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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珊娘紧张得同手同脚地下楼,刚掀起厨房口的竹帘子,就讶然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里头忙碌着。
“你醒了。”实秋回头看见她,嘴角不禁愉快地往上扬,英俊脸庞上有一抹白白的面粉痕迹,显得格外傻气却可爱。
她的心瞬间融化掉了,痴痴地跟着他笑了起来。“这么早?”
“不早了,外头有几个老人家早嚷嚷着说要吃包子,我都蒸了一大笼让他们带回去吃了。”他笑道,双手奋力的揉着面团。
“你全会做了?”她一脸诧异。
“当然比不上你做的,但是我这些日子认真学了不少,应该还可以吧。”他讪讪一笑。
一身紫衫袍,玉树临风的他揉着面团的样子,她不管从头看下去还是从脚看上来,怎么看都觉得他太委屈了。
她走近他身边,低声问:“你不会怨我吗?”
“怨你?为什么要怨你?”他黑亮的双眸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你是个将来要做大事业的读书人,满腹诗书、胸怀壮志,我没有帮你什么忙也就罢了,还恶霸地硬留你下来干粗活”她眼底盛满了深深的歉疚。“不如这样吧,君大哥,以后你就别做这些事了,专心在房里读书练字,风风光光地考取状元,也就不枉这一身才华了。”
实秋一怔“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你要我从此专心在房里读书练字,那还有谁能帮你?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辛劳卖包子之余还为我张罗饭菜、端茶备水的?”他怜惜又不忍地摇着头“不行,我办不到。”
“秋哥,你以后是要为皇帝老爷分担国事,也为百姓伸张正义的,现在又怎么能将时间白白浪费在我这间乡下包子店上?还有,我听说距离大试的日子也不远了,你得好好将心力放在准备应考上头才是。”她有些急了。
秋哥?谁啊?听起来像是一种鱼还是鸟的名字。
实秋愣愣地看着她。
“秋哥,我在同你说话,你认真点行不行?”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将他这个才华洋溢、器宇轩昂的好青年留在这儿糟蹋。
卖包子是什么好出路呢?就算做得出这世上最美味的包子,在世人的眼中也只是下九流的小生意,上不了台面。
所以她不想耽误他的大好人生。
虽然珊娘只要想到他不久之后说不定就会鱼跃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然后就把她这个乡下卖包子的小婆子忘得干干净净,她的心里就阵阵酸苦揪疼,可是她也知道,浅滩是困不了飞龙的。
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他,他俩注定了只有擦身而过的短短情缘。
想到这里,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灼热了起来。
傻珊娘,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想哭了呢?她早该知道,他本来就只是个过客呀!
“哦,原来你唤的是我,可是我不能让你来服侍我,你这么弱不禁风,才应当被人好好照顾着。”实秋浓眉紧皱,说什么也不答应。
“我不要紧的,如果能够在十里坡包子店里出了个状元郎,我也会觉得很荣耀啊!”她勉强自己挤出笑来。
他很潇洒,她却一定要比他更潇洒,才不要当那哭哭啼啼紧抱着男人腿不放,千哀万求着求人家不要走的娘儿们,这算什么?
大男人流血不流泪,小女子许笑不许哭,这一点洒脱她还是懂的。
实秋神情严肃地注视她“珊姑娘,我答应过要帮忙你半个月活的,我就一定会做到。”
“不行,我也决定了,就这样办,要不你马上收拾包袱走,到镇上随便找家客栈落脚,好好专心读书。”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固执?”他火气冒上来了。
就不能让他替她分忧解劳,好好照顾照顾她吗?脾气这么硬,性情这么倔,老是把自个儿累得跟只狗一样,值得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能让你的前途断送在我手里。”她是铁了心,话说完转身就走。“我去帮你收拾包袱。”
“珊姑娘”他又惊又急,连忙追了上去。
“你想好了吗?是留下来读书,还是去别的客栈读书?”她回头望着他,晶莹明亮的双眸里有一丝可疑的水光。
他的心重重一绞痛。
“你哭了。”他伸手紧握住她的小手,硬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为什么?”
“有面粉飞进我眼睛,没事。”她低垂着头,忍住吸鼻子的冲动。
“你是舍不得我走的,是不是?”他心神激荡,想也未想地冲口而出。
“见鬼了!谁啊?谁舍不得你走?你不过是我的客人兼临时工罢了,我怎么会对你生了感情,不想你走?”她想解释,却无意中泄漏了心意。“再说你现在不走,过些天还是得走的,难道你会永远留在我这间破旧的包子店吗?”
“不要再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了,难道你对我真的没有一丝丝不舍的情意?”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她眨眨水汪汪的大眼。
“却也算是一见如故。”他坚持道。
“可是我们高矮差那么多”
“身高不是距离。”
“但是我脾气不好”“没有人是完美的,包括我在内。”
“我只是个卖包子的”
“我现在也不过是个”他差点脱口说出“强盗”一词,急忙改口道:“穷书生。何况这跟你是卖包子还是卖锅子有什么干系?”
“你的意思是你”珊娘惊喜若狂,充满希望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庞“你不介意我的身分,你要娶我为妻?”
“我几时介意你的身分?我当然要你说什么?娶、娶妻?!”实秋登时惊得呆若木鸡。
什、什么时候,谁、谁讲到娶妻的事了?!
“秋哥,你真好。”珊娘欢快激动得扑进他怀里,满腔的心酸不舍全被狂喜取代了。“我就知道,你是世上最值得我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我”他惊愕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好坏,明明心里早有情意,却到现在才表白,就差那么一步,我还以为我就要跟你情尽缘离了。”她在他的怀里哽咽笑叹。
他完全动弹不得,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
事情怎会演变成这番田地的?
她是个好女人,他也喜欢和她说嘴抬杠,喜欢看她笑,喜欢照顾她,喜欢为她多做一点事,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爱上她,更别说是娶她为妻了。
但事已至此,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实秋彷佛看见状元郎的官帽距离他越来越远,潇洒自由的日子面临结束,想娶得才艺双全好老婆的心愿逐渐黑暗
自从珊娘以为实秋间接向自己暗示求亲告白之后,她便自喜终身有靠,对他也更加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而实秋却从那天起,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里,面对她的柔情蜜意,内心却有说不出的万千复杂滋味,不知是喜是悲是惊还是怒。
午后风很凉,蝉声唧唧,他却觉得浑身上下烦躁难当,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最后干脆起来踱步。
桌上摊开的“孟子”、“中庸”、“大学”连翻都未曾翻开,而中午她送来的一碗绿豆汤他也连碰都没有碰。
教他怎么咽得下这碗粒粒如绿玉的甜汤?在明明知道是她挥汗如雨之余抽空做的以后,他若是还喝得下这碗绿豆甜汤,那他还算是个人吗?
不行,不管他和她的乌龙亲事将来如何摆平,他都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要下楼去帮她忙不可。
最近店里的生意越发好了,楼上的房间也来了一对要去北方经商的夫妻,她一个小女人怎么跑上跑下地张罗得来呢?
“傻丫头,脾气怎么就这么倔呢?简直是老牛转世投胎来的。”他自言自语,最后还是下楼去了。
楼下热浪袭人,虽然已经打开了四边的柳木窗,但许是客人多,加上自厨房传来的阵阵热气,将整个大堂烘得像是个大蒸笼似的。
珊娘就这样带着满头大汗和颊边两团红霞,一一将空碟子和小蒸笼收进厨房里,再捧出来放进小蒸笼里的热包子。
实秋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一把夺过她怀里高高的小蒸笼山“你歇会儿,我来!”
“秋哥,你不是在楼上读书吗?”她愕然的看着他。
“晚上再说。”他将包子随便扔给客人们“谁有点谁自己抢去,茶也自己加,吃完了自己把钱搁桌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众人一见他来,连忙点头如捣蒜,个个都识相地改采“自助式”拿取包子,免得惹恼了他。
“秋哥,不能这样的,他们是客人啊!”珊娘慌了。“由古至今,哪有让客人自个儿动手的道理?”
“时代进步,卖包子也得跟着进步。”他不客气地环扫了全场一圈“当客人的也得认清时势你们说是吧?”
“是是是。”
“对啊!对啊!”“说得好!说得好!”阿瓜伯猛拍马屁“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脑子灵活反应快,我还记得当年青花阁小青就同我说过,最上等客人不是等着人来服务,而是自己也得出力使劲,这样做起生意来才会有感觉”
“你说到哪儿去了?”旁人纷纷捂住他的大嘴巴,好气又好笑。
“没正经。”
“老不羞!”
“说得好。”实秋差点笑了出来,总算及时忍住“阿瓜伯,您真内行。”
珊娘有点茫然地望着他,听了半天还是搞不懂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不过既然他们都说好,那就好了吧。
“珊姑娘,请跟我出来一下。”他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架往大门。
“没问题呀,相公。”她笑吟吟的开口。
这一声“相公”唤得实秋险险绊倒,急忙稳住身形。“我、我们先出去好好谈一谈再说。”
“你作主。”她笑得好不灿烂。
她的笑靥如花,却让他的胃一阵难受得绞拧起来。
面对这样笑吟吟的可人好姑娘,他又怎么说得出“悔婚”这两个字呢?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光明磊落诚实无欺才是,他对她从来就不是那个意思,或许曾经一时忘情唐突了,但是、但是总之他不想伤她的心,却又不能骗自己,她就是他心中想娶的女子。
实秋沉默地将她带出野店,随即放开了她,负着手缓缓走上碧草如茵的十里坡。
十里坡上,榴花红似火,缤纷热烈地燃烧着五月天。
珊娘静静地跟随在他身后,脸上噙着幸福满足的笑容,眸光温柔地仰望着他宽阔的背影。
他是要同她私下商量婚礼的事吗?
其实她什么都不求,没有八人花轿没关系,没有大红花烛也无所谓,有没有宾客观礼,有没有凤冠霞帔也全不打紧。
她只要在发上簪一朵红榴花作吉祥,为他系上一枚如意双心红绳结,燃起一炷馨香以告天地、交拜天地就好。
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到了知心人,从此以后夫唱妇随开开心心的,她就于愿足矣了。
“珊姑娘,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虽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忍,可是我不想事情越拖延越糟糕,到最后我们俩被迫反面成仇。”实秋苦思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
“什么事?瞧你说得这么严重的样子。”她浑然未察觉他的不对劲,犹自笑咪咪的。“我们就快是夫妻了,有什么事当然可以说出来商量商量,人家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天大的事都能解决的,你尽管放心。”
实秋瞪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如果直说的话,会不会太伤人了?可是再隐瞒下去,岂不是更伤人?对,无论如何诚实是最好的法子。春风寨第七条寨规便是:坦白从宽,欺骗从严,做人难,骗人更难,还有宁可大王骗我、我不可骗大王林林总总,无非都是在告诫春风寨的弟兄们,骗人是不道德的,尤其是骗大王,最最最不道德!
“秋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珊娘睁大双眼疑惑的看着他。
“我想说的是,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面对当前莫大难关,我们唯有拿出最大的诚心和耐力来处理这个难题。圣人有云:世上最棘手的困难,不是它挡在我们面前,而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世上最棘手的困难,是它挡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却不知道如何处理”
“秋哥,你就明说,究竟是什么事呢?”
“这件事,我知道一旦说出口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就会出现极为剧烈的变化,当然,改变是一定会带来某种程度的痛,可是没有痛哪有快乐呢?古人也说过:痛苦,是一时的,快乐,是永远的”
“到、底、是、什、么、事?”她开始有一丝不耐了。
“你准备好了吗?”他满脸抱歉不忍“我要说了啊。”
“准备好了。”珊娘被他搞得也心浮气躁、焦虑不安了起来。“你快说了吧。”
实秋踌躇再三,最后还是猛一咬牙
“其实我并不想娶娶”他心虚愧疚地偷瞄她一眼,瞥见她小脸瞬间惨白,不禁悚然大惊。
“你不想娶我?”珊娘眼圈迅速红了,一脸悲惨。“你不要娶我?”
快点头!快说对啊!只要这么一点头,所有天大的麻烦就全没了,君实秋,你快说啊!
理智拚命推、拉、踹着他,可是当他注视着她震惊伤心的小脸时,却心慌意乱得完全无法思考,满脑子只有“我弄哭她了!”、“我把她弄哭了!”的想法。
“不是不是不是!”他手足无措,心疼到了极点,拉着袖子捧起她的小脸,轻轻地替她擦眼泪。“我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你明明就是这样说的,负心汉!”她伤心气苦极了,还不忘抓住他的手,张嘴用力咬下去。
“啊啊啊”他惨叫一声,却还是没把手自她齿间抽离。
珊娘气得失去理智才会痛咬他,却在口里尝到咸咸的味道时,猛然一惊。
“你、你流血了,我把你咬流血了。”她怔怔地看着他手上那道很深还破皮绽血的齿痕,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我一点都不疼,没事的,真的。”实秋连忙安慰她,轻柔地摸着她的头,拭去她满颊的泪水。“你快别担心了。”
“还说不疼,都流血了。”她后悔莫及,泪汪汪地抓起他受伤的手,急急吹气。“我们快回去上葯,万一发炎可不得了。”
“哪有那么严重?”实秋握住她的小手,目光真挚地注视着她。“珊姑娘”
“你叫我珊儿吧。”她鼻头还是红红的,语声有些哽咽。“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回去上葯再说。我那儿有上好的金创葯,是个关东客进中原时,路过十里坡卖给我的”
“傻珊儿,我堂堂七尺昂藏男子汉,这点小小伤口不妨事的,你也别放在心上。”他温柔道:“别哭了,乖。”
“可是”
他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让她的脸偎靠在他胸口上“没有可是。听我说,我很抱歉刚刚让你伤心了,可是你得让我把话讲完才是,对不对?”
“你方才说得很明白了,其实你并不想娶我。”她想起方才他的话,脸色苍白地挣脱他的怀抱。
一下子对她那样温柔,一下子又这样狠狠伤她的心,该死的混球,他究竟想怎样?
“呃,那个是误会,口误。”他紧张得开始冒冷汗。
“误会?”她怀疑地瞅着他。
“对,纯属误会。”他点头如捣蒜。
“真的?”
假的。但是他想说的话全在看到她瞬间被希望点亮了的小脸时,自动僵死在喉头。
“那你本来想跟我说什么?”她松了口气,脸色恢复了些许红嫩。
“我”他顿了顿,尴尬地开口“吓到忘了。”
“秋哥,你真是的”她先是羞答答一笑,随即警觉怀疑地瞪着他“是不是唬我的?”
“不敢、不敢。”他心虚得直冒冷汗。“我真的忘了。”
“当真忘了?”她瞇起双眼。
“真忘了。”
“好,那咱们回去吧。”珊娘率先走了几步,随即回头俏皮狡滑地一笑“也许晚饭前你就会想起来,刚刚想跟我说什么的。”
他不由自主呻吟了起来“不要那么精明好吗?”
“没法子,天生的。”她笑得更开心了。“别废话了,如果你不想我再担忧难过的话,就把事说清楚吧。”
实秋瞪着她愉快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她刚刚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故意放他一马?还是等着挖个更大的坑给他跳?
可谁让他就是这么心虚内疚难言呢?他就是没胆子跟她说清楚,这才让自己越陷越深。
而且最让他害怕的是,待在她身边卖包子久了以后,他已经逐渐习惯、甚至有点喜欢上这种生活了。
唉,他的雄心壮志会不会就此丧送在一颗颗热呼呼的包子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