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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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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高兴吗?”魏北悠的头枕在春阳的双膝上,整个人都滚在春阳的怀里,眼睛却瞅着越氏,合着眼睛笑。

    “高兴。”越氏的手落在腹部,眼睛却望向车窗。

    嫁入魏府十年,这是第一次回越府过年。魏府已经让越氏受了太多伤,原先家的感觉早已经消弭于无形。在这样的冬晚,车外飘着厚重的雪,车里厚厚的冬衣、棉被,手炉、汤婆子,女儿和贴身丫鬟都在身边,知道远方有个真正的温暖的家,有一群人在热切地期盼着自己,暖烘烘的感觉从内到外,又反转回来,好像灼热的水气从脚底心一路直冲往上,越氏湿了眼睛。

    “娘。”魏北悠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暖暖的手心覆上了越氏的手背。

    脸上的泪肆意地淌着,越氏却浅浅地一笑。

    那低头一笑的风情把魏北悠看得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夸张地嚷嚷着:“娘亲你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噗嗤——”越氏看着她耸着鼻子瞪眼的模样,乐了。

    看着被子里翻来翻去古灵精怪的女儿,越氏忽然发现,她也不过九岁而已。

    越氏小的时候,因为她这一辈都是男孩,甚至连越老爷这头的兄弟们都只有调皮捣蛋的小子,因此得宠程度当真到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九岁的时候,越老夫人亲身教导她诗书礼仪琴棋画,越老爷手把手地传授她书法,大哥二哥有了些许嚼头(注:零用钱),出门买了风筝、糖糕转身就送了她手里,只为逗她一笑,听她甜甜蜜蜜地叫一声“大哥”、“二哥”。

    是她眼睛瞎了,嫁了狼子野心的魏以廉。

    害了女儿的九岁。

    不知道越氏凝神看着她在想些什么,魏北悠半张脸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被子里下嘴角微微上扬,心里都是短暂的欢乐。

    与魏以廉的对峙,她一句“娘亲十年未回娘家过年,父亲不悦,是怨女儿没有把父亲纳入行程安排里么”,堵得魏以廉哑口无言。

    她没想到,他真的敢不来。

    不过也好,省得相顾生厌。

    随行的有春阳、冬年、水桃,还有南桥和小厮端墨。女人们都在车内,两个少年披着蓑衣坐在行辕上,安静地驾着马,听着车内的欢声笑语,似乎冬晚也并不寒冷了。

    越氏卧榻的第二天,魏北悠服侍在旁,水桃走了进来,犹豫了一下,有些不乐意地说,小姐,我哥来了。

    南桥带来了这个端墨。

    端墨是个挺老实巴交的少年,约莫有十三四了。魏北悠替他改了原来的名字小柱,又安排他在越氏院子的门房里住下,才知道这小子竟是个会武的。

    魏北悠想着,觉得被子里暖的待不住,蹭啊蹭的钻出来。也不敢打开车门找凉,怕越氏见风,只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搁着严实的车门和厚厚的门帘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夜风。

    “睡了么?”越氏轻声问道。

    “睡了。”春阳看了一下,笑着回答,递了一杯热茶给越氏。

    “哎,”越氏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温柔地拨开她散乱的额发,微微叹息一声,“苦了她了。”

    “夫人。”春阳扶她坐下来,目光在闭着眼睛熟睡的魏北悠脸上眷恋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姐瘦多了。这一年小姐没睡过一夜好觉,半夜奴婢经常被她的尖叫夜啼声惊醒,慌忙去看,小姐都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双手,不知在想什么。”

    “九岁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多心思呢?”春阳觉得酸酸涩涩,又心疼又无奈。

    “她是为了我。”越氏抚着自己的腹部,“我都知道的。”

    “奴婢如今也越发看不透小姐了,”春阳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不舍,想了想又坐在越氏的脚边,眼睫晶莹笑着看越氏,“不过,奴婢知道,只要夫人好好的,小姐就还可以是个孩子。”

    “傻姑娘,”越氏把春阳的手紧紧攥着,眼睛里满是哀戚和谢意,“我也误了你啊。当年,当年若是……。”

    “夫人莫说了,是春阳福薄。”春阳摇头制止越氏到嘴边的歉疚,把静静听着的冬年拉到身边,“夫人与其对春阳的旧事耿耿于怀,不若早些把冬年的好事办了,也让我们院里添些喜庆。”

    冬年脸上霎时飞了红云,挣脱春阳的手扭头到一边,嗔道:“你胡说什么呢。”

    春阳和越氏见状,不由相视一笑。

    门上磕了几声轻响,南桥的声音传了进来,“夫人,小姐,到了。”

    前院的门槛被搬走了,马车一路从正门驶进了越府里。过了影壁,进了一堂,马车在门口停下了。

    车门打开,南桥一眼就望见掩在被子里睡得脸红扑扑的魏北悠,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粉嫩的双唇微微张开,似乎都能听见轻缓绵长的呼吸声。

    南桥微微抿唇,退了下去。

    “小妹!”越奚鹤的脸在微开的车门中露了出来,那张英俊的脸庞带着毫不掩饰地喜上眉梢,越氏心头一热,刚要答话,就见越奚鹤硬是被拖了下去,紧接着越奚成上了车架,吩咐春阳帮越氏穿上大斗篷,伸手就要抱她进屋。

    越奚鹤还在下面吵吵嚷嚷,说什么“我也可以抱啊,那也是我妹妹,凭什么凭什么”之类的,像个孩子似的。越氏轻轻一笑,微微低头出了马车,被越奚成揽住背部和腿弯,快手快脚地抱进暖和明亮的堂中去了。

    春阳下了马车,听见周舒英哼了一声鄙视道:“就你?粗手笨脚的,小妹肚子里可有孩子,谁放心你?”

    春阳噗嗤乐了,转过马来,对一脸不甘心的越奚鹤努努嘴道:“诺,我家小姐还睡着呢,难得这么安睡,奴婢也不好吵醒她,烦劳二爷把小姐抱进卧房中吧。”

    “真的?”越奚鹤立刻兴奋了,刺溜地窜上马车,动作却倏然慢了下来,被子覆着魏北悠,把个小女孩儿整个包裹起来,细致地把斗篷盖上,遮住脸,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身体微微前倾,挡住飘散的风雪,一路顺着长廊往后面去了。

    春阳惊讶,这是去哪儿呀?

    就看见越奚鹤跟身后的周舒英笑眯眯地挤眼睛,悄声道:“把宝儿放我们床上睡,一定能生女孩儿。”

    冬年水桃正从马车上下来,恰好听到。三个丫鬟站在风雪中,相携着哆哆嗦嗦地笑作一团。

    魏北悠醒来的时候,觉得脑壳子都睡得混沌了,入眼的都是陌生的床饰雕花,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迷迷糊糊地看见床旁坐着一个人影,揉着眼睛,她软软的叫道:“娘?”

    “醒了?”那人轻笑一声,暖热的毛巾覆了过来。

    “唔……。”魏北悠被那温暖一激,脑子清楚了过来,眼睛又清晰了,“二舅妈?”

    “可不是。”周舒英调侃地一笑,“这一觉可好睡?将近两个时辰了。”

    “我睡了这么久?”魏北悠敲敲脑袋,有些不信,“二舅妈,现在什么时候了?”

    周舒英最稀罕听她儒儒软软的嗓音,原先还觉得越奚鹤大约是疯魔了,如今想来也还是女儿贴心可爱的多,想起自己妹妹小的时候,周舒英又有些心疼。魏北悠的情况比她小时要好些,却比她一力护着的妹妹要艰难的多。

    “酉末了。起来不?”周舒英拿了衣服过来。

    “嗯。”魏北悠自己接过来熟练地穿上了,踩着软软的靴子站直,才想起来问,“我娘呢?”

    “老夫人房里呢,现在怕是已摆好饭食了,一块儿过去吧。”周舒英吩咐丫鬟提了热水进来,替魏北悠筹了布巾。

    “好。”魏北悠温顺地答了。周舒英慢悠悠地替她梳着两根小辫子,心里也舒坦地像被温水泡着。

    “外婆、外公、众位舅舅、舅妈,悠悠在这儿给你们拜年了。”魏北悠一进门,一身喜庆的红色袄子就叫满屋的人都露了笑意。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和许多年前摇摇晃晃撞进门来的小身影重合起来,周舒英特意梳着的两条辫子,在她俯身叩头的时候,都显得那般可爱。

    “哎,快来快来,二舅给你红包。”没等越老爷、越老夫人说话,越奚鹤就笑哈哈地冲魏北悠招手,把魏北悠弄得进退不得。

    越老夫人一个斜眼过去,越奚鹤瞬间沉下脸做无辜状,魏北悠轻笑一声,还是朝着他走过去了。

    越奚鹤立刻又没了形状,乐呵呵地把魏北悠拉进自己怀里抱着,伸手就把一包厚实的红包塞进了魏北悠手里,附耳道:“舅舅沾你的喜气,保佑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魏北悠调皮地捏了一把他的脸,也轻声道:“舅舅一定能生女儿。”

    “哎。”越奚鹤越发高兴了。

    满屋子的人都笑。

    小眉儿走过来一把抱住魏北悠的腿,仰着脖子看着魏北悠,魏北悠蹲下身去,鼻子对鼻子地跟她碰了一下,小眉儿立刻笑了,含含糊糊地叫:“姐,姐姐……。”

    “哟!”满屋子的人都惊奇,“眉儿会叫姐姐了!”

    眉儿得了赞赏,摇头晃脑地笑,小手包着魏北悠的一根手指,嘴角流出口水来。

    魏北悠掏出帕子去擦,被越三夫人一眼瞅着,忍不住惊呼一声道:“这绣工!”

    魏北悠一怔,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悠悠随意绣的,三舅妈不要笑话。”

    “哪里?绣的好咧!”这三舅妈是南方来的,说话热情洋溢,也不拐弯抹角,“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的绣工这般活灵活现。”

    “悠悠绣了一些帕子香囊,带着呢,没想到睡到现在,”魏北悠脸红了一下,“倒忘了。”

    三舅妈也不计较,赶紧招呼春阳,“赶紧拿来看看。”

    春阳应了,很快就从包裹里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分发。

    越氏的世代荣耀让他们尽管从不身居高位,却一直是锦衣玉食之家。所以魏北悠也没有挑那些华丽的东西过来,反而带了一些自己绣的,画的,缝制的东西过来,看大家的神色,都是惊讶却喜欢的。

    魏北悠心中欣喜,却被人拉住了袖子。

    魏北悠抬眼一看,竟然是小墩子。

    小墩子别扭地拽着他的衣袖,不看她,却偷偷地用余光瞥她,语气冷哼哼的,“我的呢?”

    魏北悠朝他眼睛上看过去,她小时霸道的罪证,留给这男孩永远的浅浅的疤痕,闷痛和悔意一时间全在眼睛里飘荡,小墩子吓了一跳,赶忙缩手,问道:“你被我拽疼了?”

    “没有。”魏北悠摇头,走近一步挨着他,在小墩子要往后缩的时候抓住他道,“等会儿跟我到后面,我有一个好玩的东西,只给你一个人。”

    “真的?”小墩子眼睛闪着光。

    还是个孩子。明明比她大。魏北悠眼里荧光闪烁,却郑重地点点头。

    满屋的人都笑看着她们。魏北悠却看着越氏,她眼中一片欣慰,魏北悠知道,她的心结,所有她年幼时给她带来的心结,全部,解开了。

    就这样让这些人都笑着吧。

    这屋里的所有人。

    魏北悠背过身擦掉眼角的一滴泪水,缓慢而又坚定地朝着越氏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