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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的顶端是一座瞭望台,由于塔身比周围的雪松林高出不少,站在瞭望台上视野便极为开阔。几何学者将塔建在了银海边上,与其说那是海,不如说是一道海湾,它是如此的小巧玲珑,以至于站在塔顶他便能望见彼岸一条细缝般的黝黑的海岸线。他从未见过这般极尽秀美之能事的海,在他的印象中,海是壮阔的,是厚重的,是擂着战鼓的巨人,而这一汪浅湾,却如同藏在铃兰里的花精,纤巧柔弱,仿佛连一阵微风都经受不起。似乎在岸边站久了,人也会变得多愁善感,好像心中有一根弦被看不见的手撩拨着,无端端地伤感了起来。
银海是宁静的,没有风浪,银白的海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璀璨夺目的光辉,像是晚会上公主穿的那双精致的高跟鞋,当她撩起裙摆时,人们不由自主地为那银色的流光所迷醉。岸边伫立的雪松是她沉默的护卫,仿佛一个闲适安详的午后,女孩子嬉闹后倦了,就那么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纯白的裙子散开来,载满了灿烂的阳光。那是永不融化的积雪,一层一层地覆满了平原,就成了雪松林环抱着的海。
而当灰云堆满了天空,雪花从天上飘落时,这里的风也是缱眷****的,卷着黏连的雪,在人的身边荡啊荡的,若是伸出手去接,那朵洁白却又羞怯地飘开,然而倘若不去理会,没一会儿就沾满了全身。银海失去了它的光彩,变得冰冷而又漠然,仿佛裹着丧服的贵妇,用那傲慢的神情睥睨着外界的一切,却不知自己的身上满是灰败的绝望。他在漫天风雪间凝视着雪松间走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顶着风艰难前行着,想象着那是怎样一种景象:从林间走出的时候眼前骤然一阔,对面的海平面如一道向两边无限延伸的直线,神秘而充满****,让人不禁浮想联翩,那里是否会有稀稀落落的村庄,淳朴的村民用鲜美的浓汤和温暖的炉火招待自己,还是一座森严的堡垒,富有骑士精神的守卫们将保护女性、满足她们的一切愿望视为美德。然而随着步履的越发沉重,满怀希望的遐想转变为了怨恨而悲观的否定,那道深黑的直线永远那么长,那么窄,好像魔鬼眯起的眼缝,嘲笑着前行者的徒劳,雪原永远那么空旷,那么寂静,似乎自己如果倒下了,几百年里也会无人问津。孤独是一座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始终没有尽头,走不脱,逃不开,直到自己被阴影彻底吞没。
黑点停了下来。
他在等待。等待是种充满诱惑力的行为,像是野兽蛰伏在茂草之后等待着一个契机,一次转折,等待着猎物做出选择,前进,休憩,还是后退?未来像是一个将被打开的礼物盒子,在没打开之前它是最诱人的。黑点依然停在那里,好像是倦了,累了,走不动了,又好像是化作了一座冰雕,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然而他总能保持着等待的耐心。
然后黑点开始往回移动。
他应该感到属于胜利者的快意,但他没有。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胜利并不是他想要的,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从来不会为胜利而快意。因此他只是回到房间将炉火生的更旺,抱着最厚的毯子来到塔外,站在门口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面前。有时候雪花会坠在睫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空不出手来将其拂去,却也不在意了。
女孩走入他的视野之内时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了,顶着满脑袋的雪花和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看到他,那孩子就扁着嘴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死活不肯松手。他将毯子披到对方身上,抱着女孩瘦弱的身躯回到房间,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再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掉对方头发上的积雪。冷不防一路沉默的少女突然埋到他怀中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要回家……。”对方反反复复地哭喊着同一句话。
“这里就是你的家。”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会在这里等你。他在心里补充道。
“才不是呢!房间里没暖气,出门没有出租车,居然连女生穿的****都没有……讨厌死了~人家是做错了什么才要被发配到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啊!呜呜呜~我在淘宝上买的新衣服还没到货,好不容易狠下心买了演唱会的票现在去不成了,我是歌手的总决赛看不了了,同学说请我喝咖啡来着也没戏了……我要回去!我才不要呆在这里呢!”女孩使劲捶着他。
或许哭出来会好一些。他知道一般人在外地生活不免要害上思乡病,初期的症状最为强烈,在异地看哪里都不好,事事都不顺心,封闭自己的心房拒绝接受改变,好像自己在精神上仍然生活在过去就是唯一能够拯救自己的方法,殊不知这样其实是将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他倒是没有多少感觉,大约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习惯了各个地区之间巨大的、令人崩溃的差异和鸿沟,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试图去接受新的思维,去理解那里的人们,在新的生活中发现新的美好。尽管不可避免的,他的思想中总是残留着上一个地区留下的痕迹,让他时常感受到不合时宜的尴尬和隔膜,好像他是什么多余的东西,黏附在这里,承受着人们的敌视和愤怒,而他又无法如众人所愿地离开。
长期的漂泊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老练的、经验丰富的旅者,而仅仅是让他迷失了方向。有时候他在睡梦中仍然能回到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早晨起来看见窗上结了霜花,便会央求他的母亲放他出门。下雪的时候是不能出去的,但雪后初霁时却可以,那时的雪松松软软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刚入冬时雪下得浅,可以踩出麦穗的形状,若是再过一段时间,积雪就会没过膝盖,那时要走路可就费劲了。他倒是想过堆个雪人出来,但是技术太差了,怎么都团不出一个球来,只能堆出个丑兮兮的锥形,带着黑橄榄的眼睛和胡萝卜的鼻子,以及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容。他会坐在雪人旁边讲着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故事和趣闻,直到再也没法从脑海里掏出什么可说的内容。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以他那来去匆匆的朋友先告别为终,第二天的时候,倘若是晴天,他那拙劣的手艺造出的雪人早就化成了一滩——考虑到本来也只是比一滩的状态稍微高点——眼睛和鼻子不知去哪儿了,大概是被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叼走了。如果下起了雪,那么他大概连自己在哪里堆的雪人都找不到了。
出于对北方的种种的眷恋,他在南方人面前总是以北方人自居,自豪地宣称他来自比北方更北的地方,在冰原之上、雪峰之间的极寒之地。然而当他到了北方,却没人将他看作北地人中的一分子,他已经不大记得北方的语言是怎样讲的了,尽管还能够听懂。即便他磕磕绊绊地勉强说出几句北方话,也会被当地人嘲笑那浓重的南方口音。北方人的闭塞和自负,在他看来不再是习以为常,而是那么的不可容忍。
因此他后来也就不大称自己为北地人了。
究竟他来自何方呢?现在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变得无法回答了,这也让他格外地关注各个地区的文化、风俗、传统,尝试着去洞察隐藏在种种社会现象背后的集体思维模式是如何被环境和时间所构建的,好像这样子他就能够通过精神上的按图索骥去为自己写一份文化传承上的家谱。很大程度上,这不过是种自我安慰罢了。浮萍无根,即便想要攀附什么,也不过是一厢情愿。
有一个家乡可以思念,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女孩哭完后果然又活蹦乱跳了,开始嚷着肚子饿,他只好下厨去做饭。
法师塔的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法术范围的增幅,站在塔顶目力所及之处,都在魔法的打击范围之内,因此法师塔周围的地区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法师的领地,这种霸王条款完全是无视法理无视传统的。考虑到一般的领主基本上没有攻陷一座配备了大师级施法者的法师塔的可能性,通常面对法师们的强占良田,领主们只能忍气吞声。几何学者的这座塔在大陆上也算是极高的,大约只有元素大师的白塔才能超越,这就意味着整片银海都是他们的领土,如果有人胆敢进入,就要做好承担法师怒火的心理准备。
如果朝南面走,穿过成片的雪松林,会有一座小的可怜的村庄,总共也没有几户人家,耕作着附近几亩贫瘠得可怜的田地,放养着山羊和几头牛。因为冬季漫长,村子里的人有时候还要进林子里打点猎物补贴生活。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们还是过的很好的,几何学者并不是个苛刻的领主,只收足够自己生活的税,但收上来的物资对于他们兄妹二人也算是富足了。厨房里堆满了土豆、胡萝卜和芜菁,柜子里有封好的小麦粉,炉子上勾着一串玉米和好几溜香肠,窗外挂着冻得结实的羊肉,他还找到了一小包可以用来熬汤的香料,大概是从行脚商人那里买来的。他将香肠、胡椒和之前烤好的面包打包在一起,按照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计划,他们兄妹应该在明天出发,前往第二魔法国度的首都白城。
第二魔法国度由元素大师及其追随者建立,白城便是依照其法师塔的辐射范围建造的。整座城市以大理石建成,洁白无暇,城内汇集了世界上主要的学院,尤其以培养魔法师而闻名,在很多人看来那里就是知识和教育的圣地,由于大理石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因此白城也被称为金色圣城。
说起来,几何学者和元素大师二人间有着很深的渊源。他们都出身于古帝国,曾经都在当时古帝国的首都、现在日落之地的中心求学过,算的上是同窗,按照几何学者本人的说法,两个同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或多或少会彼此惺惺相惜。不过二人后来因为学术理念乃至政见的不同而走向了分裂,元素大师领导了七城独立运动,建立了第一和第二魔法国度,而几何学者却站在了古帝国的立场,二人在战场上兵戎相向,结果几何学者败了,就跑到古帝国的北方边境外,在荒无人烟的银海边上隐居。
如今元素大师已经是世界上公认的现代魔法理论的奠基人,几乎所有的法师的施法都建立在元素大师的理论基础上,而几何学者却被人们所遗忘。当年的失败就成了一根刺,梗在几何学者心中,令这位本应同样光辉瞩目的大师日夜辗转反侧,念念不忘。这位老人直到临死前,还在遗憾没能在魔法领域胜过当年的同学,而证明了几何派系的理论优于、至少是不亚于元素学派的使命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自然懂得老人的心愿,只不过这具躯体有个严重的缺陷,那就是他无法施展任何魔法。
“不能用魔法怎么能算是法师呢?”女孩对这点很不认同。“我觉得你应该考虑转向武学,在武学上突破之后在魔法上也可以突破的,然后你就可以成为魔武双修的高手啦~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那本书大概是写来骗人的。
之所以话题会诡异地从晚餐转移到修炼问题上,是因为他的妹妹终于认识到自己没有随身空间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而推断出她应该不是某本小说的女主角,因此主角的重任就归他所有了。“嘛,种马YY文的男主一定会有看上去不起眼但实际上很强大的金手指、逆天的运势和虎躯一震的气势,后面两个属于被动技能,前面一个却是主动技能,需要自主开发和使用的,你的修炼道路,也应该围绕着金手指的特点来制定,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发现你的金手指是什么~”
这番话听上去好像没有什么逻辑问题,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理解不能。
“你怎么就认定了我是那个……什么的主角呢?”他有点郁闷地削着土豆。
“你看,尽管你对种马YY文的套路一无所知,但命运还是安排了我出现在你的身边充当你的秘籍,这是何等的运气啊~”
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运气。这个姑娘的灵魂可能是因为某种意外发生了错位而被塞到了这个身体内,但他降临在自己的躯体上却是由于自主的选择。这不是一个让他非常满意的身体,脆弱,缺乏力量,但是最容易被外来灵魂占据的。考虑到兄妹二人在血缘上的过分亲密,妹妹的身体可能也有类似的特性。
虽然道理上能够解释得通,但他有时候还是觉得这个妹妹的出现应该是坏运气的结果。当他终于熬好汤——自从他登上王位后就没再亲自下过厨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手艺没有退化——并且盛出来装好放到桌上时,他的妹妹又开始尖叫了,“盘子不是用来装汤的啦!笨蛋哥哥!放着我来!”
他只好退到一旁,无奈地望着女孩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口中还不断抱怨着,“天啊,这都是什么破烂货啊?这也能叫餐具吗?比我用橡皮泥捏出来的还不如啊……。”全部翻了一遍后,对方才插着腰大怒道,“居然没有碗!这算哪门子的厨房啊?!”
不管怎么说,对方最后还是接受了盘子,尽管在对方的嫌弃下那好像已经不能被称作盘子了。
晚餐的主食是黑面包,切好的,正常说来面包是自己切的,但他估计女孩大概不太乐意挥舞着一把相当于她手臂那么长的刀子,所以就代劳了。但这个娇贵程度远胜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位公主的姑娘还是大为不满,因为她啃不动,在他的示意下掰下一块面包放到汤里泡软后,才终于吞了进去。
“呸呸呸!你往面粉里掺了沙子吗?”
他只能以委屈的眼神望着对方。
对于他的不配合,女孩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到柜子旁打开面粉袋子一看,“居然磨的这么粗……这是用来喂猪的吗?居然还有麸皮啊!”
捏着手中的面包,他感到异常难过。
最后他只能将锅里的土豆捞出来,单独装上一盘。女孩打死都不吃煮的软软的胡萝卜和她从来没见过的芜菁,又嫌弃羊肉有股膻味,因此只有土豆是可以被接受的,吃完后还抱怨着没主食完全没有吃饱的感觉,抹抹嘴又开始嚷着要洗澡,他只好跑到塔顶去铲雪来烧水。等到女孩哼着歌泡到澡盆里之后,他才算可以歇上一口气。
“哥哥~哥哥~水凉了,你帮我再烧点~”
“……。”
养个妹妹真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