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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云城
当织云第一眼在市集见到那名奴隶,内心很自然地产生了怜悯。
那是一名肮脏、褴褛、低下的奴隶。
那也是一名高大、黝黑、精壮的奴隶。
她看到那奴隶在人口贩子的毒鞭下,坚持不低头、不下跪,之后,那如铁条般坚硬的牛鞭,就一鞭鞭招呼在那奴隶的肩上、背上与腿上,随着鞭起鞭落,奴隶身上破旧的粗麻衣迸裂,黝黑的肌肤,绽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然而那奴隶始终不屈膝。
他还撇过头,朝人口贩子吐了一口唾沫,因为这桀骜不驯的态度,为他招来更毒辣的一轮鞭打。
血,一滴滴自奴隶身上淌下。
他的大腿已几乎被打烂,背上也再看不到一块完整的肌肤,织云知道,再这样打下去这奴隶只有死,她几乎要开口制止那奴隶贩子了
几乎。
她几乎就要那么做了。
然而,奴隶却在那时抬头,燃烧着怒焰的双眸锁住织云。
那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那里头闪动着仇恨与血腥的火光,浸着淬毒的冷焰,他正在告诉织云,他恨他的命运,恨毒鞭他的人口贩子,恨所有站在市集上旁观的众人
那可怕的眼眸让织云犹豫了。
接着,织云就听见人口贩子的吆喝声——
“三两银子,买一名精壮结实的好奴隶吆!”
多低下。
多卑贱。
三两银子,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这就是被赶上市集贩卖的奴隶,只要出得起银两,谁都能买走一名奴隶。
织云知道,被人口贩子绑来的奴隶,多是在三国边地绑架来的浪人,这些浪人不隶属于任何国家或者城邦,他们被绑走之后,下场皆十分凄惨,往往被当作牲畜一样随意贩售买卖,之后的命运,便是被以贱价买下他们的主人,奴役至死。
这里是织云城的市集广场,是安静朴实的织云城,唯一喧嚣热闹的地方,除了吆喝贩货的当地小贩,还有走南往北的商旅,在这儿除了买卖还是买卖,贩奴一事也不足为奇,在这个由商旅、军队,国家与城邦构筑而成的中土,身分卑微、没有城邦、国属的浪人,被绑架、贩卖、奴役,在各城、各邦与三国的市集里,这是经常可见的景象。
“织云姐,咱们不是要到野泉溪吗?快走吧!”那奴隶发亮的眼像虎狼一样,直勾勾地盯住小姐,让小雀很不安。
她的小姐是城主的女儿,向来慈悲、善良、仁义,平日施粥、施贫不在话下,更喜爱到佛寺庙塔礼佛,念佛回向,这又更加深了小姐的慈悲心。
小雀暗咒自己太不小心,她该绕过市集,不该经过这里,让小姐见到这样的场景!她早该想到,善良的小姐见到可怜的人,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然而,小雀的提醒没有得到响应,她的担心还是成真了。
“我给三两银子,换他的自由。”织云开口了。
果然,小雀叹口气。
“自由?”人口贩子笑了。
他不但笑,而且两眼发亮。
这小妞就像一颗光华外露的珍珠,丰润而且甜美,像一颗成熟鲜甜的蜜桃,正等男人的采撷!人口贩子露出贪婪的眼色,第一次,他的贪婪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女人。
“对,我给你银子,你立刻放了他。”织云说。
“但是,小姐,您既然出了银子,大可以将这奴隶带回府,不必让他自由!”人口贩子道。这小妞美得惊人,说出口的话,却惹他发笑。
“我不将人带走,你立刻放了他。”织云很坚定,同时示意小雀,将三两银子交给人口贩子。
小雀无奈,在小姐的吩咐下,才百般不情愿地取出三两银子,交给人口贩子。
那贩子嘿嘿笑,贼样的眼光像饿狼一样直盯住织云。“既然小姐这么好心,我这儿总共有五个奴隶,小姐要不一并——”
“闭上你的臭嘴!这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别想趁机使坏,从中得好处!”小雀生气了。
人口贩子愣了愣。“什么人?”
“这位小姐是咱们城主的女儿!”一边有人忍不住插话:“你到咱织云城做买卖,也不先打听打听!”
“是呀!”此起彼落的答话声,从围观的众人间发出。
人口贩子见犯了众怒,忙陪起笑脸,正要说话——
“我付十五两银子,你放这几名奴隶走吧!”织云却先开口了。
“织云姐!”小雀不苟同地瞪大眼睛,接着拉住小姐的衣袖悄声说:“咱们这是要上野泉溪泡水,奴婢身上哪来这么多银两?”
主仆二人一犹豫,旁观的城民又吆喝起来:“唉呀,小姐这可是做好事呀!这银两,咱们该帮小姐凑齐了!”
城民们纷纷响应,慷慨解囊。
因为他们知道,城主的女儿绝对不会亏待自己人的。
果然,织云已回头吩咐小雀。“将各位父老们的大名,与各人付出的银两数详实地记下,回宫城后,立即请管事遣人,将银两双倍奉还。”
小雀虽不苟同,也只好点头照办。
人口贩子得了钱,才笑嘻嘻地命手下,将那五名奴隶松绑。
那奴隶的眼还盯住织云。
他眸中淬毒的光淡了,但那倨傲的眼神,仍然如同兽一样阴冷。
他伤得不轻,却仍坚持站立着,腿背上的鲜血正顺着结实的大腿蜿蜒淌下,令人触目惊心。
织云注意到他凌乱的长发纠结在腰背上,显然已有一段时日未经梳理,长须也漫过整张脸,除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那高挺的鼻梁也令她印象深刻,然除此之外,那长须遮住了他大部分的样貌,她实在看不清他的长相。
奴隶冷酷的眼眸定在织云脸上,眨也不眨,那阴冷沉定的眸光,让她出了一会儿神
“咱们快走吧,织云姐!”小雀事已办妥,急忙催促小姐,并且挡在织云面前,遮去那奴隶的视线。
那奴隶的眼神真教她不安!
“好。”织云颔首,临走前回眸,再次望向奴隶的眼睛。
他仍然傲立在原地不曾移动半寸,如猎鹰般冷鸷的双眼牢固地盯住前方
紧紧攫住织云的眼眸。
织云与小雀离开野泉溪回到宫城时,天色已将暗了。
织云城位在中土以北,地处高地,冬日天色暗得比往常还要来得急且快,在日暮时分,于夕照掩映下,矗立于织云城西南方的白色宫城,显得温暖平和,纯洁而且庄敬。
这时节已临暮冬,春日将至,此时野泉溪白浊的热泉,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浓郁温热,那浓醇的泉水,在秋季,能够压抑她不定期的哮喘,在冬日时,能温润她孱弱的肺叶。每隔十日,织云就必须回到野泉溪泡水,她的健康与野泉溪息息相关,这也是她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织云城的原因。
当然,她未离开织云城,还有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
她是织云城的织云女。
历来相传,织云城每代诞生一名织云女,织云女出生之时,七色彩云必定覆满织云城天际,传说织云女能召云唤雨,历代织云女,皆负有守护织云城的使命。
召云唤雨。
跨入宫城,织云微笑。
自出生以来,她每日清晨仰天祈福,却从未使用过这样的能力。
织云城民生活得保守,况且地处高原,易守难攻,十分封闭,加以近百年来中土无战事,即便有,也只是城邦间的零星小战。织云城百年来既无强敌外扰,城主慕义亦信奉无为安民之道,故织云城内无忧、外无患,城民渐得富庶,小小织云城,虽称不上繁华,却也自足有余。
“禹叔,爹爹捎回信息了吗?”一回到宫城,织云先问总管向禹,关于父亲的消息。
“今日小姐离开宫城不久,就接到城主的回书了。”向禹自怀中取出城主的信条。
织云看过字条,对向禹说:“爹爹还要十日才能回城,是吗?”
“是,小姐。”
“可爹爹出城前却未曾说明,此趟为何需要耽搁这么久的原因。”
“这个,”向禹欲言又止。“城主回来,必定会向小姐说明原因。”他未多做说明。
织云没有多问,她明白向禹必定知道详情,但他若不说,定有原因。
她回头吩咐小雀:“今日在市集内欠下父老们的银两,快与禹叔说明清楚,尽早把积欠的银两结清了。”
“是,织云姐。”小雀上前,与不明所以的总管说明。
此时,织云已转身走回云轩。
云轩,在偌大的宫城南边,是宫城内最温暖的地方,也是织云的住处。
回到屋内,她脱下大氅,晚膳后,小雀也回屋了。
“织云姐,事情都办妥了。”小雀禀道。
“这就好。今日天色已晚了,父老们的银两,最迟明日会奉还吧?”
“是,禹叔说明日一早就会遣人出去,奉还双倍银两。”
织云点头。
“织云姐,”小雀又开口:“我认为,今日在市集内,你不该将钱给那帮人口贩子。”
“你认为我做的不对,因为这些人都不是好人,他们得了钱,会绑来更多的浪人,是吗?”
小雀愣了愣。“织云姐,原来你明白小雀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织云轻声说:“可当时那景况,你也瞧见了,倘若我不出钱救人,那些浪人会被活活打死。”
小雀却不认同。“可您这么做,却犯了一样危险。”
“危险?”
“是呀!您一出钱,旁边父老们便说,您是织云城主的小姐。您不该让那群人口贩子还有奴隶浪人知道您的身分,何况——”小雀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
小雀摇头,叹气。“织云姐,今日是我的错,不该带您越过市集。”
“带我越过市集又为何有错?”
“织云姐,您是真的不知道吗?”
织云笑了。
她的笑容,像生长在断崖边的锦缨花一样,纯白、贞洁又美丽。
织云是所有织云城民共同敬仰的姑娘,更是城民们的骄傲。
她生得太美了!
乌黑的长发像墨一样披垂在腰际与柔软的胸前,白皙柔嫩的粉靥上,镶着一对澄澈、充满灵气的明眸,还有这柔嫩的唇、秀气的鼻、像芙蓉花一样淡粉色的脸颊,如丝绸般馨柔的云鬓她美得充满灵性,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
世间男子,岂敢觊觎这样的女神?
织云城的男子,像神一样地敬仰他们的织云女,万万不敢踰矩。
可小雀明白,那是因为织云城城民的信仰,使得他们不敢亵渎心目中的神女。
然而除织云城城民外,外邦男子,第一眼见到织云,往往慑于她灵秀的美丽,可再来,他们便会注意到织云娇娜秀致,柔软动人的曲线
小雀是个女人,就连她,也心动于如此妩媚诱人的娇躯。
即使不去看织云的容貌,小雀也知道,织云城民心目中的女神,看在外邦男子眼中,却是令他们疯狂垂涎的绝美秀色。
例如今日在市集上,那人口贩子淫秽的眼神,还有那奴隶那双可怕的眼睛
男人!
小雀见到他们像饿狼一样盯住织云的眼神,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织云姐,您别笑,小雀每回见您笑,心里就好担心。”小雀又叹气。
“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您的笑容太美,我担心——”小雀又不说下去了。
“你担心太美的女子,会为织云城招来祸患,是吗?”她意态安静,轻声道。
“不,”小雀摇头。“您是守护织云城的织云女,您岂会为织云城招来祸患?您不会!小雀只是、只是”
“小雀。”织云唤她:“你过来这里,在我身边坐下。”
小雀过去,坐下,脸色仍忧虑,为今日之事,隐隐不安。
“你担心太多了。我一直住在织云城内,过去从未出城,未来也不会,你的忧虑不会成真。”
“真的吗?小姐?”小雀喃喃问,显然内心仍存有很大的疑虑。
织云浅笑。
纵然她笑起来是那么温柔,那么恬静,那么水秀
然这并未让小雀安心。
“这些人口贩子只不过路过织云城,他们不会留下,因为小小的织云城,容不下商贩吸纳钱财的野心。至于那些奴隶,他们只是可怜的浪人,浪人的天性就是漂泊,过不久他们必定会离开,就算留下,漂流无依的浪人,也不会对织云城构成任何威胁。”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小雀心里总不踏实。要是依小雀来看,织云姐能不见外邦人,那就最好不见,总之,今日一切全是小雀的错。”
织云站起来,柔嫩的红唇,仍挂着一抹浅笑。“你一定要说是你的错,倘若这么想能让你安心一些,那么就算是你的错好了。”她走到一列高柜前,扬起玉臂打开柜门,欲取柜内的物品——
“让我来吧,织云姐!”小雀忙站起来,走到织云身边。
织云放下手臂,那撩至藕白玉臂上的纱袖,又褪回皓腕间。
“总有一件事,还是做对的。”小雀取出柜内的玉盒,叹着气说。
她从玉盒内,舀出指尖大小的红粉,撇在一只同样自柜里取出的白玉杯内,兑了些水,调匀,待色泽转为透明,才交给织云。
织云饮下。
那是锦缨果磨成的红粉。
锦缨花极美、极纯,然而锦缨果却怀有剧毒,常人只要沾上一滴锦缨果的汁液,就会立时暴毙,然而如此剧毒的锦缨果,倘若将其晒干后磨成粉,再置放于玉杯内兑水调匀,玉器即能中和锦缨果的毒性,此时由锦缨果磨成的毒粉,便转而变为治疗哮喘症的绝佳良药。
“什么事做对了?”织云问她,轻轻放下白玉杯。
“您出门前穿了一件大氅,那是对了。”对在没有男人的目光,能穿透大氅,亵渎小姐的娇色。
织云看她片刻,要笑不笑。
“织云姐,您认为我的话可笑?”
“不是。”
“那是怎么了?您不说话,又是为什么?”
织云摇头。“小丫头,你还是想太多了。”
小雀不说话了,她把玉盒与白玉杯收起,仍旧放进高柜内,最后阖上柜门。
“生气了?”织云问她。
“不是。”
“那是为何?”
小雀第五回叹气。“织云姐,小雀只希望,以后您能不能别再管闲事就好?”
织云没回话。
小雀摇头。“我知道,说也是白说。”她回头,取出箱笼内的白色软缎,为玉床上的冰枕,铺上织云城特产的白水缎。
“下回咱们不走市集吧。”织云说。
小雀回头。“对,织云姐,您终于想通了!”她笑出来,脸上忧虑一扫而空。
织云温柔地笑了笑,没再多说话。
她知道自己若不回话,小雀的心便放不下。
但是她并不后悔,今日在市集救人。
她听说过边地的浪人,也见过数名进入织云城卖艺的浪人,她更曾经听见浪人们吹奏出的,如天籁一般悠扬动人的笛声。做为浪人,他们总是四处漂泊,大部分倚靠卖艺维生,过着一餐饱、一餐饥的生活,少部分只能靠乞讨生存,但浪人仍然不愿意安定下来,像寻常人一样,找一份能填饱肚子的正当工作。
是天性让他们习于四处流浪,居无定所。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天性,让人口贩子有机可趁。因为浪人四处漂流,不知来处、没有固定的去向,即使某天忽然消失,也不会有人为他们的命运忧悼。
这就是浪人,这就是绝大多数浪人的命运。
他们的命运大多悲惨,却总是乐天知命,淡泊于名利。
织云听过许多浪人的故事,她一向同情浪人,因为同情浪人,所以今天她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意外,况且,她平日喜欢行善,今日也已经不是第一回。
只是
不知为何,以往救人,她从来不会记挂在心上,但今日,她却一直记得那名奴隶的眼神。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幽闇的眼神。
那双眼内掩抑的闇沉火光,是她在淡泊随兴的浪人身上,从未看见过的。
“织云姐,天色不早了,该熄灯歇息了。”小雀铺好床,已准备离开云轩。
“灯我来熄灭就可以,你先回房歇息吧!”
“好,可您别耽搁太晚了。”
“知道了。”她允诺。
小雀这才安心离开云轩。
小雀走后不久,织云就吹熄房内的灯火。
夜凉如水。
她彷佛又看见男人那对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沉的火光。
直到她闭上双眸,那星芒才渐渐黯淡。
夜半,黑幕低垂。
趁着一队守卫刚巡过宫城大门,几条黑影扔出石块吸引守门警卫的注意,之后蹑手蹑足地逼近大门,接着织云宫城大门,就被人敲得震天价响——
“开门!快开门呀!再不开门就要死人啦!快来开门呀——”
大门上铜环被敲得吭吭响,狂躁的撞击声在夜半时分听起来格外刺耳,也叫人心里慌得不安。
“是谁?!”一队宫城守卫手里举着火炬奔回来,守卫长惊骇地质问。
“快开宫门,我们要找城主的女儿、好心的小姐!快开宫门!”来人仍在喊叫,并且不断地叩着铜环,发出“匡匡”巨响。
“闭嘴!你们不是本城的子民吧?深更时分,竟敢前来捣乱宫城安宁,还不快住手?!”守卫长喝斥,皱起眉头。
敲门与叫门的总共有三人,这三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目垢黑,看起来就像在边城外乞讨的浪人。
“我们找你城主的女儿,快开宫门!”一名年纪稍长的浪人对守卫长道。
“胡说!我们小姐,岂会认得你们这帮肮脏的家伙?还不快给我滚?!”守卫长怒喝,显然已不耐烦。
“不!咱们不走,你不开门让咱们进去,咱们就不走!”
“你们!”守卫长忍无可忍,于是喝令手下:“全部给我拿下!”
守卫长一声令下,众守卫们立刻将三人包围,准备动手拿人——
“住手!”
宫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三人渴望要见的“城主的女儿”就站在宫城门内,身边还伴着宫城总管向禹,以及刚才发出那声娇斥的侍婢小雀。
“小姐!”守卫们不敢再动手,齐拱手礼敬小姐。
“小姐!”趁守卫未防备,浪人们忽然奔上前,跪在小姐面前哭喊。“请小姐救命呀!”
“你们是,”织云疑惑片刻,已看清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你们是白天,被人口贩子绑进城的奴隶?”
奴隶?
守卫长皱起眉头。
“是呀!好心的小姐,您竟还认得咱们!”浪人们开始哭泣,并且跪地膜拜。
“快别如此,您们有什么请求,说出来即可。”织云退一步,不敢接受膜拜。
“小姐,咱们知道您是好心人,所以才敢冒死前来求您!求求您,您就好人做到底,快随咱们救人去吧!”
“救人?你们要我去救谁?”
“救咱们的朋友!他被鞭子抽伤,伤口恶化瘀脓,如今发了高热,性命交关!可咱们是浪人,没钱请大夫看病,也没钱买药救他的性命,因此咱们只能冒死来这里,求您这位好心的菩萨小姐了!”说完又朝织云不断礼拜。
白天众人说话时,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已知道织云的身分。
“病人现在在哪里?”
“在城北一间破庙里,有一名咱们的同伴正在看护着!”
小雀回头阻止她的小姐。“织云姐,您可千万不要——”
“小雀,你回宫城内,取了药箱,立刻去救人!”
“织云姐!”小雀拚命摇头。
“快去,人命禁不起耽搁,别犹豫!”她吩咐小雀,同时告诉总管:“禹叔,就劳驾您,陪织云走一趟了。”
“是。”向禹应道。
事情交代妥当,织云便在向禹的陪同下,迅速离开宫城。
留在城门前的小雀,只能眼睁睁瞪着小姐的背影跺脚,叹气。
织云随着三名浪人赶赴城北破庙,果然看到墙角边半湿的稻草上,躺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半卧在湿草堆上,额上冒着冷汗,意识显然已经陷入模糊。
织云看见,男人腿上的伤口确实已经开始化脓,伤口周遭泛着瘀红,看起来不仅化脓而且开始溃烂发炎,情况确实很危急。
此时小雀背着药箱,与一名宫城侍卫匆匆赶到。
织云动手,开始清理男人腿上的伤口。
“织云姐,这事让我来吧!”小雀看不下去,打算接手。
“不,我来就行。”织云说。
两年前城内曾经流行过一场疫病,织云虽贵为城主的女儿,却与城内组织起来负责看护的女众一起,跟着大夫学习如何看护病人。当时疫病虽然轻微,可病人受到感染后,皮肤多会起脓肿继而溃烂,织云非但未嫌弃病人肮脏,还亲力亲为,帮病者清洗患处,因此感动许多城民。故此,对于这样的劳动她非但不介意,技巧还十分娴熟。
“小雀,请侍卫大哥到附近民家,敲门打水,以便进一步清洗伤口。”她吩咐小雀。
之后,织云就在男人身边坐下。
伸出纤纤素手,她拨开男人额上的乱发。
男人的额头热得烫人,她知道这正是伤口发炎的征兆。
取出怀里的丝绢,她将绢帕折成一块小方巾,顺着男人的额侧,白嫩的手指拈着丝绢,轻柔地自这一侧熨贴到另一侧,耐心地,慢慢地拭去男人额上的汗珠。
从一旁小雀高举的火炬下,织云看到男人脸上的长须已经剃落,虽然胡渣仍然布满脸孔,但已足以看清男人的相貌。
这是个好看的男人!
他不仅好看,而且英俊。
即使他穿着肮脏破烂的敝衣,仍旧不能让人忽略他英俊的五官与样貌,况且他的眼神
织云还记得他的眼神。
男人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更让人不能轻易忘却。
男人眉头忽然皱了一下。
织云的手提起。
她以为,是自己手上的力道重了。
男人的眸子却忽然掀开
瞬间,她对上男人闇沉的眼。
他正直视她,那晦暗深沉的眼色,很快地,如铆钉一般牢牢勾钉住她的心。
她被那直白的眼神圈锁。
他的眼色没有迂回、没有掩蔽
就是那样直接而且赤裸。
深深的。
深深的。
深深的拗住她的胸窝,卷噬她的心肉。
那瞬间,她以为他清醒了,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色却开始涣散。
男人的眉头松开。
吁气。
阖上黑眸。
良久,她终于确定他并未醒过来,刚才仅仅是病者下意识的反应。
织云屏息。
出了会儿神,然后她站起来。
“我看,他不能待在这个地方。”织云侧首,柔声对众人说:“这里没有足够的清水洗净伤口,环境又肮脏潮湿,病人待在这里病况只会恶化。”
“可他是浪人,不待在破庙,还能往哪里去?”小雀皱眉。
“让他进宫城里——”
“不行!”小雀急忙反对:“这人来历不明,怎么能让他进宫城呢?”
“是呀,小姐,咱们只是卑微又贫贱的浪人,岂能进入高贵的宫城?”那年纪稍长的浪人说。
小雀回头瞪他一眼。
“不管是什么人,人命就是人命,没有卑微贫贱之分。”织云说完,便回头吩咐禹叔:“禹叔,劳驾您将病人扶起,咱们必须将他带进宫城。”
“小姐,这事儿让咱们来做就行了!”浪人们说,已上前要动手。
“你们怎么能做?!”小雀喝道:“就算小姐同意让这人进入宫城,你们岂能也跟着进去?”
向禹也劝织云:“小姐,小雀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城主不在,让这几位跟着进入宫城,委实不妥。”
“禹叔与小雀说的都有理,那么就依你们的意思,让病者一人进宫城。”织云说:“小雀,背上药箱。禹叔,要劳驾您了。”
“是。”向禹上前,扶起又脏又病的男人。
可男人的身躯,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重——
“小心!”织云喊。
情急下,她不假思索,伸手扶向男人
他压向织云。
身躯既重且沉。
织云颠簸了一下,纤细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男人的脸,也在那瞬间埋入织云的颈窝。
她屏息。
潋滟的眸子,尚来不及凝向压在身上的男人,他的双眸已先掀动,闇沉的眼色瞬间,惊鸿一瞥地掠过她惊骇的水眸。
剎那间,她怔疑。
莫非,他是醒着的吗?
她怔愕,娇躯僵凝,然那之后,他脸一侧,眼眸再度紧闭。
织云慢慢松懈下来
必定是她多心了。
他额头那么烫,她是摸过的,那样的高温,正常人不可能还保持清醒,她怎能对一个病人,如此多疑?
男人脸一侧,重新埋入她的颈子。
这回,灼热的唇,就熨贴在她柔腻的颈窝上。
羞赧的心,升起又被压抑,织云吸口气,保持专注,决心以救人为本,努力忽略男女肌肤相亲,那令她羞赧至极的复杂感觉。
“织云姐,让我来扶他吧!”小雀道。
小雀的声音,将失神的她唤回。
“怎能让你来?你背着药箱,身上的负重,比我还沉。”吁口气,她镇定下来。
她告诉自己没事。
这是个病人。
他失去了自主意识。
幸而向禹挺住后,已接回男人身躯大部分的重量。
男人的唇,离开她的颈子。
她吁口气。“咱们快走吧,禹叔。”
“是,小姐。”
破庙外,守卫正好回转,急忙搁下向附近民家讨来的一桶净水,接过织云肩上的重担。
夜,更深、更沉、更黑、更浓了。
距离天亮,还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