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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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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九点,莫棋带着沉重无奈的脚步回到他温馨可爱的家也许曾经温馨可爱,但现在,他心里感觉到的是巨大的压力。

    鲍司那位新上任的大老板天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怪人,无端端要整个开发部的员工在三个月内提出一项特别的新企划。

    一个月来,已经有四位同事挑战失败,包括莫棋。他工作一向勤奋,对设计电玩更有着无比的狂热,所以他被退的企划是最多的,总共三份。

    他专长的是养成类游戏,但老板要求特别的,于是他特地去找资料,发现近年流行魔法奇幻类的故事,尤其在“魔戒”和“哈利波特”红遍全球后,这类游戏更是大卖特卖。

    于是他摒弃自己的专长,从市场方面着手,提了一个古修真和一个星战的企划上去。

    结果被打了回票。

    难道老板要的不是追求流行?他又转变路线,朝最传统的格斗方向走。

    榜斗可以说是电玩游戏的最大宗,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电玩游戏都跟格斗脱不了干系,这个企划应该很保险了。

    可惜,大老板仍旧给他一个:“no。”

    其他人提的历史、武侠、麻将游戏几乎已经囊括市场上各项游戏类型了,还是没有一个通过。

    大老板放话了,再两个月还没人通过的话,就全体回家吃自己吧!

    但大老板又不解释清楚,他要的“特别”是哪方面的特别?

    莫棋研究过每一份被驳回的企划,感觉都很不错,不明白大老板究竟是哪个地方不满意?

    “唉!”难道真的要找新工作了?

    “木头!”不等莫棋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个娇小的人儿已经拉开严实的雕花大门,窜到莫棋面前。

    莫棋感到冷汗直冒。“呃老婆。”

    “我有话”路露口才开。

    “对不起,老婆,今天公司好忙,我好累,想先洗澡吃饭。”一边说、一边闪,他最不擅长说谎了,万一老婆逼问他忙什么,一定露馅。

    他不想路露为了他工作的事心烦,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躲。

    莫棋手脚俐落得很,一个躬身弯腰、鼠窜进门,两腿奔跑如飞,闪进浴室,把自己严严实实地锁在里头。

    “对不起啊,老婆。”他坐在马桶上,两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头。“结婚时我答应过不让你试凄的,但是”他也没有想到工作会突然出问题啊!

    他不是没有能力,更不是缺乏抗压性的草莓,大学才毕业,就有三家游戏公司争着要聘请他,大四那年他设计的游戏畅销大卖,他得到的收入就已足够付学费兼娶老婆了。

    是不是因为他人生的前半段一帆风顺,所以老天刻意给他一点考验?

    找新工作不难,但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找,除了舍不得现有的工作环境外,他总感觉自己像是被打败了,落荒而逃。

    已经有同事四处在投履历了,开发部的人都学有专长,压根儿不想理会大老板的无聊之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他却总觉不对劲,大老板收购了这家公司,本来就有权力决定是否续聘原来的员工,要想谁走,直接说一声就是,何必搞这么多花样?

    没递过企划的人不知道,只投一次就打退堂鼓的人也没发现,可连续被退了三次的莫棋却注意到,每一次,大老板都是很认真地看过企划,然后抄抄写写一番再把它们丢出来。

    除非大老板想盗用这些企划?

    但费如此多心思和时间去盗一个小员工的企划得了,大老板的身家是富士比杂志排得上榜的,他有这么多时间,不如到股市上转一圈,可能赚更多。

    大老板的举动肯定别有深意,如果这是一个挑战,他跃跃欲试。

    但前提是,不要让老婆担心,尽量让日子过得像平常一样;哪怕再过两个月他真的被裁员了,他还是要每天拎着公事包出门,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让老婆有“安全感”的丈夫。

    却没想到,他的沈默正是最让路露感到不安的原因。

    她怔忡地望着紧密合起的浴室门,心里涌上一种十分可笑、又带着悲哀的感觉。

    什么时候他们夫妻疏远到这种地步了?一天讲不到十句话。

    她很恐怖吗?他要逃成这样。

    不懂,她真的不明白,夫妻间应该坦诚以对的,为何他明明有事,却死也不肯告诉她?

    夫妻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

    “木头,我在房里等你。”她敲着浴室门喊。“我有事想跟你说,你洗完澡过来好吗?”

    “我还有工作。”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带着一股心虚。“洗完澡我要继续工作。”

    “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我们必须谈谈。”

    “老婆,这个案子很急,要谈,我们过些时候再谈好吗?”

    “我可以等你做完再谈。”

    “我可能要工作一整夜的。”

    “那我等你到天亮。”

    “老婆,熬夜对身体不好。”

    “那么你就出来跟我谈谈。”完全不讲话、不沟通的夫妻算什么夫妻?她不要他俩的关系恶化成那样。“木头,我们有多久没聊天了?”

    浴室里沈寂了约三分钟,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传出来。“对不起,老婆。”

    “如果你觉得抱歉,就出来跟我谈谈。”

    沈默,死一般的沈默,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自门后传出来。他以无言代替答案。

    外头,路露看着铝制的门板,丝毫摸不清他的想法。

    为何突然跟她保持距离?是他变心了?还是他有心事?

    夫妻是什么?单纯相爱的两个人签下结婚证书、生活在一起?

    不!她认为夫妻的关系应该更亲密一点,毕竟,小俩口要相处的时间是一辈子,不是短短的数月,或三、五年。

    想要更好的夫妻生活,首要条件就是良好的沟通。她与莫棋结婚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共识,一直以来彼此也配合得很好。

    偏偏,在将要迈入第七个年头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最近每天给你做早餐呢?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给房间换了新窗帘?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弄了很多葯膳等着你回家吃晚饭?你有没有”问着问着,声音却越来越低,她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门口,心里一阵一阵的酸。

    她已经很努力了,却再也想不出法子维持这段莫名触礁的婚姻。

    路露睁开双眼,下意识地摸摸另一边的枕被,冷的。

    莫棋昨天又没有回家。自从那天她将他堵在浴室,逼他跟她谈谈,他拒绝之后,接下来半个月,他几乎夜不归营。就算偶尔回家,也只是洗个澡、换个衣服,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这半个月,他瘦了很多,胡渣子都长出来了,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忙,忙到连照顾自己都没时间。

    当然,更不会有空闲跟她聊天。

    甭枕并不难眠,她照样吃睡,只是心头总是空荡荡的,好像身体里有某样重要的东西突然被抽走了。

    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转身仰望着挂在床头上那幅二十吋的结婚照。

    结婚那年,他们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没有足够的钱,所以结婚照只拍了十五组,放大的也只这一张。不过他们很骄傲,因为他们的婚礼没花到两边长辈半毛钱,都是小俩口大学打工攒下来的积蓄。

    他说,现在虽然寒酸点,但日后会慢慢补给她。以十年为期,将来有小孩,就抱着小孩一起入镜;等小孩长大,有了要好的男女朋友,也把他们一起拉来拍;再等到孩子长大成家,生了孩子哇,那全家福就更热闹了。

    她笑,谁知道两人的孩子会不会结婚,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结婚的。

    他说,没关系,哪怕只有他跟她两夫妻,头发都白了,还是可以拄着拐杖,手牵手一起去拍。

    别人是用笔写日记,他们就用这些结婚照、艺术照来见证两人的爱情滋味。

    誓言犹在耳畔,照片里的新人笑容依然灿烂,她身上的凤冠霞帔是如此地鲜红亮眼,衬得她可爱的娃娃脸娇艳更胜乱舞的飞樱。

    但是现在,她却再也笑不出照片里那种甜蜜蜜的样子了。

    是她老了吗?总算知道爱情的最终滋味并不甜,反而像黄连一般的苦,似青桃那样的涩。

    “木头,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她直起身子,纤手探向照片上笑得敦厚的新郎。

    那时他多爱看她啊!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他也会躲着她。

    世事真是难料,有什么是不变的、可以长久信任的?

    “木头”嘎吱一声,大门口突然传来门把转动声,路露震了一下。

    懊不会是莫棋回来了吧?她跳下床铺,冲出卧房,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飙进了书房。

    “木头”她急追上去。

    “老婆,对不起,我正在赶一个工作。”他脚步不停地跑进书房,翻出一大盒光碟片,抱了就要往外走。

    “木头,我有事想跟你”她话都还没说完,他就像一阵来去不定的春风,呼啸而过、转眼无踪。

    他又跑了。

    她发觉自己没办法哭,只是心酸、只是无奈,和更多的失落。

    她相信他的爱,也确定他不会外遇,凭着十年的相识,她百分百了解他的性情。

    但是一段忠实的婚姻不代表它就幸福。夫妻两人的生活没有交集,各过各的,久久才能见到一次面,这样的婚姻更让她觉得悲惨。

    是什么突发事件让他们甜蜜的婚姻落到这步田地?她百思不得其解。

    怔怔地站着,凝视那洞开的大门,呼啸的秋风钻了进来,吹扬起她齐肩的发丝,乌黑映着青白的脸,分外地鲜明。

    她茫茫然地走到沙发旁,拨了电话告诉好友,今天要请假。

    平常唯恐天下不乱的两个死党,今天贴心地一句话都没问,只要她好好保重。

    路露心底涌上一阵暖流,但紧接着的是一股冰寒。她想起当年结婚时,同学们笑她想不开,不趁年轻多玩玩,早早踏入婚姻的坟墓,将来肯定要后悔。

    而今,后悔结婚吗?对比好友的体贴和丈夫的事事隐瞒、日渐疏离,她后悔了吗?

    不,她不后悔,结婚六年来,她与老公恩爱甜蜜,没有结婚,怎会有这样的情深意浓?可是没有结婚,也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涩。

    因为她得到了幸福,所以必须付出某些代价,是这样吗?

    一堆难解的问题萦绕在她脑海里。

    接下来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的,她收拾了一下,拎着钥匙,钱包出门。目的地,不知道。

    塔城街,很久很久以前,在路露和莫棋还在读大学时,他们从不叫这里做塔城街,他们称呼这条街为“牛肉面街”

    台北的大学生几乎没人不知道这里,长长一条街,全是卖牛肉面的,大概有一、二十家之多,那时一碗面好像才五十块吧!

    大碗的比较贵,但那个碗真的大到几乎整个脑袋都可以埋进去,有一只小脸盆那么大。

    面都是手工揉的,又粗又有劲道,咬起来还会弹牙;除此之外汤鲜味美,牛肉多而且大块。

    牛肉面摊旁边还有很多卖西瓜汁的,用塑胶袋装起来,一大袋才十元。

    大学生的经济能力往往不太好,偶尔来吃碗牛肉面、配一大包西瓜汁,那就是莫大的享受了。

    路露和莫棋读书时都有打工,算是手头比较宽裕的,但那些钱也不够他们上法国餐厅,所以牛肉面街那好吃又大碗的牛肉面加西瓜汁,就变成他们约会生涯中最亮眼的点缀。

    每逢假日,小情人花五十块上二轮戏院看两场电影,然后去牛肉面街饱餐一顿,再捧着鼓鼓的肚皮去压马路。

    西门町有一些摊贩专卖小饰品,价钱也十分便宜,虽然那些亮晶晶的戒指、手炼,过不了两个星期就会变黑,但他们才不在乎,恋爱的甜蜜是在那充实的过程。

    可是今天当路露开车经过当时的二轮戏院前,却发现戏院不知几时拆掉了,变成一栋办公大楼。

    来到牛肉面街,阴阴暗暗的长街,哪里还有当年的热闹?

    卖西瓜汁的招牌还在,但早就没有了老板,曾有过的风光散尽,剩下的只有无情的沧桑。

    人们常感叹物是人非,但当物非人也非的时候,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路露的心在这一刻变得沉重。如果整个世界都在改变,那她渴望永久甜蜜的婚姻是否就是笑话一桩?

    原来出问题的不是莫棋,而是她。结婚六年,毫无成长,不明白婚姻要的是平淡,不是灿烂。

    夫妻不是连体婴,本就该各过各的

    但是她不想要这样的婚姻生活啊!她不要洋房名车、华衣美食,只要老公有空可以陪她听听音乐,偶尔去看场电影;就算他不爱看电影,她也愿意陪他看球赛,他尽管去为巴西队输球而扼腕,她呢,只要看到贝克汉那张金童般的脸庞也就满足了。

    她想跟他三不五时斗斗嘴,聊聊明星八卦,吵吵下回投票要给哪个政党。

    她不喜欢三天才能见到他一面,总是匆匆来、匆匆去,一星期说不到十句话。

    她好寂寞,他到底知不知道?

    本以为干涸的泪水突然涌上双眸,迷蒙的水雾弄花了视线。

    她想要回过去那个亲爱的老公。

    “呜呜呜”对着凄凉的街景,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老婆,老婆”一个焦急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路露哭得太忘我了,根本听不到。

    莫棋壮硕的身影像辆人形坦克,直接从马路对面飙过来。

    “老婆!”他惊慌地拍着密合的车窗。“老婆,你怎么了?别吓我啊!老婆,你打开车门好不好?”

    车里的小人儿依然趴在方向盘上,纤细的肩膀像似秋风中的落叶,瑟瑟颤抖着,无数晶莹的水珠透过那没有合拢的指缝滴下,隐隐的有要浸湿车内地毯的趋势。

    莫棋透过车窗,看得心疼死了,他哪里知道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忙碌,却把他可爱的老婆大人给折磨得憔悴了三分。

    “老婆,别哭了,你打开车门听我说啊!老婆”他益发用力地拍起车窗,如果可能,他甚至想干脆拆了车子,直接将亲爱的老婆给抱出来。

    那越来越大声的敲击终于惊醒了路露,她茫然抬起头,首先注意到的是山头一抹残阳。

    居然已经傍晚了,她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

    紧接着,她听见慌急的敲击声,转头望去。

    “木头!”他不是说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吗?怎么会来这里?塔城街离他的公司可远呢!

    透过车窗,她看见他的嘴巴张张合合的,似乎不停地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