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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斜下时分,龙从南书房步出,在廊下活动了两下手腕,而后由卫伴着在御花园里散起步来。
夏日的傍晚虽然炎热,但夕风微拂,倒也清爽。龙沿着湖畔走了几步,看着湖里宫人们撑着几叶小舟在采摘着莲实,还边唱着渔歌,一时又饶有兴致地扶着玉栏观望起来。
“朕确是已有数年未曾去过江南了!”他忽然感慨“还记得少年时候与凌家兄弟一道纵马南下的情景,西湖堤畔酒肆中,苏州郊外狩猎忙,弹指一挥间,竟又已近十年!”
卫在后方垂下眸,恭身说道:“臣也记得,正是那年六月,越国皇廷内乱,臣从数拨追兵中勉力逃到大溏境内,生死一线间,幸而在江南遇见皇上,是皇上不假思索替臣将追兵赶杀毋尽,并将臣带回了长安。”
龙背对着他,眼睛仍望着湖面,不过半晌后却微微笑道:“你记性倒好。”
“臣没齿难忘。”卫肃颜俯首,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抬头后思忖了片刻,又接着道:“臣还记得,皇上那个时候,口里提得最多的一个人便是子姹小姐,只要一说起她,您就可以连功课也忘了递交给先生。您甚至还央求过秦妃娘娘,请求去秦府提亲,虽然被娘娘以双方年龄尚幼予以驳回,但是,在那个时候皇上的心里,是非子姹小姐不娶的。”
柔和的清风里忽然多了莫测的气息,龙紧胸,眯眼望着远处,缓缓说道:“你想说什么?”
卫撩袍跪倒:“当年皇上收了臣为近侍蒙皇上厚爱,去到哪里都带着臣一道,可是那些王公贵族里的世家子弟,当着您的面唤臣一句‘卫’后却从没有一个人正视过臣一眼括秦府里的人。可是在秦府里,臣却又得到了一份很珍贵的尊重,那便是认识子小姐十年以来,她从未将臣视为下人,她唤臣的时候来是唤名字,而不是颐指气使;奉茶给您的时候同样会奉一杯予我,臣虽然不敢领受,但是为了这份尊重,臣今日也逾矩一回,叩请皇上,给予她应有的尊号吧!”
“卫!”龙咬起牙关冷声道:“你也知道你逾矩!”
“皇上,”卫平静抬头道:“请恕臣斗胆再说一句,臣知道皇上在权衡子嫣小姐为皇后于国家来说,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可是请您想想子小姐柔弱又无背景,虽然在外人看来姐妹俩都出自秦府,立谁都不会错。可是这个中关系皇上您最清楚,假若子嫣小姐为后,那么子姹小姐她能否保得一生周全?而到时若出现什么不如人意的结果,想必最最痛心的那个人会是皇上!”
“住口!”
龙猛然转过身来。板着一张脸瞪视着他。卫也不回避。坦然与他对视。
好天。两个人就这么一站一跪地在湖畔吹着风。纹丝也没动。那带着荷香地微风轻轻拂过两人身畔。撩起了宽大地袍袖。也扬起了那原本透着寒意地双眸里地一缕柔波。
“起来吧!”龙眯眼抬起头。懒洋洋说了句。
卫没有动。微垂下了头。龙垂眸扫了他一眼。又望着天际。舒了口气说道:“你喜欢跪着到天亮倒也不要紧。但是你眼下莫非要朕一个人绕过这大半个御湖去馆陶宫不成?”
“哦!”卫微愣。明白他意思了。于是含笑叩了叩首。撩袍起身。
龙瞟了他一眼,背起手来率先走在前面,那唇角扬啊扬地说道:“朕倒不知道,那丫头又倔强又狠心,竟还有这么一样好处?不知不觉就将朕的心腹干将给收买下去了”他口里漠然嘀咕着,却难掩语间的一抹得意。
卫走在后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皇上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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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医院送了汤药来了。”
喜儿才点了灯,徐就端着红漆木盘走来进来。子姹正在屋里踱步,手里拿着团扇轻摇,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汤药?”徐嫂把汤盅盖揭开,含笑道:“是养胎静心的药,太医说了,由今日开始,以后每日都会熬上一碗送过来呢。”
子顿了顿,挥扇的手停了下来。喜儿见状,看了徐嫂一眼,从桌上端起汤盅放到子姹手里“身子总是要顾着的,喝了总没有坏处。”子笑着接过,脸上再无半丝阴郁。喜儿遂即笑道:“那
端晚膳了。等你喝完药,正好可以吃。”
子姹点点头,目送了二人出去。只是低头才喝了一口,却又皱起眉来,冲鼻的苦味太过浓郁,即便向来视喝药如吃便饭的她也犹豫着放下了碗。门外珠帘轻响,她头也没抬地唤了句:“喜儿,帮我弄些酸梅干来罢,这药苦得紧。”
“喜儿”没有答话,在门口略站了站,而后走到她屏风后的小斗柜旁,从那摆成一排的小瓮里挑了一个打开盖,拿明黄的丝帕包着,取了一些果脯出来。
子姹仍在低头愁眉望着那碗汤药,神色有些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走过去,在她身侧略停了停,将果脯连帕子一起放在她身前的桌上,而后一伸手,从她手里将汤盅取了过来。
这力道完全不是喜儿一向的轻柔,是坚定里又似带些不满的果断。子一惊,抬头望着端着碗的他,神色因为有些慌乱,因而并不见平日里的淡漠和疏离。
“连药也不肯吃,是想折磨谁呢?”龙瞥她一眼,拿起碗中的汤勺,舀了一小口,不由分说递到了她唇边。子把脸一撇,避了开去。可是那汤勺也在跟着她的动作转动,并且固执得连颤也没颤分毫。子咬着牙,恼恨他的霸道。但是他的霸道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这朦胧的烛光里,似乎连人的心也可以完全柔软下来,龙忽地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那一小勺药凑到自己唇边,一口咽了下去。
子姹讶异地回头望着他,却一派悠然地道:“也不是很苦!”子眼望地面,不置可否。但片刻后还是漠然道:“皇上天黑至此,可是有何吩咐么?”
龙颌了颌,且不答,先自坐在她对面,拿着汤勺再度舀了一勺药到了她唇边,直到看着周身不自在的她乖乖张口喝了,方才扬唇停了停,拿起她手上的丝绢替她印了印唇角。子很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可是又推拒不了,便只好蹙着眉把药喝了干净。
“这肚子里头可是朕的子,你怎么能大意?”龙拿着丝巾慢悠悠地试手指,口里也慢悠悠地说道。子一听,一颗心顿时像在胸膛里猛地跳了跳“什么——什么太子?”
“不白么?”龙轻笑,回过头,懒懒扶着她的肩,叹息道:“我不介意告诉你,自古皇家立储,立长立嫡,你所怀的是朕的皇长子,东宫之位舍他其谁?更兼母荣子贵,朕,从来没想过让你们母子屈居人下。”
子姹怔怔望着毫无半分掩的他,好半天,才撇开脸,口里喃喃地道:“你怎知定是皇子?你怎知不是女儿?”
这无意说出来的“女儿”在这难得的平静夜色下,突然地掀起了一些浪花,好像这两个字一经说出口,有些事情便已经得到了认同,让人再也回避不了。——也或许是这声“女儿”让人头一次感觉到了在这彼此爱恨莫明的两人之间,终于也有了一缕实实在在的、很温情的牵连。
龙抿紧着唇,等心头那一阵波动好容易平定下来,方才将同样也有些失神的她收进怀里,将下颌抵住她的前额:“是女儿,也好。那便是朕的长公主,是我与你的掌上明珠。我会给予她一世荣华,让她一生无忧。儿,”他缓缓垂眸,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祈求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别再恨我了,好吗?”
子姹靠在他怀里,一时间慌乱无措,她抓紧他的衣襟,却还是抑制不住起伏的心情。在这夜色里,在这烛光下,两个人默默相拥,仿佛忘记了时间与空间。
喜儿端着膳食走到门口,不经意望见里头这一幕,也不由得愕然停了下来。半晌后,是身后的徐嫂扯了扯她的衣袖,拉着她一道悄悄出了殿外。
但是两个人也没有说话,都怔怔地无法开口。庭园里暮色已浓,今日并无月光,只有一盏盏宫灯静静地立在园子四处,将假山树影映得朦朦胧胧。
“少夫人,终于苦尽甘来了罢?”徐嫂回头望了殿内一眼,抬起衣袖印了印眼眶,笑着说:“这样一来,总算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这个孩子,到底连皇上也回心转意了!真是阿弥佗佛!保佑夫人与小皇子从此一生平安!”徐嫂是个实诚人,见着自个儿主子终于看见了幸福的影子,一时禁不住念起佛来。
喜儿木然望着她,没有去纠正她自以为是的误解,只是咬了咬唇,又回头望了望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