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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你听大娘说,虽然李家三少爷不像侯公子那么有钱,但李家田产殷实,做的是正派经营买卖,三少他又对你有意思”
“大娘,我都说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喜儿脸蛋微红。
“如果他是好男人,我这个当了二十年的媒人婆当然无话可说。”说到这里,张大娘不禁替喜儿生气“那是花花大少啊,狗改不了吃屎,十年前这个性情,十年后还是这个性情,喜儿,就算你想报答他当年送你进程家的恩情,也不必以身相许啊!”“张大娘你在说什么?”喜儿脸上红晕不褪。
“你不知道?!”张大娘瞠大眼睛,望向旁边的小梨。
小梨苦恼地摇头,又拿起双手猛摇,忧愁地看着她的小姐。
“小梨,劝劝你家小姐吧。”张大娘也不说了,轻叹一声“这种事情,女人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却不想承认。”
送走张大娘,喜儿掩起铺子大门,噙着笑意,拿起扫帚扫地。
“小姐,别扫了。”小梨再也看不下去她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伸手抢下扫帚,气愤地道:“你知道阿照哥最近都很晚回来吗?”
“我知道,我每天扫地,帮他摊好铺盖,等他回来了才睡。”
“你没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吗?”
闻到了,她想问他去哪里,但他总是很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她猜想,或许他路过酒楼,让风给沾上了酒味;又或许是叔叔喝了酒,喷着酒气跟他说话。他酒量那么浅,他不可能去喝酒的。
“阿推下午来铺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小梨又追问。
听到了,阿推说,江照影他不再亲切地喊他阿照成日和三位少爷厮混,前天程耀祖带他去斗鸡,昨天程大川带他去万花楼赌钱玩姑娘,今天他不顾多年交情,硬是将客栈订购的精制麻油转送到侯老爷的货车,气得客栈大娘发誓再也不买程实油坊的油了。
她想,阿推一定误会了,他在油坊忙着,不免要和三位少爷打交道;也或许来不及榨油,所以得再让客栈大娘多等几天。
心思缜密的他一定会将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不会出问题的。
小梨见她神色恍惚,又气又急,恨不得举起扫把,将蒙在小姐心眼上那层的灰尘扫得一干二净。
“小姐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早听侯公子说过了,我当他是嫉妒阿照哥,故意说坏话中伤他,就把他骂了回去,连包子也不给买,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真的吗?!喜儿心头一紧,紧闭双眼,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难道她闭上眼睛,事实就不存在吗?掩起耳朵,外头的纷纷扰扰就能安静下来吗?
“小梨,这不是真的。”她的心好乱,无法去想有关他的种种,只能不住地摇头,嘶声呐喊道:“我信任照影,我一直相信他的。”
“不能信了!”
“我相信他!我要亲口问他,要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喜儿说完便打开大门,冲进黑夜的街道。
“小姐,你去哪里?”小梨慌张地跟着她。
“找他!”
要找江照影很容易,他是宜城最令人瞩目的话题人物,只要随便街上一问,就知道他今晚和程耀祖上邀月楼喝酒了。
喜儿失神地站在邀月楼外,空洞的大眼盯住大门里头来往的人影。
张灯结综,衣香鬓影,红男绿女,纸醉金迷,这就是他所喜欢、沉迷、根深蒂固、永远都无法改变过来的生活方式吗?
“小姐?”小梨握住她的手,好怕她会倒下。
马蹄声响,侯观云拉住缰绳,神情紧张地翻身下马。
“听说喜儿姑娘在这儿,我就赶来了。”
“最好你帮得上忙。”小梨快人快语。
“再等下去不是办法,不到三更半夜,没有客人会出来。”
侯观云瞧见喜儿苍白的脸孔,更感担忧。
不帮忙,她伤心;帮了忙,她更伤心,他可如何是好呀?
“那个老婆子不让我们进去。”小梨又催他。
“好吧,跟我进来。”
侯观云无言轻叹,转身踏步向前,优雅地掀起袍摆,跨进门槛。
“侯公子,您来啦!”花枝招展的老嬷嬷马上迎了上来,堆满笑容道:“咦?您怎地带姑娘进来了?这种姿色还不够在我们邀月楼”
“我找人。”侯观云掏出一大绽银子,塞到老嬷嬷手中。
老嬷嬷喜孜孜地吹了吹银子,反正她也管不着油坊的家务事,今天就出借地方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呵呵,找江大爷吗?他和二老爷在后头的香云阁里。”
香云阁?喜儿全身僵冷,如此旖旎的名称所在,又是一个充满美酒佳人,令他意乱情迷的温柔醉乡吗?
双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让小梨推着在走。
前头走来两个男人,脚步有些不稳,身边各有两个妖娆美艳、薄衫若隐若现的姑娘扶着他们。
“我的意思就是卖掉油坊,大山和大川也有此意。”
“一切由二爷做主。”
“只要你扶起油坊,就能卖到好价钱。”程耀祖狂笑道:“嘿!要真卖了油坊,喜儿那边你怎么交待?她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呢。”
“该报的恩都报了,我不会再顾虑她。”
因醉酒而颠踬的脚步陡然停住,江照影心头一震,用力眨眼,试图看清楚近在咫尺的素白身影。
为什么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了?是他醉眼迷蒙,视线模糊?还是她脸庞泪痕交错,教他再也看不透她原有的柔美笑靥?
“江大爷怎么不走了?”左右两个美艳姑娘扯着江照影的手臂,睨视他所注目的喜儿,千娇百媚地笑道:“这位可不是我们邀月楼的姑娘,就算你看上了,也没办法叫她陪酒喔。”
这一刻终究到了。
喜儿凄恻地望向眼前的男人,没错,这个左拥右抱、说出最无情言语的男人,就是她全心依恋信赖的江照影。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全身颤抖,小梨几乎撑不住她,还是侯观云帮忙一起扶住。
但喜儿不知道是谁在扶她了,此时此刻,她好像被抛进大江里,随波逐流,载浮载沉,一个大浪打过来,立时将她沉进了最黑暗幽深的江底。
他就是那狂涛巨浪,彻底吞没她的魂魄,从此不见天日。
好冷、好黑、好孤单,她的心,死了。
“小姐,我们走。”小梨压根儿不愿意看江照影,更不愿白费力气骂人,直接拉人回去。
“喜儿姑娘,我送你。”侯观云看了江照影一眼,叹了一口气。
“嘿嘿,喜儿妹妹!”程耀祖仗着醉意,笑咪咪地扑上前,马上让侯观云给伸手挡住,他很不满意地道:“侯公子,我可是你大舅子耶!”
“我警告你别靠近喜儿姑娘。”侯观云正色道。
“妹妹,我告诉你,”程耀祖还是巴在侯观云的手臂前面“不是我想赶你,是你叔叔不喜欢你啊!没关系,等卖了油坊,你再叫江爷请你回来干活儿”
“二哥,不能卖!”喜儿方寸大乱,惊慌地道。
“呵呵,我不是你二哥,我们的血味道不一样啦。”
“二哥,油坊是爹传下来的”
“我呸!”程耀祖面容变得狰狞,不耐烦地大吼大叫道:“这油腻腻的祖产有什么好?我也不要了,谁的银子多,我程耀祖就卖给谁!”
“你不能这样做啊”喜儿急得掉泪,本能地就看向江照影,以为他仍会像往常一样,为她出面解决一切问题。
有他在,请她放心
错了,她只看到一张冷漠的脸孔,嘴唇紧抿,严峻如冰,甚至不再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她还能求谁?还能倚靠谁?原以为情深意重,无需言明也能厮守终身,没想到她还是看错了人,最后只落得她伤痕累累!
江照影别过脸,带着茫茫醉意问道:“邀月楼可以过夜吗?”
“当然可以了!”两个姑娘惊喜不己,碰到这么健壮英俊的男人,要她们倒贴都行,马上四条手臂水蛇般地缠上他的身体,兴高彩烈地道:“去醉仙居吧,今夜就让咱姐妹俩服侍你。”
喜儿再也听不下去,明明心都不见了,为何还会揪得她这么痛?
原来,他们的相遇只是为了报恩。她救起冻坏的他,报了当年他送她进程家之恩;他为她甘于卑贱,作牛作马,报的是她的救命之恩,两两相报,互相抵销,该偿的都偿完了,从此谁也不欠谁。
没有情,也没有爱,只是报恩。
她的确委屈四少爷了。
她将泪水吞进肚子里,毅然转身,奔进了漫漫黑夜里。
坐在冰凉的铺盖上,喜儿痴痴守了一夜。
直至天空泛白,阳光照进屋内,她这才站起身子,拿了包袱巾子,将几件男人的衣衫收了进去。
小梨也是一夜无眠,小姐冷静得可怕,反而令她更加担心。
“小姐,我蒸好包子了,你先吃一个吧。”
“我待会儿再吃。”喜儿将包袱放在桌上,神色淡然地道:“小梨,你帮我拿去油坊给他。”
“何必给他?”小梨气不过,伸手打了出去,将包袱给甩到屋角去。“他去做他的江四少爷,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还需要这两件小姐缝给他的破烂衣裳吗?”
“他如果不要,他就丢吧,我是不会留他的东西了。”
“小姐?”
“再两个月,琉玉姐姐一家就要回去京城,小梨,我们也一起去那花花世界,好吗?”
“可是,小姐你不是最放不下油坊吗?”
喜儿低下头,幽幽地道:“叔叔是讨厌我,他气的是当年爷爷将油坊交给了爹,而爹又交给了我,可他仍在意油坊,他还想拿油坊来赚钱,只要他在,他就不会卖掉。”
“万一二爷太老了,然后”
“那我也没办法了。”喜儿绞着指头,眼波流转,盯住了墙角的包袱。“或许,有一个能干的掌柜在的话,不管谁来当油坊主人,还是能维持程责油坊老字号的名声。”
“老爷在天之灵会很伤心的。”
“这是女儿不孝”喜儿热泪几欲夺眶而出,却还是忍住了。
小姐越是轻描淡写,小梨越是不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小姐,我拜托你哭,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小梨呀,”喜儿轻展笑容,微微摇头。“你要学着像我一样坚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承担下来,光哭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可心里不痛快,不哭不成啊!”“我不会哭了。”
喜儿走去捡起包袱,拍掉灰尘,不自觉地将包袱往胸前一抱,一接触到那厚实温热的感觉,她有如被热水烫到,马上松了手。
包袱再度落地,沉甸甸的,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回,她不会捡起来了。
夜阑人静,家家户户皆已闭门入睡。
一个挺拔人影轻悄悄地来到包子铺的店门前,默然肃立,一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两片紧掩的门扉。
看了半晌,他才缓缓地挪动身形,依然是悄声离去。
也不知是酒力发作,抑或心神激荡,他的脚步显得踉跄不稳,就像个游魂似地晃过了无人的街道。
“江照影!你想做什么?”后头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一回头,对上了侯观云愤怒的目光。
“我只是回来看看。”他淡淡地道。
“回来?你还知道回来?”侯观云怒从中来,不客气地指责道:“既然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进去看喜儿,又为什么不跟她道歉?”
江照影面无表情,只是看他一眼,又转头回去。
“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侯观云气得上前揪住他的衣衫。“喝酒对身体很好吗?每天醉醺醺的很快活吗?江四哥,我请你醒一醒啊!”“我早就醒了。”江照影直视他。
眸光幽深,却是黑得透彻,彷佛是深秋时分的一泓潭水。
“那你”侯观云愣了一下,随即又厉声道:“既然醒了,难道你不知道喜儿很伤心吗?”
“我知道。”
“那你就离开那几个该死的程家人,回到喜儿身边啊!”“我必须整顿被他们搞垮的油坊,我答应她的。”
“那也别成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呀!”侯观云简直是糊涂了,此人明明很清醒,却尽做令人讨厌的事,他干脆放开了他,大喊一声道:“江四哥,我搞不懂你!”
这一连串的动作并没有撼动江照影,他仍是站立不动,沉声道:“你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侯观云头一甩,目光如炬“我不会做我爹做的事!”
“好。侯公子你大智若愚,你过去故意摆阔追求喜儿,好让她不会喜欢你,一方面应付了你的父亲,一方面也为喜儿保全油坊,是吧?”
“这”好厉害的江四哥!
“你很喜欢坑邬?”
侯观云俊脸一红,怎么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虽然他总是大刺刺地向喜儿表白,但直接由冷眼旁观的江照影点了出来,还是叫他有些难为情。
年轻男子的腼腆神色让江照影看在眼底,他仍很平静地道:
“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请你陪在她身边。”
“你?!”侯观云很难得的想打人了,他握起了拳头,怒道:“她喜欢的人是你,只有你才能不教她伤心。”
“我喜欢过公子哥儿的生活,她大概对我很失望吧。”
“所以我拜托你,快快改过向善吧!”
江照影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笑容,再低下了头,以指腹轻抚刚才被抓过的衣襟,确定那双巧手细细缝过的针线没被扯坏后,手掌仍按在胸前,这才又望定了候观云。
“那一天总会到的。”
“到底是哪一天?你能不能不要再让喜儿试凄了?虽然她一样的过日子,一样的笑脸迎人,可我知道她在哭!”
江照影喉结滑动了一下,抬眼望向闇黑的夜空,眼睛用力一眨,手掌陡地出力,揪住了胸口肌肉,好似想揪出自己的心。
侯观云越说越激动“我干脆买下油坊,直接还给喜儿!你再死性不改,我就将你赶了出去!”
“好,这样最好了。”江照影笑意苦涩,无力地垂下双手,又像个游魂似地,晃悠悠地往油坊所在的大街而去。
“江四哥啊!”侯观云气恼不已,双拳在空中乱挥了几下。
竟然叫他去陪伴喜儿?他是乐意之至,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害喜儿伤心的人可不是他,而是这位令人摸不清底细的江四哥啊!
喝!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钱!看着吧,他一定会砸银子买下油坊送给喜儿,再叫喜儿以主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大掌柜,要打、要罚都随她,非得叫江四哥知错能改不可!
这样喜儿应该会开心了吧?
他在做什么啊?侯观云仰天一叹,恐怕老天也要笑他痴傻了。
春雷乍动,斜雨纷飞,日暮天色昏暗,街上几无人迹。
薛府大门前,落下一顶轿子,里头走出来的是府邸主人薛齐。
出门多日,拜访恩师,此时归心似箭,不像平日步伐从容,而是迫不及待地急欲进门见妻儿。
“薛大人,请留步。”
一个沉稳的声音唤住了他,他转头瞧去,只见门墙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或许是因为雨中久候,男人髻发已蒙上一层水气,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神态却又显得沉静,彷若是一株孤立暮雨之中的苍松。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薛府家人问道。
“小民有事找薛大人。”江照影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双膝便跪了下去,拜伏道:“这是小民所写的状子,请薛大人重审程实油坊继承人一案,将油坊重新归还给程喜儿。”
“你快请起!”薛齐让他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喜儿的案子我知道,可我不是审理的地方官员,案子也定论了呀。”
“大人,这案子有问题,小民已经查出梗概。”江照影坚持不肯起身,双手呈出状子道:“然小民怕惊动相关人犯和人证,不愿远送衙门,又恐官商利益勾结,多所掩护,小民苦无申冤管道,还恳请大人转交公正廉明的御史大人,代为先行查案。”
薛齐见他仪表不凡,言语有条不紊,神色平和而坚定,送的又是宜城颇有争议的油坊继承案子,他心中很快就有了定见。
“你先请起。”他接过状子,点头道:“我会先行看过你的状子,若无疑问,我会尽速想办法的。”
“多谢薛大人!”江照影再度拜下,整个人俯伏在湿淋淋的砖地上。
“快请起来。”薛齐三度扶他起来,和煦地问道:“你是哪位?是油坊的人吗?”
“我是江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