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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长发,抬眼只见镜中的人影憔悴,亦怔怔地回视着她。撷香放下发篦,随手一束,不愿多做打理。
昨夜和品颐长谈过去五年,谈相遇,谈嬷嬷,谈许多许多,两人又哭又笑,直至天际微亮,迟昊才来敲门,趁着天色昏暗,偕品颐离开醉月楼。
品颐离开后,她把账簿搬来做最后整理,好让之后品颐处理更顺利。直至巳时已尽,她才把放空的心收回,强迫自己面对。
还好有品颐陪她这最后一夜,否则这如同凌迟的等待,该是如何难熬。
披上外衣,束紧腰带,环视看惯了的房间摆饰,唇畔勾起凄苦的笑。
以前一直以为,有朝一日能离开撷香阁,就是重生的开始,没想到,如今离开,却是无尽的苦难,直至老死。
深吸口气,将心绪抑下,撷香转身走出撷香阁。
皇宫御书房外,结束早朝的圣上在此歇息,御前侍卫全都戒慎守卫圣上安全。
突然一抹人影飞窜入廊,众人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来到门前。
“皇上,事情紧急,恕罪臣失礼。”初天纬不等响应,直接推门而入。
看清来人,众人皆脸色一变昨晚越狱的统领竟自行送上门来?
“保护圣上安全!”被提拔为代理统领的人突然喊,难得升官,他不愿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又被毁去。
这一喊拉回众人的神,明知不敌,还是急忙冲进御书房里,试图捉拿逃犯。
这等阵仗让皇帝一愕,看向在阶下站得笔挺的初天纬。
即使发乱衣脏,仍不损他慑人的气魄,初天纬无视团团将他包围的侍卫,双手将卷轴上呈
“启禀皇上,罗刹门的首脑名单及杀害娥贵妃的罪证尽皆在此,人犯已押解至府衙大牢,恳请皇上重新审视此案,勿轻易定了醉月楼的罪名,涉累无辜!”
昨天他逃出自由后,即只身杀进罗刹门据点,一番激战后,将因有代罪羔羊而松懈失防的主嫌一网打尽,其余小啰喽四散,他无法顾及,只能擒住几名主要祸首,废掉他们的武功,直接就近关进府衙牢里。
“莫听他辩解,先将他拿下!”代理统领又喊,指挥众人上前,试图捉回逃犯,立下大功。
忆起之前初天纬待他们有如手足,众人犹豫,但怕护驾不周只好上前。初天纬目光凌厉一扫,众人心一凛,全都不由自主后退,没人敢上前。
“皇上,恳请您翻阅这些罪证,您将发现祸首另有其人。”初天纬不死心,再次上禀。
闻言,皇帝苦笑。昔日爱将卖命上禀,加上端木柏人昨夜送来的讯息,他已清楚凶手另有其人。“你们先退下吧。”
代理统领怔愕,不敢违抗圣令,只好带人退至门边。
“初天纬领旨。”皇帝站起,朗声道。
“罪臣在。”初天纬跪下,明白事情已有转机。
“朕恢复你御前侍卫统领职务,御林军及京城官兵任你调度,务必将罗刹门人全数歼灭。”
初天纬喜不自胜,垂首领命。
“臣遵旨!”
“碧儿,帮我把大家叫来,所有的人都要到场。”撷香来到主楼大厅,对碧儿吩咐。
不一会儿,包括楼里的仆婢,全都聚集在大厅,或坐或站,视线全盯着厅中的撷香身上。
连日的担虑受怕,让大家都瘦了。
心疼得环顾众人,撷香轻轻开口
“醉月楼开始至今,已经五年了。这些年,委屈大家,忍着肌肤相亲的不适,还得扮笑装娇,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心里挣扎,若不是为了助人,任再多的银两,也没有姑娘愿意毁了自己清白。我在这里,先代嬷嬷谢过各位。”撷香盈盈跪倒。
见状,站得近的急忙来扶。
“撷香姑娘,别这么说!”其中一名姑娘哭道:“当初若不是醉月楼救了我,我早已成了真的妓女”
“嬷嬷待我们极好,你和品颐又费心为我们安排,我们都是心甘情愿做这事的。”另一名姑娘也落泪道。
一时间,整个大厅哭声语声此起彼落,全是真诚的感谢心声。
嬷嬷,不枉您如此疼我们了。撷香欣慰微笑,站起身来。
“大家的苦难该结束了,醉月楼,该收了。”
此话一出,有人惊呼,有人恻然,更多人忆起种种回忆,哭得更加心伤。
“别哭,这是好事。”强忍难过,撷香笑道:“我们在做什么,相信大家都很清楚,即使别人误解我们,栽赃我们,也不用去辩解,我们自己知道就好,别为了无谓的解释害了自己一生,知道吗?”
见她们点头,撷香才又续道:“我今天会离开,你们仍先留在楼里,品颐会回来,她会安排你们,年龄到的找个好的归宿,年龄还小的帮你们返回家乡,这些年经过大家的努力,各位的家乡状况已经都好转,可以让你们安居足食的。”
“撷香姑娘别去!”突然有人哭喊。
“我们宁愿陪着一起死,别向端木柏人低头!”昨天虽然没人出来,但那对话,在沉静的大厅回荡,一清二楚。
“是啊!我们宁愿死!”激烈的护卫声响此起彼落。
“砰!”一声,撷香用力拍桌,震得众人噤了声。
“你们要让嬷嬷死不瞑目吗?”撷香板脸怒道:“要是嬷嬷肯让你们如此,她又何必承认端木柏人无谓的指控?”
闻言,众人不再说话,泪无声地流。
手在袖下紧紧握拳,撷香挂起无谓的笑。“大家不要担心,不过是嫁人,无所谓的。”
大家闻言,更是哭得哀戚。
“好了,”不想大家见她离去,撷香低道。“你们都回房吧,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让我们陪你等”
“求你们,让我自个儿静静好吗?”她不想自己脆弱的一面被她们看见。
众人无法,只得边走边哭,离开大厅。只有服侍嬷嬷的碧儿没有离开,开口轻唤
“撷香姑娘”
“时候差不多到了。”撷香强装起笑颜,站了起身。“我该去门口等着。”
“不,你在这儿坐着,我去”碧儿咬牙强忍泪水。“让我帮你看最后一次门。”
“嗯。”不忍拂她好意,撷香点头。
听闻那脚步声远了,撷香低头看自己置于膝上的手,怔怔发愣,她只能把自己的心思放空,否则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将临的局面。
奔出厅外的碧儿直奔至大门后才停下脚步,一撩裙摆坐在石阶前,专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端木恶人若来,她要狠狠踹他两脚!
不,他若跨进大门,她要拿门闩打得他满头包。
不对,他敢进醉月楼,她要到厨房拿了屠刀,把他大卸八块!
满脸愤恨不平的碧儿在脑中不住描绘折磨恶人的各种招数,赫然发现,原先在正上方的日头,不知何时已微微偏了,大门拉长的阴影已可遮住她。
狐疑起身,食指抠了抠额角。怪了,昨日明明听那恶人说正午会到的啊凑耳贴上门板,外头车来人往的声音隐隐传来。
“怪了怪了”她嘴里喃念,觉得就是有那么点不对劲。
蹦足了勇气,她轻轻拔开小门的门闩,牙一咬,缓缓拉开
“撷香姑娘!撷香姑娘!”碧儿跑得飞快,直冲进大厅,脚下一绊,还差点跌倒。
撷香上前搀扶。“来了吗?”
“不是,你快来看!”碧儿反倒拉了她的手,忙不迭地又往厅外奔去。
发生什么事?撷香微微皱眉,快步跟上,到得楼门前,只见小门开启,碧儿朝她直招手。
“官、官兵全撤走了!”碧儿指着外头喜嚷。
撤了?撷香冲出门外,只见门前大街又恢复人来人往的景象,森罗包围的军队已全数撤去。
见醉月楼有人开门出来,周遭的人又开始围观。
不顾众人指点,撷香快步出了门外,确定连围墙外的官兵都走了,这教人难以置信的喜悦才渗进脑海。
她还以为是因等待的错觉,让时间过得漫长,没想到时间却是真的流逝。
“姑娘,”一名郎中模样的男子,带着肩背葯柜的仆役走到她面前。“瞧你气色不佳,老夫人内帮你诊断好吗?”
“不用了”撷香摇头,这乍变的情势让她反应不过来,一抬头,却见那郎中有着一双看了五年再熟悉不过的眼。
品颐说他们乔扮郎中昨日的对话浮现脑海,撷香随即会意,心思细腻的迟昊敢如此堂而皇之登门,定是事情有了转机!
“麻烦大夫了。”撷香喜悦一笑,转身领先入内。
郎中和仆役相视一笑,随后进入,关起了门。
接下来一个月内,京城盛传的都是因娥贵妃家族命案而延伸的醉月楼事件,街坊传闻,茶楼说书,题材尽在这里头翻转,各种说法不一
有人说初护卫破了罗刹门获圣上重赏,赐了黄金千两及高官爵禄。
有人说罗刹门为了灭口,醉月楼里的人一夕之间全被杀害化骨。
有人说错怪醉月楼的端木柏人遭受天罚,双脚瘫痪,再无法站立。
最离谱的,该是有人说,其实醉月楼里都是天上谪仙下凡,来抚慰人心的,协助破了命案后,都功成返回天庭,才会一夕之间人去楼空
不管如何传闻,曾经辉煌繁华的楼宇已不见声息,灯破幔裂,一天天地风吹雨淋日晒,逐渐褪了颜色,退去人们口中的传闻。
只依稀有人记得,那里曾是纸醉金迷的青楼,曾是名享一时的醉月楼
连绵青翠的山峦起伏,有个小小的村庄座落于此,前有丰沛湖水,村人们引水耕种,秋收之后田地里只余枯黄的杆梗,人人脸上挂了满足的笑,看不出来这村子在三年前曾历经蝗害摧残。
有间小木屋静静地立在村子末端,和其它农家不同,竹篱笆只围了块小小田地,里头长着干瘪枯黄的菜叶,稀稀落落的让人分不出是青江菜还是油菜花。
屋后公鸡颇有声势地叫着,又飞又跳,那跑得健壮的肌理线条光看就让人觉得肉硬得紧,更别想去咬下入腹。
而且,都已是当中,这鸡还扯紧了喉咙直叫:“咕、咕!本!”
“吵死啦!”一名女子气急败坏地奔出屋外,拿着汤瓢不住挥舞。“都中午了你就别叫了成不成?”
鲍鸡骄傲地一昂首,迈着小步子,走了开去,尖喙在地上啄啊啄的。
身着朴素布衣的水净盯着那只鸡,又好气又好笑。
都说别帮她买鸡了,品颐还是坚持要买,说给她补补身子。补?补什么身子!她根本不敢杀啊!结果养出这个心头大患,可恶!
品颐现在可幸福呢,那天和迟昊来找她,她不过出去喂个鸡,谁知一推门进屋,只看两条靠在一起的人影倏地分开。迟昊那向来没表情的脸上仍一片平淡,但品颐却是赧红了脸,揪着自己衣角直扭,等她意会到自己打断了什么好事时,她的脸也飞上了红晕,如有火烧。
想起那一幕,她仍不禁莞尔。拉开小门走到前院,蹲下身来,看着那些发育不良的菜叶,思绪回到了现实,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照着村口的吴大婶教的去做啊,怎么吴大婶种出来一片绿油油的,她种出来的确是干瘪枯黄。
看起来难吃还是得吃啊。说什么也是她辛苦种的,何况屋里就只剩下上回品颐送来的几颗地瓜和米粒了。
突然,奔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忙着拔菜的水净没有抬头,却听马蹄到了院前,即没有声息。
不会是找她的吧?会找她的只有品颐和迟昊,他们两个,是不骑马的。骨碌碌的眼珠子转了转,决定专心拔菜。趁着冬天没来前明天再下一次种,就不信种不出来!
屋前的人下了马,穿着短靴的脚就站在竹篱笆外,脚尖对着她。
不不会吧?水净用眼角余光一瞄,看清来人,吓得直跳起身,怀中菜叶散落一地,她无暇顾及,头也不回地冲进木屋。
未料到她有此反应,来人翻过篱笆来到屋前,拍了下紧闭的门板。“开门。”
水净连忙把门闩得更紧,连屋中木桌都拖来挡门。“你走!”
“再不开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屋?”来人吼道,在门板又是重重一拍。“开门!”
小木屋是品颐和迟昊辛苦帮她建的,这一垮,她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们?而且他们出卖了她的下落,她也不屑找他们帮忙了
水净拖开木桌,哭丧着脸,站在门前还在犹豫,门外又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喝,她不得已只好拉开门闩。
门一拉开,高大的身影立即阻挡了由外射进的光线。
“该死的你!”眼中狂燃的火焰像会炙人。
“我、我只是”她嗫嚅着还想解释,却被大手一揽,所有话语全被狂猛攫取。
他的唇温柔火热,一如记忆中水净闭上了眼,手违抗理智地环上他的腰际。
逼自己离开那诱人的唇,初天纬捧住她的脸,不让她闪躲,喑哑低喃:“为什么要逃开?你明知我想见你!”
从御书房离开,知醉月楼围兵已撤,他心头担虑暂缓,一心只急着将罗刹门余孽逮捕归案,不过短短二日时间,再踏进醉月楼,却是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费尽心力找寻,甚至进了端木府第,逼问端木柏人,仍是一无所获。她的下落不明,让他心力交瘁,惶惶不可终日,直至昨日,一名带着仆役的走方郎中,主动前来告知她的下落。
“可我不想见你!”水净咬唇,垂下眼睫不看他,说出违心之论。“我恨你毁了醉月楼,毁了一切!”
她何尝不想见他?每夜梦里,尽是他的身影;每回闭上眼,都闻他的温醇笑语,但,她不敢贪恋,她配不上他。
“你不恨我。”他低头侵上她的唇,直吻到她呼息凌乱才罢休。“品颐都跟我说了。”
水净红着脸瞪他,气他用这种方式轻易破坏她的伪装。
“我爱的是品颐,别来纠缠我,你走!”她用力推着他的胸膛,气恼地发现他根本文风不动。
闻言,初天纬狡猾地笑了。“迟昊也跟我说了。”
他知品颐是个女的了!水净脑中直想还有什么借口能让他死心离去,却在看到他的脸时,怔住了。
从他来之后她一直没看清楚,他瘦了,一直是干净俊逸的相貌布满了髭胡,眼中因疲累而满是血丝。是她吗?是她害得他如此吗?
见她突然红了眼眶,初天纬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不逼你了,只要你别再躲着我,我不会逼你,别哭”
都被她狠心对待了,他还是护着她
“你是官,我只是出身青楼的残花败柳,”她闭眼低喃。“和我在一起,会害你身败名裂的”
“我不是官了,而且你这花柳是被我残败的,不让我负责,我也不许别人负责。”她终于说出她的顾忌了!初天纬愉悦一笑,轻轻抚过她的发。
“你不是才被皇帝赐了将军称号及黄金千两吗?”水净惊愕抬头。
“黄金拿了,官我辞了。”将她微蹙的眉头抚平,他低笑。“我不要再过那种尔虞我诈、是非难辨的生活了。”
“你会后悔的。”眼中泛起感动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环住他的腰际。“我连菜都种不好,我也不会缝衣服,我连鸡都杀不了,我只会煮地瓜小米粥拌菜叶,要了我,没好处的。”
“这些日子,你只吃地瓜小米粥拌菜叶?”他心疼地用指尖轻抚她瘦削的下颔。
他的抚触,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就说我只会煮地瓜小米粥拌菜叶了。”她微声嘟囔道,见他执起她的手。
原本细嫩的手因这些日子的忙碌,添了粗糙的触感。
“张家村来的张媒婆,酒糟护手的祖传秘方不管用了。”他低笑,送至唇边轻轻一吻。“小侄尚未婚配,何时帮小侄牵线?”
他又笑她!水净嫣然一笑,满是爱恋的眼斜睇着他。
“属意哪家干金?”她螓首微偏,指尖在他胸口轻轻一戳。
“这里是?”
“吴家村。”
“吴家村有个不会种菜、不会缝衣、不会杀鸡,只会煮地瓜小米粥拌菜叶的姑娘。”他笑道,埋首她颈肩处汲取她身上的馨香。“我有皇上赏赐的千两黄金还有辞官奉禄,我要这姑娘,陪着我,一起救济灾民。”
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闭上了眼。她怎舍得他?
“水净,嫁了我吧。”他柔声低唤,轻轻为她拭去泪珠。“跟我回去见爹娘,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
“再唤一次。”
“水净水净水净”他不住低喃,每唤一声,就在她脸庞印下一吻,直至吻住她红嫩的唇。
泪仍不住地流,脸却是欣喜地笑了,水净紧紧拥着他。
多年后,有人从一名走方郎中手上将醉月楼买下,重建为客栈,随着醉月楼的颓圮重建,当年的往事,已然消散,只余江湖上,一对扶灾济贫的夫妻,救人无数,为众所津津乐道
全书完
编注:关于海品颐与迟昊的爱情故事,请期待醉月楼传奇山之二迷毒
并请期待醉月楼传奇之三魅葯