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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匆匆过了八个年头。
八年前,孤苦无依的方境如在都察院御史沈重山沈大人的收容下,成为沈家的一分子,从那时起,她就像影子一般跟随着府里的小少爷--沈曜南。
比起一般的仆佣,方境如可是幸运多了,从小到大不论沈曜南有什么,绝对不会少了她一份,她也不必辛勤工作,只要陪着沈曜南念书、玩乐,偶尔做做成长的美梦。
对沈曜南来说,她的存在一直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自从沈曜南开始往宫里行走,并与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来往,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就产生了变化。
这一日,沈曜南与几位贵族子弟相约在北京最有名的酒楼“闻香阁”不知是谁打听到的消息,一大群富家公子净拿他和方境如之间的关系消遣他,让他糗得几乎抬不起头。
于是,他猛灌了三斤酒。可惜没醉。
他心里又烦又闷,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中,只想找个人出气。
“曜南,我帮你送冰糖燕窝来了,要不要吃一些?”方境如只手推开门扉,带着一抹盈盈浅笑站在书房的门口。
“谁要你多事!”沈曜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她就是害他情绪低落的始作俑者。
笑容马上冻结在她微扬的嘴角,方境如茫然地站在原处,不知道应该前进或是后退。
他的心有着片刻的不安,但随即被他的“自我意识”强压下去。
“你还杵在那儿干嘛?我可没吩咐什么见鬼的冰糖燕窝!”沈曜南穷凶极恶地吼道,以为这么一来,就可以驱走心头逐渐泛滥的罪恶感。
“出了什么事吗?”方境如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见过沈曜南发脾气的模样,但自己成为箭靶倒还是第一次。
“你真烦!还不快给我滚到边去!”他闷声说着,为自己吓不走她感到懊恼。
“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方境如无措地追问。“还是你讨厌吃冰糖燕窝?”
“去他的冰糖燕窝!我受不了的是你!”沈曜南不可理喻地叫道,大跨步上前,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方境如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那扇紧闭的门扉,一阵委屈倏然涌上心头,逼得她眼中蓄满了泪。
他可以从门缝里瞧见她一脸大受打击的表情,差点冲出去向她低头认错。
“该死的!沈曜南,你未免太没用了吧!”沈曜南低声咒骂自己,双眼却离不开方境如那苍白的小脸。
她突然把瓷碗朝门边一放,提着裙摆飞也似地逃开了,那仓皇的身影几乎可以说是狼狈的。
沈曜南心下一急,打开门板时一脚踢翻了摆在门口的冰糖燕窝,他一直追了十几步,才想起稍早作下的“决定”
“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他忿忿不平地往回走,把碎裂的瓷碗踢得老远。
方境如低着头往前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直到一块拦路石绊倒她,才让她停了下来。
她一动也不动地扑倒在泥地上,任眼泪如泉水般急涌而出,她的泪不是为了肉体上的疼,而是为了内心深处那磨人的不安。
她深深恐惧、深深担忧着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沈曜南终于不再需要她、终于厌倦了她、终于要求她远远地滚开!
她早该有心理准备面对这难堪的一刻,既然如此,她的泪为什么狂涌不止?
老天啊,她早就习惯了以沈曜南为天、以沈曜南为地,虽然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影子,她却甘心在他脚底下占据着一处不受重视的角落啊!
而今,他连这一处小小的避难所也要收回,她这一抹孤单飘零的残影,今后该何去何从?
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却打从心底感到寒冷,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将所有的思维全都震散了。
她麻木地倒卧着,任由土壤无声无息地吸纳着她的泪水,与那无止尽的忧伤。
“境如,你怎么了?”府里管事的女儿小容,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境如!你出了什么事吗?别吓我啊!”听见小容的声音,方境如突然扑向她,抱住她的双腿痛哭失声。
“小容,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她以破碎的声音呐喊着。
“谁不要你?”小容震惊地问道。“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跟男人来往?”
“是少爷!他嫌我烦、叫我滚!天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方境如委屈地哭诉,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
“怎么可能!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小容斩钉截铁地说。“谁都知道少爷从来不对你发脾气,你一定是误会了。”
“你不明白,他是真的讨厌我、真的不想理我!”她还记得沈曜南一脸的嫌恶与不屑,那伤人的眼神不可能是假的。
“我去帮你问个清楚!”小容二话不说,就要去找沈曜南理论。
“不!不要!”方境如死命拖住好友。“你何必再去烦扰他?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难堪!”
小容无可奈何地瞪着方境如那张凄楚但坚定的小脸,两人对视了好半晌,最后,小容终于挫败地长叹一声,在方境如身边坐了下来。
“你确定吗?真不要我替你出面?”
方境如落寞地摇了摇头。“我有预感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
小容失神地看着方境如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惆怅。
直到此刻小容才发现,方境如那乐观开朗的笑脸全是装出来的,沉沉的忧郁早就根植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永远都没有摆脱的一天。?她再度缺席了!
三天来,方境如像躲瘟疫似地避着他,这简直教人无法忍耐!沈曜南突然摔下碗筷,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怎么啦,曜南?这些菜做得不合胃口吗?”沈夫人关心地问道。“如果不爱吃,再吩咐厨子另外做。”
“没胃口,再多的山珍海味都吃不下!”沈曜南旋风似地奔出饭厅,留下一头雾水的家人。
那天的冰糖燕窝事件,的确是他小题大作,可他从小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天之骄子,就算他真有不对,她也该担待些,容忍他偶尔发作的小脾气啊!
都是因为长年护着她的缘故,才让她以为自己真是什么金枝玉叶,这实在要不得!
他非得给她一顿教训,才能让她托起谁是真正的主人。
沈曜南来势汹汹地冲向后院,果然在下人房里找到方境如。
“少爷!有有事吗?”一名仆佣惊愕地开口,家沈曜南这样的身份,实在不该出现在这简陋的土墙屋里。
沈曜南二话不说,直接跨进窄小的斗室内,他两手一伸握住了方境如纤细的骼臂,并将她提了起来。
“跟我走!”他不容质疑地说。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一时之间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被动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他一直将她拉到通往主屋的回廊里。
“谁准你恶意缺席,不到饭厅吃饭?”沈曜南怒声问道,想起她窝在那阴暗的小房子里吃饭,他就一肚子火。
“我我以为那不是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方境如嗫嚅地说着。
“又是谁允许你自作聪明?”他的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妮子分明跟他过不去,才会故意和他唱反调。
“我没有自作聪明。”她的眼神转暗,语气中流露着深沉的无奈。“我只是善于察言观色,我只是不希望给人带来困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收敛了点,脸色却还是不怎么好看。
“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开心?”她委屈地说着,眼中泛起薄薄的泪雾。
他的心忽地跳了一下。
他想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请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去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不要惹你烦心上她狼狈地把头转开,咬着唇不让眼泪滴下。
他的心跳再度失序,胸中的怒火也逐渐降温,不由自主地,他回想起那梦境一般的里年往事--只要遇上天气炎热的午后,他便没心情坐在课堂上背生书,总是像只小猴儿一样攀上窗沿,再把头转回室内费心地交代:“我捉蝈蝈去,跟师父说我热得头发晕,回房躺着了。”
“是的,曜南。”她总是认真地允诺。
几乎是每个风和日丽的傍晚,他都会带着一身泥巴进书房,瘫在椅子一直喘气。
“帮我把书法作业写一写,我累了。”
“好的,曜南。”她没有一次拒绝他的要求。
只要听见小贩的叫卖声,而他刚好肚子饿了,便会像个霸王似地吩咐下去“帮我买一大袋烤蕃薯,我想吃。”
“没问题,曜南。”她会马上飞奔出去,兴高彩烈地带回一袋烤蕃薯。有时候她会因为太匆忙而不慎跌倒,磨破了手肘和膝盖的皮肤。
“你为什么跟别人玩在一块儿?爹说你是我的小苞班,就只能跟我玩!”他曾经这样稚气、这样霸道地吼着,只用为她对某个下人的儿子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曜南,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跟别人玩了。”那一回,她泪眼汪汪地拉着他的手,再三保证。而他,固执地逼她连说一百次“再也不敢了”才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
记忆中,她总是跟在他身前身后,像服从军令一般喊着“是的,曜南!”、“遵命,曜南!”、“我永远听你的话,曜南!”
记忆中,她从来不曾拂逆过他的心意,不论他对她做出什么要求。
啊,是啊!明明是自己不讲道理,怎么可以怪到她头上去呢?
“你怎么了,少爷?”方境如怯怯地问道。
“你又叫我‘少爷’了?”沈曜南不满地聚拢眉峰。“我还以为你已经改掉那个坏习惯了。”
“我本来就该这样称呼你。”
“你非要我发脾气,是吗?”他沉着声音说道,抓住她骼臂的手缩紧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你别误会。”方境如急急地澄清。“我从来没想过要惹你生气!”
他的脸色稍霁,紧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就别故意疏远我!”
“是的,曜南。”方境如妥协了,她一向如此。
“这才对嘛!”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方境如--他那善体人意、乖巧懂事的小苞班。
方境如勉强地笑了笑,那抹笑却不足以遮盖她眼底的愁绪。
虽然身处在幽暗的回廊里,她的神情却还是躲不过他的眼睛。
“怎么啦?你看起来怪怪的。”沈曜南弯腰直视她的双眼。“谁欺负你了?快告诉我!”
“没有,没人欺负我!”她快速接口,慌乱地回避他烧灼似的目光。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沈曜南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别别扭扭地侧过身子,心不在焉地逗着笼子里囚着的画眉鸟。
“你知道的。”他沙哑地开了口。“我从来没向人道过歉,可是那天我实在有点不可理喻。”
方境如讶异地张大双眼。
他该不会是在向她道歉吧?
“其实我会那样做是有原因的。”他接着说,语气变得更不逢然。“这全都得怪我那群损友,如果不是他们瞎起哄,我不会被激得一肚子火。”
方境如不解地眨了眨眼,对他的“解释”有听没有懂。
“唉,说穿了就是他们那几个人太无聊,居然打听到我头上来,你老是跟在我身边的事被他们知道了,我马上成为他们嘲弄的对象。这件事实在太丢脸了,我憋了一肚子气,才会一到家就把气出在你头上。”
血色马上从她脸上流失,方境如白着一张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是是吗?”她颤抖地问道。原来他竟以她为耻,竟不想让他的朋友们得知她的存在!
“是啊!那些人就是吃饱太撑,才会净做些无聊事。”他不满地咕哝,随即发现她的脸色白得吓人。“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有,只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方境如用了最大的努力伪装自己,不让他瞧见她的心正在哭泣。
“这样啊!那你快点回去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沈曜南不疑有他,当真以为她是因为睡眠不够,看起来才会这么不对劲。
“好的,我马上去休息。”她急促地说道,随即转身跑开。
沈曜南失笑地望着她逃难似的背影,完全没发现她对他产生了严重的误会。
一回到自己房内,方境如就伏倒在床榻上哭了。
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虽然三天前已经受过第一波打击,却还是无法避免地被沈曜南伤透了心。
他即将遗弃她,过去那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日子,只能往记忆中去寻找。?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又开始在他身边逗留,以便供他随时传唤。
这一日,沈曜南带着那群公子哥儿回到家中,沈氏家大业大,身为都察院御史的沈重山又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沈曜南的朋友们自然对这幢富丽堂皇的大宅极感兴趣。
除了对“静观园”怀抱着旺盛的好奇心,他们更想看看久闻其名却未见其人的方境如。
沈曜南早就猜到他们真正的用意,却不想刻意拒绝,毕竟他们的父亲都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他们一群人挤在沈曜南位于东冀的书房,才刚坐定没多久,门“呀”的一声被人推了开来--方境如才进门,就看见屋里坐了一大群陌生的访客,她没料到会见着这一幕,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稍动。
“你一定就是境如了!”与沈曜南交情最深的楚元几乎是马上冲上前,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端着的小点心。
“你怎么会知道?”方境如讶异地睁大双眼,她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一号人物。
“我可是久仰大名呢!”楚元爽朗地笑道,执起她的手轻吻一下。
“你做什么?”沈曜南两眼冒火,像被针刺到似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没干嘛呀!”楚元无辜地眨了眨眼,手里还握着方境如那青葱一般柔嫩的小手。
“这是英吉利人的礼节,我研究过的。”
他知道这是洋人表达善意的方式,可是天杀的!从小和方境如一起长大的人是他沈曜南,再怎么说他都该排在第一顺位,怎么也轮不到楚元这莫名其妙的王八蛋头上来!
再说,一下也就够了,那该死的色胚为什么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沈曜南咬牙切齿地看着楚元和方境如交握的手,感觉一股无明火在胸中燃烧得愈来愈炽。
他听不见周围交谈的声音,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异常碍眼的两个人身上。
懊死的!她为什么不甩开楚元的手?为什么任他窥视她的掌心,还对着他微笑?她应该给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才对!
真他妈的气死人了!
沈曜南在心里暗暗诅咒那个该下地狱的楚元,很可惜,对方似乎不痛不痒,仍旧当着他的面,公然与方境如“打情骂俏”
“你们够了没?”他忍无可忍地冲向楚元与方境如。
“你怎么了?”他们俩双双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沈曜南,活似他头上突然长出一对犄角。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动手动脚的,简直不像样!连我都替你们觉得丢脸!”沈曜南一边喊着,一边将方境如的手拉开。
“你发什么神经?”楚元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曜南。“我只不过对手相有点研究,顺便帮她看一下而已。”
“去你的!表才不知道你心底打什么主意!”沈曜南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朝着楚元那高挺的鼻梁挥拳。
“他真的只是帮我看看手相。”方境如自然而然地站出来为楚元说话。虽然才第一次见面,但是她对楚元的印象还不错,他的谈吐幽默风趣,却不给人轻浮的感觉。
“你是白痴啊!被人轻薄了,还替他说话!”沈曜南没好气地吼道,他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他紧紧握住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像是害怕她突然从他身边飞走了。
方境如被他吼得莫名其妙,却还是习惯性地逆来顺受,她默默地低垂着头,不让眼底的委屈教他瞧见。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端端的干嘛随便骂人,瞧你,把气氛都弄僵了!”楚元才不管沈曜南是不是御史大人的儿子,拉住方境如的另一只手,试着传递他的关心与支持。
“你才莫名其妙,我的所做所为不需要你来多嘴!”沈曜南硬将楚元的手拉开,把方境如藏在自己背后。
在场其他人没有一个出面调停,他们悠悠闲闲地坐在一旁做壁上观,只差没有点几盘瓜果、叫几壶美酒来助兴。
他们每个人都对“鹿死谁手”感到好奇。
“我就是看不惯,境如虽然住在你家里,但不见得就要被你管束管西!”楚元义正辞严地说道。
“你要是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要请你马上滚出去!”沈曜南气得头顶生烟。“你还不够资格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一直沉着应战的楚元这下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动地上前一步,揪住沈曜南的衣襟。
方境如被这火葯味十足的场面吓坏了,她连忙从沈曜南背后走了出来,一把拉住楚元的手臂。
“有话好说,别这样!”她哀恳似地说着,深怕他做出任何伤害沈曜南的举动。
在这一刻,沈曜南胸中积郁的愤懑全消失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方境如维护的人是他,担心的也是他。
嘿,他早就知道,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算了,这次就放过你。”楚元不甘心地松手。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沈曜南没好气地瞪了楚元一眼,而后转向方境如。“你先下去,以后看见我有客人,你就待在自己房里,不要随便出来抛头露面。”沈曜南这句话马上引来一阵嘘声,但是他不予理会。
“下去吧!我没叫你,你就别出来。”他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
方境如惨白着一张脸,几乎是马上把头垂下。她逃难似地冲了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沈曜南视线范围之外。
再一次地,她见识到沈曜南对她的轻视和不屑。
未来,他还会怎样羞辱她?而她,究竟还能忍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