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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该起身了。”春阳挨着床边,俯身去唤魏北悠。
魏北悠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她,一边不乐意地嗫嚅着:“这才什么时辰?天还未亮……春阳姑姑让悠悠再睡会儿……。”
春阳噗嗤一笑。
等了一会儿,魏北悠猛地坐了起来,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惊讶道:“哎?春阳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春阳早就被她还给她娘亲了呀?平日叫她晨起的不都变成水桃了么?
春阳笑得更欢。
魏北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冬年、水桃、秋叶,全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她,扑哧扑哧地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些微把持不住就要摔过去。
魏北悠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踩着软软的鞋子下了床,那脸上的绯红色一直就没有褪下去。
听见水桃秋叶还在笑,魏北悠就不依了,正好越氏进来,魏北悠就凑过去扒住了越氏的衣服,撅着嘴巴道:“娘,你看她们都笑话我!”
越氏没有帮忙,反而好笑地看着魏北悠,点了下她的鼻子,道:“今儿就嫁人了,还跟娘撒娇,怪不得她们要笑你!”
魏北悠耸耸鼻子,吐着舌头笑了。
大婚。
如果不是今世亲手缝制嫁衣,还有那火红的盖头,她一定也如前世一般,陶醉在一种虚幻的欢乐里。而如今,被衣杆儿撑开的锦绣青鸾喜服摆在眼前,身后有母亲亲手替她挽发,丫鬟们站在身边替她更衣,整理衣摆,她身边围着很多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谨慎和小心,细细地摆动着哪怕是一个轻微的褶皱。
原来这般的庄重肃穆,才是大婚。魏北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嫁入将军府,嫁给那个人,原来是一件很多人都在关注着在意着的事情,而不是如前世那样,仅仅为着一个人,就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点朱唇,描眉眼,两弯月牙儿分浅浅。桃红腮,芙蓉面,一抹羞笑晃人眼。
内穿红袄外翟衣,蜀绣华纹双锦鸡。足登绣履腰流苏,绣花彩裙飘带趋。绒球明珠玉石坠,连缀玉成凤冠配。凤舞云翔成双对,一带流光霞帔被。
“宝儿,娘没给你生个兄长,如今你婚嫁也少不得要让二房的哥哥背你出去……。”越氏说着,略现了愧疚和担忧。
魏北悠眸光一闪。前世今生,背她出门的竟都是魏于灏。
笑了一下,魏北悠拍了拍越氏的手臂,摇头道:“娘——这怎么能怪您,若是您早给女儿生了兄长,女儿说不准就投生到别人家去了。这可不行,还是娘您好,别的谁女儿也不要。”
越氏眼中莹光闪烁,却强忍了在魏北悠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惯会讨好人。”
魏北悠无辜地道:“有么?”又看春阳,“我有么?”又看冬年,“我有么?”
那副样子可又把越氏给逗笑了。春阳和冬年一边笑,一面看着魏北悠,“逗笑我们,小姐可不能笑,若是散了妆,重来一遍小姐可受得起?”
魏北悠连忙拉下嘴角做严肃状。
正这时,秋叶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跑进门来,呼扇着手散热,一边着急道:“夫人,花轿,花轿来了!”
“这么快?!”夫人惊讶。
魏北悠心口一颤,越氏一直是盼着这一天的,盼着女儿出了这魏府,盼着女儿嫁了知心人。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惊呼,这么快。
为人女,她做的够么?
魏北悠细细反思着这十数年,然后默然。
“娘,您别伤心。”魏北悠由春阳一左一右地扶着站起身来,握着越氏的手目光柔软,“论及来去,总是女儿亏欠娘多些。女儿也非一嫁不回头,云家不在乎那些规矩礼节,女儿得空了便拉着云驿回来看娘和弟弟们,可好?”
“好好好。”越氏的眼泪终于绷不住流下来,盼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然而把自己心头的珍宝送出去,谁又舍得?
“夫人,今天可是小姐的好日子,您可别哭了,要笑着送小姐出门才吉利。”冬年劝着,那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颤抖。
“哎哎,是娘不对。”越氏慌忙擦泪,却是越擦越多,停不下来。
“什么,你要去送那个丧门星?不,我不许!”梁云秀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的儿子,怒气上了头。
魏于灏坐着喝茶,并不回话。
梁云秀一拍桌子,茶盏翻了一地,噼里啪啦全碎了。魏于灏抬头看着梁云秀,目光清冷。
“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你是我儿子!不是那贱人越静萱的儿子!平时长房什么时候给过我们二房好脸色?嗯?她越静萱当家尚不知吞了多少红头,何曾舍给我们些许?你当时上赶着爬到人家那里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把你当人看了吗?!就是你大伯魏以廉,他正眼看过你吗?有了那两个小东西以后,还管过你吗?!
“她魏北悠,刚刚及笄就不甘寂寞要嫁人。你呢,你今天都二十了,娘盼着你长大盼得眼睛都瞎了,就指着你光宗耀祖,繁衍子嗣,壮大我二房。这下可好了,她封了公主,压了你一头,非要等到她成婚,你才能娶媳妇,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定规矩的老东西们死了,倒要我们来受活罪!你还想送她出嫁?我告诉你,没门儿!”
梁云秀说的话倒也不十分错。
魏于灏这一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底下又添了两个同胞的妹妹和一个妾室所出的弟弟。他这样的年纪搁别的人家都好几个娃排成队的承欢膝下了,然而他却连个正妻也没有。
魏于灏皱了皱眉头,有些嫌恶地看着面容扭曲的梁云秀,出口的声音温和溽润却透着嘲讽:“你何曾盼着我长大过?不过是盼着我夺了魏家的家产而已。大夫人如今不是把家交给你了么?你可贪了不少吧。”
“什么?你竟然这么跟你娘说话?!你个没良心的,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可是你亲娘!你要是吃里扒外,可别怪娘不认你!”梁云秀暴跳如雷,指着魏于灏声音近乎凄厉。
魏于灏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茶水凉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魏于灏站起身来,月牙白的衣衫轻轻荡了一下,如玉的面孔儒雅俊秀。二十年了,他在人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悄悄成长到了如今这副模样。
不管前世今生,魏家的嫡小姐都吸引了外界全部的目光。而他,魏家的二房嫡子,魏老夫人的嫡长孙,一直不曾冒出头来。要是说起来,整个京城未必有几个人听说过他的名字。借着魏北悠的光,他像影子一样迅速地变化着,悄无声息。
然而偶尔的,影子也会渴望光。
“我走了。”魏于灏话音一落,几步走出了门。
“你敢!”梁云秀追了几步,却见魏于灏步履如风,转瞬已经出了院门,走远了。
梁云秀心头又急又恨,终于忍不住郁结于胸,捂着脸尖叫一声,气息一瞬供不上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悠悠。”
魏北悠刚刚戴上红盖头,门就被打开。魏北悠眼前一片红色,却能从盖头下看见一双金缕丝线的玄青靴子停在身前,那熟悉的嗓音里温润如玉的呼唤,一如从前。
这个人,与青岚仍是不同的。
青岚在对人温柔的时候,嘴角温柔,眼神温柔,心却未必也是温柔的。而魏于灏,他不仅仅言语神态透着宠溺疼惜,他连心眼儿里都是柔软的。他首先骗得了自己,再骗别人。
温情,于他而言是最厚实可靠的伪装。
“灏哥。”盖头下淡然的声音传出来,“多谢灏哥了。”
那厢却不曾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在她身前蹲下,轻道:“悠悠趴上来。”
冬年春阳一人扶了一边,把魏北悠安稳地置于魏于灏的背上。
“灏哥,我累了,我不想走了。”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撅着嘴望着前方的少年,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少年无奈地看她一眼,走回来,蹲在她面前,柔声道:“诺,哥哥的背在这儿了,任你处置。”
小姑娘便嘿嘿一笑,展颜笑开,狂呼一声重重扑在少年的背上。
少年被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但还是很快站住了,忍不住歪歪头好笑,“这下有精神了?”
小姑娘就笑了,装傻卖乖,“灏哥哥最好了!”
少年噗嗤一乐,突然脚下跑了起来,笑着高声道:“飞喽,飞喽——”
小姑娘吓得赶紧牢牢抓住少年的臂膀,呀呀啊啊地胡乱叫着,“哥哥,慢点儿!灏哥!”
突然少年脚下一滑,小姑娘尖叫着摔了下来,少年速度很快地双手护住她,两人一起撞在地上。
“灏哥!灏哥!”小姑娘龇牙咧嘴地摸着胳膊肘,再看少年,眼睛闭着,不省人事。
听小姑娘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少年慢慢地咧开了嘴角,坐起身来抱住了她,“悠悠,哥哥好好的。你看?”
魏北悠闭了一下眼睛,脸上带了一丝苦楚。
那时候他明明摔得头破血流,鲜血流过左眼,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然而那温柔的神色,自始至终也不曾更改过。
是这个人演的太好了么?还是……这个人一直都有着那么一份温情,当更为诱人的利益出现,他才选择了抛弃前者?
“悠悠……你在想什么?”魏于灏背着她走过红毯。周围有很多人,包括三姐儿魏雨琴也回来了。魏以廉、魏老夫人站在前面,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刘紫环、魏北泠她们站得很远,满脸嫉恨。不见他娘梁云秀,他爹却还是在的,满面精光,又不知想算计什么。
不过他谁也不想看见。脚下的红毯恍惚一变,仍是那条有些陡峭的山道。悠悠仍是他最宠最疼惜当做眼珠儿一般护住的宝贝妹妹,他呢,仍是悠悠心中最亲昵最喜欢最信任的那个灏哥哥。眼前的红毯就是通往山顶的那条落满火红枫叶的小道,四周的喧闹声就是山林里鸟雀的鸣叫声和树叶的晃动声。他们就那么一直走啊一直走啊,他背着她,她在他背上欢乐地唱着歌。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便是一抹极渺小极渺小的影子,相互依偎着,不可分割。
就像是那时候那样,魏于灏笑听着魏北悠浅浅的呼吸声,半晌好奇地微微侧头,问道:
“悠悠……你在想什么?”
“灏哥,”明明那鞭炮声是那么响,周围人的说话声笑闹声那么吵,她却听见了他低低的询问,“谢谢你。”
悠悠的回答一如当日。
小姑娘趴在少年的背上,头一点一点的犯困,听见少年说话,小姑娘蓦地惊醒,想了想捏着少年的耳朵,大声道:“灏哥,谢谢你。”
“新娘子上花轿喽!”喜娘喜庆的声音传了过来。
又是新一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魏北悠被小心地放进花轿里。
“悠悠,哥哥走了。”
午后的厨下小院里,空旷的场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挥舞着斧子,重重劈开放置在桩子上的柴火。
水桃靠着墙壁蹲着,远远地注视着他。
“小姐她就要结婚了,明天这时候花轿都到了云府了。哥,你再不跟小姐说你的心意,就来不及了,你甘心吗?”水桃的神情有些焦灼。
那个宽阔的背影没有丝毫反应,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沉默地劈开一根柴火,然后把落在地上的散柴抱起来,放在东墙根下。
“没错,是我一直在搞破坏。你每次话到嘴边,我总是在小姐身边。还有上一回,你把四皇子拦在后门外,也是我去告的密。你不喜欢我,你厌恶我没关系,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水桃抱着双腿蜷在墙边,声音越来越低,满脸是矛盾的痛苦,却又忽然大声道,“我替你去说,哥!我替你去说,好不好?!”
那沉闷的身影侧头看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她知道的。”
水桃急匆匆想要辩白的话被他四个淡漠的字眼一股脑儿堵回了嗓子眼里,一股深深的悲哀撞了上来,看着那高大的人影脸上毫无表情却仍旧透出一分脆弱的黯然,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哥,我们回去吧,回西鼓,我们去找堂犹他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南桥沉默,许久才道。
“回不去了。”
水桃越哭越急,“为什么?哥,为什么我们回不去了?忽明的那个皇帝位置本来是你的不是吗?你都是西鼓的皇帝了,为什么还回不去?谁能不让我们回去?”
“回去,就不再是兄弟。”
南桥垂下了头,那挺直的背一瞬间像是弯了下去,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垮了。
水桃捂着眼睛痛哭出声。在这大户府中待久了,她多少看透了一些东西,更兼幼时丧了父母,更是早熟。南桥这番话一出来,她哪里还听不懂?
就算是亲兄弟,牵扯到皇位,谁又能拱手相让?
就算忽明曾经那样钦慕他的大哥,就算堂犹、誉反那般喜欢他们的大哥,但世事变迁,情谊渐散。重逢的喜悦后,如何安置岂不又生枝节?
西鼓外患,南桥又怎可能回去再添内忧?
当初的一个“离开”,便注定了他的“永不回来”。
“那我们……我们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瘦西湖……去看南桥和水桃,好不好?”
南桥依旧沉默。
“你还是想守着她对不对?!你还是忘不了她对不对?!”水桃红着眼睛责问,“那好,都留下!我可以随小姐去云府做陪嫁丫鬟,你呢?你怎么办?留在这没有她的魏府里整日劈柴赶马?”
南桥把最后一捆柴放好,走过来站在水桃的身前,眉眼坚毅,后背挺直,声音沉闷如常,“你照顾好她。我去参镇东军。”
说完,转身开门离开。
水桃眼中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
镇东军?云将军的镇东军?
你果然还是想找个离她最近的地方,守护着她,对不对?
你这傻瓜,傻瓜啊。
云府来的花轿果真是八抬凤轿。
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挂着丝穗。轿子各脚又有大红铃铛飘荡,一动一晃间铃声清脆响亮,更添一番喜庆。
魏北悠坐在轿中,盖着盖头,拿着苹果,自然看不到热热闹闹的前面高头大马上坐着的那如意郎君。
云驿长年征战西南,肤色黑些,穿着文士的衣服总是略显违和,然而穿着铠甲或是玄色衣服,却是硬朗英气中透出一分难以言说的温文。此刻身穿大红蟒袍,腰间彩线玉带,头上红绳束发,倒也剑眉星目,更添了殷殷正气。神色间淡然不惊,眉宇间却添愉悦。唇角微翘,浓眉细展,正是说不尽的****,道不尽的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