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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中有恶蛟,专挑痴情女子来吃。”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一把鲜艳的纸伞,坐在江树上,对着树下的豆蔻女孩子张牙舞爪。
“瞎说,这句话在镇上不知道流传多少年了。”树下的女孩丝毫不怕这个被人嚼烂了的故事,“可谁都不曾见过,只见过江边那个江神庙,里面有个蛟王爷而已。”
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定在女孩面前,盯着女孩雏菊长开一般的清新容颜道:“待我拜师那天下第一的李先生,也练成天下第一,御剑携你飞过这江头,那老蛟要是敢露头,我便替你一剑斩了它。”
少年声音清冽,却铿锵有声,将背在背上的油纸伞摘下来,使作剑状。
少年像是笃定面前的女孩必然痴情一般。
豆蔻少女脸色一粉,一把拨开油纸伞,娇嗔道:“好个不要脸,李先生是天下第一,你也是天下第一,那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
少年尴尬一笑,笑声不失少年应有的爽朗。
少女明媚娇俏,脆生生中夹杂着清新妩媚。
江中波浪翻涌,仿佛有蛟龙在其间嗤笑。
二十年后。
未到晌午,惹人恼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老人家。此处是什么地界了?”一声礼貌,从草棚外传来。
江畔粗糙的码头,登船点旁铺设了稀拉的草棚,让等待渡舟归来的乘客得以稍作歇脚。
不过长江以南的雨,都惹人恼,除了文人骚客喜欢在雨天渡江,正常人应当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天气渡江的。
毕竟“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一群要渡江的老大叔们聚在一起,总归是要谈天说地的,被这礼貌的一声问出,却是安静了下来。
一位貌似领头的大叔吧嗒了一口,便摁灭了手中的叶子卷成的烟,打量了一下突兀走进草棚的来客。
出声的是一位身穿青色朴素,洗的有些发白道袍,面容俊秀的道士。
道士面目清俊,却在背上住两柄木剑一柄铁剑,右手搀扶着一位身穿男子款式布衣,脸上戴着花旦面具的人。
“道长从外地远道而来吧,请快跟这位姑娘进来避避雨。”为首的老丈重新排列了一下众人,腾出来空间让棚外二人进来。
当前的雨势虽说不大,但二人没有打伞,身上却不见落下一滴雨滴,衣服上也不曾有被淋湿的迹象。
这老大爷眼睛毒辣,一眼便看出这个被扶住,戴着明丽花旦面具的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清了清因为抽叶子烟而聚痰的喉头,打了个稽首,道:“这位道长,此处便是白仙写下《琵琶行》的浔阳江头了。”
好看的道长皱了皱眉,道:“老丈,你这莫不是又像那无聊的安南人,在锦江畔编造的烟锁池塘柳难住李诗仙一宿。那般,捏造这番故事来吸引游人?”
老丈眼睛一瞪,道:“老汉我诓你作甚,此处真的是白仙被谪江州司马之时,含泪挥洒《琵琶行》之处。”
还不等好看的道长接话,老丈又接着说道:“我们这白仙,可是钱唐之时唐宣宗朱笔御批的诗仙,当然李诗仙也是诗仙。。。”
老汉打住了一下,貌似也不敢否认李鹤时诗仙的名头。
“那香山乐天,晚生李玄七十年,他出生之时,李玄已然仙名隽永。他怎会敢去抢诗仙名头。”花旦面具之后,粗犷的假声瓮声瓮气道。
“这。。。姑娘,你就问倒老汉我了。”老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承认了自己文化不高,“不过《琵琶行》却是真的。”
“不过老丈,你口中的白仙,就算是贬谪江州,也是大司马。过得还是会比一般的平民百姓好的。”朴素的青衣道士笑了一声回应道。
那老丈突然急眼了,有些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这位道长,老汉我是识字不多,读不懂李谪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但老汉心眼子亮堂着呢,读得懂白诗仙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草棚外边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了。
“据说,香山居士每日做完一首诗,都会给一位老妪吟诵,问老妇人能明白吗?若老妪不能明白,便对今日所作诗篇重新斟酌。直到老妇人能懂为止。”
道长轻声在花旦面具耳畔低吟了一句,“可见香山居士的诗在老百姓中传颂度还是很高的,这是位便是白乐天的忠粉。”
花旦面具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此处还是有许多传说的。”老丈又重新捻了一支叶子,给道长递了过去。
好看的道长摆手拒绝,道:“那正好了,贫道与内子浪迹江湖,就喜欢打听这般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原来如此。”老丈抽了一口,这天下民风开放,道士娶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道长你们夫妻两也是有意思,一个青衣一个花旦的,跟唱戏的似的,不过看到这江上的断桥没?”
道士顺着看去,点了点头。
“说是多年之前,有一个名叫尾生的,江水退潮之时跟心上人约好。在桥下相见。过期,心上人不至,尾竟然抱住桥墩被江潮溺死。”老丈说到此处又抽了一口。
道士听闻,也不好打断这老丈的叙述,只好有些无可奈何地继续听。
“后来说是心上人有事去不了,托人传话给尾生另约时间,在对面高山之上相会。可所托之人没把话送到尾生就被淹死了,传话之人怕背上责任,也不告诉尾生的心上人尾生罹难的消息。从此之后,心上人便日日在山上等候,最终等成了一块望夫石。至今还立在浔阳那边的江畔高桥上。”
“老丈,这尾生抱柱发生在春秋之时三秦之地。这望夫石又是在始皇之时,奉天孟姜女所化。不说二者时间上不得相见,这空间上距离浔阳不止千里。哪来的缝合之说。”青衣道士有些忽而发笑,觉得不打断,这老丈不知道要吧传说发散缝合到哪里去。
一阵义正言辞,逗得花旦面具之后,一阵清脆的笑声,在这淅沥雨声之中显得格外悦耳。
老丈被问得有些发窘,更何况是在一群老汉面前失了风头,更是有些恼羞成怒。
“玉郎,这民间风俗故事,不外乎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你这样较真,是不应该了。”花旦面具之后,声音一改粗犷,反而如同雨润过的珍珠相互碰撞一般地动听。
“小仙女说得对,是贫道着相了。”道长前半句对身旁的人说,后半句却是跟那老丈说的。
“夫人说的是极。”老汉也就驴下坡将姑娘改口成夫人,继续道,“后来,据说是为了凑齐那玄奘法师的八十一难,这江中来了一头恶蛟,听闻了尾生与望夫石的故事之后,竟然要以痴情女子为食。自唐太宗到今时,那恶蛟已经吞了八位痴情女。据说吞够九位,它便可脱蛟化龙。”
“道长你看,后来白仙《琵琶行》一诗中的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京城女就不被恶蛟所吃。只因她不够痴情。”
“还有人说,这恶蛟是尾生冤魂所化,因为其不能成眷属,看不惯痴男怨女,所以只择痴情女而噬。”
“怎么又跟尾生扯上关系?”花旦面具有些惊奇。
“夫人,你想啊,尾生尾生,这蛟龙不是生了一条长尾吗?定然是有关系的。”
道长摇了摇头,这民间以讹传讹的能力确实似是迎风火,不加引导便一发不可收拾。正如眼前的老汉,竟然以《西行游记》为蓝本,以白居易的《琵琶行》为作证说明这江中有恶蛟,还以朴素的想象力让此恶蛟与尾生扯上关系,若是这恶蛟真如同那要在江底吃童男童女的灵感大王一般,应该早就被孙行者给降了。
“倒也是有趣。。。”
“至今,还在这头江畔,为那水中的蛟王爷立了一座江神庙,不过一般寻常女子不敢再从此处独自过江罢了。要,也是等到那开江大船,一起随众人而过。”
“或者说是。”花旦面具觉得有些有趣,说道,“再也没有痴情女子渡这浔阳江?”
“那哪里说得准啊?这情的东西。”老丈又吸了一口叶子烟无奈道。
“有个屁的蛟。”充满不满的一声从江边的芦苇荡里穿出来,风雨朦胧中,看到一叶小船,在芦苇丛里逐渐清晰了起来。
“没有蛟,都是假的。”一个精壮的汉子,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缓缓将船驶出芦苇荡。
“哦?”花旦脸谱有些好奇。
将面具转向那汉子,撑篙的臂膊在蓑衣之下显得更加黝黑,肌肉坟起,这是多年在江上风吹日晒与风波搏斗的结果。那雨在他斗笠的帽檐上有形成小瀑布的趋势。
只不过斗笠之下,眼神木然,似乎是被生活击散了心中的光。
“这是?”道士有些好奇,发问道。
“唉,是个可怜命苦的娃娃。”老丈看着撑篙而出的船夫,叹了一句。
花旦面具意动了一下,表示好奇,被道士环腰而过的右手握住了一只手。
“那撑船的汉子本来有个青梅竹马心仪姑娘,在浔阳江那边的村庄一起生活。当时还是少年的汉子,听闻这江中蛟龙以痴情女子为食的传闻后,便立志要为青梅练剑。成为那天下第一之后斩去蛟龙。”
“还天下第一,画得好大一个饼。”花旦脸嘲讽了一句,发现时机不太合适,然后便道了一句,“不好意思,请您继续。”
老丈也没多计较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他青梅竹马家,要聘礼三万贯,少年付不起,苦心央求心上人无果,便走出村庄,说是拜师学艺去了。”
“再后来,过了三年,少年说是学成归来,没想到正好碰上心上人嫁给了江这头的马员外当妾。”
“那时的少年,拦下迎亲的队伍,想要拦下那个曾经听他豪言壮语的女孩问个明白。”
“可那盖上了红盖头的女孩,隔着花轿说了一句,我才不要跟一个没前途的男人然后辛苦地活着。我不希望马员外知道我们的过去。”
只听得那少年笑着回答:“我与夫人,素昧平生,哪里有什么过去。”
“这马员外,都能当小姑娘她爹了吧。”另外一个大叔接茬道。
“那可不,都大她两轮了。不过这有啥办法,马员外家大业大,咱要是家大业大,说不定丈母娘都在尿炕呢。”
荤段子一瞬间点燃了这群乡野老粗。
感受到自家夫人不太适应这种场合,道长拍了拍其手背,安抚了一下。
“女孩自己的选择,旁人不好说什么,只能道一句人心易变啊。”最终抽着叶子烟的老丈摁住了势头,换过了话头。
“后来少年为了生计,只好在这浔阳江当起摆渡人。不过老汉我看得出来,那小子是看到女子从江的那头嫁到江的这头,觉得人家会回来省亲,得渡江,迟早要搭他的船。”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少年也长成了汉子,成为了这浔阳江最好的船夫,什么险滩暗礁他都能有惊无险地度过。不过记忆中那马员外的填房是没乘过他的船的。人家虽说是给马员外做小,也是要坐江上大龙舟来往,怎会坐你这种小船。”
老丈说着,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被说之人就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上的乌篷小船中。
“这番由旁窥之人,平铺直叙地诉说出来,倒是比话本上看来得另有一番风味。”鲜艳的花旦面具下,语气有些惊喜,“不过,那女子出嫁之日也要过江的吧?乘坐大龙舟之时,江中可有恶蛟踪迹?”
“这个。。。”老汉回想了一会,道,“不止出嫁,省亲是常有的,但恶蛟确实没有出现了。”
道士有些无奈,自家夫人性子是冷淡了一些,但对于话本故事,却是十足地感兴趣,苦笑道:“人家当事人就在不远处呢,咱们当着人家面讨论,合适吗?”
“道长,不碍事的。”老汉说道,“头两年说到这事,这娃娃还有些狂躁,会于讨论此事的人大打出手。这十来年调侃下来,他自己都听腻了,你们是外地来的,就当听个新鲜。”
道士看向风雨中的小船,依稀看到那汉子撑着长篙,小口小口地咽着自制的葫芦内的不知是水还是酒。乌篷边缘上,飘摇着一柄锈上了铜绿的剑。
“那,他那个青梅竹马后来如何了?嫁给了马员外就过得好了吗?”花旦的面具有些好奇这个青梅竹马的选择。
“唉,还能如何,也就受宠了一阵子,马员外新鲜感过了,还不是给马家后院几个夫人嫌弃欺负,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去给人当妾也就跟丫鬟差不多。。马员外如今年事已高,她都没能给马员外生下一儿半女的。说不定过得比丫鬟还。。。。”
老丈话未说完,却被身边的人咳嗽打断,那老大叔用眼神斜乜了一眼草棚之外,变大的雨势中依稀能见到一个小丫头撑着一把斑驳的油纸伞,伞下还有一位梳了妇人髻的年轻妇人。
“小环,你怎么取这把伞来了。”妇人无奈的声音从雨中传来,“这是我带过来的,不知道几多年未用过了。”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以及几位少夫人,还有小姐们都要出游,把伞给分完了,我看这把还能用,就取来给你。”那名为小环的丫鬟但是敢跟夫人顶起嘴来,这夫人的地位可想而知,都能被恶仆欺主了。
“不是我说你,四夫人,咱们今日跟着家里去庙里拜菩萨不好吗?非要过江那头去。”小环有些恼,恼这位四夫人毁了她跟家里那边去庙里游玩的好事。
“我爹。。病重,做女儿的,得回去看望一下。”四夫人好像有些理亏,声音越说越小。
“你爹也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挑今日病。”小环也就十一二的年纪,还未脱开童言无忌,不过也看得出来平日里对这四夫人不是很尊敬。
“你!”四夫人怒了,没由来的委屈夹在怒里,却是不敢发出火来。
“道长,赶巧了,这便是嫁给马员外的那位,跟那撑篙的汉子青梅竹马的马家四夫人。”老丈偷声说道,“一报还一报啊,这四夫人回家,连个马车都没有。今日江风大,雨急龙舟不一定会往返两边。这下得求那汉子撑她过去了。”
老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嘬了嘬两口叶子,发现火已经熄灭,倒是干脆将叶子烟扔到地上,专心看起热闹来。
“喂,撑船的!”小环撑着伞,陪着四夫人走近芦苇荡,“现在过江吗?”
可那船夫,却不做应答,只是握着葫芦,直勾勾地盯着那斑驳了的油纸伞。
“问你话呢!”小环有些恼,又大声喊了一句。
“什么?”船夫回过神,这才答应。
“现在过江吗?”小环气鼓鼓又问了一句。
“雨天,怕打头风紧。江水又湍急,这雨指不定还会下更大。不过。”船夫答话了,可眼神不曾离开过那把油纸伞。
小环撇撇嘴,觉得这个船夫没见过世面,道:“给你一两银子!把我跟我四夫人送过对岸。要快些。”
“说了,不过。十两,一百两,一千两都不过。”船夫也针锋相对,只不过那道士却是听出来了他梗着脖子的生硬。
“求你了,我爹病重,我要回去见他一面。”妇人有些哽咽,“你帮帮我好不好。”
小环有些好笑,她出一两银子都买不通的木头疙瘩,这四夫人流下两滴泪水就能有管用?那可是一两银子。
撑船的汉子,看了看岸上穿金戴银的妇人,那虽然经过时间沉浸的容颜还很熟悉,但是依旧给他带来了陌生的感觉。那年夏天陪他一起欢笑不施粉黛的少女,如今却在他面前泫然欲泣地央求他。
“小仙女,我们也上船吧。”青衣道袍的道士对花旦脸谱轻声说了一句。
花旦脸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看热闹的老汉耳朵尖,忽然听到这句,便收回目光说道:“使不得啊,道长,你没听说吗?江风大,雨可能还会下更猛,现在渡江不安。。。”
话还没说完,便揉了揉眼睛,草棚内哪里还有那异乡道长夫妇二人的身影。
“好。”船夫最终喉头动了,生硬地挤出一个字来。
随后挂好葫芦在船舱上,单手持篙,将那马员外的四夫人扶了上乌篷船。
“我从未对不起你。”扶上船的过程中,船夫轻声说了一句,像是陈述,又像是解脱。
“我省得的,我省得的。”妇人泣不成声。
小环有些生气,她被晾在岸上,淋了一会雨。
二人被送进了乌篷内坐下,忽而船夫反手一抽长篙,却被一只手竖起的一根玉指给格挡下。
一袭青衣道袍温声笑道:“船家,我们也要渡江,那么不欢迎吗?我们没打招呼就上船,是我们不对。。。”
船夫愣了一下,抽回长篙,天上的雨,淋到二人身上三寸处,便像遇到阻隔一般。这等武功,真要作恶也不会给他动手的机会,只好默许了这二人上船。
青衣道士将花旦脸谱送入乌篷之内,小环好奇地盯着花旦面具看了看,顺带挪了挪身子给这位奇怪的夫人腾出地方。
“里面都是女眷,我就不进去了。”青衣道士在乌篷帘子前的船头处,席地打坐,剑指一引,一把铭了春水二字的木剑随意从背上飞出,横向悬浮在道士的身前。
船夫诧异,也就稍微惊讶了一下那把悬停的木剑。
劣质的酒味弥漫船头,船夫没有再取下葫芦,而是安静地在船头掌篙。
“酒,剑,江湖。”道士看着那把挂在乌篷上,与主人一起侵染了江上风雨,攀附了铜绿的剑,轻声问道,“还能出鞘吗?”
风雨声夹杂着长篙划开江面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船夫依旧撑篙,平静答道:“无妨,它没有了出鞘的理由。”
回答被淹没在了江上风雨中,船夫用余光瞟了一眼,只见打着坐的道长已经闭目养神,也不知道那道长听没听到。
小舟驶出江面十来丈,浔阳江底,似乎有巨大阴影,偷偷从舟下潜过。
“嗯?”道长张开双目皱起来好看的眉头。
忽而江风大作,原本不算波折的江浪,像是被煮开的沸水一般,汹涌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在江底拱出来一般。
一叶扁舟,在波涛之中起起伏伏,颠得乌篷内的女眷差点在船舱内翻倒过来。
挂在船头的铜剑,像是被江风吹动,铿锵作响。
“那个迟到二十年的承诺,终究是来。”船夫喃喃自语了一句,道士却在这颠簸中岿然不动,静静地看着那撑篙的汉子,放下竹篙,走到他身旁,摘下那柄锈了的铜剑。
“你会不会撑船啊!想颠死姑娘我。。。。”小环怒气冲冲地撑开帘子,却看到空中大雨倾盆,面前一暗。
“四。。。四夫人!”小环牙齿已经打架了,哆哆嗦嗦地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蛇。。。。好大。。。好大的蛇!”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马员外的四夫人,顺着小环挑开的帘子看了出去,在道士与船夫面前,一条已经长出芽角与颈鬃的蛟龙,弓起背弯,那如同一个人高,淡金色的龙睛内的竖瞳,盯着乌篷之内。
“还真有蛟,身临其境可比在话本小说上看到的惊心动魄多了,算是不虚此行。”花旦脸谱内,瓮声瓮气的粗犷假声,冷淡地穿了出来。
小环瘫坐船舱内,两股战战,花旦脸谱挑开帘子,走到船头。
“蛟。。。。蛟。。。蛟王爷啊!”对岸等雨停的一帮老农夫,吃惊地看着这江上浮出头的黑蛟,顿时有人指着那蛟喊了出来。
更多的是惊得说不出言语的。
世世代代传说,都已经成为了江神的恶蛟,如今露头出现,吓得两岸江畔的人,有了“叶公好龙”的叶公之感。
民间对物种,一直有喜欢以讹传讹的加工。
如:鳅大成鳝,鳝大成蛇,蛇大成蟒,蟒大成蚺;蚺生独角,是而为蛟;蛟褪龙鳞,化而为龙。
这便是民间化龙的流程,温家那条白蟒。当然,还有更朴素的流程就是鲤鱼跃龙门,便可化龙。但这龙门在哪,至今谁也说不清楚。
看着蛟龙一个仰头,就要张开那同山丘一般的巨口,俯冲而下嚼碎这一叶扁舟。
“仓啷”一声,青铜剑出鞘,箭射那要压下来的头颅。
一剑而过,蛟龙仿佛被钉在了半空中,船夫摘下斗笠,脱下蓑衣,任由倾盆大雨打湿自己的身体。
“这位道长,小翠。。。马夫人惹来的这蛟龙,我替她向二位赔不是。本不应该拖累二位的,在下必然会将二位安全送达对岸。”说完看了一眼那依靠舱门的马夫人,道,“我不曾负你。”
原来马家四夫人曾叫小翠。
苦涩的剑气充盈船夫一身,猛一踏足下扁舟,指天而起与蛟龙的龙首齐高,朗声道:“孽畜,某在此等候你多时,学剑多年,今日便斩你于此。”
恶蛟龙爪一扬,将竖起剑指的船夫击落江中。
青衣道士起身,与花旦脸谱并肩而立。
只见花旦脸谱侧头,道:“江中有恶蛟,专吃痴情女子。可这女子变心,怎还会引来这恶蛟。”
靠着舱门的马夫人,流着泪的双眸一顿,脸色煞白,惊讶地看着花旦。
貌似想起了什么,决堤的泪水更是汹涌了出来:“那。。。那蛟龙不是冲我而来?那是?冲小环那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好看的道长握了握花旦面具的小手,因为练剑,粗粝了些。
“应该是为我家小仙女来的。所以说不是你连累了我们,而是我们连累了你们。”道长笑了道,“小仙女,你等我一下,我去去便回。毕竟是冲咱们来的,我得去帮一下他。”
花旦面具点了点头。青衣道士腾空而起,而那被打入江中又跃起的船夫,被蛟龙一尾巴抽退,龙尾接着抽碎了那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花旦脸谱见龙尾捶下,御起剑甲板上一把木剑,一手提着小环,一手提着马夫人,木剑腾空,掠过浔阳江。
刚到江岸上。一个黄金色透明大手,将那船夫摔在了瑟瑟发抖的马员外家四夫人面前。
小环胆子小,竟然被眼前之景生生吓得晕了过去。
而他的大龙象力,只会对一个人温柔。
江面上随即传来清朗一声:“贫道,青城山,道德归元真君,北离礼天司司正赵玉真!浔阳江中有恶蛟,有噬人之象,故今斫去一角,锁江中八百年,保此地风调雨顺,积累功德重塑龙角,完整金身,以待化龙。”
花旦脸谱顺着空中巨大蛟身望去,那蛟龙被一柄巨大的光剑洞穿上颚,与下颚钉在了一起。光剑内,核心处,隐约有一把青铜剑的模样,好似是被船夫挂在船头那一柄。
青衣道士凭虚御空,负左手而立,一张金色而透明的圣旨悬空而出,逐渐巨大化的“敕”字从圣旨内浮出来,化作金色锁链,缚在蛟龙身上,蛟龙狭长的身躯不住扭动,龙尾将浔阳江拍起千层浪,却是挣不开这束缚。
那巨大的蛟龙被断去了不知历经数载才生出来的龙角,淡金色的竖瞳流露出恐惧。
“翻手缚住苍龙。”从岸边起身的汉子,在变小了的雨中,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番场景,“这是何等神仙手段?可笑我还以为,练了就能成天下第一,就便可屠此蛟龙。”
蛟龙身形微微抖动,逐渐被金色锁链拖入江底。
“你那船毁了,但船舱内,我找到了这本,顺手带着了。这是你这十几年来,自己琢磨的心事吧。这江涛翻涌,也难为你记下了。”花旦脸谱不知何时撑起那把马四夫人带来的油纸伞,将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船夫。
船夫接过看了一眼,道:“多谢夫人,我的心在刚刚,已通透了,再无牵挂了。”
说完将那书册掷在地上,任凭雨滴将打湿。自己却看向蛟龙沉没的方向。
一身雨水的马夫人,快步将那册子捡起,蹲在岸边一页一页翻阅,泪水混着雨水滴落,将那册子上的墨迹晕染开了。
翻开湿透了的扉页,稚嫩地写着“斩蛟,护卿。”
而到最后一页,依稀可辨,十分潦草:“卿非孟姜,我非尾生。”
马夫人心中五味杂陈,油纸伞挡在了她的头上。马夫人抬头一看,心情却是比纸伞还要斑驳。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花旦面具之后的声音传来。
“他写下这句的时候,用尽了多少笔墨,才写出这番寂寞。”赵道君不知何时收拾了恶蛟,从江面上归来,搂着他的小仙女对泣不成声的马夫人说道。
马夫人眼中含泪,抱起书册,摇了摇头。
“你便是天下第一的李先生吗?”马夫人泪眼婆娑,对着赵玉真问道。
很明显刚刚她的心思没在赵道君罚蛟上。
“李先生?”赵道君想了想,回应道,“我姑且算是他女婿的吧。”
倾盆大雨下,船夫紧盯着蛟龙淹没在浔阳江上,最后目光回到那赵道君前,紧盯着着那带了些许胡渣而成熟的脸庞。
青城山的道德归元真君,将青铜剑扔还给船夫,道:“是锈了些,但还是足够锋利。”
船夫不曾看一眼那马夫人,对着赵道君说道:“我觉得你比李先生还厉害,请收我为徒,传授我剑法!”
“糊涂!一个攀了高枝,却过得凄凉。一个纵酒江上,却活得凄苦。你们这是何必呢?”赵道君没接话,却是花旦面具有些怒其不争对着船夫说道,“你心高志远,想拜我师父为师,怎么却被一个女子锁在了这浔阳江上?”
“你也是。”花旦面具转向马夫人,“嫁人之后觉得过得不如自己想象那般好,倒是念旧了起来。甘蔗难有两头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小仙女的性子上来了,却是普通吃了毒草一般,看了谢飞萱着的话本,将满是毒点的剧情吐槽了一番。
“小仙女,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世间男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赵道君温声打散了这如小女孩一般的愤懑道,“有人攀上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函天之变,关于未来,唯一不变的是变。这男女的结局,谁一定就说得清楚?”
“再说了,这人生百年,总会被爱恨所迷惑,凡人难舍情之一字,哪有什么对错?”
“情之一字,何来对错?”雨渐式微,船夫咀嚼着这句话。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生锈的青铜剑,忽而风起云涌,雨势像是被船夫身上迸发的气势给吓退。
船夫对着浔阳江,递出一剑,如列缺霹雳,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耀而过,浔阳江被船夫硬生生断流,像是那老蛟被赵道君收拾了,自己没能亲手解决一般,对着这滔滔江水泄愤。
“谢道君赐剑。”一剑完毕,船夫回到那斑驳纸伞之下的二人面前。
“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那位青衣朴素的道君笑道,“一剑断江,比那无双城城主,也惶不多让。”
“我。。。”湿了一身马夫人持着那本糊了的书册,踱步的靠近,想要扶上船夫的手。
却被船夫自然地躲过,冷冷道:“夫人,令尊病重,还望早些归家探望。这趟送你渡江,折损了我吃饭的家伙,这番霉运皆因夫人而起,望夫人以后莫要再于我有瓜葛了。”
语气生硬得刻意。
“人终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啊。”烟雨中,赵道君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小仙女看着这对男女苦涩的结局道,“不过幸运的是,我得到了。”
浔阳江这畔,一把撑开的斑驳纸伞,轻轻顺风,飘入江中,断开的江流,江水又重新覆上了断口处。
那伞,不知最终,是随波逐流,还是沉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