转过身,脸上带着一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备了些东西要送给众将士,但来得急了,倒是忘了,苏硕,”他走到苏硕的身旁,拍着他的肩“回营去拿来。”
礼?什么礼?纵使心头胡涂,苏硕还是点着头。
“召集兵马,挡住所有出路、要道,”苏硕听刘昌裔的轻声低喃“我要今日席上这些人——全、部、陪、葬。”
苏硕心头一震,低下头,掩去自己的思绪,立刻疾步而出,翻身上马,疾行而去。
刘昌裔手下的军队精良,却是耳闻的多,见的人少。
但许城的百姓倒有兴能见识到,一个夜晚过去,许城换了个主人,安国宁死了,他手下的将领也无一幸免。
一个早上,士兵一队队时刻在城里穿梭,偶尔还会抓个几个人,但没有打扰百姓的作息。
城里的百姓每个人的心都是七上八下,但直到天黑了又亮,一天过去,日子也没什么变化,便又各人去做各人的事。
“大人。”楚天凡走进了房里,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吴帅急书密件。”
刘昌裔一脸木然,挥了挥手,要楚天凡看,自己则是眼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床上的聂隐娘。
她的呼吸极浅,就好像随时会消失一般,好似这样盯着,就能够让她胸膛继续起伏。
楚天凡低着头,将信打开,看完之后,眼睛闪过狂喜,但一抬头看到刘昌裔的模样,喜悦退去。
“大人,吴帅退兵,不再攻打陈州。”
安国宁已死,他的将士尽除,消息传了出去,吴少诚少了内应,要打这场仗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更别提刘昌裔的狠绝令人望之却步。
楚天凡并不预期待到刘昌裔的反应,他敛下眼,正要退出去。
“陈公为何会让你带伤药和解毒丹给夫人?”庆幸苏硕让聂隐娘用了木盒中的药,不然今日聂隐娘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楚天凡的脚步一顿,早知道这个问题避不开,他也没有隐瞒“夫人之前中的毒并未痊愈。”
刘昌裔脸上终于闪动了情绪,是狂烧的怒火“再说一次。”
“夫人之前中的毒还未痊愈,我与陈公都知她不该来。”
“混帐!”他飞快的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和火气。
楚天凡吃痛,但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出来“诸侯之间的争夺还在。现在的局面,大人想的不该是儿女情长。请大人顾全大局,为陈许百姓着想。”
“陈许百姓?!我连个女人都护不住,你却要我成个救世主!”
“她本是大人的一颗棋。”楚天凡不留情的提醒“大人难道忘了吗?你留她就是要利用她,夫人今日会变成这模样,是大人下的令,是大人的主意。其中不该有大人的真心。”
刘昌裔的手一紧,苦涩翻上心头,他恨恨的松开手。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楚天凡的脚步因此踉跄了几步。
他硬是将苦涩吞下肚,老天爷要他走一遭,看来不是要他找什么人,争个你输我赢,是要教训他向来的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把人视为棋子,自傲的玩弄众人于掌心之中,但最终发现自己当局者迷,是最看不清的那一个。
“陈公的忠心、你的聪明,可以得到我的赏赐,”刘昌裔眼神冷沉看着楚天凡“得不到我的感激。”
楚天凡坦然的望着他“夫人会没事的。”
“她当然会。”他重新坐回床旁,轻轻抚过聂隐娘的脸,喃喃的说。
他想在自己的语气多加些以往意气风发的自信,但强大的恐惧已经紧攫住他向来无惧的意志——这世上有任何他怕的事物吗?
若他现在承认,他怕自己失去她,是否还有机会换她睁开眼再看他一眼
“上官涚病了,义父要大人立刻回去。”苏硕盯着目光都在棋盘上的楚天凡,等了许久,没得到半点反应“你别不吭声。”
楚天凡叹了口气“你妹子不醒,怎么走?”
苏硕烦躁的搔了搔头,上官涚听闻刘昌裔顺利的拿下许城,还让吴少诚退了兵,这个天大的喜事,竟让他“喜极”晕了,醒来之后,只能瘫在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
听在苏硕的耳里是大快人心,只是刘昌裔却没什么反应。
从那一夜拿下许城之后,刘昌裔怕搬动聂隐娘让伤加剧,所以就在安国宁的府邸清了个院落住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硕他们总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只跟着刘昌裔守着人。
“你劝劝大人。”苏硕说。
楚天凡轻摇了下头“除非夫人醒,不然谁也劝不了大人。尤其是我。”大人没气得杀了他就已经是万幸,根本不会再听他的劝。
“这一个个的真要把人整疯了!”苏硕啐了一声,大步走出去,不愿再待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情愿去住军营。
才出大门,就看到一个化缘的比丘尼,他随手丢了个碎银子在她化缘的钵里。
“阿弥陀佛。”比丘尼唱了声佛号。
苏硕也随意的回了个礼,翻身上马。
“隐娘在此,可否容老尼一见?”
苏硕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连忙稳住“你是谁?”
知道聂隐娘来自魏博的人不多,知道她真实名姓的更只有自己和刘昌裔,怎么这个老尼姑一开口就说要见隐娘?
“可否容老尼一见?”
苏硕自知不该放个陌生人进去,但想到现在聂隐娘的情况,他心一横“随我进来。”
他下了马,带着人进府。
楚天凡远远就看着苏硕去而复返,后头还跟了一个比丘尼。
“她要见聂——苏花。”苏硕坚持聂隐娘是这个名,她的妹子英勇过人,为了大人连命都可以不要,此生就是他要护着的妹子。
楚天凡站起身,恭敬的问:“师父是?”
“阿弥陀佛,老尼身分不值一提。”
苏硕是急性子,抱着自己可能被刘昌裔轰出来的觉悟,几个大步走向内堂“你先招呼一下,我去问一下人人。”
苏硕进了房间,就劈哩啪啦的把事情讲了遍。
“你说什么?!”
苏硕惊讶的看到刘昌裔木然的神情有了反应,立刻重复了一次“有个尼姑说要见隐娘。”
刘昌裔瞬间站起身。
看他那股气势令苏硕缩了下脖子,还以为刘昌裔要把他赶出去,谁知道他直接越过了他。
这么些天,还第一次看他这么有精神。苏硕立刻跟了过去。
“师父,”刘昌裔脚步太急,踉跄了一下,但他丝毫不以为忤“你是隐娘的师父。”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比丘尼眼底浮现一丝笑意“阿弥陀佛。”
“求你救她。”顾不得一切,他的手急得抓住比丘尼。
但他的手扑了个空,不过轻轻一动,她便闪过了他的手。
这身手令跟在刘昌裔身后的苏硕看傻了眼,原来是花儿的师父,功夫还真不得了。
“你可知错?”
乍听此句话,刘昌裔有些茫然,最后灵光一闪“知。我太过狂妄,自以为是。是我伤了她。”
“你伤的何只是她?”比丘尼浅浅一笑“因心悬于她,便视她的命甚于自己性命。可你残忍,只因她伤,便一声令下满手血腥,替她再造恶障。”
“若有罪过由我承担,与她无关。”
“互为因果,贫尼只问一句,”她轻声的问:“你可愿改?”
刘昌裔的眼中精光一闪“她醒来,我改。”
比丘尼摇了摇头“你还是你,胆大妄为,至死不会悔改。”
“若你不救她,我就派兵攻打吴帅,弄得生灵涂炭,大不了连我一条命,死在战场上。”
“有求于人,还是语带威胁,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儍?”
“是傻。因为害怕,只能威胁。”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机关算尽,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他的双拳不由得握了起来。
“心中不平?!”看着他拳头上的青筋浮现,比丘尼浅浅一笑“想与天争?”
他向来高傲,未对人低声下气,但为求她一命,心甘情愿。
刘昌裔双膝跪了下来,额头碰地,行了个大礼。“求师父救隐娘。”
比丘尼走到他的身旁,久久不语,半晌才道:“隐娘醒来回陈州,从此与人为善,不管乱世,群雄争端,不与人争,安于一隅,行吗?”
“君子一诺,”他应得没有一丝的迟疑。“行。”
比丘尼越过他,走进了内室。
下了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刘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大步从马车上下来,何钧立刻撑着伞跑了过来。
“夫人呢?”他问着拿伞替他挡雪的何钧。
“等了大人好一会儿,方才睡了。”
“嗯。”刘昌裔脚步直往明月楼,制止了小翠,自己推开门,独自进去。
屋内只点了微亮的烛火,他将大氅脱掉,手放在一旁的烤炉上去寒气,刚进屋也不敢直接碰她,只能看着躺在床上的聂隐娘。
直到觉得身体暖了,这才到床边坐下,看着她安静的睡着,脸微微泛红,他嘴角一扬,轻拨了下她散在脸上的发。
迷迷糊糊之中,聂隐娘觉得额头有一阵暖意,这些日子她已经太熟悉这抚触,她还没睁开眼,嘴角先扬起弧度。
嗯?微凉的唇怎么在她的唇上,她睁开了眼。“回来了。”
“嗯。”刘昌裔仔细的端倪着她的脸“饿吗?”
“不。”她摇头“睡前吃了些。你呢?”
“在节帅府与陈公用了膳。”
“节帅身子如何?”
“极好。”
从刘昌裔口中说出的“极好”对上官涚来说绝对不会是好。
聂隐娘不由得心中一叹,上官涚一气之下晕过去,醒来之后就半瘫在床上。纵使他依然是陈许节度使,但刘昌裔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把大权拿在手里。
她原以为以刘昌裔的脾气,上官涚肯定活不了,却没料到他只交代要陈公细心的照料。
陈公和苏硕、楚天凡原对上官涚恨之入骨,最后竟也都与刘昌裔同声一气,陈公用毕生所学、用最好的药照料着上官涚。
刘昌裔嘴上说得好听,说不打算再轻言杀戮,但她很清楚,他是要上官涚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不得“好”死。这对上官涚而言才是最惨忍的折磨。
“你今天看来气色好多了。”
她动了动身体,他立刻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坐到床上,让她偎在自己怀中。
她的伤足足养了三个月,这几天才算是真正的恢复了精神,这次她最该感激的是师父救她脱险,但她醒了之后,师父就走了,连句话都没让她有机会说,只拿走了当初她送的剑。
善恶一念间,师父什么都没说,但聂隐娘明白,从今以后,师父望她为善,不再造恶。
收走了剑,捡回了命,但再也没有以前那身傲人的功夫
“你心里真没遗憾吗?”
刘昌裔挑了下眉“说什么?”
“我一辈子好不了,没有功夫帮你。”
他没料到她竟然会纠结这件事,不由轻笑“其实你没功夫挺好。反正在你初初中毒之时,我就已经交代陈公别医治,只不过陈公一心为我图谋,才让你好了。”
她楞住了,定定的盯着他看,原来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将自己放在心上,只是用这种小人招数,实在不光采。
“你真是个无赖!”她忍不住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
他自傲的一扬下巴。
她要将他推开,但他将她搂得死紧,仿佛怕她又跑掉“别恼!我这不是改了吗?”
改?!她哼了一声“你改了什么?”
“不再整天想着算计,从今以后一心只想跟你做对平凡夫妻,一辈子守着彼此。”
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心愿,但对向来自傲的他,不争、不斗却是难上加难,只是这次的事,真是让他骇住。
将聂隐娘从许城带回陈州之后,他把最多的时间花在陪伴她。
以前喜欢算计,觉得别人蠢,最后才发现自己是最愚昧的一个。曾经失去过,才更珍惜。
他低下头,吻住了她,在她的唇上又吸又咬。
聂隐娘的双手柔若无骨的缠在他的身上,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
“明日我想去苏府看嫂嫂。”她倚在他的怀中说。
“你想看高娃,让她过府来就好。”
她有些无奈的拉开他不规矩的手,跟他讲道理“嫂子挺了个肚子,大雪纷飞,我都舍
不得让她来,我大哥更舍不得。”
他不是很乐意被打断,不由得皱眉“也别说我拘着你,要去行!等明年春暖花开,天
气温暖些再说。”
春暖花开?!前几日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等到春天,高娃肚里的孩子都生了。
想要挣扎的双手被抓住,她抬起腿就踢了过去,却没料到被刘昌裔轻轻松松压制住。他
将她整个人按在身上,一脸笑“我当初便是看你因为被蛇咬,柔弱无力的样子好欺负,才
叫陈公不要救你,你没功夫的时候,特别可爱。”
就是个无赖!她脸微红,好气又好笑。
房外寒风吹着,房内却是一片春暖。
事后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手环着他的腰,闭上了眼,安安稳稳的睡了,但迷迷糊糊
中,听到门口传来何钧的声音。
刘昌裔压住了正要起身的聂隐娘,随意披了件长袍,站起身,将床帏一扯后才唤道:
“进来。”
何钧进门后头始终低着,眼睛不敢乱瞄“大人,节帅的六姨娘求见。”
阮世君?原本睡得昏沉的聂隐娘微惊,眼睛瞬间睁开。
刘昌裔冷冷回道:“不见。”
“可是六姨娘说”何钧硬着头皮把阮世君的话带到“若大人今日不见,改日就请
魏博的故人再来求见夫人。”
魏博的故人?聂隐娘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
刘昌裔的眼神透着隐隐怒气,实在很想去找聂隐娘的师父问个清楚,要他为善并非不
可,可是这些恶人不除,他要如何与人为善?!:
刘昌裔用尽力气压下往上直升的火气。“你先下去。”
何钧退了出去。
透过床帏,看着刘昌裔拿起挂在架上的大氅,她立刻起身,将床帐拉开,看着他的目光
有着不安“你想做什么?”
刘昌裔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放心吧!”
“若非必要——”她知道要劝他并不容易,但还是得说“别伤人。”
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叹。
“我不会定她生死,毕竟命运向来都是捏在自己的手里。”他弯腰,轻吻了下她的唇,要她躺下。
他一转身,脸上的柔情丕变,只剩一脸森冷,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外头大雪纷飞。
一辆马车停在刘府的大门口,坐在马车上的阮世君很清楚自己深夜求见有违礼教,但她早已没有名声可言,一心只想要回曾经属于自己的男人和位置。
上官涚现在是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正妻又不待见她,她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还苦。她不甘心自己机关算尽却沦落至此,但是老天怜她,竟让她知道了件惊天秘密。
朱红大门开了,阮世君轻拉窗帷,原以为是下人来通传,却没料到是看到刘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出现在朱红大门后。
她的嘴角微扬,拉开门帘,轻唤了一声“大人。”
刘昌裔冷冷的看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
阮世君迟迟等不到有人上前扶她,不由得笑容微隐。
这是存心给她难看?!她咬牙忍了下来,自己下了马车,踩着细碎的步伐走过去。
“站住。”
阮世君的脚才踏上门前的石阶,就被冷冷的喝斥住。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盈盈泪眼“大人”
“夜已深,六姨娘进府不妥,”阮世君同样的把戏已经玩得太多,刘昌裔没兴趣奉陪,若真让她进府,谁知明日会不会有什么荒唐的话传出?他是无妨,但不想令聂隐娘心里难受“有话在这里说。”
阮世君把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看在眼里,她也没有争辩,缩回踩在石阶上的脚,语气轻快的说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妾身就在此处谈论魏博之事,妾身自然无妨。”
威胁他?!
刘昌裔缓缓出了大门,直到隔了三个石阶的高度才停下脚,睨着她,这个距离只要伸手,就能摇住她的脖子。
阮世君看着他的眼神,原本自得的脸上升起了一丝恐惧,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恐惧令刘昌裔满意了,他冷冷看她“不论魏博何事,我行端影正,还怕你说不成?”
“大人难道不知自己的夫人根本不是苏副将的妹子?!”
他不语,眼底闪着杀意。
刘昌裔的神情使阮世君心慌了下,但还是逼着自己开口“她来自魏城聂家,是个刺客,专替田绪杀人。”
“这真是我听过最荒谬的笑话。”刘昌裔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阮世君。
“大人,我有个好姊妹这几年都生活在魏城。之前来替节帅祝寿时,我特别请她来献艺,她当时见到夫人,她认得夫人。若大人不信,可以找她来对质。”
果然是她!刘昌裔心头一恼,想起当时听聂隐娘的话放了人,而今果然被反咬了一口,仁慈就是会坏事,当初不该放了那个青楼女子。
“她人在何处?”他慢条斯理的问。
“她正在我府内,我能立刻请她来证明。”阮世君的语调不由得上扬,以为刘昌裔相信了自己的话。“妾身看出大人一定是被蒙在鼓里,由此可见苏副将对大人有异心,存心护着魏博的刺客,想要加害大人。大人英明,应该立即将两人捉来。”
“捉?!”刘昌裔点头“当然得捉。”
阮世君听在耳里,有些忘形的走向他,但是她伸出的手还未碰到他,他大手一挥,大氅打在她的身上,让她重心不稳的跌落在地。
“大人?!”她疼得眼泛泪光。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没被她的眼泪影响分毫,这些眼泪、柔情,对的人做,会觉得楚楚可人,错的人做,只会觉得恶心烦人。
“纵使我的夫人真来自魏城又如何?纵有异心,也是我刘昌裔动了情。我硬要留她,身分是我硬给她的。”刘昌裔字字句句说得肯定“曾杀人又如何?我看六姨娘为了荣华富贵,手也不全然干净。今天上官涚就是个半死人,他得靠着我才能苟延残喘的活着。我连他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你一个小小的六姨娘。今日这些话你大可说出去,你可以试试,看最后死的人是你,还是我?”
阮世君的表情一震。
“何钧。”
“小的在。”何钧立刻上前。
“押着六姨娘上苏府,要副将带几个人,将节帅府六姨娘藏匿的魏博细作给我抓起来。”
藏匿的魏博细作阮世君的眼瞳一缩“你想诬蔑我!”
“不。”刘昌裔给了自己一个唐而皇之的理由“我只是让一切回到原点。阮世君,你原本就该被发送边关为奴,是我救下你,而今只是让你走回你原本该走的路罢了。”
阮世君的脸色一白“我是节帅的六姨娘,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
“阮世君,今日你在深夜走到我面前,就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六姨娘;在出声威胁我时,就已经断了自己的路。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带走!”
何钧要人抓住阮世君,不顾她的挣扎、叫喊,硬是把人给拖走。
刘昌裔没有费心留下来听她哭喊,不带一丝感情的转身,他的目光看到大厅里的聂隐娘,眉头一皱,越过院子,大步走过去“你这是——”
“我想见她。”
他抿唇,根本无须多问她口中的“她”指的是何人?
“你要如何处置阮世君我不管,”聂隐娘强迫自己不要去听远去的嘶叫声,她伸出手,轻轻抚去了他肩上的雪花,柔声的道:“但我希望你在定柳绮雪的罪前,让我先见她一面。”
刘昌裔直视着她,聂隐娘没有逼他,只是让他选择。
发怒还好办一点,或许任性、无理取闹更好些,偏偏她好好的对他说,他一恼,突然一把将人搂过来,低下头,恶狠狠的往她颈子上咬了一口。
她被他的粗鲁吓了一跳,但在她还来不及反应前,他松开了她。
“回房去待着。”他大步转身出去“备马。”
他得亲自去将人带来给她,在柳绮雪见她之前,他得先搞清楚柳绮雪的来意,他可不容许她再受到一丝伤害。
聂隐娘脖子被咬的地方还有些疼,但心却泛着一丝甜蜜。她知道他不相信,但她始终不认为柳绮雪会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