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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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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笋

    翠绿欲滴,莽莽苍苍,风起浪涌,涛声阵阵,这就是闽北的竹林。山民们爱它,因为它给山民们带来了财富、希望和劳作的喜悦。在竹林间逐笋就是他们非常乐意做的一件事,且年复一年,乐此不疲。

    姑丈所居住的村子及其周边的几个村子的村民,将挖笋称逐笋,因为挖冬笋是沿着竹鞭慢慢地去寻找。嘴尖皮厚腹中空的竹笋,味道鲜美,特别是冬笋被誉为山珍之一。古人对它钟爱有加“宁可食无肉,不可食无竹”白居易在笋一诗中写到:“斑壳折故锦,素肌擘新玉。只此一蔬餐,经旬不食肉。”他将白色的嫩笋喻为新玉,展示了嫩笋的色泽;吃了笋后十天不吃肉,写出了笋的味美。从中可知白居易对笋的喜爱。唐代的笋价格不斐,李商隐在初食笋呈坐中写到:“嫩萚香苞初出林,于陵论价重如金。”时至今日,笋仍然是人们餐桌上的珍品,给山民们带来滚滚财源。

    笋出自竹林,出自山民的镢头下。逐冬笋是讲究经验和学问的。初逐冬笋者,往往不得要领,尽管汗流浃背,也难逐到几颗冬笋。有经验的好把式,则收获颇丰。姑丈生活在大山深处,逐笋经验丰富。我曾跟随他到竹林间逐笋,他对我说:“逐笋首先要选择竹叶茂盛的毛竹,再看竹尾的朝向,绝大数情况下冬笋就在竹尾朝向的土里。从竹蔸下镢头挖,逐到冬笋的概率极高。”我按照姑丈所说的方法逐竹,成果喜人。

    逐笋还有许多情趣。前些年的一个冬天,我与二表弟到离家很远的深山逐笋。临行前,表弟将一包东西放进竹筐中,对我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外面吃饭。”这正合我意,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表弟开手扶拖拉机,我坐在车斗中。拖拉机行驶在简易的山路上,蹦跳个不停,颠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甩动。一路上寒风习习,鼻水不断地流淌,用手一擤眼泪水又流了出。

    到达竹林后,我与表弟掮着镢头,担着竹筐开始逐笋。时近晌午,我们已逐了半筐的冬笋。表弟带我来到山涧的小沟旁,两人分工准备午餐。我拾柴生火,表弟砍来一根毛竹,取下两节竹筒,将米倒入竹筒,灌满泉水。表弟一边用木棍将火堆拨开,一边说:“中午的菜,我们就吃烤煨冬笋。”这新鲜的烹饪方法对我来说极具诱惑力,满脑子想的都是它的色香味。表弟仿佛没有看出我急切的心情,不慌不忙用柴刀刨开火堆下热腾腾的泥土,放入四个冬笋,再将泥土盖上,把火堆移回原位。表弟说:“这是煨笋。”“那烤笋我懂。”我自作聪明地说。随后迫不急待地剥了两颗冬笋,串在长竹签上,放在火堆上烤。表弟一边眯眯笑,一边娴熟地用薄竹片在三颗冬笋上戳洞,再把冬笋放进竹筒中的盐水中浸泡,之后串在长竹签上,架在火堆上烤。表弟一边烤笋,一边翻动竹筒焖饭,有条不紊。我烤的竹笋在大火的灼烤下,已黑头土脸,切开一尝,涩味夹杂着焦糊味,失去了冬笋的鲜美。竹筒饭熟了后,表弟并不急于开饭,依然将冬笋放炭火上烤,直到竹签快烧断。表弟剥去烤焦的笋壳,又将煨在土里的冬笋掏出剥壳,用水果刀将冬笋切成薄片,分别盛进竹槽中,拌上辣酱陈醋,色泽诱人,笋香扑鼻。表弟两手一拍:“开饭啰!”我一手接着表弟刚削好的竹筷,一手接着表弟递过来盛在野芭蕉叶上的竹筒饭,狼吞虎咽起来。饭散发着毛竹特有的清香,烤竹笋味香、有韧性,煨竹笋脆嫩,味道纯正。表弟望着我好象几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微笑地说:“表哥,好吃吧?写文章你行,在山上搞吃我能。这就应了我们山里人的一句话,各山有各山的神,换个山头就不灵。”表弟言之有理,从表弟操持午饭的得心应手与我笨拙的表现,就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那顿午餐撑得我肚子鼓胀,坐在一块石头上,久久不能挪动。现在想起还特别留恋。

    拔 节

    春天竹林的碧绿沿着山坡飞泻,一颗颗竹笋争先恐后拱出地表,高高低低立于翠竹之间,将湿漉漉且曼妙的梦想挺向天空,随着竹节的拉伸惭惭上升、舒展。

    吮吸了春雨之精华、大地之营养、阳光之能量的竹笋,健壮而充满活力。竹笋的生长从不择地,只要竹鞭所到之处,它就能破土而出,无论是红壤、黑壤,还是乱石间都能看到它挺立向上的身影。我曾看到一条寸余宽的石隙间,赫然挤出两颗扁扁的竹笋,笋尖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斑驳的阳光下分外醒目。它们倔强向上的身姿,不以环境恶劣而退缩的精气神,让我油然而生敬意。

    竹笋自探出土表那一刻,展现在人们眼里的生长速度惊人。它们的高度一天一个模样,一个星期不见就亭亭玉立。唐代诗人李贺在诗中写到:“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他以夸张的修辞手法,生动地展示了竹笋不凡的生长速度。

    在我的印象里,不只一次听老人说竹笋夜里生长,白天不生长,而且可以听到竹笋拔节时发出的声响。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此深信不疑。然而今年春天我做了一个测验,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居住的小城公园里有一大片毛竹,我选择了三颗竹笋测量——将连续的24小时平均分成两个时段(早晨6时至傍晚18时为第一个时段,傍晚18时至早晨6时为第二个时段)对三颗竹笋进行测量,结果是两个时段里竹笋生长的高度相差无几,都在12厘米上下。从中感悟到,动手实践往往比看到的更接近事物的本质。

    至于竹笋拔节时会发出噼啪的声响,是存在的。我曾亲耳听到竹笋拔节发出的噼啪声。竹笋在清明前后生命力旺盛,天天一大截一大截往上窜。鲜美的竹笋吸引了大批野猪、猕猴来偷食。这个时候,就需要人到竹林里看护,不然大白天野猪、猕猴都敢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来暴食一顿。它们破坏性极大。野猪将几米高的竹笋咬倒专挑尾部嫩的地方吃,一头成年野猪一餐破坏个几十棵竹笋不在话下。猕猴则爬上竹笋顶端掰下鲜嫩的笋尾,或在站在地上将笋尾摇下,一顿下来,到处是待枯的无尾竹笋。有一次,我跟随姑丈到竹林护笋,放眼望去“南条交北叶,新笋杂故枝”“翠竹梢去自结丛,轻花嫩笋欲凌空”蔚为大观。看护竹笋住的窝棚盖在竹林的中间,里面放了一箱鞭炮和两根竹筒,一旦发现野猪、猕猴的踪影,就放鞭炮或敲动竹筒,吓跑它们。那个晚上,我多次想象受惊的野猪、猕猴仓惶逃遁的狼狈相。然而这一夜它们没来,让我有些扫兴。尽管没有看到野猪、猕猴,我却欣赏了一场竹笋拔节时的吟唱。深夜万籁俱静,我带着好奇,手握电筒,在窝棚周围轻步走动,噼噼啪啪的声音从四周、远近传来。我问姑姑丈竹笋拔节为什么白天听不见,晚上才能听到呢?姑丈说告诉我:“这是因为白天鸟儿在竹林里和周边的树林里飞翔鸣叫,把竹笋的拔节声给盖住了。深夜清静,自然就能听到。”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竹笋拔节发出的噼啪声,是竹壳爆裂和剥落时发出的。”他叫我顺着他手中电筒光柱望去,一根4米多高的竹笋一片笋壳正在剥裂,发出轻微的声响。我问姑丈除了这个原因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导致竹笋拔节发出声响,他回答道:“有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觉得姑丈的回答是最实在、最贴切的,倒是觉得自己问的可笑——姑丈毕竟不是科研人员,他能观察出竹笋爆裂会发出声响,已是难能可贵了。

    我带着满意的收获回到窝棚,听着山风的轻吟,在不知不觉中沉睡了。

    天亮走出窝棚,在窝棚的左边一颗笋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土表,正在追赶周围比它高了许多的同伴。它能赶上同伴一样的高度吗?我相信只要阳光、水分充足,加上不可动摇的向上心,它就一定能够达到伙伴一样的高度。我为它鼓劲。

    伐竹

    “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毛竹,色如碧玉,光滑修长,为岁寒三友之一,具高贵气节。每每望着它们倒在山民的刀斧之下,总有些惋惜,但是我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因为伐竹是山民们的必需。

    姑丈居住的谢坑自然村,坐落在一条山沟里,四周山峦叠嶂,绿竹成片。走进山村,随处可见毛竹的踪影。清澈的山泉水沿着毛竹管流进每户人家,叮咚有声。厅堂中竹制的靠背椅、茶几油光闪亮;卧室里的竹床,做工精细;厨房用的竹罐、笊篱、吹火筒古朴实用;围菜园的竹篱笆上,爬满藤蔓。盛夏,我斜躺在宽大凉爽的竹床上,边品着微苦的山泉茶,边欣赏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听着阵阵竹涛,感受着实实在在的田园风情,惬意徐徐而升。我怎能对山民们伐竹的举动置喙呢?

    当地有句俗语:“春护笋,夏壮竹,秋冬伐毛竹。”它高度概括了毛竹的生长特点,春夏当地不伐竹,伐竹会将竹笋、新竹折断,秋冬伐竹正当时。伐竹是一个重体力活,没有强壮的体魄,很难将毛竹伐下山。山民们用锋利的柴刀沿着毛竹底部砍下,嚓嚓几刀就能把毛竹伐倒。粗壮的毛竹一根重量可达一百多斤,将它们运送到山下可通车的山路上最费力。山民们在长期的劳作中,总结出多种省力的运送方法。溜沟运竹最常见。山民们把毛竹聚拢在山顶或山腰,再将毛竹一根根顺着凹陷的山沟溜至山脚。根根毛竹如一支支巨箭飞射,铿铿作响。

    在没有合适的山沟溜竹的情况下,伐竹者将整根毛竹劈成竹片,顺着山势编两道并行的竹篱笆,底部横铺上短竹片,形成一个光滑的凹槽。毛竹一放入槽中,立刻启动,朝山下飞驰。对通汽车路有困难,又无法使用人工溜槽运竹的竹林,山民们也有省力、提高运输效率的办法。他们开出一米左右宽的临时运道,上面铺上竹片,用两根结成环形的绳子,各捆住两根毛竹的一头,绳环的另一头搭在竹筒的两端,竹筒搭在肩上,拖着毛竹前行。由于路面铺了竹片,减少了毛竹与地面的摩擦力,拖运的时候大大降低了劳动强度,运送效率也比用肩直接掮毛竹提高了一倍以上。秋天天气燥热,山民们赤膊上阵拖运毛竹,只在脖子上围一块方巾,供垫肩膀之用。拖毛竹之前喝足山泉。拖运不远的路程,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从汗腺中挤出,布满黝黑光滑的背部、前胸、额头,随着步伐的起落,滴滴嗒嗒往下淌。一个紧随另一个的拖竹山民,齐声“嗨呵,嗨呵”吼出劳动号子,浑厚的声音久久地在大山深处回荡。

    如今,这里的山民已很少上山伐竹,而是雇用外来工伐竹。他们单家独户或几家联合办起了一个个竹制品加工厂,生产竹筷、竹勺、竹锅铲、竹凉席和工艺品等,产品不但畅销大江南北,有的还漂洋过海销往欧洲、美洲,挣起了外国人的钱。姑丈几个儿子办起了竹制工艺品厂,生产精美的居室装饰品。去年,我到他们的厂子走了一趟,只见产品陈列室内,摆满了各式装饰品,足有50多个品种。大表弟拿起一个用竹蔸雕刻的如来佛头像,说:“原来毛竹砍了,就让竹蔸任其腐烂,现在挖来做雕刻,一个就能卖到几十元,精品能卖到几百元。”表弟衣着仍然朴素,但他的言语间却透出以前从未有过的喜悦与自信。

    临走时,表弟送给我两幅竹刻挂帘,一幅是李白的静夜诗,一幅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我欣然收下了,因为从中我看到了山民们由简单的伐竹到精加工的变化,感受到了他们与时俱进的思想。

    我将两幅挂帘挂在书房,很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