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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宝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比我仅仅只大一个月。他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男孩，我是三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女孩。我们前门抵后门，谁家说话声稍微大点，另一家都能听见。因为怀我的时候，我象个调皮的小子一样在妈妈的肚里常常乱蹬乱踢，使望子欲疯的父母以为是小子，于是兴高采烈地生下了我，结果又是一个讨人嫌的丫头。于是给我取名叫“嫌宝”而吴亮宝生下来是三兄弟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于是叫“亮宝”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从小的我就要跟着两个姐姐后面去割草，去摘桑叶，有时甚至搭个小板凳烧饭。而亮宝呢，姗姗学步时有爷爷、奶奶寸步不离地跟着。岁数稍微大点，只要他哭声一起，全家人立即围拢来，娇惯道：“我的亮宝怎么了，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帮你出气。”那时亮宝家比较富裕，爸爸、爷爷都会打鱼。农闲下来，爸爸、爷爷把黑黝黝的象蓑衣的鱼网一扛，晚上掌灯时分回来，亮宝家飘荡的鱼香会氤氲整个村子。前门抵后门的我们家三姊妹自然馋涎欲滴。常常是三姊妹嘬着指头齐刷刷地站在后门口，伸长脖子巴巴地望着亮宝家。
这时，亮宝看见，会端个鱼碗从烧火房里出来。“亮宝，回来！”他妈呵斥。“不，我就要到外面去吃嘛。”任性惯的亮宝根本不会把他妈的话当回事，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三姊妹故意道：“好香啊！”边“啧啧”咂着嘴。我们三姊妹不由吞口水。亮宝视而不见我两个姐姐的贪婪相，却会叫我：“嫌宝，给你一条。”搛起一个大大的鱼放在我脏兮兮的手心。我三口两口连骨带刺囫囵吞枣吃下去。“慢点，小心卡着哩”亮宝疼惜地看着我：“我这儿还有，再给你一条，你慢慢吃。”又搛起一条放在我的手心，边警惕地瞧瞧伙房里热火朝天滋润地喝鱼汤的父母、爷爷、兄弟。见家人没注意，飞快地又搛几条鱼放在我手心，然后咚咚往伙房跑去：“妈，我的鱼吃完了。”他会说。这时两个姐姐会把我一拉，关上后门，躲在墙旮旯里咂摸亮宝给我们的三、四条小鱼。那种香甜的滋味我至今记忆犹新，哪怕现在我连海鲜都吃上了，仍然对那些小鱼的滋味念念不忘。那时亮宝和我都是七岁，还是农村合作社，时下年轻人陌生的字眼，我们却饱尝了贫穷和饥饿。
亮宝或许跟我同龄，从小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偷偷给我一份。小伙伴打架，亮宝总是遮挡在我前面。有一次母亲叫我去割草，我却在河沟里摸鱼。傍晚回家时，篮里只有稀稀拉拉几根青草，饿得家里那头老黄牛哞哞直叫。妈妈气极了，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捶，我疼得哇哇直哭。这时亮宝冲进来大声对我妈妈嚷嚷：“坏妈妈，坏妈妈，象地主婆，就知道打孩子。”稚气的声音，通红愤慨的小脸让我妈忍俊不禁，她放开了我。亮宝趁机拉着我一溜烟跑到河湾，塞给我一个大大的烤红薯。
两个少年相偎着坐在河湾上看落日渐渐西坠，晚霞如火如荼地布满天空，贫困的心里却充满希冀。“长大你干什么？”亮宝轻声问我。嚼着红薯的我咕咕哝哝道：“长大干什么，能吃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行。”亮宝笑了，嗔怪我：“就知道吃”接着又加上一句：“长大了我帮你挣，挣很多很多的钱，让你吃好多好多好吃的。”“真的？”我不相信看着亮宝，十二岁的亮宝在月光下真美！乌黑乌黑的头发根根直坚，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真的”亮宝抿紧嘴巴象个小男汉大声道：“我说到做到，包准挣许多许多的钱，象我爸天天打鱼，打鱼卖，挣很多钱。”“太好了！”一听到有鱼吃，我高兴地投进亮宝的怀里。亮宝小小的胸怀竟有一股奇异的温暖，让我小小的心升起异样的情愫。
成人后的亮宝却没有给我挣很多很多的钱。他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爸爸患上了肝病，需要长期调养。亮宝读书不是很聪明的孩子，又加上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亮宝早早辍学。十五岁就开始学手艺，跑遍天南地北。而这时我参军的父亲转业回家分配了待遇优厚的工作，我们一家五口得以过上富裕的生活。我呢，也一路顺风，读完初中、高中，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分配在县城的邮政工作。我大学毕业回来，亮宝已经说了媳妇。媳妇与我同岁，未老先衰，有点黄的头发夹满了根根白发。脸色苍黄，没有一点青春少女的活力。跟亮宝相比，外貌上差很多。二十岁的亮宝浓眉大眼，一头乌黑的头发根根直竖，象顶精致的帽子盖在上面。面孔棱角分明，白晢清秀。农村人大多不讲究般配不般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一定的年龄，这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亮宝明白自己没有资格挑剔。尽管他心内一千个不满意，仍与那女孩交往。那女孩竟也不满意亮宝。亮宝尽管一表人才，但家境贫穷，兄弟三人只有三间墙皮剥落，破瓦烂砖的房子居住。兄弟三人虽常常出外打工，但工钱不是领不回来，就是打折扣。你说这样的家境，女孩又怎能满意呢？别别扭扭相处半年，两人还是结了婚。不结婚又能怎样呢？亮宝家为了促成这桩婚事，竭尽全力给了那女孩家许多钱，包括两个已结婚的兄长。如此良苦用心，亮宝怎忍心拂逆，于是一桩磕磕绊绊的婚姻成功了。
婚后两人相处还算融洽，卖过菜，出外打过工。不知是种菜的技术不好，还是运气不好，总之没有赚到钱。这期间我开始谈朋友，竟爱上了同单位的一个有妇之夫。不说别的，这有妇之夫有一头黑黝黝根根直竖的头发，样子酷似亮宝，浓眉大眼，白晢斯文。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忽略了他有美貌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欲拒还迎。我们就在这推推拒拒中不咸不淡地相处着。直到有一天，他妻子跑到我的单位，抽了我两耳光，羞辱了我一番。我才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哭哭啼啼回娘家寻找安慰。年迈的父母却暴跳如雷，大骂我：“不要脸。”毛躁的父亲竟扑上来打我。这时门开了，亮宝闯了进来，挡在我前面，推开了我的父亲，就象他小时候跑过来替我遮挡一样。他大声对我父亲说：“这是干啥，顾不顾及你女儿的脸面。她心里够难受了，你郎们不安慰她，相反还这样对她，要她怎么想。”一席话说得父母垂下了白发苍苍的头。我“哇”地哭了，象逢见久违的亲人哭了。自从与那男人交往，我所见到的都是冷漠、鄙视的眼睛。有的人说我贪图富贵，有的人说我道德败坏，所过之处，片地荆蒺，象强烈的阳光刺人的眼。没有谁向我伸过温暖的手，没有谁劝慰我，也没有谁告诉我该怎么办，哪怕是我两个同胞姐姐，都傻呵呵不知所措。我似一叶浮萍，任意飘零。想到这，我嚎啕大哭起来。用哭声来渲泄我的委屈，我的困惑。一场淋漓尽致的大哭真好呀！一年多的忧伤，迷惘，一年多的屈辱，伤艾统统地随泪而去了。天空刹时清明，月亮多么清幽呀！我仿佛又有了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
一直与父母陪着我的亮宝眼角也沁出点点泪光。他待我哭声稍息，沙哑着嗓子劝我：“有妇之夫最好不要惹，他愿意为你离婚，保不了下一个因为另一个女孩跟你离婚。如果不愿意离婚，跟你拖着，那是无聊寻找刺激，更不可靠。”一席话说得我诧异地抬起头，望着亮宝。亮宝已经是中年男子的模样。曾经白晢的面孔黄黑，胡子拉碴，黑黝黝的头发象稻草一样支楞着，整个一拖家带口农村男子的模样。想不到已经伧俗的他竟有这番见解，我怎么不惊异。他见我惊异的样子不由得意笑道：“我这几年在外打工，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多半没有太好的结局。”他的眼睛深邃起来，炯炯看着远方：“拖家带口的，哪能说离就离，打断根还连着须呢。嫌宝你还年轻，”他仍然叫我的乳名，而不是叫我的学名“李雪”“你以后的路还长呢。”他象个小老头语重心长起来。自从跟那男人交往，我最讨厌这种语重心长的话。我冲亮宝大吼：“不要你管，你少来教育我。”猝不及防，亮宝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料到我会这样，他象受了伤的小鸟惊慌地怯怯地看着我。我不顾一切了，大吼：“都走，都走，我要一个人静一静。”父母愤怒了，冲上来想打我，亮宝拦住他们。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种说：“就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吧。她也该静一静，想一想了。”他把父母推出房门，替我带上门，又来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什么都会过去，一切向前看。”我愤恨地拾起一双拖鞋向他扔去，拖鞋被刚关闭的房门反弹了回来。我又恼怒把桌上的瓶瓶罐罐一把扫在地上，放声大哭。我不想对亮宝说：就是你害了我，就是十几年前在河湾上陪我吃烤红薯的你害了我，就是你一头黑黝黝根根直竖的头发害了我，就是你炯炯有神的眼睛害了我，就是你那晢清秀的面容害了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爱上那男人。
日子悠悠过去，象长江水缓慢滑过。悲痛的我经过一年多的喘息，忘记了所有的伤痛。日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闲庭信步，笑看花开花谢。竟也按部就班结了婚，生了小孩。爱人不过是一代课老师。却有一头黑黝黝根根直竖的头发。我仍然顽固不化，贼心不死，可见少年的记忆对于一个女孩的影响有多么深远呀！尽管悔过，痛过，仍然依稀想望河湾的一轮明月，明月下头发黑黝黝清俊的少年。这是多么根深蒂固呀！也许那个清俊的少年给我的记忆太温馨了，让我怎么也磨灭不掉。
亮宝却病了，在长期的出外打工中染上了乙肝。继而肝腹水，肝癌，亮宝的生命摇摇欲坠。据来我家的堂哥说：全身黄亮亮的，连泪水都是黄的，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等死。堂哥还说，他兄弟已经帮他把老衣都准备好了。哦，亮宝，河湾上英姿勃勃的少年竟到了这种地步。我知道婚后的亮宝不幸，妻子爱挑三拣四，与公婆不和，三天两头吵架，打闹。家境贫困，有时候夏天就靠亮宝钓龙虾挣零花钱。可亮宝坚强地活着，象大多数农村男人坚强地活着。有几次想离婚，到了民政局门口，又佯佯转回来了。正如他跟我说，打断根连着须呢。已婚的男人要拆散一个家庭多么不容易呀！亮宝忍了，时时出外打工，钱是挣了一点，病却得下了。与我同龄只有三十五岁的亮宝似乎只有等死，在灯光摇曳的床上等死。
听到这个消息，我借故回了趟娘家老屋。老屋人去楼空，爸妈搬到城里与大姐同住了。只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散发一股腐朽的霉味。我默默地站在老屋后门口。我不敢贸然去敲亮宝家的门，一个阔别娘家老屋上十年的女人有太多的顾忌，就象十多年前我喜欢亮宝却从未意识到。我默默地长久地站着。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拉开吱呀作响的大门钻了出来。她微低着头，小小的年纪，脸上竟有少见的深沉，忧伤，象极了在河湾陪我吃烤红薯的亮宝。我默默地迎上去，问道：“你爸还好吧？”小孩惊兔般地抬起头，我拿出几张红红的票子塞进小孩的手中：“拿去买点东西吃吧。”“不要。”小孩一甩手，惊慌地逃进那个吱呀作响的大门。看着纷落的钞票，我的泪不可克制汹涌而出。为曾经葱茏朦胧的岁月，为人世的无常，人生的无情我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