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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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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三,平宁城平宁大会,公孙显亲呈血鹰名单,盟主闻人收之。当天,闻人庄遭人放毒,庄内伤亡惨重,名单被夺。当日傍晚,公孙显之姑要白、七公子傅棋失踪。初四,尸身寻获。

    朝官屠三珑曾为江湖人,后封武状元,自动请缨,接手调奋一血鹰之事。至此之后,不论朝野,皆有人陆续死于血鹰之毒,死后肚破肠流,尸身腐烂沾毒。

    七年后,血鹰之名,渐淡。

    屠三珑功不可没。

    江湖大事记春香公子

    平宁城闻人庄

    “事情好像挺麻烦的。”傅玉自门外进来,瞧见傅棋悠闲地啃着瓜子。

    “怎么了?你偷看到什么了?”傅棋笑问。

    “谁说我是偷看?”傅玉叹口气:“原来这次平宁大会,有朝廷命官来了。”

    “朝廷命官?咱们跟朝廷命官向来是表面三分礼,私下各走各道,每年举办的平宁大会,都是以武林盟主为首,商讨江湖一年大事,这干朝廷命官什么事?”问归问,傅棋却没有多大惊讶。

    “还不是血鹰杀官员的事。原来不只咱们这样认为,连朝中都有人怀疑血鹰的头儿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里来了。”傅玉喝了口水。“公孙小姐呢?”

    暗棋闲闲道:“在隔壁房默着名单呢。是哪位官员来闻人庄的?”

    “说别的你可能不认识,但这个你一定认识。你可记得二十几年前朝廷选拔的最后一任武状元屠三珑?”

    “记得。”傅棋微笑道。

    “就是他。以武状元之身入朝,干了二十几年的文官,也够闷了。他还算有点良心,愿意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鹰之首。七师兄,你不知道刚才我在门外看,公孙先生拿出扁盒时,在场有好几个人脸色微变呢。”

    暗棋哼笑:“这些人真不会作戏,看来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鹰毒的人。”

    “七师兄你瞧,山风是不是有点古怪?每回她睡觉都得靠公孙显点穴,她不像贪嘴的人却又不停的吃。上回在魏林府里,我抢了她两块糕,她紧张个半死。”

    “是吗?”

    暗玉看他一眼。“七师兄,你”“嗯?”

    “你看起来非常愉快。”

    暗棋摸上脸,笑道:“我不就是这样吗?天生开朗是我的本性啊。”

    “上回在魏林府里,我帮山风回车里拿篮子,你不在,照理你该在那里守着马车,防人下手的,你去哪了?”

    暗棋笑道:“我是去上茅厕了吧。对了,我去看看夫人吧。”

    “我跟你一块去吧。”傅玉道。

    暗棋点点头,来到门口时,他忽然说道:

    “对了,你可知为何公孙小姐在默名单,公孙显却不在场?”

    “自然是公孙显要引开旁人的注意力了。现在由他亲呈名单给盟主,没人会想到真正名单还在公孙小姐脑子里呢。”

    “错。”傅棋笑道:“公孙显独留公孙要白一人,正是个诱饵!本来我也没想透,但现在还不算晚,这一路上公孙显等的就是血鹰上门抢人!”

    “咦!”傅玉骇然:“七师兄,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不是在害公孙要白吗?”

    暗棋耸肩。“公孙显的算盘是打错了。那份名单只是混在市井江湖中的人名,不算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公孙山风那册子里的官员名单,不,应该叫她公孙要白才对。”他头也不回,叹道:“老八,其实在云家庄十年,我真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真的,如果她没让我瞧见那册子,我想,我还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惜,真是可惜,失礼了,老八,以后各自为主,你保重了。”语毕,突出重击。

    暗玉一脸错愕,缓缓滑落倒地。

    暗棋头也不回地拢门离去。

    闻人庄的庄园平静如昔,前头还在聚会。还聚什么会呢?市井江湖的名单确实是真,里头也有他的真名,但,出来混江湖的谁肯用真名?要一一对出来,那耗费的时间可不是用几天来算的。

    反倒是公孙山风册里那份官员名单。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属实,一经公开,那非得掀起大浪来,到时真出了事,他连解葯都拿不到了。

    只是,他不懂公孙显是云家庄人,这么执着血鹰做什么?只要公孙山风永远不揭其名,谁会知道她是过目不忘的公孙要白?

    有什么自他脑中一闪而逝,他一时抓不稳,但他一点也不烦心。

    忽地,迎面有人走来。此人是陌生的,外貌约是三十出头,一双眸内敛稳重似比外貌年龄还要老熟,经过他时,他闻到淡淡的葯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闻人庄里的人?”

    那男子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闻人盟主吗?”

    “你识得我?”他瞇眼。

    “云家庄数字公子谁人不识,今早你一进庄时,大伙都是看见的。”

    “你是闻人庄的葯师?”

    那男子微微点头,气质颇为出众。

    暗棋见他底盘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问:“公孙先生呢?”

    “尚在前厅。”

    “闻人盟主呢?”

    “前厅还在开会呢,七公子怎会不知?”

    暗棋点点头。“我明白了公孙夫人被安置在哪个庭院?”一入庄,公孙显便将她安置到偏远楼院,真是保护得够彻底了。

    那男子闻言,道:“七公子要找公孙夫人?”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那男子迟疑地点头,便转了个方向,带他往另一偏僻处走去。

    暗棋走在他身侧三步,打量着他,又问:

    “你身上葯味颇重,想必长年浸在葯物里吧?”

    “是啊,我是葯师,唯一专长就是葯物,以前,我常照顾兄弟们的身子,可惜,现在我唯一想救的,却一直救不了。”

    暗棋皱眉。“你葯理若是不佳,自然救不了人。”

    “我长年学医,还是比不过一个老神医,我确实葯理不佳。本来这次我偕同岛上兄弟前来,就是想赌上最后一个法子救我侄女,不料,她的相公竟然有可能找到解葯,这让我们欣喜若狂,她这十几年来过得不快乐,我们这些叔伯自然也不好过七公子,云家庄数字公子再不才,也不会为虎作伥,你再不住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暗棋本是愈听愈诡异,听到最后一句,他脸色遽变,不花时间质问此人,先下手为强,袖中闪光一现,似是没入对方的心肺。

    他看着那人倒地不起,撩过衣角奔进院子里。

    鲍孙山风正坐在亭子里,提笔写着字,瞧见是他,微笑道:

    “你来啦。”

    暗棋沉默地看着她,同时搜寻四周。静悄悄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公孙显极端保护他的妻子,怎会连个人都没有?

    “公孙要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讶了声,笑道:“我被你认出来了吗?我不想怎么样,只想趁着我还活着,把你这个暗桩自云家庄里拔除而已。”

    暗棋瞇眼,冷笑:“哼,带你回去复命后,我也不能再回云家庄了。你当山风当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馅,好,就带你回去让你尝尝我受过的苦,从此咱们是同一船上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血鹰!”

    “唔,我早就离不开了。”她笑道,又重复一次:“我早就离不开了。”

    暗棋微愕,但身后细响,让他不及深思,一转身

    “屠大人!”他脱口惊喊,看着屠三珑带着随身护卫入院。

    --

    屠三珑年约五十,但外型约莫三十出头而已,他一身文人锦服,行路有风,一进院先是看见傅棋,再移向亭子里的山风。

    “是姑娘找我吗?”屠三珑打量她。

    “正是小女子。”山风笑容可掬,也没起身行礼,合上册子,捧着食篮吃着她的保命食物。“大人已来,那就是看见我写的条子,上头的人名大人一定很熟。”

    屠三珑微笑:“是很熟。”他完全没有设防的打算,径自入亭落座。“我过来时,假称我舟车劳顿,先回房休息会儿,闻人不迫跟云家庄的公孙显没察觉异样。姑娘可满意吗?”

    “满意满意。”

    “好了,姑娘,敢问你是哪位?”

    “我复姓公孙,”山风还是笑盈盈着。“本名要白,我大哥见我薄命,便为我取了延寿小名。”

    屠三珑一顿,诧异地打量她。“你就是公孙要白?公孙云的义妹?”

    “正是。大人跟我大哥相识吗?”

    “当年闲云之名,谁不识得?”屠三珑又恢复可亲的笑容。“你找我,到底想做什么呢?你大可把名单呈了上去啊。”

    “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找谁,别说京师路途漫漫,连入了皇城,要见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么呢?正好,您来闻人庄,我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还想,要引傅棋出面抢我真是不容易呢。”她冲傅棋笑笑。

    “在魏林书房里,我蒙着面你怎么认得出?”傅棋沉声问。

    山风苦笑。“你忘了我过目不忘吗?”

    暗棋冷声道:“那么,我早该在那一次就亲手杀了你。”

    屠三珑摆了摆手,示意傅棋住口。他专注地盯着山风,问道:

    “姑娘不把官员名单交给公孙显,是怕牵连他吧。我也是名单上的一名,为何你还要交给我呢?”

    “我大哥曾说,武状元屠三珑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洁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随心而为,不受束缚的人,偏偏出了个屠三珑,心甘情愿入朝为官,系起江湖与朝廷的和平。”

    屠三珑沉默一会儿,笑道:“闲云如此看重,屠某倒是负疚在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姑娘了。”他卷起衣袖,有块血红的老鹰展翅在他的臂肘上。

    “我也有啊。”山风言笑晏晏。“不过恕我不便给大人看。十二岁那年始,我便有了这不想要的烙记。”她下意识摸着右臂的齿痕。

    暗棋瞪着她,脱口:“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你真烙了这老鹰,没有解葯万万不可能活到现在”他瞪着她还在吃食,脑中蓦然想起傅玉说起她的古怪。

    屠三珑平静的眼眸抹过激动。“姑娘如何解毒的?”

    “当年老神医试过各种方法,最后改变我的体质,以每日食不停,喂养腹中虫子。我一清醒它便醒而讨食,我一入眠它也跟着睡眠,我一死它便破体而出。”

    屠三珑猛然起身,厉声问:“神医呢?就只有这种方法吗?”

    暗棋也一脸震惊。

    “神医未试完全,便已仙逝。”山风淡淡答道:“我五叔自那时接手,可惜,至今毫无进展。”

    屠三珑脸色一变,咬牙: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专才葯理,奇智颇高,连他也没有进展如果有解葯,五公子能研究葯方,依着多配几副吗?”

    不止她一愣,连傅棋也是呆了呆,他期期艾艾地说道:

    “屠大人,你这不是”想背叛血鹰吗?

    “你就没想过吗?每年定时领葯听令,要你去做不甘愿的事。”屠三珑冷笑,话锋一转:“我原道云家庄公孙显承父之名,武艺必是超群,哪知前厅几个比试,竟小输本官,我正为闲云感到遗憾呢,不料,他竟能不动声色跟着我来,果然虎父无犬子。可别告诉我,连闲云都专程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家父不问世事多年,如果大人肯惠赐解葯,让前任五公子研究葯方,救回内人一命,公孙必感激不尽。”

    山风猛地抬头,吓了一跳。

    暗棋转身,面色亦是骇然。

    蝴蝶拱门前,公孙显一身黑衣飘然,手执无鞘长剑,浑身戾气未收,显然方才杀气凛凛,一有差错便会出剑相搏。

    屠三珑一怔,回头看看迅速垂下脸的山风。“姑娘是公孙显的妻子?”

    “嗯。”她轻声应着。

    “我与要白,并非亲姑侄,屠大人不必惊怪。”公孙显稳步走进院里,无视傅棋的存在,停在屠三珑的面前。

    屠三珑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细节,但贤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乱放话。”脸色一敛,道:“血鹰是个组织,人物遍及朝野,齐大人是血鹰里的人,他忍受多年,终于是忍不住了。贤侄,我此次前来,表面是奉血鹰之命,特来观望情势,实则想与盟主闻人暗地联合瓦解血鹰,但这事关重大,光是名单里就有一品官,这一折腾下来,恐怕几年也不止。”

    鲍孙显毫不考虑道:

    “大人如需云家庄,尽管吩咐。闻人庄也定会配合,务必铲除血鹰。”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瞒你了,今年年初制葯者病亡,照说应该有葯方子,但葯方子紧扣在首脑手里,要多拿实在不便。每年葯包数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撑半年,这一次我带了几包葯来,就是分赐在我名下的人。”

    鲍孙显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忽然间,屠三珑袍袖一挥,身后三名护卫立时毙命。

    屠三珑掏出三包葯来。“如此一来,这三包葯无用,就请贤侄代为转交。不求真正解葯,只求找出成份量数,依着仿调葯包,让许多可怜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还是不够”他往傅棋看去。

    暗棋面色如纸,连退三步。

    鲍孙显竟不作声,无视傅棋的性命。

    一声叹息忽地响起,清朗高声,自高处传来

    “三包已够,傅棋毕竟是云家庄之人,显儿,你未免太过狠辣,还请屠兄放他一命,让小弟带他回岛管教吧。”

    屠三珑惊喜交集,抬眼往屋顶望去,屋顶无人,但

    “闲云,你果然出现了。”

    “十多年不回中原,中原早已物是人非。舍妹离岛多日,小弟心有不安,便重回江湖,哪知遇上这事。屠兄若不嫌弃,可愿与小弟共饮一杯?五哥正在门外候着,屠兄若有葯理之事,尽管详问。”

    “这真是极好。”屠三珑收起山风那册子,道:“云家庄不涉入是正确的。姑娘,你最好也忘了你曾看过的名单。”

    “我会忘的。”山风笑得很美丽,柔声道:“很快很快就会忘了。还请大人,务必一定要完成要白的心愿,让这世上再也没人受血鹰之害。”

    屠三珑盯着她半天,又看见公孙显紧扣住那解葯,仿佛怕一不注意,就会失去似的。

    他迟疑一会儿,道:

    “贤侄,这解葯只能应付每年定时服葯的中毒者。”见公孙显猛然抬头瞪他,屋顶上也是静默一片。他叹息,不得不再说着:“就算是我,明年若无解葯续命,侥幸活过一年,这解葯对我也再无用处,依那老神医所为,应是冒着喂食姑娘腹中虫子的危险,让宿主与虫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喂养十多年的虫子,其烈毒已非解葯可以控制,只怕葯石罔效了。”

    --

    “嘿嘿。”一见他进房,她立时下床,面带孩子气的笑颜。

    鲍孙显看她一眼,嘴角浅浅扬起,道:“我当你不回房了。”

    “不会不会,晚上有点冷,我要再陪着大哥他们,那肯定会受风寒。”她扮个鬼脸,笑道:“不如回房抱暖炉。”

    “你很冷吗?”指腹抚上她圆滚滚又有弹性的颊面。她的脸颊比他还暖呢,哪会冷?他也没戳破她的谎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着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请五叔跟咱们回庄。”

    “喔”她一躺下就偎进他的怀里。“大哥他们来你都知情?”

    “嗯,一进闻人庄就知道了。”

    他知道却没告诉她。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她有点恼他,却又生不了气。

    “回庄之后,你要做什么?”她低声问着。

    “我?自然是陪你一阵了。”

    她眨眨眼,抬眼对上他深暗的俊眸。

    “公孙显,你老是在骗我。你又要去寻解葯了吗?”她忽地闭上嘴,深吸口气,展开笑容:“成亲五年,前三年你留在岛上,但大半日子都跟着五叔,听到哪有解毒圣方你便寻去;后两年你回到云家庄,以先生之名奔走江湖,为的也还是治我身上的毒。你这样我、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就好了,你不要再为我忙了。”

    鲍孙显静静地抹去她的眼泪,淡声道:

    “我心甘情愿,你嫌什么呢?”

    “我才不是嫌呢。我只是想想日子好好过,你别老忙着替我找葯,哪怕你是好好过一个晚上都好。”顿了下,她含泪笑着,有点腼腆。“如果可以,我是说,今晚上,如果你有、有那个兴趣,我们可以试圆、圆但得把烛火熄了,不准嫌我胖!”

    他盯着她半天。

    “嗤”的一声,烛火忽然灭了,房内沉进一片黑暗里。

    她深吸口气,屏息以待。好,来吧!

    他精实的身躯覆了上来,隔着薄薄的中衣,他偏凉的体温传了过来。

    她是傻子,以前一直以为是他体质,现在才明白是他练功所致。

    他吻着她的嘴,舌尖递过嚼烂的食物,她才一口吞下,他就加重了这个吻。

    又深又重。

    无法喘息。

    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热情。她十二岁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后半段的生命里与食为伍,断不了断不了,十二岁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连想跟心爱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现在,她才算真正体会这种奇异的感觉。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来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紧他的衣衫,痛到眼泪狂喷也要忍下去。

    模糊的意识里,有人撬开她的嘴巴,塞进甜甜的东西来,她马上吞入腹中,现在连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淡凉的吻落在她的眼上。她吸吸鼻子,讨好再道:

    “其实,不吻也行咱们再试试。”

    “要白,你想试试么?”黑暗里,他的声音好沙哑,却不是跟激情有关。

    她点点头,开心笑道:“我们可以再试,只是你别笑我,若是在紧要关头,我还在吃,你也不能笑我丑的。”

    她笑着伸出手,摸上他的脸庞。他右脸颊有轻微突起的伤疤,这是他为她受的火伤,就只为她只为她。

    “会很疼吗?”她怜惜地问。

    “没感觉。”他取饼食物,一口一口喂她。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远不如灼伤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会不疼吗?”继续摸着他的脸,虽然眼睛已经永远记住他的长相,但就是想摸着他。

    “我真这么使劲的咬?”

    “都留伤了还不算使劲吗?”

    “留了才好,你才会时刻惦记着我。”他的声音极轻,竭力隐忍着什么。

    “以后我不敢说,现在我是非常非常爱你呢,显儿。”摸着摸着,指腹停了下来。

    他的脸是湿的。

    “显儿我的眼泪,怎么落在你脸上了呢?”

    “是啊。你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了。”他柔声道。

    她嘴巴紧紧闭着,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真要眼泪鼻水齐流,难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连忙用力抱紧他的腰身。

    “我不重吗?”

    “不重不重,我喜欢,我很喜欢的。”她笑瞇瞇地,泪珠不试曝制地滑落。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轻轻压在她的身上。

    “要白,你真的想试么?”他又重复问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弃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圆房这种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现在总不是时候,得等你真正好了之后。”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还在奢想什么?还没从梦中醒来吗?

    他停顿稍久,才轻声道:

    “这几年,我陆续送各式珍奇葯材回岛上让五叔研究。之前,天罡派送我金绵绵,它的毒性跟血鹰很像,我本来没挂在心上,后来一想,就算跟血鹰无关,但既然是剧毒之物,总有相通之处,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谈过,金绵绵极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葯,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它毒物。”

    “你、你是说”

    “以毒攻毒。金绵绵与血鹰毒性相仿,但其毒远胜血鹰,你体内的血鹰养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们的血鹰可以相比。如果你真想试”

    “我试我试我要试!”她脱口道。

    他没有答话。

    黑暗里一阵沉寂。

    “你真这么累了么?”他声音粗哑,难掩语气里的疼痛。

    “显儿,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找上那个画师,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幸福呢?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我已经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么过了,我在岛上,看着大哥跟各位叔叔们,他们随心所欲,肚子饿了才吃,要做什么便去做,要出岛就出岛,谁会阻拦?那是什么感觉呢?我竟然记不起那种感觉了。”顿了下,她的脸颊来回蹭着他的指腹,低声道:“有时候,我又想,该不该恨显儿呢?本来,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偏你来岛上,故意成为我的牵挂,我想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着,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突然间,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后听见傅棋说,根本没有我的解葯时,我傻了,心里想着,原来都是梦,我作了这么多年的美梦,终于醒了,那显儿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抛弃那个永远不会成真的美梦呢?”

    他沉默一阵,哑声道:

    “五叔提议以毒攻毒时,说你这几年始终不快乐,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今天你瞒着我主动引来傅棋跟屠三珑就是一例,若是我扣着金绵绵不肯让你试,你迟早会发狂的”到最后他咬牙咬得滋滋作响。“你要试便试吧!”

    “显儿”

    他呼吸沉重,压抑着某种腔调,再道:“你生死都是公孙家的人。”

    她闻言,猛眨回眼泪笑着。“那当然,我嫁人了嘛,以后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块的,不准让人抢我的位子唔,等我们很老很老以后,老到你牙齿掉光光,还得背着我天天到屋外晒太阳。”

    “好。”

    她简直笑瞇了眼,用下巴蹭着他的胸前,像满足的猫咪一样。

    “还有,还有,以后你的小孩都由我来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点,才不会老是有人说我不配你。”

    “你确定?”

    “这我想,我不是很喜欢魏老爷那样,大哥比魏老爷年纪小一点,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样年轻好看,你还是跟你爹一样好了。”比较赏心悦目点。

    “好。”

    “还有啊,等我好了后,你总得偶尔听我几句,别老是欺压我。”

    “我是你相公。”

    她扁扁嘴。“显儿,我睡不着,咱们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个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别当真。”她笑嘻嘻,语气带着难掩的认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后不管你的小孩是谁生的,第一个取名公孙白,好不好?”这样子一来,他看着小孩,偶尔会想起曾有个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动作。

    她吓得连忙抱住他,不让他动作成真。

    “不来不来了,我是说笑的,你别点我穴别点我穴。咱们再聊,再聊。”

    “聊什么?”他平静地问。

    “聊聊,显儿,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十七岁那年来岛上找我时,我想着,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让我脸红心跳的呢,根本没想到你会是那个小小的显儿。”

    “没有,你没说过。”他轻声道。

    “唉,你生得这么好,就这样被我独霸,我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大哥大嫂心里不知怪不怪我,公孙家到现在都还没后。”

    “他们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脱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吗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别告诉大嫂!”她太对不起大嫂了!

    “将来你七老八十还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绝。”

    她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我才不想呢。”顿了顿,再重复:“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与他十指交缠,她傻气地微笑,柔声道:“那时,我要跟你在岛上享清福,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要守着你,看着你、爱着你,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看不看得见我的魂魄,我都会一直喊着你,等着你。就算你人生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会忘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等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会想起我,我们再一块走。”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的方向,然后,慢慢地,她脸色变了,委屈地说道:“显儿,是我错了,别点我穴道,我们可以改聊别的你作主就是了。”

    --

    一夜未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视线一直胶在不发一语的显儿脸上,不时地抚着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齿印。五叔说些什么,她全然记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

    “山风?”前任五公子柔声叫着。

    她回神,接过温酒的双手竟然有些发颤。

    她傻笑:“我有点紧张”又朝公孙显笑着,把一脸笑容送给他,让他记忆里留下她最好的一面。“显儿”

    “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告诉我。”他语气平静道。

    “好。”她低低说着:“等我好了我再告诉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缘的手劲有多强。

    她抬头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颔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即使她真出了什么事,有大哥跟几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抚显儿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气,对着公孙显灿烂笑着:

    “显儿,我喝了。”

    鲍孙显目光不离她,没有答话。

    她把食篮扔到地上,然后一饮而尽那杯温酒。眼角瞥到他动了动,她连忙道:

    “我没事没事,只是有点呛。”

    鲍孙显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着他。

    “山风,”五叔的声音有些远:“我不在酒里下缓剂,怕金绵绵一入腹中便被血鹰食了,刚开始也许你会不舒服,但你忍一忍,能能熬过一个时辰,再服一帖葯,闲云跟屠三珑会以内力让你葯效迅速散发,以保住你五脏六腑为主”

    她点点头,用力感觉一下。“我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呢。”只是,五叔的声音有点模糊,让她听不真切。

    “以后每隔一天,闲云、闻人庄主都会轮流助你,等到血鹰跟金绵绵两败皆亡,我会放葯,让他们顺利自你体内排出。”

    她还是只能点头。五叔说的,都是最美好的结局,不管是哪一个阶段出了差错,后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试一试。

    她轻轻反握住鲍孙显的双手,朝他开心地笑着。

    其实,她一直有句话想告诉他却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陈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欢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过得太苦。自始至终,她只喜欢过一个男人,无法了解喜欢第二个、第三个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时间,但至少想着她几年吧;至少,心里只有她几年吧,她真的想这么说,却忍着不敢说。

    他会听着她的话,然后就这么孤独几年,那她罪过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你为什么不说话?”公孙显忽地厉声问道。

    她紧紧抿着嘴,握着他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间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还是盯着他,嘴角含着傻气的笑。

    紧闭的嘴角无法挡住涌上的热流。她又开始用力抹着嘴角流出的红色鲜血。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听不见,好像有人在抓着她的肩,她也没有感觉,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辈子的显儿眼里。

    他脸色遽变,她想要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会像平常服葯后入睡那样,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闭,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所以,不要太难过了。

    不要太难过了

    她想要这么说,嘴巴一张开,不试曝制地喷了他一脸的血。

    她浑身一软,往后倒去。好像有人抱住她了,是显儿吗?

    十二岁那年她赌赢了,痛苦地活下来了;现在她赌输,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

    所以

    别舍不得她,别不甘心,她很高兴能有他相伴,能成为公孙家的人、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再来一次,让她痛苦这么多年,她还是心甘情愿。

    真的,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