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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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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的心情少见地好。国是叫一阵啁啁的鸟鸣闹醒来的。他看见窗外有很好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里飘着几朵一点杂质没有的洁白的云朵,国的心情就少见地好起来了。

    吃罢早饭,国就捡了几粒桌上的剩饭,上楼到既作书房又是卧室的房里,把昨夜终于写就的一个中篇小说装进信封,粘好,就下了楼往邮局走去。走到三牌路丁字路口,碰到原先一个单位叫腊腊的,对他说,国,我们正三缺一呐,你去不去?腊腊想拉国一道去搓麻将。

    国把手里的小说稿朝腊腊扬扬,有点尴尬地笑道:钱还在这里,兴不兴打赊帐?腊腊无奈地摇摇头,说国,这么穷啊,那你当初何苦要把你徐曼赶回家去呢,不然的话,总不至于落得这么穷困潦倒啊!国苦苦一笑:都哪百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说完,就腿一撇,骑上车去了,听到腊腊在背后跟他大声嚷道,喂,你小子愿不愿意回来上班呀,厂里正搞优化组合,我已试过他的口气,你再去和袁大头说说,搞不好他会答应呢。国刹住车,一只脚撑在地上,回头看见腊腊一脸认真的样子想了想,说,算了。

    其实国还是想回去上班的。国的单位是建筑公司下设的一个设备厂,靠出租一些基建设备为主要业务,其次就是工人们去替盖房的公家或私人做做别的单位不怎么愿做的楼梯扶手一类的焊接活。效益虽不怎么好,但只要安心做,每个月多多少少还是能开到几个钱的工资。但国不安心。一年前,他从单位出来了,妻子徐曼问他请假做什么?国振振有词,说一个大男人守着点钱不怕被人笑话?那你打算做什么呢?徐曼对国这样大的事居然不和自己商量就擅自做了主感到十分不满,也很委屈。国说,我打算去开一家服装店,一天剁上两个顾客也比上班强!

    徐曼在一家肉食品公司做营业员,收入更不值一提。好在徐曼知足,每月领到一百三四十块就千幸万幸了。像这样低收入的家庭,能有什么积蓄那纯属吹牛,讲得难听点,国和徐曼结婚快三年了,连银行的门朝哪个方向开也不一定晓得。现在,国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请了假要出来做服装生意。

    徐曼对国不轻不重地说:你现在不是凯凯这样三岁小孩了,做什么说什么,先别说对自己负责,起码也要对这个家、对凯凯负责吧!我问你,你开服装店要不要本钱,你的本钱哪里来?

    国说去银行贷呗!徐曼一听,嘴砸得“啧啧”响,嗤一声笑道:你以为银行是你家里开的呀,你想要就能要?你拿什么做抵押?

    国没想到这一点。他连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都没有,结婚后,还是住在父母腾出的一间小房里。国便自嘲地笑了:这年头是扶强不扶弱的,帮富不帮贫。银行也是这样。

    没能到银行贷到款,国就只好厚着脸皮找朋友开口。国的朋友也没几个有能耐的,就像腊腊这样的,连自身都保不住,还能有钱借给国么?有几个有钱的,关键时候结果连面都不愿露了,国就越发觉得这世道原来也就这么回事了。国想起在单位,每天只要去签个到,加之稍微动一动手,一个月两百来块钱还是有的这种也值得珍惜的日子了。但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不仅那每月的两百块钱的工资成了别人的了,每个月还要向单位上交三十元的管理费!

    国开始感受到生活另一面的愁苦和艰辛了。

    国骑车来到邮局的时候正是邮局营业台最最轻闲的时候。时间是上午九点来钟的样子,该上班的都上班去了,该进城的还没进城,营业台前因而显出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

    国的心情远没有才将出门时那般好了。主要是不该碰到腊腊。腊腊说他不该把徐曼赶回娘家去这样随随便便一句话,和腊腊问他愿不愿回厂里去上班,国就一路上东想西想起来。先是想起徐曼和自己,本就是不该结合到一块来的,但鬼使神差硬是把这对冤家对头凑拢来了。我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在那次与徐曼到了分手的边缘而没有把心狠下去,国想,这是国永远的懊悔。

    国是在一位朋友家结识徐曼的。那时候他恰好从部队退伍,怎耐得住当兵几年的寂寞?没得几天便和她好上了,其速度迅捷得令那位朋友也惊诧万分。这事情,当时只有国心里有数,用日后徐曼常挂在嘴里的话是国欺骗了她。这话不是没凭没据。但也不全是。国那些日子正在等民政局安置,别的战友开始大包小包往民政局里送,忙得不亦乐乎,唯独他国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除了只晓得整日里和徐曼厮守在一起,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托人为自己联系个好点的单位。等徐曼问起,国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告诉徐曼说自己的去向基本定下了,并且掏出几本在部队搞新闻报道的获奖证书给徐曼过目。甚至还把部队开的推荐信也拿出来了。这确实是些硬梆梆的东西!国相信凭自己的实力安置到某个文化部门不会有大的问题。

    然而,国却想错了。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终来到了父亲曾在那里退休的建筑公司下属的一个设备厂。国蔫了,以前的自信变得一败涂地。徐曼比国更惨。她本身单位就这个样,还指望国真能如其所讲的分个好点的单位,今后再帮她换个单位的。现在,这个梦是破灭了,可是破灭得太不是时候:徐曼已怀有国的两个月的身孕。

    徐曼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如同国在毫无收获地到民政局瞎折腾了一番一样,和国折腾了一阵,两个人又在风风雨雨中不明不白地捆到一起了。这时候徐曼已有了五个月身孕。她在某一天早晨有点行动不便地出现在国家里,对国说,你陪我去公司开证明。国一时矛盾得很,他已经和徐曼折腾够了,还没结婚成家呢,两个人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现在陪徐曼去公司开证明再去扯结婚证,往后的折腾何时到尽头?国有点心有余悸。

    国到底还是陪着徐曼去了,然而,国却万没料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和徐曼还要再折腾个死去活来。这是国和徐曼都没想过的,那会儿他们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出现在公司了,一路上他们还互相责怪着自己原先的不是,憧憬着婚后要如何恩爱,后来他们把儿子取名凯凯,就是他们那一路上酝酿出来的。

    徐曼到公司申请扯结婚证,第一个吃惊的是公司妇联主任。她将信将疑地望着徐曼,然后又把审视的目光移到了国身上。国不解。你过来,他看到妇联主任朝徐曼轻轻一招手,然后就把徐曼带到了里面一间房里去了,对徐曼说,他就是国?徐曼嗯了一声。你不说吹了不谈了么?徐曼弄不明妇联主任什么意思。你图他什么,人才?单位条件?哪一样好嘛。徐曼说好不好就这么回事了。那有什么,妇联主任说,这年头,有几个女孩子不是傻呆呆地替别人怀一阵子,最终又跟自己男人结了婚?

    妇联主任拉着徐曼说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国早已没了踪影。徐曼就恼羞成怒地找到国,骂国太没人性,把她扔到公司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了。骂了很多,一副决不饶人的样子。国脸色难看死了,没理睬。徐曼见国这副死相,越骂越不解恨,就把从妇联主任那里开到的证明书搓成纸团扔给国,赌气道,你不想结婚就别答应陪我去公司呀,你这算什么呢。国从地上捡起,两把扯碎了。你滚!国嚎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比我强的多的是嘛,又不是我求着要你去扯结婚证啊。

    徐曼这才弄清国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了。她在公司和妇联主任的话,纯粹是妇联主任她一个人的意思,考虑到公司并不是怎么好,国的单位同样是如此,今后跟他国过日子,不等于自杀?当时徐曼也想到这话不无道理,晓得这人爱说就由她多说了几句,虽说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但毕竟自己连心也没有动过,没料到现在反叫国把她想成了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委屈的泪,唰唰地落了下去。

    一连好些日子,徐曼都没有理睬过国,国也再不曾去找过徐曼。

    到了这般地步,旁人没有不认为国和徐曼是彻底分手定了的,就连徐曼公司里的妇联主任,也替徐曼很是高兴了一阵,很善意地说徐曼的选择是明智的,这年头,她说徐曼:嫁男人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了,要就有钱要就有权!你看看你父母亲,为自己的子女谋份好工作多难,你想想,等你们的子女将来长大了,还不是你现在这个遭遇?

    徐曼觉得此话很现实,等有一天独自来到医院去做人流,一眼瞥见医院门口停放着一具男尸,男尸旁边蹲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在呜呜地哭泣时,徐曼的心顿时就软下来了。这么小的孩子怎能没有了父爱呢?小孩子每哭一声,徐曼的心就紧一把,等她调转身去,她的眼泪已无力控制地流下来了。

    凯凯到底还是呱呱坠地了,他的父亲还是国。

    国对现在即将寄出的这个小说还是充满信心的,他自己觉得很现实,生活味比较浓。一年前,徐曼带着凯凯回到娘家去后就再也没回过自己家,这段不是离婚却比离了婚还痛苦的生活,使国感到了生活的沉重和负累。国就将这期间的一段错综复杂的情感写了出来,并取名为昙花一现的爱情。

    早晨邮局营业台虽不用排长队,但国把稿件寄出还是用了十把分钟。这就为他等下遇见徐曼创造了条件。过天平秤。办挂号手续。这道原本机械的程序,不仅不让国反感这营业员业务的不熟练或者办事效率之低,反而叫国生出一丝好感来。他怕营业员毛手毛脚地把他稿件弄得到不了编辑部,这样他的心血就白费了。

    十把分钟后,国总算接过了营业员扔给他的挂号存根。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着头仔细看着手上的小小存根,就和迎面走来的徐曼撞了个满怀。

    徐曼很不友好地闪到一边去了,那情形全然没个夫妻一场的样子。

    其实,徐曼和国并没有正正式式离。这一点前面已经提到。他们的离婚也和结婚一样,一两次的折腾是无济于事的。他们谁也不想折腾,也谁也逃脱不了不折腾的干净利索的命运。

    徐曼是在一年前正式带着凯凯离开这个家庭的,包括三年前她搬进国家的所有嫁妆,也叫徐曼毫无商量地请来了人一齐搬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堆满了两个板车。这情形就发生在国居住的牛屎桥街。牛屎桥街的人实在弄不懂这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这么热爱折腾,疲于折腾。

    但那天徐曼就是做出了这一决定,而且付诸了行动。国的这些牛屎桥街的邻里街坊,在目睹了这两个火爆的年轻人干了很漂亮的一仗后,个别知情的且比较客观公正的人就说这大体上是国的不对了。

    国哪里请了什么假从厂里出来了罗?牛屎桥街的邻里街坊太喜欢走家窜户对别人的事情作出各自不同却又主观的猜测和评价了。他们极为肯定地指出国不是从厂里请假出来的,而是被厂里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出来的。

    这实在是件太没脸的事。人们至少对国的认识变得模糊起来了,说牛屎桥街从未出过人物,还指望国能争这口气的哩。国却居然进厂没几天就被毫不留情地踢出来了。

    这是牛屎桥街的闲言蜚语,最初传进徐曼耳里,徐曼倒也没有急于要和国一番吵闹的念头,内心里却还是替国着想的:一个耍起脾气来连自己女人也顾不上的男人,你还能让他在别人包括自己的领导面前变得唯唯诺诺或者服服帖帖?不该的是有关国被踢出厂的这一说法像绿头苍蝇一样在徐曼公司那边嗡嗡地鸣叫起来了。那个原先在徐曼眼里并无恶意的妇联主任也就是这时候又一次溜进了徐曼的柜台里。

    这天牛屎桥街的邻里街坊们在黄昏的时候,在端着饭碗边吃晚餐边嚼着舌头的时候看到徐曼下班了。徐曼的脸色远比早晨去公司上班时难看得多。作为嫁到牛屎桥街的媳妇,徐曼很注意自己平时的表情。现在她怎么也把握不住内心的愤懑了,虽然她一进屋根本就不想和国吵闹一场,但后来两个人还是声势浩大地干了一仗。

    国确实是叫他厂里给踢出来的。徐曼下午离开公司后去了国的厂里找国的领导袁大头。袁大头没有隐瞒他,就把国无颜继续在厂里呆下去,索性请了假的真相告诉了她。

    徐曼这才晓得,国原来是多么的愚蠢,居然在厂里公开拉帮结派,想要把袁大头赶下去,没想到自己倒叫袁大头一脚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国很恼火徐曼去了他厂里。徐曼说,你以为我乐意听到别人说你被厂里踢出来了呀。国很忌讳这个“踢”字,在他心里只有无用的东西才可以被人踢掉,譬如袁大头这货,不仅不能把企业整好,整出效益,反而弄得全厂上下不团结,人心涣散,这样的货色,才应该真正被踢出去哩。

    只是国太嫩了,国没踢赢袁大头!但国不想将这样的事告诉徐曼,这是男人的事。国没想到徐曼居然会瞒着自己去了厂里。

    牛屎桥街的人先是只隐约听到这两个年轻人的小声争执。后来就听到两人肆无忌惮地恶言秽语了,听到徐曼一口一个“骗子”地骂国,大致是结婚以前不该骗了她说自己会分配到一个好单位;后来又骗了他被单位踢出来了居然还说是自己请了假出来做生意等等。最后国终于是咆啸起来了。你个婊子你以为你算什么呀。他忽然粗俗地骂了起来。

    这声婊子把徐曼激怒了。徐曼赖着国,叫国无论如何要向她解释清楚她什么时候做过婊子。本来是相骂无好口的,国只不过是随便地骂了一句罢了,现在叫徐曼左逼右逼,国无法脱身了。国的母亲不得不来出面劝说。毕竟手板手心都是肉,国的母亲就把国和徐曼双双数落了一番。说国讲话跟放屁,叫徐曼不要往心里记;但更多的是指出徐曼的不对,不应该骂国做骗子,你们折腾那么久最终又还怎么会凑合到一起来了呢?

    牛屎桥街的所有媳妇里,像徐曼这样的是根本算不上厉害角色的。她在往常,决对不会因为现在国的母亲两句这样的话就不顾一切了,她而是觉得此时此刻好需要一个人来帮助自己,一起指责一番国对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然后就鸣锣收兵算了,岂知国的母亲不仅不帮助她,反而把话题还扯到那么遥远的事上去了,徐曼就像上面所说的终于不顾一切了,露出了一副比牛屎桥街任何一个泼妇还要可怕三分的凶相来,然后一头扑向国,和国扭打起来。这种热闹场面在国和徐曼身上是第一次发生,牛屎桥街的邻里街坊就给了这家极大的面子出来扯架,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动了干戈的国和徐曼,比那些三天两头吵闹的夫妻难扯到哪去了,尤其是徐曼,谁扯她她就和谁拼死,人们就在这时候把原本对她的好感变为较大程度的反感了,并且不得不只能把国拽得躲了起来,任凭徐曼在房里捞着什么砸什么。

    这天晚上,嫁到牛屎桥街的徐曼在她几个兄弟的迎接下带着凯凯终于离开了牛屎桥街。在几天之后,她的几个兄弟又把徐曼当初的一些嫁妆什么的弄走了,并且还留下话说今后叫国小心,谁欺侮了他们的姐妹一定会找他算帐的。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一副根本没把牛屎桥街的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几天后,国去接过几次,徐曼都避而不见,捎话给她的几个兄弟,叫国拿着离婚报告去找她。牛屎桥街的听说后劝国别这样,既然徐曼这么心狠,那你也心狠狠吧,叫徐曼也没好安稳日子过。

    国就真这样了。没有写离婚报告,而且时间一拖就是一年。

    这些往事加之刚才和徐曼撞个满怀以后徐曼投给国那一丝非常厌恶的目光,使国的心情变得异常地坏起来。一年了,徐曼还是不能原谅他,还是对他横眉冷对,这就很叫国弄不懂为什么女人的心硬起来怎么比石头还硬。有好几次,国让母亲去徐曼家想把凯凯领回家跟他一段日子,结果遭到了徐曼一家人的严厉反对。国的母亲显然是遭受过委屈,以后等国再叫她去,她就怎么也不答应了。

    国现在决定亲自去一趟。这个念头萌发后,国已经从一家街头的小店里出来了。他一个人要了斤把米酒在旁人好奇的张望之中很痛快地喝了下去,然后就见他有点醉意地骑着单车往徐曼娘家方向走去。

    国肯定没有想起徐曼的兄弟曾经留给他的话。

    大约是牛屎桥街的人们吃中饭时分,国单位里的腊腊就模样挺急地找到国家里大呼小叫起来,说国喝酒醉了,被人扔进某地一条臭水沟里。国的母亲就是这时候找到我的。他问明腊腊国是躺在哪条街的臭水沟里后,就猜出是谁干的了,叫我务必找几个国的朋友去。

    这实在是我们牛屎桥街人的耻辱。等我们赶到国出事的地点,国已经叫附近的居民从臭水沟里抬出来了,扔在干地上等来人把他弄回去。这时候正是太阳当头的正午,像只落汤鸡的国仍然昏睡不醒,一身散发出的恶臭,使许许多多好奇的围拢来看热闹的人想近又不敢靠近,只得远远地捂着鼻子望着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国弄上一辆喊来的板车上,然后又望着我们狼狈不堪地把国拉走了。

    国的母亲早已在牛屎桥街的街口迎接,并且烧好了几桶热水。等我们把国抬下板车后,国仍然睡得死死的,任凭我们如何摆布他。我们就屏住呼吸,用大桶小桶的热水往国身上泼,每泼一盆,国身上那种臭水沟里的恶臭就远远地扩散一阵,差点把整个牛屎桥街弄得臭熏熏的了。躺在地上的国,像是被我们正在清洗的一个从茅坑里捞上来的皮球。

    后来国就被折腾醒来了。他的母亲早已迫不及待地问他是谁干的,是不是徐曼那几个兄弟?她一张老脸气得铁青。这自然是不用问的,国就对他母亲吼道,你不要乱说,谁说是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国的态度愚蠢得令每个在场的人摇头。国的母亲就把寻出的干衣服扔给国说,你不要我管,好吧,我就不管了。说完就躺到一边悄悄抹起泪来。

    国其实不想叫他母亲晓得他去徐曼家找凯凯了。国见母亲被邻里街坊劝走后就跟我和腊腊说了实话,说他确实是叫徐曼的两个兄弟揍了,当时他要带着凯凯走,徐曼的两个兄弟不肯,就发生了口角,后来就动起手来了。然后他问:我今天是不是把我们牛屎桥街人的脸丢尽了?

    腊腊说,要晓得你去闯这么大个祸,我一早还不如把你拉去搓麻将,不然就不会丢这个脸了。

    我说,这样也好,徐曼做得这么绝,至少可以看出你是没有必要把你们的婚姻继续拖延下去的了,早散早完事,真的莫在牛屎桥街带坏了样。

    腊腊说,那总不能这样罢休吧?牛屎桥街的人向来怕过谁?李大哥,说来你也是牛屎桥街的前辈了,你难道能对国的事孰视无睹?

    傍黑时分,腊腊把他们设备厂几个玩得好的找来了,可能每个人腰里还别着刀一类什么的,一溜儿出现在我们牛屎桥街,他们愚笨的东张西望的眼神让这里的年轻人一眼便看得出他们要去做什么。

    国这时已完完全全从中午的迷糊中清醒过来。现在他被眼前这帮曾经跟着他一起在厂里想把袁大头踢下去的兄弟们的每一张正直好斗的面容激动着,却迟迟下不了领着这帮人去找徐曼她的几个兄弟算帐的决心。

    国的母亲就是这时候又急急忙忙来喊我了。像她这种女人,严格地讲是个地地道道、胆小怕事的人。她在没有亲眼看到国的这帮朋友要去帮国出这口气之前,在牛屎桥街上大放噘词,说无论怎么怎么,这次徐曼欠下国的这笔帐,这次是要和徐曼一家一笔算清的。可是现在眼见到国的这帮朋友真正要准备去拼杀一场的时候,国的母亲就恐慌得要命了。你快去劝劝吧,你快去劝劝吧,国的母亲在我家很后怕地说,一个个都提着刀子,砍出事来谁负得起这个责?

    国的母亲的话实在使我母亲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的母亲说,你家国难道就这样叫她家羞辱一番了事?这可不是我们牛屎桥街人的本色啊。

    国的母亲说,那倒也是,过去,我们牛屎桥街人的确是没怕过事的,可那是过去!现在不行了,现在犯了事,谁敢来顶?

    国的母亲就和我的母亲两个人坐拢来婆婆妈妈地絮叨起来。她们先是大发感叹,说过去的牛屎桥街是如何的威名远扬,那是因为过去牛屎桥街人捆得紧,团结得好,说现在的风气太不像话了,譬如我们家国这次吧,国的母亲很气愤地指责道,我们牛屎桥街的人不仅不过来安慰安慰,反而还躲在后面看热闹,冷言冷语,你说这像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嘛。

    两个妇道人家坐在一起有主题没主题地乱扯,国的母亲竟把来我家的目的给忘记了。

    国在那边败了一阵她还一概不知。

    天黑了一阵很大以后,国的母亲听到外面有人喊,说国在那边打架没打赢,反而叫当地联防队的捉住送到派出所去了。

    国的母亲于是就不住地抽起自己的嘴巴来。你看你看,她慌乱地团团直转,她滑稽的样子让人好笑又笑不出来。

    回来报信的仍然是国的同事腊腊。腊腊气喘嘘嘘的,显然是吃了败仗回来了。他一脸愧色地说,我们原本以为自己的实力还可以的,可是趁黑摸黑到徐曼家,人家那边早已布满了天罗地网,根本不等我们下手,那边联防队的就把我们包围了。

    国的母亲气得咬牙切齿,这个小妖精!她骂徐曼:我真是看不出她有这么毒啊!她找她的兄弟中午揍了我家国不出奇,居然还把联防队的请来了,她是不是要把我家国致于死地才放手啊,这小妖精!

    我就问腊腊现在情况怎样了,腊腊很庆幸自己逃脱了,不然,他说,那些联防队员见一个捉一个,管你是去打架还是看热闹哩。

    正当腊腊眉飞色舞之际,牛屎桥街就喧哗起来,帮国去打架的一队人都涌到国家里来,个个垂头丧气的,已经没有去打架以前那般威武神气了。

    唯独没有国。国的母亲在这些骚乱的人群里仔细搜寻了两三遍以后才问:国呢?国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回来?

    国在派出所里。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

    还叫你拿罚款去领人呐!

    国的母亲一听,又急得团团转起来。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的声音既不好听又毫无掩饰地响彻在牛屎桥街的上空,空厉而又刺耳:这小妖精害人不浅啊,再怎么,国还是你男人啊,你也不能把他往派出所里送啊。

    整个一条牛屎桥街叫她一个人闹得没有一点安宁。

    国能在深更半夜被派出所放出来这是国想也不敢想的,国当时已不抱一丝希望了,值班民警和他说得很清楚,聚众闹事,可作治安拘留也可治安罚款了事,问国愿意选择哪条?国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拘留。国拿不出钱,他已经一年多没在厂里上班了,他拿什么作罚款?

    值班民警就笑笑,说没钱你还打什么架?

    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值班民警就扔下国走了。国一个人在值班室里抱椅而睡。睡得迷迷糊糊,国就听得值班民警过来打开了值班室的门,极不情愿地说国你小子捉弄我不是?早交罚款早走人嘛,非得捱到这个时候!

    国楞头楞脑听不懂值班民警在和自己说什么。

    后来国就出来了。

    国有点不相信自己已经从派出所里出来了。

    国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走在空旷清冷的街上,国有一种难言的疲惫。他以前也有过累的感受,却哪比得上今天这般强烈?今天,当着厂里这么多兄弟的面,竟叫徐曼一家人整得如此狼狈!国想到这里,步子又沉下来。沉得挪不动步子了。

    国再也不想朝前走了。这样,国就在一个夜宵摊前打了停。不知是入秋以后天气凉的缘故还是夜太深,这夜宵摊冷冷清清,生意清淡得一个人也没有。国就选了张桌椅坐下来,点了两个菜,要了壶酒。等温热的酒一进肚,国就感觉到这一天的疲劳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国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朝自己走来了。这时候国因为空着肚子,一杯酒巴下去后,就变得头晕目眩起来。他看见这个陌生的女人很大胆地朝他笑笑,然后就守着国坐下来。国认不得她,弄不清这女人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

    女人见国在注意她,就跟国要了支烟,对国说,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认得你哩。说罢,示意国替她把烟点上。国就照着做了,做得心甘情愿。国替她点火的时候,甚至还故意把身子扑过去,他闻到这女人一身浓烈的香水味,还看见女人化着浓妆,两片嘴唇涂得血红。

    国说,你好像吃了不少酒?他嗅到女人的嘴里不时地吐着酒气。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并且把国的酒杯抢了过去,很重地喝了一口。

    国就有点害怕这来历不明的女人了。面对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国就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问:你不回家?

    女人说,回你家?说完,朝国迎面吐来一个烟圈。

    国抖了一下。国说,我没家。

    女人见国现在的样子像个男孩般腼腆,就笑起来。你别紧张,她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呢,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只是太累了,你懂不懂?其实每个人都有这种累的时候你懂不懂?看你也是跟我同病相怜呢,才在这里歇歇脚,陪你聊一聊。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你们这些臭男人!

    国不再作声了。国端端地望了这个女人很久。他在想这个女人为什么累呢?尽管他没再问下去,但国还是觉得这个女人的话有点味道的。至少说出了一点自己要说的东西来。后来,国就结了帐,步子有点摇晃地往回走,走出很远了,听到女人在背后喊,喂,你是不是醉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女人的声音略有沙哑,还是动听的。

    国也没回头,说,我没家。

    国的心里这时涌出一股热流来。

    牛屎桥街的人这时已熄灯睡觉了。国摸黑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近了一看,竟是徐曼!徐曼站在黑暗里,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这是国始料未及的。

    但确确实实站的是徐曼。

    国很快就联想起自己为什么深更半夜能从派出所里出来了。

    国就把徐曼拉了进去。他在拉徐曼的时候手脚放得特别轻,深怕把他母亲吵醒。徐曼就半推半就说,你放开我,你拉我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拉刚才陪你喝酒的那个人?徐曼显然是很在意国的一举一动的。国笑道,我本来想拉的,但我怕拉不动。徐曼就说,你别骗我了,这些日子你都一个人过?国说,从明天开始我们两个人过,不,再把凯凯接回来,一起过吧。徐曼说,你这副死相!就轻车熟路地和国进了房。

    第二天天没亮,徐曼就起来了。国叫徐曼再睡会。他自己已累得像滩稀泥似的。徐曼说,再睡就麻烦了,牛屎桥街的人非把我吃了不可。

    国想想也是,就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徐曼想了想,说,等风平浪静以后吧。

    临走的时候,徐曼又说,千万不要说出去。

    国说我不说出去。心里却说,我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你那两个狗日的兄弟!

    天全亮以后,国的母亲也起床了,她看到国已经在洗脸,心情还可以,似乎昨天的不幸与自己无关,就上来问: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不告诉一声,害得我一夜在挂着。

    国说,算了,昨天的事算了。

    国的母亲说,你说得多容易,我的儿子就这么叫那小妖精一顿白打啊。

    正说着,有人在国家门前摇响了单车铃声,并且叽叽喳喳几个朝国的家里走来。见了国的母亲,就问国回来没有?国一听是厂里腊腊他们几个,就冲出门来,眉开眼笑,说,你想叫我真拉去拘留啊。

    腊腊不解,问国怎么这么一大早就回来了?国笑而不答,然后对他母亲说,这帮人肯定没吃早饭,随随便便弄点吃的打发他们去上班吧。

    腊腊说,快算了,你还是去准备准备吧,昨晚上我们几个找到了袁大头,跟他说叫做你回来上班,他还真答应了!袁大头其实对你也没什么想法,说你愿意上今天就跟我们去行了。

    国有点将信将疑。

    腊腊说,是不骗你呢,你考虑考虑吧,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没事。

    国见在坐的都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拿他开心,就说,不是我不想去,我总觉得有点那个好吧,真是这样,我去就是了。就起了身,叫母亲把那身一年多没穿的工作服寻出来,他的母亲却说,你还好意思说哩,不是我刚才去你房里翻,你那身工作服还沤在床底下!我见今天天气好象不错,就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翻出来洗了。

    腊腊抬头一看,见暖暖的阳光下,果然晾着他还是一年前穿过的那身工作服,在徐徐的晨风中冒着丝丝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