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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油坊,烛影幢幢。
江照影坐在掌柜桌前,仔细点算库存现银。
“嘿,总算有银子入帐了。”程耀祖来到他身边,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面露喜色道:“这个月我好歹能拿到一百两了吧?”
“扣掉二爷和两位堂少爷的份例”江照影翻了帐簿,抬眼望向那张贪心的大脸“二老爷,你只能拿二十两。”
“什么?!”程耀祖马上变脸,横眉竖目地吼道:“原来我的一成利润还得先扣掉他们应得的部分?这简直是欺人太甚!照爷!你说谁才是油坊的真正主人啊?”
“是你,二老爷。”
“也该是二老爷做主的时候了,你数一百两银子给我。”
“好。”江照影没有二话,捡出一张银票和几块银子给他。
“嘿嘿,照爷,明天我请你上邀月楼,要多少姑娘随你”“二哥!二哥!”程大山和程大川匆忙跑了进来,一个关起大门,一个高兴地扬着手中的纸“拿到了!我们拿到了!”
“房契拿到了?”程耀祖惊喜地道。
“是啊!”程大川正准备将几张黄纸摊在桌上,一见到桌上的银两,却是迟疑了一下,目光就放在那亮晶晶的银子上。
江照影没有说话,拿了钱袋,将所有银两悉数收了进去,再摆在桌边靠墙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爹难得去冲澡,我们趁机偷了出来。”程大山帮弟弟展开房契,用手掌顺了顺卷起的纸张边缘,不免怨叹道:“他藏得可严实了,若不是叫我们觎准了方位,恐怕还不知道要挖掉几块砖呢。”
“两位弟弟做得好,我们明天就找侯老爷谈。”
“可侯老爷好像不太想买油坊,他只着眼油坊能替他赚钱,却是不想花力气经营油坊。”程大山有疑问。
“赚钱的生意谁不要?如今照爷又将油坊拉拔起来,侯老爷一定会买下的。”程耀祖胸有成竹地道:“照爷,你说是不是?”
程大山也道:“是呀,江爷你干万不能走,走了侯老爷就不买了。”
“要我留下,就给我一成抽佣。”江照影平淡无奇地说完条件,又低头去记他的帐。
“呃”程耀祖眼神飘忽,计算道:“好,照爷一成是不能缺的,我拿七成,你们兄弟各分一成”
“不行!”程大山马上发难,瞪眼道:“房契是我冒险偷出来的,你以为坐着就有银子掉下来吗?”
程大川附和道:“就是说嘛,应该是我们兄弟拿八成,你一成。”
程耀祖拿指头用力按着房契载明的名字,咆哮道:“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油坊能不能卖掉,还得这上头的主子出面!”
程大山不甘示弱,火速地抽回房契,揣在怀里。
“还给我!”
“不给!”
三个人吵得天翻地覆,江照影还是静静地写字。
他只是随口丢出一个抽佣的问题,他们吵得越凶越好。
不论是谁想买卖油坊,终究要归还给喜儿的。
他忽地停下了笔,看着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程喜儿”三个字,眼角浮起一抹别人无法察觉的忧伤柔情。
碰!大门霍地被打开,程顺满脸怒色冲了进来,啪啪两个巴掌就往儿子脸上甩去。
“拿来!”
“呜”程大山只得乖乖地拿出房契。
程大川则是捂着脸,不甘心地看看老爹,又看看程耀祖。
“老子我都还没死,就想造反了?”程顺抢回房契,怒道:“回去!你们先回家去,我再好好修理你们两个不肖子!”
程大山和程大川委靡不振,虽然他们一把年纪了,也有胆量偷出房契,但一旦面对凶神恶煞也似的老父,还是乖乖听话。
江照影没有说话,视若无睹,也跟着走了出去。
“好!”程顺确定三人都出去了,马上指着程耀祖的鼻子“你出的好主意,要他们偷拿房契?”
“是你的不肖子欠下赌债,偷了房契要我卖油坊,关我什么事?”程耀祖不在乎地道。
“我警告你,你再不给我安分守己,我就撵你回去。”
“我受够了!要我滚回老家可以,房契拿来,大家分了钱再说。”
那狂傲的态度令程顺气得发抖,马上就要动手教训人。
“你敢打我?”程耀祖抓住那只老手,毫不客气地直瞪回去“你凭什么?舅舅?叔叔?还不都是假的!”
“你敢说?”程顺又惊又怒。
“怎么不敢说?我小时候,我娘忽然冒出了一个兄弟,可怜我爹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你让他戴了十年的绿帽!”
“住嘴!没有我接济你们,养你长大,你早就饿死了!”
“你只是贪我娘的身体罢了。”程耀祖忿恨地丢开程顺,拧起嘴脸道:“哼!你还想我当你是干爹吗?”
“可恶!”程顺被他甩开,怒气冲天,又像一头猛兽扑上前,怒吼道:“不肖子!我被你们气死了”
“我本来就不肖,我又不是程家的子孙!”
程耀祖用力挥手,以猛烈的力道推开程顺,老人家体力较弱,又兼身形不稳,跌了两步,左脚打上右脚,人就往后仰倒。
“啊!”程耀祖抢上前,一伸手就可拉回程顺,电光石火间,他却是陡然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程顺跌了下去。
“咚”地一声,程顺的头颅撞上油缸,身躯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坚硬的油缸被撞出一道大裂缝,汩汩渗出麻油,几块碎陶片也随之崩落,砸在程顺的脸颊,伤口鲜血混着麻油流下,又和头颅下面的血迹掺和成一片血海。
“好好痛”程顺神色惊恐,痛苦地惨叫。
“你死了,就没人管得着我了。”程耀祖残忍地踢了踢他的身子,竟是大声狂笑道:“哈哈!从此我就是真正的程耀祖了。”
“住手!”江照影大喝一声,破门而入,抢身护在程顺身前,冷冷地道:“我都看到了。”
“这老儿死掉对大家都有好处,照爷,你不懂吗?”程耀祖笑道。
“人命关天,你这是罪加一等。”江照影剑眉紧皱,神色凌厉,摇晃的烛光又衬得他的背影更加巨大黑深。
“什么罪罪加一等?”程耀祖心虚地倒退一步。
“丁大福,你逃不掉了。”
“什么?!”
“阿照救我”程顺虚弱地扯住江照影的袍摆。
“二爷,我帮你止血。”江照影蹲下查看伤势,拿出巾子压住程顺脸上的伤口。
程耀祖丁大福惊骇不己,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竟被江照影喊了出来,而且还罪加一等,这不意味他已经知道他的底细?
不行!他辛苦扮了这些日子的戏,终于有机会拿到一笔大钱,他又怎能让人打坏他的如意算盘呢?
“我去找大夫”江照影见伤势严重,才准备起身,就感觉身后有风,他一个闪身回头,就看到丁大福拿碎陶片往他后脑门砸来。
嗤!他躲避不及,背部硬生生被划出一道长口子,他忍住剧痛,马上出拳往丁大福的肚子打去。
“发生什么事了?”门口跑进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一见到屋内有人打斗,还有人倒在血泊中,马上吓白了两张大饼脸。
“是他!”丁大福痛得抱住肚子,先下手为强“江照影杀人了!”
“爹!”两兄翟拼清地上那个蠕蠕而动的人形,失声惊叫。
本来他们是返回索拿银子的,没想到竟看到凶案。
程大山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父亲身边,双手一阵乱摸,从腰带里拿出折成小块的房契。
程大川则是吓得团团转“爹要死了,我不会办丧事啊!”“他还没死!”再怎么冷静的江照影也看不下去这两个不肖子的举动了,怒吼道:“怏去报官,找大夫,凶手在这里!”
“杀人了!江照影杀人了!”丁大福扯开喉咙大叫,凄厉哭叫道:“你们看啊,他还要杀我,哎唷,我一定内伤了。”
“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门口探进四个住在油坊的伙计,问道:“好像有人摔坏缸子?”
“江照影杀人了!”兄弟三人齐声大喊。
“江掌柜,你手上有血!”伙计看清情况,受到惊吓。
“还不快将他捆起来,送交官府!”丁大福发号施令。
江照影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目光一凝。
是他过度大意了。此刻百口莫辩,即使仗着清白,亲赴县衙说明,但已惊动了相关人等,恐怕在巡按大人到来之前,他就会被构陷至死了。
他还不想死,至少死前要见到她
他心口猛地抽痛,马上从发楞的伙计中间奔了出去。
“还不快追!”丁大福气得跳脚,恨恨地道:“有我,就没有你!”
又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喜儿揭开被子,身边的小梨仍是睡得香甜,她真羡慕她年纪小,不懂得太多烦恼,更不会让那丝丝缠绕的情爱给纠结得心痛。
走到前面铺子,窗前静静搁着两只揉过等待发面的盆子。
依然是月光如水,柔芒从窗子流泄了下来,桌前却是空荡荡的,不再有那个用心揉面的挺拔身影。
好几个夜晚,她梦见他回来了,就站在门外等她开门;她一次次的惊醒,躺在床上,任泪水默默地爬满脸颊。
窗外月华微暗,夜虫哇鸣忽然静止。
他回来了吗?彷佛被某种力量召唤,她着魔似地打开门。
他果然站在那里,如同大雪归来的那天,站得像尊无言的石头雕像。
可雕像怎有那么一双深邃的眸子呢?幽深无尽,烟水朦胧,好像藏了很多话语,难以一下子说个明白,得握住她的手,慢慢倾诉才是
她痴痴看着这张想念的俊雅脸孔,发髻乱了,轮廓瘦了,神色倦了,不变的还是他那对英挺的剑眉,隐隐流露出他坚毅沉着的个性。
这样的人,怎会是个花花公子?她黯然垂下眼帘,忽地心口一揪,入眼的竟是她为他缝制的衣裳!
那是他回来后,她担心他没有替换的衣裳,连赶了几夜所缝出来的冬衣,从此他就常常穿在身上。
自去过邀月楼之后,她将他的一切打包还给了他,原以为他会丢掉这件不起眼的普通棉布衣衫,没想到天气渐渐热了,在这个几乎人人改换夏衫的季节里,他竟然还是穿在身上!
傻呀!不懂得按冷热换穿衣服,莫不教人看成了是疯子?
欲语泪先流,她那已颗死的心又注入了滚烫热血。
“江照影在这里!”
街底传来吆喝声,打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动了喜儿。
江照影神色一变,眸光并未现出惊慌,仍是专注凝睇着她。
“喜儿,相信我!”他沉声说道。
什么意思?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却是字字铿锵,彷若在她心湖投下五颗巨石,溅起极高的水浪。
她不是一直相信他吗?可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失望啊!
江照影目光变黯,无法再说下去,转身就跑。
“江照影,看你还往哪儿逃?”
大街的那一头也出现数名捕快,拿刀剑挡住他的去路。
逃不掉了。他长叹一声,该死!他不该来的,徒然让她受到惊吓。
两边捕快包围过来,好似捉捕猎物,迅速拿出铁链锁拿江照影。
他稍作反抗,即被制服,沉重的铁链绕上他的脖子,唧当作声。
“小姐?怎么了?”被吵醒的小梨惊恐地看着捕快抓人“吓!他们怎么绑了阿照哥?”
“我我不知道”喜儿马上哭了出来,她好心疼,那条组铁链将他捆得那么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里,一定很痛的。
“走!”捕快押着江照影,粗鲁地推他。
这一转身,又让喜儿瞧见他背后的一大片血迹,月光照映,历历分明,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她惊叫出声,哭着跑上前去。
“程姑娘,你别过来,江照影杀了人,我们奉命缉拿他到案。”走在后头的捕快涸仆气地挡住她。
喜儿震惊莫名,那绑在他身后的双掌血渍说明了一切。
“哼!总算抓到了。”“程耀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喜儿乍见亲人,不禁哭问道。
“你还叫我二哥?好,谅他也不敢让你知道!”丁大福放下了心,冷笑道:“喜儿,二哥告诉你,有些事情,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可江照影的罪行,一定得教你知道,他杀了叔叔!”
“不可能!”喜儿如堕深渊,摇头大叫。
“他要抢桌上的银子,叔叔不给,他就敲死叔叔啦。”
“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丁大福嘴角一拧“一个喜欢玩女人、斗鸡赌狗、永远不够钱花用的花花公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可能!”喜儿热泪夺眶而出。
“程二老爷,原来你在这里。”一个捕快跑了过来,恭敬地请人“县太爷请你过去一趟,指证犯人罪行。”
“我马上就去。”丁大福阴森森地笑着,走出一步,又回头看喜儿“嘿嘿,咱照爷忒也多情,若不是瞧见他写在帐簿上的名字,我还没法子通风报信,请衙门过来你这边逮人呢!”
写什么名字?喜儿完全呆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写下她的名字,来到她的屋子前,见她一面,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他才逃不过衙门的追捕?!
“小姐,不会的。”小梨被刚才刀光血影的场面吓哭了,呜咽地道:“阿照哥坏是坏,但他一定不会杀人。”
喜儿,相信我!这五个字又像是咚咚鼓槌,重重地敲进她的心脏。
相信什么?相信他没杀人?抑或相信他仍爱着她,所以拼着不逃命,也要过来见她?还是,什么都不必怀疑,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一切?
周遭街坊邻居的谈话声响在耳际,她含泪问天,原先明亮的月色却在她的泪雾中变得黯淡了。
清晨薄雾飘动,缭绕在山头坟茔之间,阳光找到了雾气空隙,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束淡白的光线。
“爹!娘!我怎么办?”喜儿跪在墓碑前,放声大哭。
因着“喜儿,相信我”这句话,她奔波了一夜,却是换来心力交瘁。
找到县衙,他们说犯人恶性重大,不得会客;向油坊伙计问原因,他们也说不出前因后果;半夜敲开薛府大门,琬玉姐姐焦急地告诉她,薛大人为了复职一事,早已赴京多日;而叔叔伤重,昏迷不醒,三个哥哥竟忙着选弊木,又有谁能告诉她真相?
她好愿意信任他,更想为他伸冤,救他出狱,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呀?
一想到他在狱中可能受到的折磨,她又是哭得无法自己。
“小姐”小梨跪在她身边,陪她掉泪。
“我好爱照影,我爱他,我想见他”她泪流满面,不断哭诉道:“爹,娘,你们救救他呀,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沉静凝视的容颜犹在眼前,他是她的四少爷,即使他再坏、再沉沦、再令她伤心,她还是想帮他!就算不再相爱,她也要救他!
清晨的山头幽静,朝露清冷,上百个坟头沉默无声,静观世情,使得她那无助的哭声更显凄凉。
侯观云站在她身后十来步,心痛万分,恨自己完全帮不上忙。
他昨夜去了一趟县衙,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知县和知府大人请了回去,一出县衙大门,又被赶来的父亲当头痛骂一顿,要他别管闲事。
原来,父亲赚钱的心机和手段远非他所能想象,有这样的父亲,他还有何面目面对喜儿?
他无力地转身过去,在雾气迷蒙中见到一老一少从小径走了过来。
“赫!一大早怎有哭声?”年轻小伙子挽着拜篮,里头放着香烛纸钱,他一脸惊恐地道:“爹,莫不是女鬼还没回去坟墓?”
“傻勤儿,是有人在哭。”老者须发微白,神情稳重。
辛勤抹了一把冷汗,又被突然从白雾冒出来的人形给吓了一跳。
“辛勤?”侯观云十分意外,他上回在茶馆见到江照影和辛勤谈话,还特地跑过去打声招呼。“咦?侯公子!你怎地一早过来上坟?”辛勤热络地问道。
“这”侯观云不知从何说起,一瞧见那老者的面容,顿时觉得十分眼熟,眼熟到他有点毛骨耸然,以为有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老者凝目望向跪在坟前的两个姑娘,沉声问道:“程实油坊有事?”
“你知道这是程家的坟地?”侯观云感到诧异,但还是扼要地说完江照影杀人一事。
老者听了,脸色凝重地道:“阿照不会做坏事。”
“我也很想知道他不会做坏事,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阿照哥不可能杀人的!”辛勤比谁都激动,三步并两步跑到坟前,就在喜儿面前跪了下来,大声地道:“小姐!你不要哭!阿照哥一千两金子都不要了,他又怎会为了抢几十两碎银子杀人?”
“你来做什么?”小梨哭道:“你别惹我们小姐伤心。”
“辛少爷?”喜儿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小姐,还有这位小小姐,我跟你们说,那时我爹在这山头丢了一包金子,我们连夜赶回来寻找,就看到阿照哥冒着大雷雨,护着金子,苦守在这块墓碑前面,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他不但没有拿走金子,甚至不要我爹的酬金!”
“照影”
喜儿心痛如绞,那是她赶他出门的那晚,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遍布坟墓的山头
她忽地一惊,他为什么跑来程家祖坟?非亲非故,他要向爹娘求拜什么?是感念油坊曾经安顿他一段日子?还是因为身为油坊掌柜,喝酒误事害她伤心,因此前来向她的祖先认错?
是吗?他从来对油坊用心之深,她甚至未曾察觉。
或者,他求爹娘庇护油坊生意兴隆,保佑她欢欢快喜、无忧无虑?
彷如见他沉默地坐在滂沱雷雨里,神色幽静,又带着一抹不为人知的寂寞
她泪如雨下,努力为她挽回油坊的,是他;吃喝玩乐令她伤心的,也是他她不懂了,她真的不懂他了。
“他跟着我贩马,一直本分做事。”老者缓步走了过来,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险恶,他或许知道某件事实,因此惹祸上身。”
辛勤爬了起来,拿袖子抹掉眼角泪花。“爹,你说有一件攸关程实油坊的事情,一定得过来县城出面说明,这跟阿照哥有关吗?”
“唉。”老者始终脸色沉重,流露出些许犹豫神情,沉吟片刻,方道:“勤儿,点香。”
“爹,你要拜这个坟?”辛勤不解地读着墓碑上头的文字“这是喜儿小姐她家的坟耶!”
“这些年我总是叫你在山下守着,今天带你上来,就是教你看清楚,爹祭拜的是谁。”
老者说完便跪拜下去,向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响头。
喜儿原是低头悲泣,并没注意辛勤和老者的谈话,直到老者的跪拜动作才让她惶惑地抬起头来。
老者叩拜完毕,转头看她,含泪问道:“你是喜儿妹妹?”
“老爷?!”小梨吓得往喜儿身后躲去。
爹显灵了?喜儿差点惊喜地喊出一声爹,但她马上发现,眼前的人不是爹,而是比较像年轻二十岁的爹。
“您是”
“我是耀祖,你真正的二哥,我回来了。”
县衙升堂,不只外头挤满看热闹的百姓,连知府大人和地方首富侯万金也表示关切,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下旁听。
知县用力拍下惊堂木,先来个下马威。
“辛二,你说你才是程耀祖,可真正的程耀祖早就回来了呀!”
“是呀!”丁大福大剌剌地伸出指头,凶狠地道:“我才是程耀祖,大家都指认过了,你拿什么证据假冒我的身分?!”
辛二程耀祖平静地道:“凭我是真正的程家子孙。”
“那张脸皮就是证据呀!”百姓们交头接耳。
“程大山,程大川,你们看仔细了。”知县还是得做完审案的基本步骤,以服人心。“这位自称是程耀祖的辛二,是你们的堂哥吗?”
“真的很像死去的伯伯。”程大山和程大川惊魂未定,瞄了一眼就赶紧转头。“可耀祖堂哥离家的时候,我们还小,记不清他的长相了;更何况三十年来,面貌也有所改变,长得像,或许是巧合吧。”
“根本是来编钱的!”丁大福身为被告,仍无所忌惮地笑道:“大人,不如叫人去撕他的脸皮,说不定是黏上去的。”
“咳!传程家长辈。”知县意兴阑珊地道。
年近八十的老人家拄着拐仗,一颠一摆地缓缓走来。
“堂伯!”程耀祖眼眶微湿,马上唤了出来
“鬼啊!”老堂伯吓得差点跌倒。“这阿顶又活过来了吗?”
“堂伯,你看仔细,我是耀祖,我小时候,你最爱抱着我去看戏,买一枝糖葫芦给我吃,你记得吗?”
“咦?有这件事吗?”老堂伯困惑地敲敲自己的脑袋“我年纪太大,几十年前的事不记得了。”
“老人家,你仔细看看,这人是否为程耀祖?”知县问道。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阿顶!”老堂伯瞧了程耀祖,又转头看丁大福“这不就是耀祖吗?怎地又多出来一个?还是我眼花了?”
老堂伯说词颠颠倒倒,喜儿在外头听了,为耀祖哥感到担忧。
就凭那张酷似爹的长相,凭他诚恳的言语,凭他在爹娘坟前痛哭忏悔,她相信了他;兄妹俩祭告过爹娘,立即连袂回到宜城击鼓鸣冤。
如果可以揭穿假二哥的真面目,或许还能救照影,可是,真的二哥都无法证明自己就是程耀祖了,他们一开头就走进了绝路
“大胆辛二!”知县懒得审案了,喝道:“你为了贪图程实油坊财产,竟敢假冒程耀祖之名,胡乱告状,欺骗本官,你快快认罪!”
程耀祖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年纪越大,相貌就越像我爹,所以我这几年来打宜城经过,一步也不敢踏进来,就怕被乡亲认出。可如今端着这张脸回来,竟然大家都不认得我了!”
“噜苏什么?来人啊!拖下去打三十大板,作为你诬告的代价。”
“大人!”程耀祖急急地道:“程实油坊是我爹传给喜儿的,你应当尊重死者遗愿,即使有一百个程耀祖回来,你也不应该改判给他!”
“跪下!”衙役用力一踢,将程耀祖按倒地面。
“爹!别打我爹啊!”辛勤急得大叫,拔腿就要冲上公堂。
“大人!莫非你拿了好处”程耀祖仍不屈服地仰视道。
“可恶!傍我打!”知县脸色大变,气急败坏地道。
神色抑愤的侯观云紧紧抓住辛勤的手臂,免得他再送上门去挨打;而喜儿和小梨红了眼眶,握紧了彼此颤抖的手掌。
眼见差役剥下程耀祖的裤子,厚重的杖板高高举起,就要打下
“钦差大人到!”
嘹亮的叫声从外头传了进来,大大地震动了公堂上所有的人心。
县衙公堂重新列座,身为平民的侯万金被撤了椅子,赶到外边去;知县、知府像个受教的小学徒,乖乖坐在下边,敬畏地望向坐在最上首的新任刑部侍郎,御赐金带、宝剑巡按天下的钦差大人薛齐。
薛齐目光威严地环视公堂众人。他原是进京托人查案,正值丁忧期满,等待选辟,因文章着称而蒙皇上召见,谈及此地吏治败坏,皇上甚感忧心,立即命他代天巡狩,以期彻底深入民间查案,整顿吏治。
“江照影带到。”差役喊道。
才听到铁链哗啦啦拖地的声音,喜儿立即转头,眼睛就模糊了。
手脚上了链铐的他让两个差役搀扶着,脚步迟缓,神色疲惫,头发散乱,浑身血污,那件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也撕扯破裂,隐隐看出里头交错的伤痕和血迹。
他们对他用刑?!
“照影!”喜儿泪如泉涌,心痛地大喊出声。
江照影听到她的叫唤,寻声找去,马上在人群里看到那身素白。
四目相对,他嘴角牵动,她见到了那抹只有她能懂得的轻淡笑容。
喜儿,存我在,请故心。
她紧咬下唇,不再让自己失声痛哭,就看他昂扬起因顿的身子,挣开差役的扶持,即使脚步蹒跚,也是一步步踏稳,凭着自己的意志,拖着沉重的了铐走进公堂,跪到了“公正廉明”的牌匾之下。
“你是江照影?”
江照影抬头一看,竟见审案的钦差大人就是薛齐,立即提起精神,回道:“是的,小民江照影。”
薛齐神色严肃地问道:“江照影,你认得此人是谁?”
“丁大福。”江照影只往身边的人瞧了一眼。
“哼,捏造个名字很简单,我说你叫阿狗也行。”丁大福嗤道。
“每个人都说他是程耀祖,你怎会说他是丁大福?”薛齐又问。
“启秉大人,小民在油坊发现此人身分可疑,于是藉机接近他,在一次酒醉中,他说乌泉镇没有像邀月楼一样的美女,小民循此线索托人到乌泉镇,按他特征长相兼离家多时这两点去访查,这才探知他是丁大福。”
江照影略显中气不足,但他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
站在人群中的长寿挺了挺胸膛,骄傲而心酸地看着他的少爷,能为少爷做这一点芝麻小事,是他长寿的光荣!
“哈哈!”丁大福放肆大笑道:“你随便找一个小乡小镇,里头几千几万个老百姓,再捏造一个名字,都可以是我!”
薛齐任他去笑,命令道:“带证人王氏。”
丁大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站在后面的侯万金也是一脸阴沉。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惶恐地来到公堂,一见到衙役的阵仗就吓得跪倒在地,呼天抢地地道:“大人,冤枉啊,我没有做错事,您硬是派人将我带了几百里的路过来,我这把老骨头都颠散了”
“王氏,你看清楚,你旁边的人是谁?”
“大福?!”王氏瞪大眼睛,伸手就打“你这个不孝子哪里去了?你娘在家过苦日子,你又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
“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丁大福马上挪开身躯。
“你你竟然不认辛苦怀胎十月的娘?你还是人吗?”王氏乱揪自己的头发,痛哭流涕道:“大人!我好命苦啊!”“大人呀!我是程耀祖。”丁大福不耐烦地又将身体往旁边挪去。“您该审的是那老儿冒充我的案子,还有江照影杀我叔叔的血案,怎么净往我这里问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本官要审这两件案子,还得从你这里查起。”薛齐板着脸孔,又吩咐道:“带程顺。”
“吓!他还没死?!”丁大福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没死,你很失望吗?”薛齐拍下惊堂木,严厉地斥喝道:“程大山,程大川,本官派大夫瞧过了,你们父亲只是撞晕过去,你们却置之不理,任其血流过多,几乎送命,现下已服过保心汤,暂时保住一命,你们如此不孝,该当何罪?”
正是惶疑不定的程家两兄弟让那惊堂木给敲得魂飞魄散,吓得跪下道:“大人,冤枉啊,实在是我爹已经没气了,呜我们真的不知道这堂哥是假的,不然哪会给他卖油坊?呜呜,大人不要关我们啊!”两个差役抬进了躺在门板的程顺,那是他两个儿子以为他即将死掉,干脆将他摆在门板,放在厅堂中央等他咽气。
群众一阵咒骂叹息,养儿如此不孝,不如不养。
原本发狂抓头发的王氏突然安静下来,痴楞地瞧着程顺。
“程顺,你能答话吗?”薛齐见他体弱,也不叫他起身。
“可以”程顺头缠白布,吃力转头,望向大人。
“此人是谁?”薛齐示意差役将丁大福推了过去。
“耀祖”
“叔叔。”真的程耀祖跪到他身边,握住他枯瘦的手,含泪道:“请你认清楚,我才是耀祖,你该认得我啊!”“啊?!”程顺直勾勾地瞧着他,脸皮不断抽搐着。
江照影回过头,也是震惊地望向他所熟识的“辛老爷”
“程顺,本官再问你一遍,谁才是真正的程耀祖?”薛齐动之以情“事关程实油坊的继承大事,你也是程家子孙,理当让油坊回到真正的程家子孙手里吧?”
程顺茫然地望向屋顶,似乎在想着事情,好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就要支撑不住而断气时,他忽地掉下了两道老泪,使劲力气回握程耀祖的手,虚弱地道:“这才是耀祖”
“这一位又是谁?”
“丁、大、福”他目光转为怨怒,咬牙切齿地道。
“你之前为何指认他是程耀祖,还唆使他告官拿回油坊?”
“我我要油坊那是我的”
“所以,你为了从程喜儿手中夺回油坊,不惜找人假冒程耀祖以正名分,是也不是?”
“是”
“丁大福!”薛齐严正地道:“如今已有你的娘亲和程顺指认,如果你不服,外头还有你乌泉镇的三个邻居证明你是丁大福。”
“这是陷害我啊!”丁大福怒道:“你们随便找几个人来诬陷我,更何况他摔昏头了,说的话哪能算数!”
“丁大福,你提醒本官了。”薛齐微笑道:“程顺,本官问你,是谁将你摔得头破血流?”
程顺目光忿恨,就放在丁大福身上。
“阿顺!”王氏突然扑到他身边,哀哀哭道:“不要!我求你不要恨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是他的亲爹,你不能害他呀”
“阿娇,你你说什么?”
程顺双目圆睁,震惊地直视王氏,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所有群众也是一片哗然,还有人摇头直叹报应。
“娘!你胡说!”丁大福也震楞住了,忘记隐藏身分,开口就道:“我的亲爹早就躺在坟墓了,你别把这个死要钱的老姘头当作我爹!”
“住嘴!”王氏气得不断拍打他的身子“我是你娘,你的亲爹是谁我还不知道吗?”
薛齐没料到问案竟然问出程顺的私生子一事,他先将案情拉了回来。
“程顺,如今丁大福指控江照影杀害你,你是受害者,应该知道是谁推倒你,欲置你于死地,此人是江照影吗?”
“不是,阿照他救我”
“凶案现场只有两人,凶手不是江照影,那是丁大福了?”
程顺望向王氏,眼睛睁得大大的,口水吞了又吞,抖动不停的嘴唇困难地蠕动着,每个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呼之欲出的证词。
“大人我是我,我自己摔倒的”
“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受伤了?”
“是。”
丁大福完全失了神,气焰尽消,呆若木鸡,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听着了!”薛齐拍下惊堂木,双目炯炯有神地道:“江照影伤程顺一案,本官查无此事,江照影无罪释放。来人啊,去掉他身上的刑具。”
喜儿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虚软地靠着小梨,喜悦的泪水流个不停。
衙役迅速解开江照影的镣铐,扶着他站了起来。
“江照影,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薛齐又和颜悦色问道。
“背后一道伤口是让丁大福所伤,其他是狱卒逼供。”
“逼供?”薛齐皱起眉头,直视知县“录到口供了吗?”
“没有。”知县把自己缩成了乌龟,嗫嚅道:“犯人不认罪”
“没有做过的事,小民不会承认。”江照影挺直背脊。
“知县大人,”薛齐冷着脸孔道:“程顺受伤一案,应该是一件很好查明的案子,可你不但不查验程顺的伤口,只采丁大福一面之词,欲将江照影打入死罪,你到底是存什么居心,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这”知县完全说不出话来。
“莫非有人掌握油坊的绝大利益,也知道丁大福假冒程耀祖一事,所以给你好处,要你藉机杀江照影灭口以保住己身利益?”
“不是,大人,绝对不是啊!”“至于此人是谁,本官还会再查明。”薛齐目光梭巡在众人之间,最后落在侯万金脸上。
任是侯万金平日威风八面,也被那威严气势给震得低下了头。
薛齐又道:“丁大福,你假冒程耀祖,意欲夺取程实油坊,又诬陷江照影杀人,即刻收押监禁;程顺,你谋夺侄女财产,原应一并收押,今念你年老伤重,令你返家休养,另由县衙派人严密监管;程大山,程大川,要是你们父亲有个万一,本官唯你们是问!至于程实油坊的所有权仍归返程喜儿,请书办立即改立房契文书。退堂!”
“老天有眼,喜儿,程家的油坊回来了!”程耀祖仰头看天。
“是回来了!”喜儿也是心情激荡,完全没听到众人的道喜声,双眸只能放在“回来”的江照影身上。
他步伐略为不稳,脸色苍白如纸,但那熟悉的沉稳神情依然不变。
“照影!”她赶上去扶他,激动地握紧了他的手臂。
他静静地凝视她,没有血色的嘴角缓缓向上扬起,逸出一道她所看过弯度最大、最为俊朗、也是最为温柔的笑容。
笑意还挂在脸上,忽地他两眼一闭,高大的身躯就倒了下去。
“照影!”喜儿吃惊大叫,马上以肩膀撑住他,不让他倒地受伤。
拥抱他沉重的身子,摸到他流血的伤口,她的泪水马上迸出。
不!不能哭,他护卫着她,护卫着油坊,他能为她撑起一切,她也一定会为他撑过最后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